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予
去曬黃昏的太陽,路過深秋的花園。那里有幾樹海棠,好多個春天來的時候,我都去看過它們。和動物不一樣,植物從來都與人不即不離,花開花謝只在幾日,來者自有一番款待,不到者也不盛情遠(yuǎn)邀。所以,我并不認(rèn)識秋天的海棠樹,只記得春天的海棠樹。
園子好像久未打理,樹上纏著牽牛花藤,藤上結(jié)滿種子??礃幼?,這里的花事已經(jīng)結(jié)束。種子曬得剛剛好,于是,采上幾粒,回來就手撒在向陽的空花盆里,澆些水,便不管不顧了。本來就不抱什么希望,一來秋收冬藏,已經(jīng)過了生長的季節(jié);二來,想著種子怎么也得喘口氣,該停下來緩緩神的,歇夠了再走。沒道理連軸轉(zhuǎn),剛一結(jié)束,又重新開始。
可是,我想錯了。幾日之后,一叢新苗破土而出,嫩切切打量世界。沒有歇足,沒有休整,牽?;ǖ姆N子開始了新的出發(fā)。是它們弄錯了季節(jié)嗎?是不是一個美麗的誤會?它們既然心意已決,我也不便袖手,盆中插上幾根長枝,鋪好它們往后的路,提醒自己,陽光和水盡量上心,好好成全。
每顆種子,都手握一次重新開始的機(jī)會??梢灾匦麻_始,不斷重新開始,對種子來說,這很重要。
所有的種子,應(yīng)該都想盡快啟用這個機(jī)會吧?可是,它們做不了主的事情太多了。
古老的蓮子,長埋深土,有朝一日突然見天見光,被世間萬籟喚醒了,睡眼惺忪,不知自己久睡千年。它們不著急使用這個機(jī)會似的,甚至好像并不打算行使這個權(quán)利。重新開始,已在千年之后,誤打誤撞。
聽過農(nóng)人說保存黃瓜種子的辦法:新鮮的草灰和成泥后,將洗凈曬好的種子混在其中,就著濕就著黏,貼在墻上就能過冬。來年化開草灰,種子見水入土,又會重新出發(fā),瓜瓞綿綿。那一掌草灰,粘在墻額,應(yīng)該很像檐下的一顆痦子吧?黃瓜沒古蓮那個耐心,一個冬天,就夠它們等的了。
東北的友人說,他們老家的玉米一年一季,好吃。潮汕的友人說,他們那里的玉米輪番種,管夠。土地是不會吭聲的,如果會的話,北方的土地大概尚能呼吸均勻,南方的土地只怕直喘粗氣。溫度、陽光和水,總是對的,玉米的種子可以隨時重新開始,土地也得準(zhǔn)備隨時重新開始。這季剛剛收獲,那季已經(jīng)播種,土地來不及歇上一歇,又得重新啟程。
人生無時無刻不在重新開始,這話,我是信一半又疑一半的。信在,人生時時需要自新,清風(fēng)散霧,燈燭驅(qū)暗,一本書就是一汪活水,一席話可以醍醐,沒有原地止步的人生,所有的行走都是一種重新開始。疑在,人生不可能總在重新開始,累與不累先不提。起點(diǎn),總是為了具體或還未具體的終點(diǎn),總在重新開始,就是總在起點(diǎn)徘徊。如果所有的起點(diǎn)都沒有終點(diǎn),起點(diǎn)也是一場虛無。
過往榮耀總想維持住,最好長長久久榮耀。人逢輸局、敗陣、憾事時,才想從頭再來,失敗、屈辱、遺憾一筆作廢,接受現(xiàn)實,盡快翻篇,及早重新開始。與其回頭看,不如向前走。不過是一次次推石上山。
有的人可以很快重新開始,過往如云煙,雨打風(fēng)吹去。有的人卻很難重新開始,他與往事周旋久,遲遲無法告別。像種子一樣,每個人重新開始的周期都不一樣,各有各的節(jié)奏,他們也有做不了主的事。
(編輯 高倩/圖 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