謝志強
紅柳
洪柳的腹部明顯地隆起,就像一株紅柳,遭遇沙暴,沙子停留,積起了一個小沙丘。
她如同沙漠里的紅柳那么纖細,那么堅韌。她的父親當年墾荒時,用紅柳編筐子。后來,有了女兒,就叫洪柳。她一到連隊接受“再教育”,職工們順口叫她紅柳,因為,看見她,就像在茫茫沙漠看見開了花的一叢紅柳。
洪柳的父親和童連長曾是戰(zhàn)爭年代的戰(zhàn)友。童連長有意將洪柳樹為我們這一批高中畢業(yè)生中的先進典型。確實,洪柳也爭氣。我難以相信,那么柔弱,甚至苗條的身體,怎么能承受“廣闊天地”那么艱苦的勞動?她挑擔,悠悠的扁擔,仿佛是輕逸的翅膀。她文靜,符合童連長的口頭禪:少說多干。第一年,她就被評為先進,獲得團部的通令嘉獎。指導員將她列為培養(yǎng)對象。
我們下連隊的歡迎會上,童連長強調(diào):三年不準談戀愛??墒?,大家都不知道洪柳的戀愛對象,她的“肚子卻大了”。
連長和指導員著急了,仿佛給好不容易樹起的典型抹了黑。畢竟她是連隊驕傲的典型。據(jù)說,曾勸她做人工流產(chǎn),這樣,洪柳照樣可以是“扎根農(nóng)場、大有作為”的典型。
洪柳不愿意。童連長甚至“搬”來洪柳的父親施加壓力。在家里,洪柳被她父親寵慣了。父親逼她說出那個男人。洪柳說,爸,你別管我的事兒。
童連長覺得對不起戰(zhàn)友。放到我的連隊,卻丟了臉,童連長說。他和指導員做洪柳的“思想工作”,要懲罰那個男人。
洪柳唯一說了這樣一個情景:沙棗成熟了,林中鳥兒叫,她吃了一顆沙棗,吐出核,核掉進土地,長出一棵小樹苗。
我們聽了,仿佛那是一個夢。
童連長對那個“毀”了戰(zhàn)友女兒的男人很氣憤,他甚至在青年排里摸底調(diào)查,但是,終究沒有找出那個男人。仿佛他手里拿著幾頂帽子,卻找不到“扣”帽子的那個男人。
我們問女生,女生也沒看出洪柳跟哪個男人有戀愛的跡象。棗核入土,長出樹苗,這簡直是神話。洪柳未婚先孕,換了別人,可能“臉沒處放”了。洪柳還是保持以往平靜的狀態(tài),她真沉得住氣,一副“我走我的路,別人咋說我不在乎”的樣子??梢韵胂?,她一定秘密地深愛著那個男人。
終于,洪柳的事兒被公開了。童連長在連隊“點名”(全連職工大會,通常晚飯后召開)時,說,今晚,是最后的期限,哪個男人,站出來承認。男子漢敢做敢當,不能讓一個這么好的姑娘替他承擔責任。
會場里,大家相互看,猜疑,議論,尋找,集中。有個男青年說,看我干啥?換了我,我一定站起來承認。
童連長一拍桌子,說,沒膽量站出來,我看不起那個男人。
大家還起哄。有人帶頭鼓掌:歡迎站出來,不要讓一個女人替你背黑鍋。
童連長說,洪柳同志已決心把孩子生出來,我和指導員也尊重洪柳同志個人的決定。但是,我把丑話說在前頭,今后,誰要是看不起洪柳,別怪我不客氣,我宣布,這個孩子,是我們連隊的女兒。
所有的目光都照在洪柳的身上。她表情平靜,似乎童連長在說另一個人。有人提出異議:童連長咋知道洪柳懷的是女孩?
童連長一揮手,說,散會,睡覺,明天把力氣都使在地里。
據(jù)說,政治意識很強的指導員過后對童連長的話提出異議——不能隨便說,畢竟是私生子,損害了連隊的榮譽。童連長資格老,說,團部要怪罪下來,我挑擔。
童連長還放出話:洪柳的孩子出生之日,就是那個男人暴露之時,孩子長著長著就會長出父親的影子。沙棗核長出的樹,還是沙棗樹。
人說,神仙難知瓜中事。我佩服童連長,瓜地卸瓜,別人蹲下拍瓜,他站著看瓜,瓜熟不熟,他一看就知,八九不離十。童連長的老婆會看孕婦的肚子,十看十準。她常叫洪柳到童連長家吃“小灶”。其妻說,一看肚子,就知道是個女孩。
關心洪柳的“肚子”——越來越明顯,是全連職工的興趣和希望,給連隊枯燥的生活平添了光亮。不過,只是觀察,不作議論。想象,孩子一旦出生,那個男人的“狐貍尾巴就露出來了”。謎底總會揭曉。
童連長照顧洪柳,把她從生產(chǎn)第一線——大田調(diào)到菜地,還叮囑蔬菜班的婦女照顧洪柳。童連長的妻子也在菜地。晚飯,洪柳已固定在她家吃了。
我們都期待“連隊的女兒”誕生:會長得像誰?那是證據(jù)。洪柳生產(chǎn)已進入倒計時,她的臉上增加了母性的紅暈,卻仍然那么平靜,有時,她發(fā)呆,看樹上的鳥、天上的云、渠中的水。女生那邊傳來話,說洪柳有一天早晨,望著沙漠——沙丘上有一叢紅柳。
隔
18連與23連僅一渠之隔(引水渠),常常因為灌溉發(fā)生矛盾。爭來爭去,比來比去,現(xiàn)在,兩個連隊要合并。都疑慮,到底誰吃掉誰?誰也不愿意被誰吃掉。
馮營長主持合并會議,地點放在我們18連。18連的飯?zhí)脤挸ǎ執(zhí)眉鏁?,能容納三百多號人。
18連是農(nóng)場最偏遠的連隊,也是綠洲的前沿,一片防沙林隔著沙漠,夏天,一綠一黃,色塊分明。當年墾荒,如果沙漠是一塊烤黃的大燒餅,那么綠洲就是燒餅邊緣的一小塊——啃出了一塊。
防沙林那一邊,是13連,它不在農(nóng)場的正式編制內(nèi)。墾荒年代,死了人,就埋在那里,漸漸地,農(nóng)場所有的死者都埋葬到那里,仿佛他們替我們整個綠洲抵抗著沙漠進犯。墓地周圍,一個一個連綿的大沙丘,墳墓也像一個一個小沙丘。于是,墓地有了一個非正式的番號:13連。有人死了,通常只說:到13連報到去了。
防沙林隔著生和死。兩種狀態(tài)的連隊。
18連和23連的班、排、連的干部,還是第一次聚集一堂。氣氛緊張,暗流涌動,都醞釀著保持自己連隊的番號,不讓自己的連隊被對方的連隊“吃掉”。
因為水緊張(農(nóng)場灌溉農(nóng)田的水,來自天山融化的雪水),我們18連的童連長早幾年已組織種果樹、栽葡萄。農(nóng)場里說起水果,立即會聯(lián)想到18連。童連長看到,水稻像個愛出汗的大漢子,要多喝水;果樹像女人,喝水少。
我作為軍墾第二代,聽童連長說過,墾荒時期,連隊來了一批女兵。當時還沒廁所,女兵解手,要跑到很遠的沙丘背后。來回耽擱時間,有些女兵為了開墾荒地,就克制著不喝水。后來,童連長蓋了露天廁所。不過,女兵養(yǎng)成了干活時少喝水的習慣。童連長看見女兵的臉曬得像紅蘋果,就許諾:不喜歡喝水,將來種果樹,讓你們吃個夠。
18連有7000多畝農(nóng)田,有的地荒蕪了,因為水不夠,到達不了那里。童連長說:我們從沙漠那里爭來的陣地,又被沙漠奪回去了;種了樹,沙漠就干瞪眼了。
童連長倒是不計較“誰吃掉誰”。他表態(tài):肉爛在鍋里,兩個連隊,都在同一片綠洲。
我們認為童連長資格老,何況,23連也得來18連開會。我們只不過是“皇帝不急,急太監(jiān)”。23連有8000多畝地,他們也自信:向來“大”吃“小”,哪能“小”吃“大”?
馮營長講話,說:你們的胃口都不小,想吃掉對方,團部要我主持好合并的工作,我看,誰也不吃掉誰,起個新番號嘛,叫副業(yè)連,栽果樹,種棉花。
我們18連是全團的先進典型,過去的榮譽怎么延續(xù)?23連對自己的番號也有感情,紛紛說:都沒有了,都沒有了?
馮營長說,咋沒有了?地還是原來的地,人還是原來的人,能減少管理費用,發(fā)揮規(guī)模效益,現(xiàn)在,我宣布,合并后的副業(yè)連,連長童先夢,指導員劉勁力。戰(zhàn)爭年代你倆搭過檔,建設時期你倆又搭檔。
劉勁力是23連的連長。他和童連長立在馮營長左右兩旁,一起向大家敬了個軍禮。
馮營長帶頭鼓掌,說,相互合作,相互信任,帶領大家面朝沙漠,守望綠洲。
23連的干部鼓掌稀稀拉拉。一位排長站起來說,連部放在哪邊?
馮營長說,這里,原18連。辦公條件好。
23連的干部異口同聲地說,23連不是被18連吃掉了嗎?
馮營長笑了,說,弄了半天,你們還計較誰吃掉誰的問題?現(xiàn)在,先叫童連長表個態(tài)。
童連長像是剛吃了美味,他抹了一下刮過胡子的黑黑的胡茬,說,兩個連隊合并,大大小小六百多號人。剛才,馮營長傳達了團里的指示,我們副業(yè)連,就近原則,要副業(yè)連把維護13連的任務也接下來。我們副業(yè)連,比馮營長現(xiàn)在管的人還要多;他管活人,13連有八百多號人。我要問,哪個連隊最厲害?我看13連最厲害,因為,我們所有人最后都要到13連去報到。現(xiàn)在,我們這兩個連隊合并,想一想,13連的那些人,活著的時候,有過夢想,有過愿望,他們曾經(jīng)是開墾、守望綠洲的人,我們干的不就是他們想干卻沒干完的事嗎?
整個飯?zhí)眉澎o無聲,如同我有一次進防沙林,鳥叫聲戛然而止,甚至能聽見憋著咳嗽的聲音。
馮營長說,劉指導員,你也表個態(tài)。你倆,以前是競爭對手,現(xiàn)在是同一個戰(zhàn)壕的戰(zhàn)友。
童連長說,戰(zhàn)爭年代我倆就是同一個戰(zhàn)壕的戰(zhàn)友。
劉指導員干咳一聲,清清嗓子,擺擺手,說,童連長把話說透了,大家只要想一想我們的境況,隔著防沙林,那一邊,是13連,這一邊,是副業(yè)連,我們還能說什么?其實我們和13連不隔,原先我們活人的兩個連隊也不隔,13連大家都能望見,我們還計較什么?我只是提醒大家,記住今天的日子,1974年8月1日。
針線包
上海青年鄭勇對劉富貴只是臉熟,沒交往過。鄭勇在農(nóng)業(yè)第一線,劉富貴趕馬車。聽說是劉富貴“強烈要求”來扛木頭,而鄭勇所在的青年排,由連長指定,都是不足二十歲的青年。鄭勇不足十七周歲,劉富貴已五十出頭。
新組建的連隊要蓋房子,土塊打夠了,缺的是房梁、椽子、門窗。連里打了報告,一級一級批轉(zhuǎn),同意進天山峽谷原始松林伐木。宿營地點為天山腳下一個羊圈,羊圈儲木,拖拉機轉(zhuǎn)運到連隊,但是,林場到羊圈,木料得用人工扛。
林場到羊圈,都是山路,每天一趟,來回近五十公里。長五米左右小頭,直徑小于二十公分,單人扛一根。還有大料組,八米長,小頭直徑三十五公分以上,每根八個人,四人抬,四人替換。發(fā)放勞保用品:解放鞋每月一雙(常蹚水,走石路,很費鞋),墊肩一副,水壺一個。
伙食標準:百分之百的細糧(大米、麥面),晚飯有肉,途中用午餐(饅頭、餅)。除了肉菜,飯隨便吃。在連隊,百分之九十的粗糧,吃不飽,沒油水,逢年過節(jié)才改善生活(有肉)。所以,到了天山腳下,鄭勇說:天天過節(jié),天天吃病號飯。
連隊時,生了病,病號飯是細糧——面條或稀飯(米粥),還得連長批。有一次,鄭勇實在想吃稀飯,就裝病,不過,他吃了稀飯,仍去地里干活,落得個“輕傷不下火線”的好名聲。
一根木料,幾人扛,由組長(趙排長)確定。那一天,鄭勇和另一個上海青年扛一根重約八十公斤的木料,回到宿營地——羊圈,他雙腿打顫,渾身冒汗,像揭了籠的饅頭。骨頭像要散架,他倒頭就睡。天天做夢,那一夜卻無夢。
鄭勇一覺睡到天亮,就如同被打掃干凈的房子,疲勞消除了,可是,腳底痛,走路一瘸一瘸。劉富貴說,你像個傷員,抬起腳,我瞧瞧。
鄭勇光腳穿鞋,涉水、爬坡,腳底磨出了水泡。
劉富貴要他坐下,然后,走上山坡的草皮,彎著腰尋找,帶回一束牦牛的毛。他的懷里竟然還帶了針線包。點了一堆柴禾,燒紅了針,刺穿血泡,將牦牛的毛穿入血泡,兩頭露出,說,過幾天就結(jié)繭了,你這腳,太嫩。
過了松林,劉富貴說,小鄭,今天起,我倆搭檔。
選擇了兩個人扛的木頭,鄭勇?lián)屜瓤复箢^。劉富貴說,我的年紀大,我扛大頭,你扛小頭。
鄭勇說,年輕的應當擔重擔。
劉富貴說,我喝的水比你過的河還要多,扛木頭,不是一天兩天的活,得慢慢熬,慢慢磨。
過了三天,鄭勇的腳底已結(jié)了繭。他和劉富貴已成了固定的搭檔。途中午飯,劉富貴會撿一些枯樹枝,點燃,烤饃,有時,壺中水喝光了,他會掬起河中水,就著咸菜,喝著雪水,然后,抹一把胡茬上的水珠和饃渣,一副無比享受的樣子。
零零星星交談中,鄭勇知道了劉富貴的經(jīng)歷:被國民黨軍隊抓了壯丁,1949年9月25日,新疆的國民黨軍隊和平起義,他還是個“大頭兵”,當時已三十有八。曾寫信給老家,匯了路費,來了個姑娘,一見他就跑了,不過,留下個針線包——繡著一對鴛鴦。
他說,我這副樣子,把姑娘嚇跑了,我認了。好活歹活都得活,能吃能睡,沒心沒肺,一個吃飽,萬事不愁。
鄭勇好奇,扛木頭是重體力勞動,來的人都由連長指定,而劉富貴是自愿。他原先是老車把式,那是連隊職工羨慕的輕松、自由的活兒。當初,叫文教代寫家書,劉富貴自稱是駕駛員。姑娘來連隊,說,編謊。他說,牛車也是車,趕車的就是駕駛員嘛。
他的一生,有一系列饑餓的記憶,被餓壞了。三年困難時期,他得過浮腫病,偷吃過馬料(黃豆、苞谷供應立過戰(zhàn)功的馬)。他說,肚子一空,心就發(fā)慌。他聽說扛木頭,天天有細糧有大肉,就去連長那里死纏硬磨,連長給他破了例。他表態(tài),我這個老兵,一定起好作用。
鄭勇說,來扛木頭,不是自討苦吃嗎?
劉富貴說,爹娘給我起了這個名字,落了個空,命中注定,我只能苦中作樂??改绢^多好,吃得飽,吃得好,吃飽了就睡覺,這種日子我做夢也沒夢到過。
天山峽谷的一個月,鄭勇漸漸適應了。明明天空晴朗,不知什么時候,涌來一堆烏云,瞬間來一場大雨,無處避雨,突然又陽光燦爛。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十天,拉木頭的拖拉機裝來生活物資,順便捎來過期的報紙。他們在峽谷的羊圈,閑了,打打撲克,采采蘑菇。而劉富貴一有空就打呼嚕。
歷史
2012年冬,我拜訪眼鏡叔叔,他笑著說起他的老伴——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即使住進賓館,她仍然要檢查一番床。
1952年3月,眼鏡叔叔接受了地質(zhì)測繪任務,在塔克拉瑪干沙漠的邊緣,邊測量邊墾荒,向沙漠要綠洲。他現(xiàn)在的老伴,當時是剛從學校畢業(yè)的女生,參了軍,專業(yè)是地質(zhì),成了他手下的測繪隊員。
當時,我還得兩年后出生。我父親這批老兵,開墾眼鏡叔叔測量好的荒原。(我父親學的可憐的幾個漢字,還是眼鏡叔叔掃的盲。)住的是地窩子。眼鏡叔叔因為測量,不能固定居住在一個地方,測繪隊攜帶帳篷,臨時選擇一個地方安營扎寨,先挖一米來深一個坑,再搭上帳篷,稱半地窩子帳篷,這樣可以招架沙漠刮來的風沙。春天是大風的季節(jié),常常莫名奇妙起沙暴。
五個人組成的測繪隊,同住一個帳篷地窩子,女在里,男在外,中間掛一張帆布隔開。測繪儀器很尊貴,要放在女兵那邊。
空間狹窄,裝儀器的箱子只好拼攏當床,墊在蘆葦和床單的下邊??墒牵床积R,地面有一根短短的木樁擋住了箱子排列的秩序。這種地方怎么暗埋著木樁?
眼鏡叔叔聞聲穿過了帆布。他用鐵鍬鏟,以為是枯死的樹根。木樁露出長長的一截,扳一扳,微微搖晃,仿佛根很深。眼鏡叔叔挪開行李鋪蓋、儀器箱子。其余三個男兵來輪換著挖??釉酵谠酱罅?,那木樁像一個觸須,而底下是主體,竟然是個箱子模樣,而且體量甚大。
眼鏡叔叔說,棺材。
女兵,也就是幾年后眼鏡叔叔的妻子,嚇得退縮到一邊。
幾乎跟床鋪的面積相當,棺材暴露了原形。這四個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生生死死的老兵,輕輕地撬開棺蓋,里邊躺著一具木乃伊,仿佛在沉睡不醒。
眼鏡叔叔用了個復數(shù),說,一不留神,我們睡在歷史上邊了。
我查閱那個團的團志,以及這個地方的史料,都沒有關于這方面的記載,就像塔克拉瑪干沙漠,含而不露地把所有曾經(jīng)存在過的東西收藏起來,不露痕跡,不動聲色。
那天黃昏,沙漠出奇地寧靜。四個男人像舉行儀式那樣,抬起棺材(不知在沙漠里沉睡了多久?),抬到一里外,選擇了一個有紅柳叢的沙丘,將其重新埋葬。而且,將那個木樁(無字墓碑)立在墓前。
當時,眼鏡叔叔對著墳墓說,對不起,我們打擾你了。
重新?lián)Q個居住的地方已不可能。四個男人倒是不在乎,可是,唯一的女兵,一夜無眠。之后,每到一個新的居住地,她都不放心,總覺得“睡在歷史上邊”。
后來,屯墾戍邊,有了綠洲。我念初中的時候,有的老兵去世,送到綠洲和沙漠的接合部——農(nóng)場說那是十三連。正式序列里空缺著十三連,好像一個連隊在沙漠邊緣守望著綠洲。
眼鏡叔叔告訴我,十三連,就是重新埋葬“木乃伊”的地方。
一口鍋
搭了一段順路車,下車后,發(fā)現(xiàn)唯一的一口鐵鍋已裂成兩半了。路不好,車很顛,不知什么時候顛破了鍋。那路,車在路上顛,人在車上顛。骨頭架子仿佛要被顛散。
那是我父親從南疆去北疆買馬的一段小插曲。剩下的路,要步行,得穿過一片沙漠。沙灣縣。關于沙灣縣,我只在劉亮程的散文《一個人的村莊》里見識了它一個地處沙漠的村莊。不過,那年,我和劉亮程尚未出生。
父親和幾個戰(zhàn)友選擇了一座沙丘背風的地方安營扎寨。先撿來枝杈、紅柳,然后,扒開及小腿肚子那么厚的積雪。取出凍得像石頭一樣硬的苞谷饃,煨入篝火里烤。咬一口饃,就一口雪。
沒有鍋,燒不成飯,化不了雪,怎么熬過饑寒交迫?沒人說,卻都想吃上熱飯、喝上熱水。父親說,沒想到鐵鍋經(jīng)不住考驗。
趁著太陽還沒落入地平線,大家重新點燃一堆篝火,把原先的篝火熄滅——滾燙而又干燥的沙地,清理出來,鋪上被褥。
那一刻,一個影子鋪過來。一個騎馬的老鄉(xiāng),夕陽照著他,把影子投射到他們中間,形象被夸張了,像踩高蹺,馬腿很長。老鄉(xiāng)像被支起,在高高的馬背上邊。
可能他遠遠地望見沙丘背后升起的濃煙了。他騎的是白馬,像雪塑的馬。順著影子,父親看見了騎馬的老鄉(xiāng),背后襯托著夕陽。陽光并不耀眼,卻給他和他騎著的馬鑲了一條金邊。他笑了。
老鄉(xiāng)操著一口流利的漢語,自我介紹,他是哈薩克族牧民,有幾匹馬跑散了,他循著蹄印到沙漠里尋找丟失的馬。
顯然,他從沙漠里出來,沒找到馬。他注視著沙地上破成兩半的鍋。
父親拍拍腹部,說,鍋破了,沒法吃熱乎乎的飯了。
牧民說,我給你們做一頓馬肉抓飯吧。
父親看馬背,沒有鍋的跡象。
他說,我有辦法弄個鍋。
難道他在茫茫的沙漠里發(fā)現(xiàn)了一口鍋?父親知道,沙漠里有“寶藏”,但不能隨便帶出。沙漠采取自己的方法留下寶藏。
牧民邀請我父親和他騎同一匹馬進沙漠。馬背上,父親知道牧民找到了一匹馬,但死了。
繞過幾座沙丘,來到那匹死馬面前。馬還沒凍僵,搖一搖,還有點彈性。
牧民抽出腰刀,利索地剖開馬腹,取出肚內(nèi)的殘渣,又順手割了幾塊馬肉。
父親固執(zhí)地尋找牧民說的那口鍋。死馬的內(nèi)部和外部,都沒有鍋的影子。父親疑惑了。
牧民用雪擦拭了馬肚,拎起,說,這就是鍋,多好的鍋,能做抓飯。
返回宿營地,父親遺憾,要是有大米就好了。
牧民取下馬背上的飼料袋,倒出玉米糝子,說,這可以代替大米。
大家的情緒像被點燃一樣,把鹽、油、馬肉、胡蘿卜、玉米糝子拌在一起,裝入馬肚。
牧民像耍魔術,取出一截細鐵絲,扎住馬肚的開口。他把鼓囊囊的馬肚放在一片清理出來的沙地上,往馬肚上覆蓋了一層厚厚的沙子。
父親說,你指揮,怎么干,我們來。
牧民像一個指揮員,示意堆上柴禾,點燃——夕陽已沉入地平線,又一堆篝火,仿佛搭了一座光輝的帳篷。
大家的臉都被照亮了。聊起綠洲、沙漠——穿越沙漠的路。父親記得,冬天的沙漠,天空遼闊,星星遙遠。
約莫過了一個鐘頭,哈薩克族老鄉(xiāng)起身,說,好了。
扒開篝火,父親驚奇地看見,沙堆底下,那馬肚鼓鼓脹,焦黃又透亮。擦掉沙子,老鄉(xiāng)靈活地用小刀在馬肚上劃開一個小口子,頓時,像哈氣,一股香噴噴的氣味“噴”了出來。
第二天醒來,東方的地平線一片紅紅地亮。每個人的被子上,都結(jié)了一層白白的霜花。
哈薩克族牧民指著沙漠,說了方向。父親舒服地撫撫肚子,感謝了他發(fā)明的鍋,說,那口鍋,已裝在里邊了呢。
一場苞谷的對抗賽
一排土坯屋后邊是林帶,過了林帶是苞谷地。苞谷稈已齊膝高了。
連隊的雙職工,每家都養(yǎng)雞(農(nóng)場有規(guī)定,不能超過三只,所以,差不多都是母雞),放養(yǎng),省食。我每天早晨打開雞舍的門,第一個環(huán)節(jié),要摸一摸雞屁股,有沒有蛋?有蛋就圈起,沒蛋就放行。雞穿過林帶,進苞谷地覓食。
可能雞們記住了播種時嘗到過的甜頭——刨出沙土里的苞谷種子,像挖掘?qū)毑匾粯樱侔榷捀?。根須露出,如同我們玩倒立,手掌撐地。裸露的根,像手?/p>
有一天,我看見望不到邊的“青紗帳”,突然生出個念頭:我也種苞谷,跟連隊的苞谷地比一比,像學校舉行運動會的對抗賽。
我挑了幾顆沒有受損傷的苞谷(那是給母雞的獎品,母雞一生蛋,就咯咯答傳捷報,雞邀功,我行賞),選了靠近苞谷地的一棵樹旁,清除了雜草——蒲公英、苦苦菜、駱駝刺。一字排開,種下一溜苞谷,差不多夠躺下的地方。
爸爸媽媽也看出我的行動詭秘——動不動就進林帶。我打著關心母雞的幌子(不讓蛋生到外邊),關注開辟出的屁股那么大一片土地的動靜,可是,并沒有嫩芽拱出土。
設身處地,將心比心,是不是被一眼望不到盡頭的苞谷陣勢嚇得不敢露頭了?是不是種子嫌天氣熱,窩在地下打瞌睡?是不是隱蔽著,不把自己暴露給雞們?
我就撿了一些沙棗樹樹枝,帶著刺,扎了一圈籬笆。我相信,它們可以放開膽子冒出來了。
過了兩天,我終于沉不住氣了,輕輕地扒開泥土。有幾顆種子已發(fā)霉,有幾顆已抽出芽。我立刻重新埋起,讓它們自覺地拱出泥土,還有意埋得淺一些,讓它們出土方便一些。
拱出泥土的嫩芽綠中帶黃。我鼓掌歡迎,指著苞谷地,像發(fā)出號召:努力成長,超過它們。
我念小學二年級,憋了屎,我堅持著,放學了,趕回連隊,在我的苞谷地拉。我還做后勤保障:松土、拔草、捉蟲,不讓雜草爭食。我相信,我的苞谷一定能超過連隊的苞谷。
連隊的苞谷已長得超過我的頭,可是,我的苞谷只剩一株了。眼睜睜地看著其他幾株像打了敗仗一樣,耷拉著葉子。葉子像燒焦了那樣,被嚇死了?
夢里,唯一的那一株苞谷長得又粗又壯,像一棵大樹,結(jié)了苞谷棒,如同一個小孩攀到半樹腰,抱著樹。苞谷棒還戴著漂亮的穗子,那個碩大的苞谷棒還朝著苞谷地喊:你們沒有一個比我長得大。那明明是我發(fā)出的宣言。
也不見連隊的苞谷地施過肥——沒人照顧,卻長得那么快,像聽了統(tǒng)一號召;而我的那株苞谷,每天都給它供應營養(yǎng)——屎尿是有機肥,爸爸說過,小男孩的尿有勁道。
好像我的苞谷,長著長著就耍賴了,反正比不過你們,索性就放棄了——它長僵了,還沒到達我膝蓋的高度,就草草結(jié)了個拇指大的穗,癟不拉嘰,算是交了“作業(yè)”,敷衍一下我。
爸爸出現(xiàn)在我的身后,顯然,他早已發(fā)現(xiàn)了我的秘密。他說:什么季節(jié)種什么東西,很有講究,做事不能想當然。
我站在林帶邊,很委屈:我供給了那么多有機肥,連隊的苞谷都吃不上;我的苞谷應該超過它們呀,不爭氣。
爸爸笑了,說:多不一定是好事,都被“燒”死了。
這樣,一場我自發(fā)的個人與集體的苞谷對抗賽結(jié)束了。
你聽我把話說出來嘛
張子影看上了女兵張秀蘭。
張子影是東北人,抗日戰(zhàn)爭時期當?shù)谋?,跑到前蘇聯(lián),學會了放電影,后轉(zhuǎn)到新疆的國民黨軍隊。1949年和平起義,他已年過三十,在師部電影隊當放映員。
1952年,部隊招來了一批女兵,其中的張秀蘭,張子影一看就知道是田里種莊稼的女人。有一天,露天放電影,張子影準備了一個小板凳。他拿著小板凳跑到張秀蘭面前,只笑不說。他滿臉堆起了笑,就如同曬場的麥子脫粒堆起。
張秀蘭扭頭就走。
張子影像敲鼓一樣拍了拍小板凳,喊,哎,別急著走呀。
隨后有兩次,張子影等在張秀蘭經(jīng)常走的路邊,一見她,他就笑瞇瞇,那是自然堆出的笑容。
張秀蘭害怕他的笑,緊步離去。
機關的同事逗張子影:熱面孔貼到冷屁股上了吧?
張子影說,總有焐熱的時候,我看中的目標就跑不了。
可是,跑了。春節(jié)剛過,師機關精簡人員,張秀蘭被分配到團里(據(jù)說,是她主動要求的)。張子影直接到張秀蘭的寢室門口,叩門,脫口喊:報告。
張秀蘭正在整行李,說,我不是首長,你走錯門了吧?
張子影堆起籽粒飽滿的麥子一樣的微笑,還發(fā)出聲音,說,沒錯。
張秀蘭“呸”地吐了一口唾沫,隨即關上了門。
門的響聲,像是張子影挨了個巴掌。他笑自己:你這嘴巴,關鍵時刻,怎么不把話說出來?
張子影對自己有評價:臉皮厚,嘴巴笨;因為胖,輕而易舉就能發(fā)動笑容。因此,他在師部,上上下下對他印象不錯,關系也融洽。不過,他發(fā)現(xiàn),他還是第一次那樣對女人笑,難道女人反感男人的笑容?
張子影毫不灰心,他要求送電影到“下邊去”,正好符合首長的想法。他知道張秀蘭被分配到哪個團。可是,到團部放電影,卻不見張秀蘭的身影。張秀蘭喜歡看電影呀。他一打聽,張秀蘭被分配到了沙漠邊緣的墾荒連隊。
張子影決定去慰問最艱苦最偏遠的墾荒連隊。團部派吉普車送,連長以為是首長來視察。
一聽放電影,連長就把消息送到墾荒地,而且發(fā)話:提前半個小時收兵回營。
放映前,張子影看見一個班的女兵,卻不見張秀蘭??赡芩A先看見了他,躲避他過分的笑容吧(他的笑,對陌生的女人有點過頭了)?他叮囑自己,嚴肅點,嚴肅點,不要嬉皮笑臉。
連長講話:同志們,師首長、團首長對我們墾荒連關心,送來一部片子,看了片子,多種麥子。
張子影笑了,連長的嘴巴也不比他強。放電影時,他終于看見了張秀蘭,沒有戴軍帽,留著齊耳短發(fā),顯然是洗過了頭發(fā),好像特意洗給他看呢——他這么認為。他盯著看,好像她發(fā)亮光。
劇終,他跑到她跟前。幾個女兵都笑了。他咬著嘴唇,沒笑,不能笑跑她。他問她這部電影好不好?
她說,看過第三遍了,還是喜歡看。
張子影忘了嚴肅,笑起來,說道,下一回,來放你沒看過的電影。
她像是要回寢室的樣子,慢慢地放下一句,你知不知道,一聽說來電影,大家的干勁特別高漲。
張子影急了,終于說了最長的一段話(其實,他醞釀了一肚子話)。他說,你聽我把話說出來嘛,我喜歡你,你為啥不愿理我?我來放電影,就是為了找到你。
張秀蘭第一次對他笑了。夜色里,張子影看見了,他立即乘勝追擊,說,我回去,立馬打個報告,把你調(diào)去行不?
張秀蘭說,你看著辦吧。
張子影看見她的背后,夜色籠罩了沙漠??墒牵抗庹{(diào)上去,他第一次遙望沙漠的夜空,晴朗、遼闊、繁星閃爍。
張秀蘭也仰起臉,說,我喜歡夜晚仰望星空,注視著一顆星,那顆星就會沿著目光,慢慢地滑下來。
張子影也望了一會兒,說,我怎么看,也不能把星星看下來。
張秀蘭說,你眨過眼了吧?
張子影脫口說:我看你時,就沒眨眼。
樂老憨的婚事
連隊里,大人小孩都叫他樂老憨。他的性情如他的姓,臉上掛著“樂”,還咧開被胡茬包圍的嘴,笑呵呵,像是有什么好事;笑口常開,對人、對羊,都同樣。但是,他憨得不行。汪保中就給我講了樂老憨的憨的故事。
汪保中比我大三歲。我念小學時,他上初中。汪保中初中畢業(yè)就下連隊。他喜歡看小說,性格孤僻,不合群。他跟著樂老憨放羊,弄懂了老憨為何那么“樂”。同一個村莊參軍的伙伴,七個人,就剩下老憨活著,其他人都犧牲在戰(zhàn)場上了。他仿佛替伙伴活著:怎么能愁眉苦臉?
屯墾戍邊,就地轉(zhuǎn)業(yè),樂老憨撿起老行當:放羊。他總是披著翻毛羊皮大襖,羊群進戈壁沙漠,他隨時可以裹著大襖入睡。汪保中試過,凍得睡不著。
1961年,汪保中在念小學,樂老憨已四十出頭了,還娶不上媳婦。之前,也有人給他說媒牽線,均不成。女人不待見他,嫌他太憨。連寡婦也嫌他不是過日子的人。樂老憨依然像沒事一樣,樂呵呵地打著光棍。他把羊羔當孩子一樣呵護,羊羔隨便進他的土坯屋。他就是喜歡聞羊的氣味。汪保中稱那是羊騷氣。
可能是汪保中讀了小說,他講樂老憨的憨,故弄玄虛地抖了個包袱:老憨不娶老婆有個說不出的秘密。
我對意外結(jié)局保持著警惕,往往是噱頭,但還是被吊住了胃口。汪保中給我提供了一個小小說的素材。
1961年,有一天,童連長家里來了一個女人,是老鄉(xiāng)來投奔他。女人三十出頭,白凈的臉,黑亮的眼。
連長的妻子做了一桌家鄉(xiāng)菜,叫老憨去。連長把老家的村婦介紹給了老憨。老憨也不刨根問底——他習慣這樣。該說的人家會說,不說就是不愿說。老憨看著這個女人,千里迢迢來農(nóng)場,長得令他心疼。
連長主持了婚禮,就在羊圈旁邊的土坯屋里。事先,那個女人拾掇了半天,老憨發(fā)現(xiàn)像個家了。他認真刮掉了胡子。
老憨整天樂呵呵,時不時笑出聲。羊群也準時回圈。
女人勤快,養(yǎng)了雞,種了菜,還上澇壩挑來水。老憨老遠就聞到了飯菜香,沿著那條看不見的香氣鋪就的小道回到家,看見桌上已擺好的碗、盤,那是香味的發(fā)源地。老憨笑個不停,只說味道好。
可是,女人不笑。老憨幾次說笑話,女人連笑也不笑,仿佛一片烏云籠罩著女人。他記起,從沒見過她的笑。
老憨終于問,有啥犯愁的事兒?說說看,睡在一張床上了,你的事兒也是我的事兒了嘛。
女人的淚蛋蛋,亮晶晶的兩串,掛上了臉。
老憨就心疼,連連捶胸,說,是我不好,你說我改。
女人拽住了他的手,說,要打你就打我,我不該瞞你騙你。
女人在口內(nèi)(嘉裕關以東,新疆人稱為口內(nèi))老家結(jié)過婚,有一個女娃。男人上山砍柴,摔下巖石,腿骨折了沒錢治。逢了山洪暴發(fā),山下的地荒了,人們紛紛外出。男人下不了地,女人就來投奔遠房親戚童連長。女人說著說著,連淚也枯了。
老憨從枕頭里掏出了一疊紙幣,說,一日夫妻百日恩,把男人和女娃接過來吧。
女娃留在姥姥家,男人一來,才知道女人又嫁了一個男人,還知道是童連長做媒,算起輩份,童連長要長一輩。
老憨要讓,打算搭個窩棚,跟羊在一起已習慣了。
女人不愿讓童連長丟面子,就提出,對外稱男人為哥,兄妹關系;這樣才可以轉(zhuǎn)為正式職工——農(nóng)工,全稱農(nóng)業(yè)職工,全民所有制。
十多平方米的土坯屋,中間掛了個簾子(日本尿素袋),一隔兩。老憨和女人仍舊睡一張床,老憨還陪男人去衛(wèi)生隊。男人治療已晚,腿殘,配了一副拐杖。
一天,樂老憨趕羊暮歸,沒有聞到菜香的小道,好像迷失了一樣,在羊群中間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他還看見一把木叉,是殘疾的男人起過羊糞。晚風吹來,他聞到了一陣農(nóng)藥氣味——他用來殺滅猖狂的蒼蠅、蚊子的敵敵畏。這里尤其是蚊子多,他一張口就飛進嘴里。
他很少去看隔簾那一半。他掀開簾子,男人已口吐白沫,地上一個玻璃瓶,瓶上有一個小小的骷髏頭。
不見女人的蹤影。老憨放羊的時候,女人和男人到底發(fā)生了什么矛盾,后來,他也不知。
他背起男人,徑直去馬廄套了一輛馬車,趕到衛(wèi)生隊。男人獲救,就說要回老家,女娃在等著他呢,他一直沒寫信。
回到羊圈已是深夜,遠遠聽見女人的哭聲。樂老憨把他倆留在屋里。有月亮,如霜。汪保中用了“月下僧敲門”的話。童連長開了門。老憨迫切地提出借錢。
男人堅定要走,女人勸也勸不住。老憨仿佛是個旁觀者,走和留各執(zhí)已見,他不插嘴。女人哭起來。老憨第一次被一個女人哭得心煩意亂。
老憨掏出焐熱的一疊紙幣,塞到女人手里,說,別哭了,你是個好女人。他走,你也走,這點錢拿上,路上用。
女人說,那你呢?
老憨笑著說,羊在我在。
汪保中初中畢業(yè),跟著老憨一起放羊。老憨說,就像做了一場美夢,女人一走,那條香氣鋪的路也消失了,又回到從前,光棍放羊。哦,現(xiàn)在又增加了一條,有希望的光棍。
老憨還摸了摸嘴,仿佛剛吃過女人做的飯菜。他的胡子又留起來了,像草叢中的一眼清泉。汪保中模仿著。
后來,樂老憨退休,收到一封信,是女娃執(zhí)筆,工工整整。留了詳細地址,點明是那個病逝的男人(女娃的親爹)遺囑:把女人和女娃托付給老憨。
于是,汪保中說出了老憨的秘密:那對夫妻臨走那天黎明,老憨與男人在簾子另一邊單獨說過話。老憨在戰(zhàn)斗中,子彈打光了,就拼刺刀,不料,跌倒,敵兵端槍刺過來,他一起身躲,敵兵刺中他的胯襠,那個傳宗接代的東西……沒用了。
那個男人笑了,老憨也笑了,笑得驚飛了屋檐里的麻雀。兩個男人還握了手,像戰(zhàn)友相逢。女人疑惑兩個男人的秘密,但也笑了。老憨第一次看見她笑,就樂不可支,像看見一朵花開了那樣。
老憨收到信,就刮掉了胡子,干干凈凈,下巴頦像抹了墨汁,那是胡茬的痕跡。
(責任編輯:游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