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姚雨
Ⅰ
一個因著名而倍顯俗氣的比喻被反復(fù)寫進作文:靜得掉根針也能聽見。
一根針,度量了寂靜和聲響的體積。文學(xué)手法告訴我們,一根針竟能成為寂靜的單位,它在這個瞬間狡猾地成為量詞,意外斬獲人類世界中一直缺失的某些刻度,讓無從捉摸的感性得到量化的可能。一根針,竊笑著計較動與靜在空間的分配。而誰又會費心去懷疑它的精準?一根針所擁有的全部量綱跳不出我們的日常經(jīng)驗,正如不曾接觸針線,也會在遭逢這個比喻的下一秒,自制出針尖觸地的細微之音。一根針,蘊含著印象派畫家般的高超技法,它戳破動與靜合謀營造的詭異氛圍,讓聲響背叛聲響,寂靜就無從遁形。
當(dāng)針掉落,完成使命,留給我們的疑惑比寂靜更長久:聲響和寂靜本就對立存在,還是因為針的掉落,才令原本渾然一體的寂靜分裂出異質(zhì)的聲響?
我再也不敢讓針掉落,過氣的碎花大理石會輕易吞沒它的身形。彎腰找一根針,恨不得全身都是眼睛,繁復(fù)的地板花紋讓它瞬間獲得擬態(tài)的天賦。我只好放棄,在母親切切的催促下,從餅狀的針盒里取另一根先送過去。
面對的無非是另一種尋找。眼前的“地面”是母親肉色醇厚的拇指,而擬態(tài)其中的“細針”則是一根難測其形的刺。母親抱怨我動作不夠快,她眼睛花了,好不容易對準了刺的位置,稍一分神又要失焦。我?guī)退粗傅钠?,她右手取過銀針朝一點送。挑,挑,挑,漸漸一段乳白色短莖冒出頭來。又似乎到了一個瓶頸,母親便把針尖送入短刺屹立下的皮肉坐基,想必是刺根處有一段彎弧,倒掛在了皮上。針頭沒入皮層,一小粒血珠迅速搶出,為這惱人的刺披上嫁衣,瑰麗而殘忍。母親用另一只手輕輕一拔,如釋重負。這根刺,痛了她好幾天了。
Ⅱ
我可以體會母親的苦惱,當(dāng)細刺在指,每一捏,都產(chǎn)生脹痛。不幸的是,找不準疼痛的方位,指尖豐富的觸覺細胞,無意中成了刺的幫兇,細胞發(fā)出的頻率一致的呼喊,得逞了刺在其中的竊喜。
還有以下的生活經(jīng)驗——
我頻繁接待甲溝炎的造訪,不得不懷疑我剪法失當(dāng),每每指甲長長,緊挨著的那層肉,就產(chǎn)生鈍痛。走路踢到硬物,腳趾沖擊鞋壁,肉與齒相切,疼得不得不蹲下來揉搓。母親陪我去專門的修腳店修剪。剝下被炎癥浸出黃漬的白襪,趾側(cè)的皮肉突突跳動,店主拿起專門的彎頭剪掰開肉層,尖銳的刀具像啄木鳥發(fā)現(xiàn)肉蟲,迅疾伸頭探出……整個過程我都咬牙觀看,心里帶著一絲解脫和出氣的快感。最終尋獲的罪魁禍首,卻僅僅是一枚刺狀的甲片。那么小,不規(guī)則的三角形,上頭尖利的齒,是我這些日子所有疼痛的根源。
還有那卡在喉嚨的魚刺。除卻化學(xué)性食物中毒,魚刺是我們進食過程中最具威脅性的事物了吧。我記得幼時去醫(yī)院就診,排在前面的,是一個年紀相仿的小孩,他因魚刺卡喉來就醫(yī)。當(dāng)他被安排由護士拔取魚刺時,我忍不住窺看。令我難忘的一幕發(fā)生,金屬器材伸入他的喉管,他憑空產(chǎn)生一記干嘔,很快,魚刺被鑷子輕輕夾取,順著口腔拿出,上面沾著一絲血色和幾縷唾液。我產(chǎn)生一股感同身受的惡心,一根輕細的魚刺,足以推翻整個消化系統(tǒng)的平靜。
刺是孤獨的,正如刺猬無法彼此取暖。但刺總能在現(xiàn)場找到同盟,聯(lián)合毛細血管、聯(lián)合皮下神經(jīng)、聯(lián)合肌肉穴位、聯(lián)合免疫系統(tǒng)……占一個制高點,放大它的力量。龐大的機體需要調(diào)動成千上萬的兵力來驅(qū)逐一根刺,一根刺卻能牽動不止一個人的神經(jīng)——人多勢眾的優(yōu)越性不禁受到質(zhì)疑,不論何時何地都能左右逢源的天賦卻再次證明了應(yīng)變的重要。一根刺的戰(zhàn)略哲學(xué),有時精明得讓人自愧不如。
Ⅲ
針,刺的世俗化身。它從外觀上美化了刺的形象,讓刺穿上銀甲、氣質(zhì)高傲。我對針有難忘的情感,不懂事的年紀,我偷偷動過家中存硬幣的罐頭。警覺的母親發(fā)現(xiàn)了。她為了要我牢記這種行為的嚴峻,命令我伸出拿錢的手掌,像抽血員那樣,拿針在指尖用力一扎。疼痛像波紋層層暈開,伴著一絲惡毒的冰涼,我記住了一根針的威力。
穿梭,游走,回挑……在緊密的絨線織面中自在穿行,若不用作施罰工具,針的偉大無非是繼承了刺的稟賦——尖銳、精準。這些足以媲美殺手的品質(zhì),讓服飾具備了細節(jié)上巧奪天工的基礎(chǔ)。刺借助針,用美釘住人。
它卻并不覬覦針的優(yōu)勢。天然的尖端,現(xiàn)成的聚焦,刺本身就是一件工藝品。我們對刺的審美從小就培養(yǎng):不斷轉(zhuǎn)動的立體卷筆刀,粗暴地削割剛剛伸進其中的木質(zhì)鉛筆。經(jīng)歷最初的阻礙,手搖桿幾圈下來就能走得輕松順暢。小心翼翼取出的鉛筆,沾著新鮮的木屑——那被無情絞碎的鉛筆的皮膚。這種熱乎乎的疼痛里,鉛芯低調(diào)的光澤顯得越發(fā)華麗,在筆尖輕微流轉(zhuǎn)凝成一股書寫的沖動……我是那樣迷戀被卷筆刀重塑過的筆頭,排列在鉛筆盒里,整裝待發(fā)儼如子彈,我可以體會來自筆尖的疼痛的暗示:每一個筆畫都得小心翼翼、全神貫注,一個不慎鉛芯就會折腰而亡。你不能否認在筆頭磨粗前,那些字看起來是多么驕矜易碎,沿路甚至?xí)鰳O細的鉛粉——筆尖與紙,彼此殉情的杰作,浪漫的死亡為它們帶來優(yōu)雅的墓志銘。筆在前行途中失去形態(tài),紙則為它提供追溯的歷史,轉(zhuǎn)身回望,通篇不是我們漏洞百出的稚嫩文章,卻是紙筆相戀驚天動地的絮語。
Ⅳ
潛意識里有向刺靠近的欲望。削鉛筆的過程教會我,一根刺的誕生,要經(jīng)歷嚴酷打磨,才能在疼痛中淬煉出光芒。而它又無法停留太久,像所有美好總有缺陷,不出幾個筆畫,又將歸于平庸的弧度。短暫的華美讓它具備炫耀的資本,易逝的脆弱又剝奪它的發(fā)言權(quán)。
最終它被踩在腳底,盡管獲得了一個性感的名字:高跟鞋。賦予美的同時也賦予危險。當(dāng)三寸金蓮在歷史的批判聲中焚為灰燼,那些因裹腳而畸形生長的骨骼并沒有削減今天的人們把雙腳再次放上刑臺的意愿,高跟鞋對骨骼的蹂躪,是刺在無聲地揭竿而起。
我們以為在利用刺。利用它天然的體態(tài),讓雙腳獲得懸空的力量。行走途中,刺讓人高瞻遠矚,也讓人搖搖欲墜。危險的美增強了我們對刺的狂熱,很快高跟靴應(yīng)運而生,它表達魅力,也傳達欲望——化身為刺——長長的靴筒擴展了一根刺對身體的侵略,人們似乎想給出這樣的證明:從腿肚、從膝蓋、從大腿開始……身體的一切,都該是高跟的一部分,加高靴筒,才能盡可能多地將身體收束于一根刺的美學(xué)系統(tǒng),性感、魅惑、神秘、致命……刺在底層,也如此順利地完成反圍剿的使命。人們心甘情愿陷入刺所營造的囹圄,淪為美的囚徒。而這些還不夠,當(dāng)我看到芭蕾舞演員那令人驚嘆的旋轉(zhuǎn),凄艷的美凝固于深深佇立的趾尖,我由衷體會,當(dāng)一根刺的野心在人身上得到最大程度的實現(xiàn),美已近乎宗教。有人對芭蕾舞者發(fā)出由衷的贊嘆:“她漫步在花萼上面,竟然壓不彎花莖!”就連老師的日常教學(xué)語言都飽含著辯證與哲理:“要緊繃身體的每一塊肌肉,但是要看起來毫不費力?!?/p>
可他們是否料到,也許輕盈旋轉(zhuǎn)的白色精靈并非浴水而出的天鵝,究其本質(zhì),很可能就是一根用生命在削割自己的刺而已——它須在舞蹈中保持銳利,因為停下來就可能變鈍。刺不能缺少磨削,一如流暢的舞蹈不允許打斷——當(dāng)柴可夫斯基揮筆寫下《天鵝湖》的最后一個音符,他又是否預(yù)料到,瑪婭·普列謝茨卡婭會在接下去的30 年里,將這支芭蕾舞劇跳上整整800 遍——每一對輕盈騰空的足尖,在柔軟的粉絲綁帶下,都安放著腫脹彎曲,甚至淤紫壞死的趾骨。任何一種美,都鍛造著苦行般恒久的痛楚。很久以后,我們卻紛紛皈依于刺所下發(fā)的教條:
記住,并非美造就了痛,是因為痛才抵達了美。
Ⅴ
放學(xué)回家,路邊的小樹叢里,一個男人背對著我們?nèi)瞿颍覀兛焖倥苓^,報以心知肚明的偷笑。就這樣繼續(xù)走著,不知不覺就一步一步講到了大人們的事。好奇而明知故犯地攀談,別人的描述里,有人佯裝鎮(zhèn)定,小小地配合以適度的驚訝:“啊,這,你都知道?”——事實上,我也多少懂一點……面對令人尷尬或羞恥的事物,我們有與生俱來的表演天賦,令自己得體地處于微妙的潔凈之境。身體在稚嫩的言語中暴露被虛掩的一角,像一根刺,扎破窗戶紙。私享成人世界的經(jīng)驗,對歲月犯下行竊。
愛斯基尼斯在公元前4 世紀公開陳述:“迷戀上一位貌美如花、風(fēng)姿翩翩而又舉止得體的少年,是一件非常自然的事情……”柏拉圖對此強調(diào),至純至美的精神之戀,唯男性與男性才能達成——我把這理解為刺的愛情哲學(xué):
若不能完成異性相吸,倒不如借助相斥的力量,造就彼此超脫世俗的品格,抵達天堂——肉體、精神的雙重勝利;一旦將肉身的結(jié)合付諸實踐,多么純粹美好的情感,也無法完成圓融的交會,勢必有一根刺會浪費,成為愛情里增生的、多余的花蕾——造物者會是一位沒有此類煩惱的女性嗎?當(dāng)她創(chuàng)設(shè)出超越繁衍意義的情感種類,初衷是刻意,還是大意?或許那用來分割肉與靈的界線,僅由鞋底的刺輕輕劃出——和柏拉圖試圖將這根線描濃、鑿深的努力不同,天堂里翩然走遠的腳步還帶著一點無辜的得意:瞧,并非我含糊其詞,要怪就怪刺——它那么尖那么細,是它讓精神愛戀與生理享樂的界線,一不小心,便陷入模糊。
Ⅵ
第二天醒來我已記不得昨夜發(fā)生的一切,雖然身邊的親人惟妙惟肖地向我展示我滿口胡話,四肢亂顫的情形。
我依稀記得,是在奶奶家后門不遠處的池塘,盛夏里,和哥哥一起下水。他是游泳健將,一個猛跳扎進水里,我這只旱鴨子,雖懷抱救生圈,依然不敢深入。在淺水區(qū)百無聊賴時,被一樣突如其來的事物嚇得魂飛魄散。
那是一只黏附在我身上的蜜蜂,因為弱小,甚至沒有讓我覺察它棲息在身的動靜。一小圈淡黃的絨毛擦碰著我的皮膚,在陽光下熠熠生輝……此情此景,讓我嚇丟了半條魂,生怕它一狠心,蜇我個大包。我用池水將之沖走跑上岸,又聽聞巨大的嗡嗡聲在耳邊回響,好幾只體態(tài)豐滿、顏色艷麗的蜂讓我不要命地往回跑,不知道它們何時出現(xiàn)在這里……我因為驚嚇,夜里發(fā)燒了。
一只蜂的威懾來自它的刺,很小我就懂得它的厲害。常識老師告訴我,蜂的刺一經(jīng)刺出,自己也將不久于人世。課本則做了更詳盡的描述:刺作為蜂的生殖器官,扎入敵人體內(nèi),將連同內(nèi)臟一起脫落,死是必然的結(jié)果。
在我漸漸懂事的年紀,時不時回想蜂的一生,頗感一絲悲劇色彩。藏于蜂腹的毒刺,又給我強烈的震撼,那竟是它用來繁殖種群的工具。進化途中,肉體竟造出天然的武器,隱藏于艷麗的體內(nèi)——蜂給了我關(guān)于刺的啟示,是否,這個世界的組成無非就是刺,和包裹著刺的外衣?
飛行院校的跳傘訓(xùn)練課,新學(xué)員因沒有控制好傘包打開時間,著地速度過大,導(dǎo)致大腿骨折后竟橫穿胸腔引致死亡——骨頭露出一根刺的本性,置生命于死地。幾年前,我那住在山野經(jīng)營著一片楊梅林的姨夫,在暴雨來臨之夜,上山察看可能遭損的楊梅。回來途中,一個不慎滑倒,斷裂的肋骨戳破他的肺葉,一根因背叛同僚而自體內(nèi)崛起的刺,讓他吐了好幾口血。在醫(yī)院出爐的灰白影像上,那根尖銳的刺在肺葉旁不住挑釁,帶著令人不寒而栗的狡猾與危險……
還有比這更令人驚愕的。以溫順、恬靜著稱的羊群里,有一類名叫盤羊的野山羊,雄性盤羊的頭頂生長著螺旋狀蜷曲的盤角,遠遠看去,猶如莊嚴堂皇的冠冕——刺狀的皇冠,將它和人類司空見慣的家畜徹底隔絕開來,像極了神話里只有仙人才配擁有的坐騎。而熱衷于出沒在高山峽谷里的生存習(xí)性,進一步強化了它們的孤傲與神秘。就是這樣自帶圣光的羊群,卻遭遇著來自物種進化過程里殘留的生理威脅——正常盤羊的盤角,以分子螺旋狀向外生長,但往往有部分盤羊,由于基因突變,導(dǎo)致盤角逆向發(fā)展,隨著年歲流逝,尖銳的盤角猶如敵人手中那逐漸逼近的利刃,竟會刺入盤羊臉頰,直至戳穿顱骨。野外考察人員曾發(fā)現(xiàn)過這樣一只被自己殺死的盤羊,它的盤角繞成了一個刺穿腦袋的環(huán),照片里惶恐瞪大的眼眸下面,依然殘存著一只羊特有的清澈與純真,也殘留著一個被盤角深深捅開的肉洞。這頂華麗皇冠,僅僅是雄性盤羊用來求偶的工具,除此之外,不僅無法對身體形成有效的保護,甚至還可能因為過重導(dǎo)致行動遲緩。有意思的是,當(dāng)它奪走一只雄性盤羊無辜的性命時,盤羊往往已經(jīng)用它實現(xiàn)了對異性的吸引,完成了交配的任務(wù)——即便要手刃自己,刺也給羊群保留了充裕的時間,將基因交還給世界。你不得不佩服一根刺的殘忍與冷靜:它通過勾描一個完整的圓來告訴我們,死之終,生之始,都位于同一個點。
躍躍欲試,呼之欲出,每根刺都保有的天性。它就埋伏在我們體內(nèi),它就潛藏在我們周圍,穿著厚厚的外衣,缺少的只是被打磨的契機:像蜜蜂體內(nèi)與生俱來的利器、盤羊頭頂沉重的皇冠——生與死都在上面兌現(xiàn);像卷筆刀塑造的鉛筆——某一刻,卷筆刀竟成為真理的代言人,它將一根筆芯的實質(zhì)曝光:刺。骨頭里的刺,因骨質(zhì)包裹,顯得安全結(jié)實,一旦骨質(zhì)碎裂,刺將跳脫而出,戳穿生理的假象。為了和諧共處,每一根刺都被上帝披上柔軟的外衣,骨、冰、巖、鐵……當(dāng)不期而至的碰撞或沖擊無意中扮演了磨削的功能,刺將徹底重生。就像我們必須假手圓柱體積公式,才能求得圓錐的大小,這意味著,每個圓柱永遠包藏三個圓錐,那敦厚安全的表象輕而易舉就被識破了……無窮無盡,無邊無際……我又看到雀躍的自己將鉛筆伸入卷筆刀的模樣,磨平了,削,磨平了,再削……一支鉛筆藏有多少根刺,它能寫就的史詩就有多宏大。
Ⅶ
善于瓦解力量,刺給了我四兩撥千斤的啟示。
《神探夏洛克》里的竊犯,先在玻璃上粘一枚口香糖,再將一粒細小尖銳的金剛石嵌入其中,接下去只要找一樣頗具分量的硬物,直擊金剛石那一點,防彈玻璃將應(yīng)聲而碎。稀有的金剛石竟自貶身價模仿一根刺的計謀,分子結(jié)構(gòu)緊密如斯的特制玻璃因此布滿被刺看穿的軟肋。鑿墻的鐵釘、挖地的鉆頭……無不分享著刺的經(jīng)驗。
我又想起針,當(dāng)它偕同注射器成為醫(yī)用器材,就具備了與血管近身博弈的資格。我們需要它的微小來確保傷口的安全,也只有微小,才能順利潛入皮下——尺寸與我們身體的空隙相吻合。青藍的靜脈默默容納一根針,溫暖的血液熱烈地摩挲它,在細胞的簇擁中它直接送上藥液的冰涼——微小的,也是最直接的——毒蛇的牙齒,識破并模仿了這兩個關(guān)鍵,才順利引發(fā)我們的敬畏。刺積累的智慧,令人膽寒。
我開始懷疑上帝有意識地讓我們回避對刺的探究,借此延緩我們發(fā)現(xiàn)祂精確所在的進程。衣不蔽體的年代,人類發(fā)現(xiàn)刺的功效——削尖的木材因摩擦閃爍火花;尖利的長矛讓人獲得安全感……刺的暗示性如此強烈,上帝即刻用另一種饋贈掩蓋真相的曝光——對摩擦贈以火焰,捕獵贈以皮毛血肉……因獲得溫飽,人類狂歡的喜悅沖淡了來自刺的啟示——直到今天才得以模糊探尋——那匯聚力量的尖點有多細,世間最小的縫隙就有多寬。我們的皮囊是一只密不透風(fēng)的袋子,還是無數(shù)縫隙交錯而成的影像?當(dāng)分子、原子、夸克或后續(xù)的其他證明了最小物質(zhì)單位的存在,是否意味著每一件事物最終都可以被分解,并歸于同類?若是,那么必然存在一把理論上的利刃——且讓我稱它為“刺”吧——它將在所有已知的空隙里游刃有余地行走,比庖丁更懂得如何將世界解構(gòu)。在上帝堪比針尖的眼瞳里,我們是否從未作為一個整體存在,而是一堆又一堆質(zhì)感相近的粉粒在飄忽流轉(zhuǎn)?我想象有一天誕生一根這樣的刺,它將我們各個擊破,還原為最小的單位,宇宙在一根刺的洞穿下化為最初的粉芥。一片迷蒙散去,刺將用力沒入一只形態(tài)豐腴的腳踝——像優(yōu)秀的鏢手命中十環(huán),一根刺完成解構(gòu)后抵達的紅心,是永遠自以為是的上帝。
刺,也是上帝的天敵?
Ⅷ
可是上帝,到底在哪里?穿著高跟的優(yōu)雅上帝,從來不會崴腳嗎?我不相信祂會在刺的侵犯中,依然面無慍色、款款走出。如果刺的本意就是為了戳穿上帝,那么被派遣到針尖的一千個天使必將匆匆飛走。為了不泄露天機,攜帶的,還有曾經(jīng)給過我暗示的卷筆刀——當(dāng)我握著粉墨登場多時的自動鉛筆,才傻笑著反應(yīng)過來:也許每一根刺本身,就是上帝。
Ⅸ
我的身體里,不也躲著一根(無數(shù)根?)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