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唯

在當今這個世界，已經(jīng)很少有人從未離開過故鄉(xiāng)。當物理距離成為必然之后，這些和家鄉(xiāng)、和家人相關(guān)的瞬間，都變得珍貴而雋永起來。

人在年輕的時候，是沒有“故鄉(xiāng)”的

36年前，費翔首次參加央視春晚，一曲《故鄉(xiāng)的云》唱出千萬游子的思鄉(xiāng)心緒；如今，30余載歲月悄然而過，費翔在近期一場活動中又重新演繹了《故鄉(xiāng)的云》。關(guān)于故鄉(xiāng)的種種，再次經(jīng)由歌聲，擊中了人們的心弦。故鄉(xiāng)，這份生命中最隱秘、最柔軟的心事里，藏著人們心中許許多多的情緒，有童年的歡樂，有曾經(jīng)的困惑，有離別的決心，也有回望時的溫存，再見時的感傷。

而對年輕人來說，最能共情的，往往是那份將故鄉(xiāng)拋諸腦后的“決絕”。就像近幾年，“曠野”是年輕人口中的高頻詞匯?！叭松皇擒壍?，而是曠野”成為很多年輕人做出人生選擇時的注腳。他們逃離框定的程序，想要在碰撞中看看自己到底是誰?！皶缫啊?，指向的是陌生，是未知，是遠方。

一代一代年輕人都是如此，他們?yōu)榱诉h方而悸動，渴望從一切熟悉的事物面前逃離。

導(dǎo)演賈樟柯出生在一個叫汾陽的小縣城，在那里，他覺得就像身處圍城，常常有種封閉感和厭倦感。在被電影《黃土地》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后，他決心要做一名導(dǎo)演，于是花了三年考北京電影學(xué)院，終于沖出了圍城，去向他的遠方。

作家雙雪濤則是在東北度過了他的童年，小時候的他一度以為整個世界都是沈陽鐵西區(qū)的樣子。對于遠方的想象，全部是靠文字實現(xiàn)的。他讀了很多書，也曾參加臺灣的征文比賽，在職業(yè)寫作的第三年，雙雪濤離開了東北，乘坐G220次高鐵從沈陽北站出發(fā)，一路到了北京。

歌手張尕慫也在年輕時離開了故鄉(xiāng)甘肅。小時候的他總是做一個同樣的夢，在夢里，他穿越樹林和村莊，一直飛到遠方去。遠方有什么？不知道。但唯一確定的是，那里充滿未知，也充滿可能性。于是，張尕慫從門前那條長長的鐵道離開了，抱著把吉他，去探索外面的世界。

和他們一樣，“游子”費翔，也曾背對著故鄉(xiāng)，一次一次地朝遠方走去。

62年前，費翔出生在臺北，在小島的山海草木中長大成人。多年后，他在《十三邀》的訪談中提起，“人在年輕的時候最不感興趣的就是家”。媽媽是北京人，經(jīng)常和他講起自己在北京長大的事。那時候，北京是素未謀面的故鄉(xiāng)，也是他向往的遠方。

1986年，費翔第一次跨越海峽，第一次來到北京，第一次和外婆見面。那個位于胡同里的家，母親曾給費翔描述過許多次，但真的身臨其中時，他才第一次有了“故鄉(xiāng)”的實感。頭發(fā)花白的外婆抱住費翔，一邊伸手摸他的臉，一邊失聲痛哭。

“故鄉(xiāng)是什么，那次我真正有很深的感觸。因為我向往了很多年，也幻想了很多年，我終于把現(xiàn)實世界和母親的教育聯(lián)合起來，有了很強烈的故鄉(xiāng)的感覺?！彼堰@份感情融進了《故鄉(xiāng)的云》，登上了1987年的央視春晚。

然而，后來的費翔像當初離開臺北一樣，繼續(xù)在不停地離開，不停地走向遠方。

1989年，巡回演唱會結(jié)束，當工人體育館的燈最后一次亮起，費翔突然宣布自己暫別歌壇，尋求新的發(fā)展。他曾解釋：“所有能做的都做完了，如果把‘費翔的所謂一切拋開，我到底是什么。我在臺上開口唱歌，到底帶給觀眾的是什么?！?/p>

他決定離開聚光燈，離開確定的一切。

后來的故事便眾所周知了，他去了美國，投身音樂劇，之后又定居英國。他喜歡在全世界四處旅行，成為一個漫游者。

故鄉(xiāng)、家人，太過熟悉，也太過尋常，很難喚起年輕人的興趣。遠方永遠在提供著源源不斷的誘惑，只有在廣闊天地里翻騰，和這個世界碰撞一番，才得以觸碰到“自我”的輪廓。

為了尋找自我，他們必須離開。

“只有離開故鄉(xiāng)，才能獲得故鄉(xiāng)”

那么，離家的年輕人后來都怎么樣了？

離開故鄉(xiāng)后，賈樟柯如愿成為了一位導(dǎo)演，但當他拿起攝像機，卻又把鏡頭聚焦回了故鄉(xiāng)那片土地。因為有了距離，再次回望，“故鄉(xiāng)”二字在他心里有了不一樣的感受。許多年后，賈樟柯曾在鏡頭前說，自己在山西生活了23年，但因為沒有參照，并不能理解自己的家鄉(xiāng)，也不理解自己和家鄉(xiāng)人過去的生活。但當他離開故鄉(xiāng)，去了北京，去了紐約或是巴黎，自我更加完整，也建立了新的坐標，回過頭來，才漸漸理解故鄉(xiāng)，理解父母，理解人與人的關(guān)系，乃至理解這個世界。

“所有遠行，最終都能幫助自己理解故鄉(xiāng)。的確，只有離開故鄉(xiāng)，才能獲得故鄉(xiāng)?！辟Z樟柯在文章里寫道。

“自我”在一次次“離開”中逐漸完整，陌生的人和陌生的疆域，讓年輕人的內(nèi)核得以確認和延展，于是，他們擁有了回望故鄉(xiāng)、理解故鄉(xiāng)的欲望和能力。

作家雙雪濤也經(jīng)歷了相似的歷程。曾經(jīng)以為整個世界都是鐵西區(qū)樣子的他，在離開鐵西區(qū)后，才發(fā)現(xiàn)很多孩子的父母并不穿工廠的工作服。他在離開沈陽后，才知道原來故鄉(xiāng)的氣息是那里獨有的。

寫小說之初的雙雪濤曾感到迷失，似乎自己總在用一種別扭的思維和語言寫作，直到2013年，他寫了《大師》。那是一篇和父親有關(guān)的小說，在講述這個東北男人的過程中，他突然找到了敘事的節(jié)奏，“我才發(fā)現(xiàn)了故鄉(xiāng)的存在，或者故鄉(xiāng)的文學(xué)性的存在。”于是有了后來的雙雪濤和他筆下的東北世界。他寫屬于父輩的時代記憶，寫暗流涌動的雪原，寫時代巨變之下，故土上的一個又一個普通人。他在離開故鄉(xiāng)之后重新理解了故鄉(xiāng)，又在理解故鄉(xiāng)之后重新?lián)碛辛斯枢l(xiāng)，“故鄉(xiāng)的功能在三十歲之前就完成了，它在我身體內(nèi)一直起著作用，會永遠跟隨著我?！?/p>

漂泊在外的日子里，費翔的生活也難以和“故鄉(xiāng)”剝離。這些年，他在全國各地開演唱會，每到一座新的城市，就會換不同的歌曲，但《故鄉(xiāng)的云》永遠是必唱的。他深深地懂得那一份連接：“盡管我沒有來過演出的地方，可是我唱《故鄉(xiāng)的云》誰都聽得懂，所以我唱的時候（大家）有一種共鳴?！?/p>

在這個抽象的世界，故鄉(xiāng)是具體的；在動蕩不安的世界，故鄉(xiāng)是包容的；在這個疏離的世界，故鄉(xiāng)是親密的；在這個懸浮的世界，故鄉(xiāng)擁有屬于你的“附近”。在充滿不確定的當下，唯一確定的事是——故鄉(xiāng)永遠是真切的、溫暖的。就像生命中的錨點，故鄉(xiāng)讓自我有所歸屬。

重新回到故鄉(xiāng)，才明白此刻最珍貴

今年暑假，電影《封神第一部》讓睽違已久的費翔重新回到大眾視野，人們才驚奇地發(fā)現(xiàn)，這位記憶里的“初代偶像”竟也已經(jīng)62歲了。如今，“此刻”成為費翔最常聊起的話題，他表達著對于每一個當下的珍惜，“想要多花一些時間跟我的家人以及一些老同學(xué)們相處。我經(jīng)常會打電話約我的一些老同學(xué)見面，要見面就現(xiàn)在，想做的事現(xiàn)在就做，不要再等了?！边@份珍惜背后，藏著一些綿長的遺憾。費翔不止一次提到，應(yīng)該在父親還在的時候多去看看，這些后悔和來不及更加提醒著費翔對“此刻”的關(guān)注與思考。

過去這些年，費翔生活在倫敦，92歲的母親住在上海，他常常兩地往返探望母親?！霸谖夷赣H身上，我一定是更加注意，盡管工作繁忙，也會安排時間（看望她），不能一直覺得等有空的時間。”對費翔來說，這是游子之于故鄉(xiāng)的一次次折返。母親在哪里，故鄉(xiāng)就在哪里；因為家人在，小時候的記憶也在。“家、回憶和情感，會烙在我們身上、腦海中，不管到什么年齡，一生都擦除不了?！?/p>

走過了世界，對故鄉(xiāng)的感受也更深重，“我走過世界上很多很多地方，是它們讓我越來越明白，什么是故鄉(xiāng)?！苯?jīng)歷了人生，確認了自我，方知回不去的“此刻”最珍貴。在很多采訪中，費翔都說：“62歲，確實老了。”但緊接著還有一句：“但是我一點都不怕老，現(xiàn)在是我人生中最快樂的階段。”

“此刻”在他的世界里變得更加重要了。“走過全世界才明白，人生，就是每個此刻。”

費翔給2023年的關(guān)鍵詞是“復(fù)活”，在世界停頓許久之后，人們重新回到原本的生活秩序中。費翔在倫敦居住時，有一天，這座難得下雪的城市突然下了雪，他于是跑去花園里拍照。天很冷，雪很厚，但費翔驚喜地發(fā)現(xiàn)，一些綠葉正從雪下冒了出來，脆弱又靈動。

他把這一幕用鏡頭記錄了下來發(fā)在微博上，“用這個圖片也提醒大家，沒有永遠的冬天，春天早晚會來的?！边@些柔軟和真實，恰恰來自歲月的饋贈，跋涉半生的人更加相信：每一個此刻，都是未來回不去的時刻；所以要留住此刻，讓瞬間變成永恒。

家鄉(xiāng)，不僅僅為游子提供永恒的溫暖和接納，更時刻提醒著他們珍惜“此刻”。在當今這個世界，已經(jīng)很少有人從未離開過故鄉(xiāng)。當物理距離成為必然之后，這些和家鄉(xiāng)、和家人相關(guān)的瞬間，都變得珍貴而雋永起來；當游子重新回到故鄉(xiāng)，也會變得更加珍惜故鄉(xiāng)，珍膳故鄉(xiāng)的一切，珍惜一切的“當下”。

“沒有故鄉(xiāng)的人身后一無所有”

近幾年，越來越多影視作品在涂抹著關(guān)于故鄉(xiāng)的點點滴滴。從《平原上的摩西》到《漫長的季節(jié)》，肅殺的北方大地點燃了一眾北方人的鄉(xiāng)愁；從《山海情》到《人世間》，充滿年代感的畫面喚起了幾代人對故鄉(xiāng)的回憶；從《我在他鄉(xiāng)挺好的》到《故鄉(xiāng)，別來無恙》，關(guān)于異鄉(xiāng)的細節(jié)更是打動了無數(shù)漂泊在外的游子……大家突然意識到，那個小時候總想逃離的故鄉(xiāng)，在長大后，突然變得戀戀不舍了起來。

如果說離開故鄉(xiāng)是為了尋找自我；那回到故鄉(xiāng)，則是因為已經(jīng)完成了對自我的確認。

有故鄉(xiāng)在，漂泊的游子永遠有家可回，所有的情感也都有所依托，那是一種無條件被接納的安全感。更重要的是，精神上的“回家”，讓長大后的游子們與自我和解，知道了自己的來處，從而擁有了更多遠行的勇氣和鎧甲。

如今，距離《故鄉(xiāng)的云》第一次響起，已經(jīng)36年了，而這片云依然在飄散，在新的時空下，溫暖和撫慰新的游子的心。

“人們無論走到哪里，都沒法不時常感懷身后遠遠的一片熱土，因為那里有他的親友，至少也有他的過去。時光總是把過去的日子沖洗得熠熠閃光，引人回望。”作家韓少功說，“沒有故鄉(xiāng)的人身后一無所有。而萍飄四方的游子無論是怎樣貧困潦倒，他們聽到某支獨唱曲時突然涌出熱淚，便是他們心有所歸的無量幸福?！?/p>

冬天來了，無論是那些用歌聲凝聚起來的情感，還是那些用記憶定格下來的瞬間，對漂泊異鄉(xiāng)的游子來說，都像是儲存起來的柴，在此后的每一個寒冬，都可以拿出來取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