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靜
經(jīng)過一日雨、一夜風(fēng),霧霾盡散,窗外再看不到穿短袖的人,夏天總算趕在來暖氣之前徹底走了??諝馇迩逅模至⒌母邩菉A縫里的天也藍得清透高遠,連那銀杏葉子也認認真真黃亮起來了。
我起身走到窗前,看那棵銀杏。它滿樹扇形的葉子都已轉(zhuǎn)黃,只有葉柄還略帶一點綠色,陽光下黃得靈動,美得炫目。一陣微風(fēng),那些小黃扇子就翻動起來,跳起一場盛大的舞蹈。我貪戀它的金黃,卻只在每年十一月的十幾天才關(guān)注到它,其他三百五十天,在我看不見的時候,它的生命也在默默延展吧?而它盛大的舞蹈,也不是為了悅我眼目吧?
和它比鄰而居的本來是一棵玉蘭,正對著我書房的窗子。收房的時候,玉蘭花正像一個個白衣仙女在枝頭玉立,我著實歡喜了一陣子。因為窗外有玉蘭花白如玉,更因為今人多以“辛夷”為玉蘭的別稱,我就不辨真?zhèn)蔚赜浵铝恕Ul知就是這一年夏天,一場狂風(fēng)暴雨摧折了它,眼瞅著它掛水多日,也沒能像賈平凹的“小桃樹”一般再灼灼地開出花來。原來世間無情的生命,是要遭遇更多無常的。
后來工人又在窗外栽了一棵蘋果樹,蘋果樹每年春天都開粉白的花,夏天結(jié)青的果子,果子不待變紅就被孩子們用各種辦法打掉了。樹下和臺階上,經(jīng)常有啃過一口的青果子,想來孩子們總是希望自己可以碰到一個甜的,一個一個地、一年一年地,都沒有如愿,但他們依然年年盼望著一顆甜的果子。
我一直不太習(xí)慣高的樓層,喜歡抬頭見綠,舊家在民心河邊,住七樓。民心河剛修好的時候,我跟同住河邊的朋友開玩笑:以后我就搖著船去你家串門了。但終歸是一個玩笑,民心河里的水時有時無,船是行不了的。但河邊的柳樹,卻總把第一縷春色送到我眼前。
廚房的窗正對民心河,東西兩個方向都可以看很遠。早晨拉開窗簾,就能看見窗外綠柳披拂,綠柳間還有絨花樹,一年里好幾個月都舉著滿樹粉紅的小傘,茸茸的,柔柔的,輕云一般。后來才知道,絨花樹又叫合歡樹。就是史鐵生用以紀念母親的樹。但這,是我搬家以后才知道的,所以很是遺憾,感覺當(dāng)年在絨花樹上錯過了很多故事。
周末總是悠閑一些,做飯的時候抬眼看見好景致,就停下來觀賞:晴天的傍晚,橘色的夕陽染紅滿天云霞,也把橙色鋪在河面,閃閃的,奪了絨花樹的光彩;煙雨蒙蒙的時候,于柳樹最相宜,河面上的雨霧和朦朧的柳煙,總讓我疑心到了江南。那時候我還很年輕,忙著在這個城市扎根,忙著照顧家庭和孩子,時間總是不夠用。只有這時候,才感覺時間慢下來,心也柔軟下來了,像柳煙,像絨花,像個女子。
因為柳樹和絨花樹,我真切地感受到自己跟土地的聯(lián)系,這讓我踏實。所以后來選這套房的時候,我選了二樓。
在那個最冷的冬天,我就坐在客廳寬大的窗子下,無遮無攔地曬著陽光:想象車都趴在馬路上,人都貓在窗子后面,等春天。終于等到迎春看似干枯的枝條爆出的第一瓣鵝黃,等到夾竹桃、海棠也都開出紅艷艷的花來,整個世界都活起來了:街上響著惱人的汽車喇叭聲,黃衣的外賣小哥兒一手拎著袋子一手舉著電話奔跑,穿校服的孩子飛一樣地騎著自行車。
轉(zhuǎn)眼就到了“花褪殘紅青杏小”的時節(jié),不開花的玉蘭和沒有經(jīng)秋的銀杏辨識度很低,遠遠看去,只是混在眾樹里面的一片綠色而已,整個夏天,窗外就是那么一團一團的綠。也就是這些無意辨識的綠,把昂揚的生命力送至眼前,流進心里,在鋼筋混凝土的森林里,給人慰藉,帶走疲倦、焦灼和膽怯。
去年葉落的時候,我在陽臺上眼看著一個工人騎著三輪停在樹下,然后用一根竹竿輪流敲打兩棵銀杏,然后把打落的葉子收到他的三輪車上準備拉走。我在窗子里喊:“師傅,別打了,多好看?!彼麉s什么都聽不見。我明白,位置不同,世界就不同:于我,片片金黃是銀杏的盛裝;于他,片片金黃就是片片麻煩。
“媽媽,你看銀杏好像開花了!”窗外一個粉衣粉褲的小姑娘踩著滑板經(jīng)過。
媽媽說:“確實像花一樣漂亮。不過,銀杏真的會開花,是在春天。銀杏秋天的葉子比春天的花還好看?!?/p>
“是嗎?真奇怪!”小姑娘邊喊邊踩著滑板遠去了。
真的奇怪,許多植物都是春秋兩季才色彩斑斕,夏天都一樣綠著,忙著吸收天地精華,然后在秋天或者來年春天,幻化出獨特的美麗:或者在春日的嬌艷里喧鬧歡騰,或者在秋天的斑斕里安忍沉穩(wěn)。周而復(fù)始地,把生命的榮枯展示給我們看。
我的心一陣悸動,人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那奔跑的外賣小哥兒和校服少年,還有那個年輕的我,不都是夏天窗外團團的綠,正醞釀著一場輝煌盛大又安靜的舞蹈嗎?周而復(fù)始,永不謝幕。
(編輯 高倩/圖 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