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燈
新車的味道有些大,副駕駛位上的金花剛感覺身后有些不對勁,后排的春花已經(jīng)劇烈嘔吐起來,車里瞬間一片狼藉。春花丈夫大剛叫了起來:你怎么能這樣,怎么能這樣!兩只手在空中胡亂地舞動,這么好的車讓你弄臟了,你是咋回事??!
金花有點恍惚,兩年前,她和自己的丈夫小胖子去南京旅游,兒子墩墩剛剛喊了一聲我要尿尿,還沒來得及制止,小噴泉就嗞地一聲帶著熱氣沖了出來。金花手忙腳亂,眼睜睜看著小家伙尿得山呼海嘯蕩氣回腸。那個時候小胖子在干什么呢?還真有點想不起來了。
金花說沒事,是我忘記小妹暈車了。關(guān)心地向著后排問,感覺怎么樣,要不然我們停一下。
開車的小胖子嘟囔了一句,高架上呢。金花看了他一眼,對春花說,現(xiàn)在高架上停不了車,要不我們堅持一下,馬上就到。
春花用力捂著嘴,臉漲得通紅,連連點頭,眼淚止不住流下來。大剛見金花坐回了身子,立即把高舉的手放下來。原本有點虛抱的姿態(tài),還是猶猶豫豫落下來,在大腿上不安地搓揉。
春花原本沒有指望丈夫的安慰。昨天兩人爭執(zhí)后沒有睡好,她翻來覆去想了很多,一大早去工地門口打掃衛(wèi)生,七點二十回宿舍,大剛還在呼呼大睡。兩人急急忙忙去食堂,只剩下幾個冷饅頭和榨菜。中午大剛說咱們少吃點,晚上跟表姐吃好的。連續(xù)的折騰讓她疲憊,下午感覺精力有些不濟。下班后換洗完,表姐金花已經(jīng)和姐夫小胖子在工地門外等著。
她一邊催著大剛一邊整理衣服,順手向口袋里塞個垃圾袋,就怕暈車出洋相。沒想到新買的褲子口袋有點寬松,上車時垃圾袋掉在車門下,她向身后的大剛使個眼色,示意他撿起來。大剛懶洋洋的,一腳把垃圾袋干脆利索地踢到車底,工地上就是垃圾多。
她把頭深深埋在座椅靠背上,不敢面對表姐的關(guān)心。當(dāng)看到大剛把手高高舉起,春花幻想著他能抱自己一下,哪怕只是扶一下,幫忙擦一擦座椅,也會讓這份尷尬淡化很多。但她很快明白這只是個妄想。果然,大剛手舞足蹈地表演完后,捂著鼻子向旁邊讓開了一些。
春花心里突然平靜了,暈車的感覺也沒了,像是進入一片曠野,四周看去,都是白茫茫的。
金花對摩卡說,我真的不介意車弄臟了,但看到妹妹那個情況,心里很難過。
是因為她和你的經(jīng)歷類似嗎?微信對面的藍色頭像很快回復(fù)。
我在工地外面等他們,妹妹換了新衣服,陽光下笑得像鮮花一樣,蹦蹦跳跳的,那么認真地準備,結(jié)果卻弄那么狼狽。我特別能理解她,真的,感覺那一會兒妹妹就是我自己……
摩卡發(fā)過來一個擁抱的動圖,這件事情只是個意外,人生有很多不完美的地方,多想想她陽光的笑容。
金花看著手機里兩個擁抱的小人,有流淚的沖動。你知道嗎?妹妹暈車難受的時候,她丈夫根本不知道怎么安慰,還一個勁兒地斥責(zé),好像要劃清界限似的。
作為男人,不應(yīng)該先關(guān)心自己的愛人嗎?我看到他手舉那么高比劃,也不知道抱一抱春花,還嫌棄似的躲那么遠。
也可能是生活的苦讓他們忘記了愛,也可能不善于表達感情吧。
金花發(fā)過去一個熱茶的表情包,對面沒有再回復(fù)。這是他們的默契。金花在辦公室里靜靜坐了一會兒,又把聊天記錄看一遍,然后刪除。
她向后靠了一下,讓身體更舒展,桌上的咖啡還有微微余煙,在陽光照射下氤氳著溫暖的氣息。
陽光從寬大明亮的玻璃窗戶透過來,細細的光柱插進杯子,這是她最喜歡的時刻,總會想起老家房頂上的亮瓦。小時候喜歡坐在床上,看那筆直的光柱一點點滑過來,爬上腳面。太陽還是那個太陽,人還是那個人,光柱幾十年后,還會一次次滑到面前。金花淺笑,生活其實挺美好。
每次回家老母親都會說,妮啊,你得好好對人家小胖子,看看現(xiàn)在吃的穿的,想想那些年遭的罪,熬出來不容易,可得好好過啊。金花眼前浮現(xiàn)出媽媽拿衣角擦著眼淚的神情,看著小胖子呼哧呼哧埋頭吃飯的香甜,心里柔和了很多。路總得一步步向前走,老沉浸在過去不好,誰的過去不艱辛,正是被艱辛打怕了,才會生出更多的勁頭。
春花說,姐,我想像你一樣。金花知道她的意思,看上去沒說明白,其實都明白。金花父親是老大,春花是姑姑家閨女,兩人年齡差十歲。春花說,姐,鄉(xiāng)里老師都拿你給大家舉例,還說我們家庭的基因好,只要好好學(xué)習(xí),我也能像你一樣過上好日子。
金花很享受妹妹真誠的羨慕,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她發(fā)現(xiàn)羨慕自己的人越來越多。雖然在長樂市成家立業(yè)生子,可心里仍感覺宿命不應(yīng)該在這里。從她懂事開始,一直羨慕別人,從沒想到自己也會被人羨慕,或者說,沒有想到這一天來得這么快,這么簡單。
咖啡杯泛動著乳色光澤,像個胖乎乎的娃娃。她以前看過一篇文章,我用了十年,才能和你坐在一起喝咖啡。文章意思是人的先天劣勢帶來后天差距,她會習(xí)慣性地代入自己。
當(dāng)時的悲憫和觸動是巨大的。羅馬很遙遠,少年金花沒有幻想過,她只想走出大山,走到城市里,走進有落地窗的房間,慢條斯理地喝上一杯咖啡。她不知道咖啡是什么味兒,只知道如果不努力,永遠不能喝上咖啡,于是不敢遲到曠課。
初中畢業(yè),村里很多女孩輟學(xué)打工,她怕極了。那年暑假,她聽村主任說有助學(xué)志愿者到鄉(xiāng)里調(diào)研,她立即扔下飯碗跑了十里山路去找鄉(xiāng)長。
鄉(xiāng)長夸張地拍著頭,哎呀,助學(xué)的人走了啊。她哭著說,我想上學(xué),我每次考試都是第一名……
回家路上,夜色格外壓抑。她失落地看著匆匆回窩的小鳥,似乎看到和母親一樣在田間地頭永遠忙碌的未來,心頭如水草掠過,滿是冰冷。父親因為下礦作業(yè)得了肺病,長期臥床。她知道自己應(yīng)該放棄學(xué)業(yè),幫家里分擔(dān),可終究還是不甘心。
鄉(xiāng)長說,志愿者資助的錢不多,一個月一百元,勉強夠吃飯。金花說一百元足夠,我可以不吃菜。她知道志愿者資助是有條件的,資助家庭必須承諾讓孩子畢業(yè),這個必須遵守的保障,可以緩沖對父母的內(nèi)疚,才是她最想要的。
走到河邊,坐在濕軟的土地上,看著落葉和稻草在水里漂走,不知去向。她緊緊地抱著自己,默默流淚,不知不覺睡著了。母親和村民們打著火把找了半夜,見到目光呆滯的她,抱住她號啕大哭。老村主任說孩子你別想不開,上學(xué)我們幫你。他想方設(shè)法聯(lián)系到志愿者負責(zé)人,對方說一定幫她聯(lián)系到資助者。
十幾年了,她始終記得志愿者負責(zé)人說的話,姑娘,你為自己爭取到了改變命運的機會,千萬不要弄丟了。
命運的河流在這個晚上拐了一個彎,她更加相信,只有爭取才有回報,只有握在手里才是自己的。金花慢慢轉(zhuǎn)動咖啡杯,陽光下,蘭花指像蝴蝶一樣舒展,翩然起舞。有物件握在手里的感覺真好,皮膚和細膩的釉面相互摩挲,絲滑得無聲無息。
春花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抬頭看金花,眼睛里亮閃閃的,姐,真好喝。陽光打在她臉上,勾勒出耀眼的輪廓,笑意格外燦爛。
其實好多人不喜歡咖啡,給我媽帶過一些,她說太苦,差一點兒吐了。金花眼前出現(xiàn)幾張扭曲的面孔,不由抿起嘴角。
姐,我不覺得苦。春花把口中咖啡慢慢咽下,一開始喉頭蠕動,眉頭微蹙,隨后迅速舒展開,竟然有了暢快模樣。她拿起杯子又喝一口,仰起頭,陶醉地長出一口氣,真好。姐,原來咖啡這么好喝,跟山上的青草一樣,特別好聞。
她說,我放牛的時候,經(jīng)常扯地上草根,在嘴里嚼,不過越嚼越?jīng)]味,咖啡不一樣,越喝越有味,開始有點苦,在嘴里含一會兒,慢慢就化了,一直化到心里頭,可美。
金花笑了,還真形象,以前沒發(fā)現(xiàn)你這么會說話。
姐笑話我呢,我就是實話實說。頭一回進這么高級的飯店,喝這么好的咖啡,要不是姐帶著,我咋有這福氣。姐喜歡喝的咖啡,肯定最好喝,我得好好品。
金花說一會兒讓老板給你帶幾包,讓大剛也嘗嘗。春花低下頭,姐,有你真好。要不是有你在這兒,我都想走了,一個人走得遠遠的。
你們又吵架了?
姐,人總不能一輩子在工地吧,我想攢點錢,做點小生意,以后能讓蔓蔓有個好學(xué)校,別跟我一樣沒出息。
我媽說,沒有吃不了的苦,只有享不了的福。
姐,你當(dāng)年那么苦,一步步都熬過來了,每次想到你,就覺得日子還有奔頭。
我沒姐讀書多,沒姐能干,不敢指望天天在這里喝咖啡。
春花的眼淚終于掉了下來,但我還年輕,不想成天在工地上扎鋼筋。
金花握著春花的手,這雙年輕十歲的手上布滿了傷痕,粗糙得像把鐵刷子。
來長樂打工的大剛在工地上砌墻,干了一段時間說太累,就讓春花把剛斷奶的蔓蔓放在家里,過來和他一起。
春花先是在廚房幫忙,后來自己要求上工地,當(dāng)鋼筋工。大剛想不通,說廚房里有吃有喝,風(fēng)吹不著雨淋不著,多好。春花說工地幾百人,擇菜洗碗一點兒也不輕松,也掙不到錢,扎鋼筋是技術(shù)活,計件的,遇到趕工期還能掙加班費。
春花肯動腦筋,能吃苦,扎鋼筋的技巧一學(xué)就會,扎得又快又好,加上嘴巴能說,包工頭很喜歡,掙的錢比大剛還多。后來管倉庫的人離開了,春花主動提出晚上幫忙值守,拉著大剛一起住了進去,每晚只需要出來巡查幾次。春花說,哪天晚上不出來起夜,順便看看就是完成任務(wù),也不耽誤瞌睡。大剛很滿意,說我老婆就是聰明,晚上起來撒個尿還想著掙錢。
春花發(fā)現(xiàn),工地上只要有心,掙錢的機會就多。近期檢查多,每天早上院子要打掃干凈。她觀察到工地上的頭頭腦腦都是開車進來,路線固定,她又把這活接下來。晚上睡前拉著大剛簡單打掃一下,要是第二天有檢查,她就早點起床,把進車路線和兩邊收拾得清清爽爽,包括停車場都用水管沖一遍。
大剛叫苦不迭,說每天搬磚都那么累,還要掃地,腰疼。于是經(jīng)常找各種理由,貓在倉庫門房里玩手機游戲。吵了幾架后,春花就不再叫他了。
一天晚上項目經(jīng)理喝酒回來,月亮很大,看見前方有個女孩在掃著落葉,身影曼妙。經(jīng)理是有文化的人,聯(lián)想起黛玉葬花的橋段,悄悄觀察一會兒,確認春花一人,上前問,這么晚了還在干活,男人不出來幫你?
春花抹了一把汗說,他要看倉庫呢。經(jīng)理輕蔑地說,那個好吃懶做的會好好看倉庫?春花臉紅了,說我們大剛其實挺能干的。經(jīng)理有點喝高了,憐香惜玉的情緒越發(fā)高漲,他能干?啥時候都在偷懶,要不是看你的面子,早叫他滾了。
春花一激靈,經(jīng)理,您千萬別讓我們走,我回去說他,好好干。經(jīng)理滿眼同情看著春花,有模樣有文化,跟著這樣的男人,白瞎了。
春花說經(jīng)理怎么可能會看我的面子,我哪來的面子?
金花說經(jīng)理應(yīng)該是看到你能干吧,不過大剛從小嬌生慣養(yǎng),你嫁過去的確有點虧。春花說哪有什么虧不虧,娃都有了,總得過日子吧。
春花結(jié)婚很氣派,請了八輛彩車,搭了彩拱門,還唱了兩天戲,流水席擺了四十桌。村里都說春花嫁得好,過去享福了。說大剛家在鎮(zhèn)上有一幢兩層樓,臨街一樓出租,二樓自住,根本不差錢。
婚后大剛的父母都出去打工,春花才知道為了結(jié)婚已經(jīng)借了大筆外債。她逼著大剛出來掙錢,說我們不能坐吃山空,得有點積蓄。大剛說哪有剛結(jié)婚就出去,纏著春花膩歪,很快就有了蔓蔓。
春花知道苦日子的難,現(xiàn)在雖說好,但按這個架勢下去,要不了幾年又得回到過去的日子。她說我不想再過那種日子,蔓蔓也不能。我要向金花姐學(xué),到城里去,過好日子。
大剛說這剛剛有孩子怎么跑,蔓蔓怎么辦?我媽說了,在家好好帶娃,掙錢有我爸呢。她叫咱們明年再生一個兒子,湊成一個“好”,啥都好了。
春花看著大剛說,我不出去可以,你出去。男人得會自己掙錢。
大剛嬉皮笑臉地說,咱們有房租啊,坐著數(shù)錢還不好啊。一邊說一邊抱著春花,媳婦別太累了,來來,咱們再睡會兒。
金花對摩卡說,見了妹妹后,我覺得自己好像沒那么糟糕,從省城回來也不一定錯了。
藍色微信圖標迅速動起來:怎么會這么想,我一直覺得你特別獨立清醒,總能把握自己的命運,羨慕至極呢。
金花捂著嘴,好像對方坐在對面。你啊,就喜歡胡說八道,哄我開心。我都被人從省城逼回來了,哪能把握自己的命運啊。
要相信時間,時間會證明一切。你要相信我的眼光,我會一直挺你的!
挺這個詞讓金花臉上一熱,她心里怦地一跳,趕緊偷偷打量左右,慌慌張張地收拾起跑偏的心思。摩卡總能帶給她這種奇妙感覺,暖暖的,潤潤的,像是柳葉拂過水面,層層蕩漾,又波瀾不驚。
春花回到倉庫時,大剛還在陶醉地打游戲。春花問十點時巡查了嗎?大剛說十點不是還沒到嗎?我快憋不住了,一會兒出去尿尿的時候把晚上的表都填了。
春花有點生氣,給你說多少回了,倉庫外面有攝像頭,你幾點去了幾點沒去,人家看得見。大剛說好好好,馬上就去,別急別急,要不是遇到豬隊友,這關(guān)早打過了。
春花頹然坐下,伸手拿起暖瓶,發(fā)現(xiàn)空蕩蕩的。拿起桌上茶杯,憤怒地皺起眉,你又抽煙了?大剛一臉尿急,剛才經(jīng)理來了,他抽的。你抽沒?沒。那里面為啥有兩個煙頭?大剛有點急了,你咋這么多事,經(jīng)理給煙還能不抽啊。
春花提高了嗓門,你們抽煙為啥把煙頭扔我茶杯里?
哎呀,經(jīng)理當(dāng)是煙灰缸呢,他不都用茶杯子嗎?
那你呢?你也扔進去?咱們就這一個喝水的杯子你不知道?春花強忍著眼淚。徐大剛,我要和你離婚。
哎呀,你咋又來了,不就是個杯子嗎?我一會兒去洗洗,窮講究。大剛把手機重重地扔到床上,罵了一句粗話,凈是豬隊友,蠢死了!
一轉(zhuǎn)臉立刻又堆起諂媚的笑,媳婦別急,不是說你的啊。他像皮球一樣從床上彈起來,他接著說道,這會我要去尿尿,快憋炸了!
春花慢慢地拿起大剛的手機,木然地和婆婆連接視頻通話。媽,蔓蔓睡了嗎?
陶瓷杯子白白胖胖的,精心洗干凈,泡上咖啡,坐在陽光斜照的窗口。春花感覺自己慢慢活了過來。
她慢慢蹺起右腿,壓在左膝蓋上,身子向后靠,盡可能地把胸脯挺起來。那天金花就是這么坐著,胸前高高聳起,小腿輕輕晃動,幾乎讓她癡迷。
山里孩子都有一雙結(jié)實的小腿,粗壯有力,所以很難把二郎腿蹺得這么隨意??山憬憬鸹ㄗ龅煤茏匀?,特別是挺胸的動作,更是讓她滿臉通紅。要是在村里,肯定會被罵死。
以前做不到的,不代表現(xiàn)在做不到。金花說,我們不能老被大山擋住路,沒有比人更高的山,戰(zhàn)勝自己才能前進。
春花從羨慕到崇拜,說姐姐的話特別提勁兒,我怎樣才能學(xué)到你的萬分之一呢。
金花說,你只看到我得到的,沒看到我舍掉的。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
姐,我聽不懂。
人啊,得知道自己要什么,知道了就去抓,抓住了就別松手。春花快樂地叫起來,我曉得啦,吃到肚子里才是肉。
對,就是這個意思。金花贊許地說,不要管別人怎么想,自己的命運永遠掌握在自己手里。
春花和大剛一個星期沒怎么說話,她經(jīng)常坐在窗前發(fā)呆。以前一哄就靈的套路不好使后,大剛也沒了招,春花一聲不吭,他的話就像沙子扔進了水泥漿,瞬間無影無蹤。大剛終于覺得無趣,繼續(xù)打游戲,偶爾偷瞄一眼春花。春花依然進進出出地忙碌,不說話。大剛悄悄給小剛說,你嫂子不理我了,也不給我錢花。小剛大大咧咧地說,女人就那樣,晾她幾天就好了,要不然就揍,多揍幾頓就老實了。
動手他不敢,可生氣是真的。
當(dāng)初娶春花,大剛很堅定,說她上過高中,能聽懂自己的話,叫溝通無障礙。大剛喜歡說話,天南海北,海闊天空,不管是誰他都能嘮上大半個鐘頭,興奮時手舞足蹈,表情豐富。說只有和春花在一起才能說得來,他要的婚姻,就是這個樣子的,而且要排場、講究,春花是個有品位的人,不能怠慢。
爹媽不懂這么多新鮮的名詞,只知道兒子上過高中,有文化,春花比他小一歲,高他一年級,因為大剛留級了兩次。大剛其實學(xué)習(xí)很努力,只是成績很穩(wěn)定,排名從后面查找更方便,多年來,牢牢占據(jù)全班成績的黃金分割點。春花也是黃金分割點,他們兩個,就像淮河和秦嶺,一個分南北,一個分東西。父母不知道這個東西是什么東西,既然兒子死心塌地,那就砸上老骨頭,把春花娶進門。
春花在外面很給大剛面子,隨便他怎么賣弄顯擺,那半瓶子醋的本事她瞧得真切,有時候還會幫著圓上幾句。沒人時不緊不慢地點一句,大剛頓時矮了三分。這種一邊倒的碾壓慢慢取代了志同道合的嘚瑟,大剛的家庭地位一落千丈。大家有時拿這個笑話他,他理直氣壯地說問世間情為何物,不過一物降一物。
事實證明,春花就是比他強,她能把房租漲了還讓租戶高高興興,出來打工總能見縫插針地多掙錢,走親戚會把所有人招呼得體體面面,左鄰右舍都說他娶了個寶,父母也很有面子。
唯一不太理想的是大剛和春花都不想要孩子。大剛說還沒玩夠,春花說想趁年輕出去做點事。大剛父母悄悄對兒子說,你這媳婦好是好,就怕你看不牢,你們還是在家收房租吧,想干點啥就在附近,反正沒娃的話別跑遠。大剛不吭聲。
念念不忘,必有回響。老兩口去新疆摘棉花時,大剛打來電話,說春花有喜了。爹媽二話不說買票返程。
好在春花不矯情,從懷到生順利得像放電影。如果蔓蔓再是個男孩,那就更完美了。等這個能走了你們再要一個吧,趁著我們還有力氣,兩個一起帶。兩位老人喜笑顏開地說。
春花說孩子已經(jīng)斷奶,就交給媽了,我們還年輕,應(yīng)該在外面闖闖,大剛也不能總在家里玩,明天過什么日子還是得靠自己,不能老啃你們。
大剛不明白,人這輩子不就是老婆孩子熱炕頭嗎,家里有田有地有菜園,養(yǎng)雞養(yǎng)豬還種樹,有老人幫忙帶孩子,為啥不知足。出來打工就打工,還不斷給自己加碼,搞得兩個人都疲憊不堪。自從訂閱了很多微信公眾號后,大剛感覺進入了新的境界,認為人要活得通透。老子說道法自然,就是要順其自然。陶淵明的田園生活,咱現(xiàn)在已經(jīng)實現(xiàn)。自己身在市井,心有凈土。
這次的冷戰(zhàn)超過了以往。為了哄春花,他收起了游戲,晚上陪著掃地,還定了鬧鐘去巡查倉庫。一邊偷看著春花臉色一邊委屈,工友們都嘲笑他沒用,說女人不能慣著,越慣毛病越多。一個星期過去,春花還是冷冰冰的,動不動坐在窗口喝貓屎一樣的咖啡,還學(xué)會了蹺二郎腿。
大剛憤怒了。
憤怒的大剛決定不再圍著春花轉(zhuǎn),不再拒絕工友們的熱情邀請,報復(fù)式地喝酒、打游戲。他本來就是游戲高手,可以不花錢在網(wǎng)吧坐一天,這次被春花無視,更激起了斗志,在游戲的虛擬世界里,他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無往不勝,生殺予奪,哪里還用得著向人低三下四,委曲求全。
果然,上帝關(guān)上了一扇門,一定會留下一扇窗,可能還是一扇睥睨天下的落地窗。大剛感慨,這才是生活啊,誰說生活一定要在泥巴和塵埃里面?
為了心無旁騖地從事游戲事業(yè),他找到經(jīng)理辭了工,直接搬進了網(wǎng)吧。
走前他沒見到春花,應(yīng)該又去金花那里了。他有些后悔聽春花的話來到金花的城市,看到金花的養(yǎng)尊處優(yōu),春花肯定心有不甘。人都有自己的命,不能總和人家比,十個指頭還有長短,表姐妹又怎么了。
電話沒打通,大剛心里反而輕松些,微信語音留言,說換了一個不錯的工作,先去試試,這幾天不回來,有事打電話。
快到表姐小區(qū),正好看見一輛車疾駛而去。春花有點茫然,這個城市里除了表姐,她找不出來一個能說話的人。當(dāng)時大剛說結(jié)婚的原因就是兩人能說到一起,不知什么時候開始,兩人已經(jīng)無話可說。結(jié)婚剛剛千天,親熱勁兒仿佛飄散在千年之前。她記得大剛的手機鈴聲曲子是《千年等一回》,真是諷刺。
她漫無目的在大街上走著,不想早早回到工地。工地很大,夫妻檔不少,可年輕漂亮的不多,春花能得到經(jīng)理的關(guān)照也不完全是因為能干,她心里透亮。和大剛搬到倉庫住,一方面是掙錢,另一方面也是減少麻煩。那些荷爾蒙泛濫的精壯漢子,遠離家鄉(xiāng)多時,言語大多直奔下三路,防微杜漸是走江湖的基本功。
表姐說過,防人之心不可無,信人之心不可滿,不要把自己的命運綁在一個人身上,到任何地方去至少有三條路,我們要走最有用的那一條。
大剛說要離開幾天。為什么離開,去哪里,得幾天,都沒有說。短短十幾秒語音,好像什么都說了,也好像什么也沒說。經(jīng)理前幾天說大剛工作中老出錯,粉墻的檢測結(jié)果不太好。春花說您多教育他吧。經(jīng)理說主要還得你教育啊,他最聽你的話。春花說我們干的不是一個活。
經(jīng)理意味深長地看著她說,你們住的是一間屋吧。
經(jīng)理是項目部的片區(qū)負責(zé)人,關(guān)心下屬理所應(yīng)當(dāng)。小兩口鬧矛盾已經(jīng)眾所周知,在大剛不辭而別之前,經(jīng)理的關(guān)心已經(jīng)密集頻繁,形同刺探。春花不傻,隔著一層窗戶紙呼之欲出,不,應(yīng)該是迫不及待,讓她感到極度恐慌。
大剛倉皇逃竄,把如花似玉的嬌妻置于虎狼之地,春花再次陷入暈車時的絕望。如同漂浮于驚濤駭浪之間,那些洶涌而來的苦澀,讓她踉踉蹌蹌,站立不穩(wěn)。然而劇烈眩暈后,潮水退去,露出裸露的礁石,又如同嶙峋的內(nèi)心,千瘡百孔,卻堅硬無比。
潮起潮落,夜夜拍打著無處安放的靈魂。
表姐說,夫妻兩人過日子,你的熱鬧我覺得吵鬧,我的安靜你會覺得寡味。春花說姐,你和哥也是嗎?
金花微微一笑,人終究都要為自己打算。
表姐是村里唯一飛出來的金鳳凰,有著無與倫比的示范效應(yīng)。大剛說人和人不一樣。春花當(dāng)然知道,哪怕是只麻雀,也會向往著鳳凰的飛翔。再說,誰不想成為第二只黑天鵝?
表姐的話充滿禪意,如同小時候偷偷塞給自己的水果糖。放進嘴里能一直甜到心里,她能幻想出糖果如何變成清澈的小溪,絲絲縷縷地滲透到全身每個細胞。
表姐說人生是苦的,我們要給自己吃塊糖。
有表姐的地方,一定會有糖。離表姐有多近,心里就有多踏實。春花對金花有種近乎依賴的眷戀。
金花的車已經(jīng)看不見,仿佛魚兒游進了大海。金花說,我不喜歡在一個地方停著不動,春花說遇到紅燈怎么辦。金花說,不想停車就右拐,條條路都能回家。春花快樂地說,條條大路通羅馬,這條不行換一條。金花笑了,對,羅馬就在拐彎的地方。
順著人行道向前,眼前是一排時裝店,玻璃櫥窗里,塑膠模特身上個個時尚靚麗,走近了看,全部眼神空洞,面無表情。第三個街口紅燈,春花下意識右轉(zhuǎn),居然燈火通明,到了著名的美食一條街。人們在熱氣騰騰的火鍋前興奮,人間煙火從門簾縫隙里鉆出來,發(fā)出誘人的香味。
拐了一個彎,世界果然變得完全不一樣。
沒想到春花這么決絕,真是小瞧她了。金花把手機放在嘴邊,用語音輕聲轉(zhuǎn)換著文字。
濃濃的咖啡升騰起微微香氣,玻璃窗反射出午后陽光,有些刺眼。
對面的藍色頭像依然安靜,金花知道摩卡在等自己把話說完,他從不搶話。
上個月春花獨自回到老家,找個借口把大剛媽媽打發(fā)出去,輕車熟路地拿到房產(chǎn)證和戶口本,有條不紊地收拾好自己和蔓蔓的行李,坐上提前用滴滴軟件叫來的快車。給大剛微信傳過去離婚協(xié)議,協(xié)議里房產(chǎn)需要分一半,或者折算為三十萬,孩子的撫養(yǎng)費每月五百元。
鄰居說她是坐網(wǎng)約車走的,慌了手腳的大剛趕緊查看行程分享。春花暈車,以前坐網(wǎng)約車都會分享行程,有次暈車嘔吐厲害被司機嫌棄,她提前下車,讓大剛騎車接一下,正在玩游戲的大剛說這就快到了,你走兩步唄。還很幽默地補充道,沒病走兩步。春花說我沒病,你有病。這不也是很幽默嗎,大剛哈哈一笑,繼續(xù)打游戲。
行程分享里面空空如也,綁定的親密支付也不知什么時候取消了。像雨滴落入水中,春花消失了。
春花說讓大剛考慮半個月,不答應(yīng)就上訴離婚。小剛說老子要拿刀劈了她。
房子是大剛父母的多年積蓄,為了保證在老家的宅基地,他們把戶主寫成了大剛,春花把定親的錢拿出來做了裝修,也同時加上了自己名字。小剛還沒成年,父母主動說,先緊著哥哥的事辦,到時候鎮(zhèn)上再買一套。春花說弟弟放心,等你結(jié)婚時,哥哥嫂子虧不了你。
大剛對金花說,姐啊,你一定要幫我勸勸春花,我家對她那么好,怎么能這樣呢。
他說這房子是我爸媽半輩子的錢,春花就是出了個裝修款,我們加倍退給她都行,不能把我們?nèi)亿s出去啊。
他說我以后勤快點,不偷懶,你讓她回來吧。
大剛找了所有能找的地方,老家、親戚、同學(xué),根本找不到。這實在沒辦法了,只能再來找你,姐,蔓蔓那么小,她能去哪里呢?
金花說我真沒見到春花,我媽也打電話,不過沒接。她前幾天微信回復(fù)我,說她出去散散心。你看,這是聊天記錄。
大剛說,姐,你幫我勸勸吧,春花最聽你的。
金花說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勸,你也多體貼一下,女人是要寵的。
姐說得對,我一直讓她在家好好享福,春花非要出來打工,還那么拼。我再心疼她,說了也沒用啊。大剛開始激動,雙手揚得很高,你看這事弄的,多丟人啊。
金花仿佛又看到春花暈車時的大剛,高舉的雙手以示清白,張揚著自己的委屈。
春花真的愛他嗎?金花突然有些恍惚。女人出嫁是二次投胎,她和春花都是自己做的主,大剛和小胖,都是公認的老實男人,為什么會選擇他們?老實男人這個詞突然像個小人從窗簾外面跳了進來,指著她的鼻子厲聲責(zé)問,你結(jié)婚是為了愛情嗎?
她驀然心驚。媽媽一再叮囑不要欺負小胖,她開始還很憤怒。春花和大剛的故事橫陳眼前時,她仿佛被抽走了昂首挺胸的底氣。
大剛哭了,姐,我不離婚。
藍色頭像很快閃動。你妹妹一直很有主見,也很有頭腦,敢于這么決絕,恐怕不會善終。
我能理解妹妹心情,她希望過上好日子,每次見到我,眼神里面都是滿滿的羨慕。只是她把大剛家的房本拿走,我覺得有點過了。
我有個預(yù)感。摩卡回復(fù)道,她未必是想要房子,只是想通過這個轉(zhuǎn)移注意力。
那她想要什么。
想要她自己的生活,再具體點,可能是向往你的生活吧。聊天對話框上顯示對方正在輸入,金花靜靜地看著。誰的生活不是一地雞毛,外面的光鮮只是給人看的。
摩卡說,你讓她看到了不一樣的世界,眼界被打開了,欲望自然生長出來。所以她寧可破釜沉舟地賭一把,也不愿意把自己困在那個沒有希望的婚姻里。
希望是什么。金花說,我當(dāng)時并沒有清晰的路線,只是想走出來,不想在大山里一輩子喂豬。
你妹妹也一樣,她想像你一樣掌控自己的命運,過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在師范學(xué)院上學(xué)時,金花在學(xué)校食堂承包一個小柜臺,賣披薩。學(xué)校對貧困生有優(yōu)惠政策,金花沒有報名。每天早上五點,她會準時推著一輛笨重的二八式自行車去食堂,車上裝著50 斤面粉,路上有300 米上坡。金花長得瘦弱,每次推車都會咬牙切齒,拼盡力氣。學(xué)校食堂做早點的柜臺必須在八點鐘上課前結(jié)束,時間不能耽誤。
很多次她連人帶車摔倒在路上,開始還希望能有路過的同學(xué)幫忙,可清晨五點的校園安靜無比,她只能聽見自己在空氣中回蕩的喘息和哭泣。特別是下雨天,汗水、雨水和淚水在臉上交織,順著脖子流進去,仿佛一根輕浮的手指在敏感地帶挑逗。有次暴雨天,她用雨衣包裹好面粉,自己被淋得濕透,連續(xù)滑倒好幾次,膝蓋磕出了血,順著小腿流下來。金花終于絕望,她松開自行車,四仰八叉地癱軟在地,任憑放肆的雨點撲面打來,幻想著這樣死了也挺好。
死是件簡單的事,活才是最難的。她那天沒能去食堂,紅腫的膝蓋也讓她無力將面粉運回宿舍,最后還是一位經(jīng)常去買披薩的男生,順著食堂后面的坡道找到了她。他的眼神里滿是疼愛,脫下自己的衣服給她披上,一手推著車,一手攙起她,一直送到女生宿舍樓下。
那天大雨傾盆,周圍白茫茫一片,金花的世界特別安靜。人生第一次和陌生男人離這么近,狂暴的雨點也澆不熄她內(nèi)心的慌亂。男生個頭模樣都很普通,在雨中甚至看不真切,但那天清晨的味道,從此長久地刻印在了心里。此后無論過多長時間,哪怕閉著眼睛,也能聞出他的味道。
男生開始在早上五點出現(xiàn)在她必經(jīng)的路上,幫她推車,搬運面粉,到食堂后默默走開,眼神平靜有力??山鸹ㄖ皇嵌汩W,甚至本能地避讓,她不知道是為什么。直到有一天男生黯然離開,她站在第一次遇見的坡路上,仰望滿天繁星,卻豁然明白,在貧窮和愛情之間,她無力做出自己的選擇。
沒有選擇就是選擇。
畢業(yè)后她回到家鄉(xiāng)教書。兩年后,居然考上了長樂市一個事業(yè)單位。她毫不猶豫地離開大山,并在這里認識了小胖子。
小胖子大大咧咧,什么也不在乎,除了金花。進入事業(yè)單位,金花的眼界被打開,同時打開的還有壓抑許久的內(nèi)心。看見身邊同事如同稀世珍寶一樣被哄搶,大學(xué)愛情的遺憾瞬間消失,她慶幸當(dāng)初的選擇。
她不動聲色地打磨自己,氣質(zhì)如芙蓉一樣悄然出水,讓剛剛進入單位的小胖子看直了眼。
小胖子家境優(yōu)渥,父母也很有能力。金花起初并沒有看上小胖子,她將目光聚焦于政府部門的青年才俊,也曾有過幾段美好的相遇,最后都無疾而終。
小胖子的殷勤既笨拙又卑微,把那點藏不住的心思宣示得驚天動地。辦公室的大姐含蓄地提醒金花,或許你苦苦追求的,可以通過另外一種方式實現(xiàn)。金花頓悟。
兩人的愛情在小胖子母親和金花談話后有了實質(zhì)性突破。小胖子母親微笑著告訴她,成為一家人后,很多事就不是事了。
金花和小胖子結(jié)婚很氣派,金花母親第一次走進金碧輝煌的酒店大堂,窘迫得像個犯錯的孩子。金花微笑著把她安頓到最重要的席位上坐下,優(yōu)雅地轉(zhuǎn)身,卻瞬間淚流滿面。
他們很快有了一個可愛的兒子墩墩。金花不用動手做家務(wù),住家保姆會把一切打理好。只是偶然的某個瞬間,她看見鏡子里雍容華貴的女子,這還是大山深處的自己嗎?河水邊的夜晚記憶突然漫卷上來,如同秋后猝不及防的寒霜。
婆婆滿懷歉意地拉著金花的手,把一個黃澄澄的大手鐲套在兒媳婦手腕上,閨女啊,媽這事沒辦好啊。以前想這不是個事,現(xiàn)在不行了。不過你放心,再有難度,媽也會給你一個交代的。
她驀然意識到,有些事情正在離自己越來越遠??粗牌藕吞@的笑容,一張一合的嘴巴,世界再次安靜下來,自己又站在白茫茫的雨霧中。她努力睜開眼睛,迷茫地張望,大腦卻依舊渾渾噩噩。
婆婆微笑著說,累了就好好歇歇吧。輕輕拍拍她的手,轉(zhuǎn)身離開。
陽光突然擠滿客廳,金燦燦的手鐲反射出明亮的光芒,彈向一個個隱蔽的角落,在不起眼的地方,金花居然看見了一張破敗的蜘蛛網(wǎng)。
金花對摩卡說,求人不如求自己,其實公務(wù)員沒有那么難考。
藍色頭像很快閃爍:因為有些人非同凡響。
金花微微抿嘴,別貧,我知道自己的斤兩,在這個紅塵俗世,微不足道。
可是春花不會這么認為,她向往著你的一切,她在向你學(xué)習(xí),試圖復(fù)制你的成功。
我沒覺得成功,有時甚至認為,自己是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
你很知道分寸和進退,你妹妹可能有點激進了。
我難道不是走投無路嗎?
不,你是審時度勢。
金花哈地一樂,身體猛地向后一仰,差點把咖啡噴了出來。
金花在婚后第三年,單槍匹馬考入省城公務(wù)員,單位上下震驚。
盡管只是個社區(qū)工作者,但對于多年來苦苦追求的大多數(shù)人來說,絕對可望而不可即。金花把墩墩留給小胖子,堅定地只身去省城。
社區(qū)工作很辛苦,收入也不高。雞毛蒜皮的事情層出不窮,各種檢查應(yīng)接不暇,半個月不到,金花感覺自己幾乎支撐不住,每天回到宿舍,人像散了架,耳朵邊嗡嗡地回響著白天的喧囂。開始幾天,小胖子不斷打電話,甚至趕到省城勸她回去,這里條件這么差,咱們還是回去吧,崗位還給你留著呢。金花說你回去吧,我辛苦好幾年考上的工作,不想丟。
小胖子急了,那我咋辦?
你也考過來,咱們在省城過日子。
小胖子苦著臉,我哪有那本事啊,要不是咱爸,我連現(xiàn)在的單位都進不了。
金花平靜地看著他,所以你想讓兒子也和你一樣?
其實,我當(dāng)時完全是虛張聲勢。她對摩卡說,小時候看過一個故事,財主和窮人打賭,說要是窮人光腳站在雪地里一夜,就愿意把自己財產(chǎn)分他一半。窮人二話不說地同意,結(jié)果真的站了一夜,分走了財主的一半財產(chǎn),自己也成為財主。一年后,財主又找到他說,如果你還能光腳在雪地里站一夜,我把全部財產(chǎn)都給你。窮人大喜,再次毫不猶豫地同意,結(jié)果當(dāng)天晚上凍死在雪地里。我就是那個窮人,曾經(jīng)的骨氣早在安逸中磨沒了,還多少有些貪得無厭的想法,總有一天會凍死在雪地里。
別瞎說。藍色頭像閃動,人如果失去了對更高境界的追求,那也失去了生存的終極意義。你的努力和突破,是一幅蕩氣回腸的壯麗畫卷,讓我真心崇拜。
熱血瞬間涌上面龐,金花輕輕摸了下狂跳的心臟。是啊,奶完孩子熬夜學(xué)習(xí)的日子,仿佛昨夜星辰,那么燦爛深邃,又那么遙不可及。只有當(dāng)日子過去,站上新的臺階,才會把曾經(jīng)吃過的苦,流過的淚,輕描淡寫地說出來。
小胖子的呼嚕聲在房間回蕩,墩墩咂著嘴角,貪婪地吮吸著胖胖的手指,這是他們的生活,不是我的。三年來,金花常常有被時空隔離的恍惚感,大家羨慕的天倫之樂,更像是墻上的畫,自己只是個參觀者。遠看山有色,近聽水無聲。
在近千個小胖子熟睡的夜晚,金花連續(xù)兩年報考公務(wù)員。
第一年報考時,小胖子當(dāng)笑話講給父母聽。老人慈祥地說,追求進步是年輕人的優(yōu)良品質(zhì),你也要向金花好好學(xué)習(xí)。
小胖子咧嘴笑,說我是顧家好男人。正要出門的父親回過頭來說,你在單位還要注意點,出去檢查的時候在車上睡,領(lǐng)導(dǎo)講話的時候在會場睡,還有沒有點規(guī)矩常識啊,人家會咋說我。
婆婆急忙給他披上外套,趕緊上班吧,上午不是還有會嗎。婆婆轉(zhuǎn)頭對兩人說,家里事讓保姆多干點,晚上都早點休息,別太晚。
小胖子說其實我每次睡得怪早,金花總在學(xué)習(xí)。小胖子扭頭發(fā)現(xiàn)金花定定地看著自己,有點慌亂,說以后我多幫她帶墩墩,讓她不要那么勞累。
婆婆說你帶什么孩子,男人要干事業(yè)。小胖子怯怯地看了金花一眼,我覺得金花更能干事業(yè),我陪墩墩玩就行。
這是什么話,女人還是要以家庭為重,兩個人一起努力,才能把家經(jīng)營好。婆婆一臉親和地說,金花,你覺得呢。
金花忘記什么時候和摩卡成為微信好友,又什么時候開始無話不談的。社區(qū)工作每天都會加不少微信好友,此前加的好友她也不舍得刪,時間長了后,有了近三千人的龐大規(guī)模,手機也換了幾次,她完全打撈不出這個男人的模樣。
摩卡說這樣也好,相見不如懷念,大家都在江湖中守望,如同夜空中明亮的月光。
金花翻看過他的朋友圈,里面很干凈,只有一道淡淡的分割線。這是個有分寸的人,男人的分寸是修養(yǎng),更是安全感。畢竟這么長時間,沒有發(fā)現(xiàn)摩卡什么圖謀,別說視頻和見面,連語音都沒發(fā)過。
在網(wǎng)上,沒人知道你是一條狗。金花的心放了下來,她用舌頭輕輕舔了下咖啡上的奶泡,想起第一次喝飲料,反復(fù)舔瓶蓋的場景,心里一動,誰又是誰的瓶蓋呢?當(dāng)下快節(jié)奏的時代,能這么耐心地接近,即便動機不純,又能怎么樣?
某天午后,摩卡發(fā)來信息說,你在省城要是遇到什么事了,告訴我。
看信息發(fā)送時間,已經(jīng)過去三個小時。金花一直低頭忙碌,剛有喘息的工夫,仔細咂摸這條信息,越來越覺得信息量很大,多少有點欲說還休的曖昧。終于耐不住了,該有動作了吧。她的臉紅得厲害。
從長樂市到省城,金花有過無數(shù)次的糾結(jié)。放棄安逸優(yōu)渥的生活,博取一個未知的結(jié)果,媽媽說她瘋了,女人就是要好好照顧家里,有家才有根,小胖子對你多好啊。
小胖子委委屈屈地站在丈母娘面前,肥大的身軀弓成一團,臉上漫出諂媚和恐慌的表情,幾次張張嘴想說什么,伸伸脖子又咽了下去。
媽媽說,妮啊,咱們別那么拼,外面的事不好干,要不還是回來吧。她的目光充滿擔(dān)憂,好日子得慢慢過,可別折騰。
公公始終沒有說什么,一如既往的威嚴,強大的氣場將窗簾鼓蕩得逃出窗外,驚慌搖擺。婆婆分析利弊溫言相勸,冷靜中不失原則的承諾,完美地詮釋了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已經(jīng)開始調(diào)皮的墩墩也被搬了出來,哭著說媽媽別走,墩墩聽話,不亂尿了。
金花還是毅然決然地離開了。她相信摩卡和自己共同的認知:手心向上的姿態(tài),永遠得不到想要的尊嚴和結(jié)果。拼命追求的安穩(wěn)生活,讓自己丟掉了太多的尊嚴,總有種一絲不掛的屈辱感。
摩卡說,我懂。
大學(xué)畢業(yè),金花瘋狂參加招聘會,希望能留在城里。一次國企面試,精心準備的金花排最后一個,進門后發(fā)現(xiàn)坐在中間的是名中年男子,有些心不在焉。其他評委們面色疲憊,眼神渙散,只有一位女士還算禮貌地注視著自己。
女士輕輕打開面前精致的杯蓋,濃郁的苦香味彌漫了整個面試間。旁邊人夸張地說,正宗意大利咖啡拿鐵吧?大家注意力都集中過來,氣氛松弛了許多。金花卻像被針扎的皮球,勇氣一瀉千里,在一群興奮地討論咖啡的評委面前,透明得如同那團霧氣。中間就座的中年人,也微笑著旁觀,神態(tài)放松。
我也想和你們一起喝咖啡!金花突然淚流滿面,崩潰地大聲叫道,我知道自己可能只是個湊數(shù)的,可我也想喝咖啡。
面試室突然安靜了下來,所有人都愣住了,一起看著金花。我是從大山里出來的,不怕苦不怕累,男孩能干的事我都能干,我只是想找一個飯碗,好好回報父母,對得起資助我上學(xué)的好心人。各位評委老師,求求你們,能不能給我一個機會?
仿佛再次進入暴雨傾盆的清晨,世界寂靜下來,她緩緩地講述起學(xué)校的披薩,300 米的坡路,無力攙扶的自行車,還有從未說出口的愛情。那一刻,她覺得不是在講自己,而是在云層高處俯瞰著蒼茫塵世,那個仰面朝天倒在泥濘中的女孩,如同一只爬不上岸的螞蟻。
評委們沉默地聆聽。
女評委紅著眼圈站起來,抱住金花,塞給她一個精美的鐵盒,孩子你很棒,我等你來找我喝咖啡。她回頭對中年男子笑笑說,剛才這杯叫卡布其諾。
男子嘴角微微抽動一下,迅速恢復(fù)平靜。評委們帶著歉意魚貫而出,留下金花一動不動地呆立在場。
大街上陽光明媚,卻寒冷刺骨。她做了一個深呼吸,打開手機,把手中厚厚一沓招聘公告上的電話挨個輸進去,尋找微信好友,申請,添加,問好。
這是一種習(xí)慣。仿佛溺水的孩子,遇到任何稻草都會毫不猶豫地緊緊抓住,哪怕是一起參加應(yīng)聘的人,也盡量留下聯(lián)系方式,甚至是快遞小哥、飯店老板、門衛(wèi)保安。老家院墻角落總有很多蜘蛛網(wǎng),蜘蛛一點點編織和修補自己的絲網(wǎng),最終總能捕捉到獵物。她要放大所有和這個世界的聯(lián)系,一絲絲拉近和夢想的距離,編織屬于自己的蛛網(wǎng)。
一個黃昏時分,蔚藍色的頭像通過了她的好友。
摩卡的出現(xiàn)好像一束光,照亮了金花最灰暗的日子。無數(shù)個寂寞的夜晚,摩卡耐心聆聽金花近乎發(fā)泄的傾訴。金花每次告訴自己不要說那么多,可不自覺地總想多說。她的不安感曾經(jīng)無比強烈,幾度想從微信好友中將他刪除,最終還是沒有勇氣下手。如同一個孤身行走在大漠的人,她太需要慰藉和關(guān)懷,哪怕是飲鴆止渴,也無法控制住自己。
這個人好像一直在守候,總能第一時間回復(fù),從不多提及有壓力的話題,如同一把溫潤如玉的木梳,輕松將她雜亂的心緒打理清晰,又如長發(fā)般慢慢盤起。金花試探過他,總是聽我說話,會不會浪費你的時間。摩卡說,我本來就沒什么事啊。
那你圖什么?心里翻涌了無數(shù)次的話,最終沒有說出口。就當(dāng)是個樹洞吧,人總得有個能容納心事的空間。金花安慰自己。
摩卡也是一種咖啡,當(dāng)年女評委說的卡布其諾,她偷偷地去咖啡店嘗了,很香,但不太像當(dāng)年味道。面試時的沖動和失敗,她認為主要誘因來自咖啡。
摩卡說這個名字是他愛喝的咖啡,喜歡的話可以請你一起喝。金花上網(wǎng)查了資料,原來咖啡分這么多種,摩卡和卡布其諾風(fēng)格迥異,卡布其諾有三分之二的牛奶加三分之一的咖啡,而摩卡正好相反。所以卡布其諾更甜美,摩卡更苦香。
金花用一周的生活費,去喝了一杯正宗摩卡。曼妙的輕音樂里,她明白過來,這種苦后回甘綿長醇厚的味道,才是女評委那天的杯中之物!
摩卡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咖啡,只出產(chǎn)于阿拉伯半島西南方的也門共和國,生長于海拔三千至八千英尺陡峭的山側(cè)地帶。如今漂洋過海,來到自己面前。巧克力醬打底,高溫牛奶沖泡,新鮮的奶油上,可可粉隨意慵懶地躺著,像是走累了的行者。
金花瞬間感覺到全身通透。摩卡的名字瞬間在眼前眉清目秀起來。
她猶豫再三,回復(fù)一行字:在省城怎么找你。
羅馬大街拐角有家咖啡館,第三扇窗戶下,有個空座。
心中冰山在悄然中融化。十年了,我終于可以坐在省城辦公桌前,和一個陌生人相約喝咖啡。金花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dān)。
媽媽曾說,妮啊,心氣莫太高,我們窮人命薄,老天爺給點火得慢慢煨著。是啊,什么事都得慢慢煨著,文火慢燉,才是滋味。
她長吁了一口氣,腰板驀然挺直,一條長腿優(yōu)雅地蹺起。
時至今日,是為了給自己一個交代,還是給小胖家一個交代,說不清楚??啥刀缔D(zhuǎn)轉(zhuǎn)之間,她還是希望無論卡布其諾還是摩卡,可以自己選擇。
金花突然回歸原單位,再次引發(fā)震動。
此前,小胖子買了一大堆零食,賠著笑臉和接替金花工作的小姑娘商量,說能不能換個位置,自己媳婦在這個地方坐了好幾年,感情挺深的。
小姑娘很詫異,金花姐不是去省城了嗎。
小胖子點頭哈腰,她又調(diào)回來了。
哇哦,小姑娘張大了嘴巴,滿眼崇拜地看著小胖子說,羅哥你好癡情啊,能讓金花姐為你從省城回來,太了不起啦。
小胖子掩飾不住笑意,主要是舍不得你們,還有墩墩。以后還得多關(guān)照,謝謝,謝謝啊。
短短半年,金花超越了太多人的認知。同事們熱情地拉著她的手,問長問短,好像闊別許久的親人。金花也熱烈地回應(yīng),送給他們包裝精美的咖啡,說這是卡布其諾,很香的。
日落時分,金花慵懶地倚靠在辦公室座椅上,桌子還是這張桌子,人還是這個人,陽光卻有了不一樣的味道。金黃的夕陽映射在辦公桌的玻璃板上,湖面一樣平靜美麗。
墩墩悄悄告訴媽媽,爺爺今天生氣了,摔杯子。為什么???批評爸爸不好好工作,媽媽會不要爸爸和墩墩了。
金花一陣心酸,不會的,寶貝,媽媽和墩墩永遠在一起。永遠是多長時間啊。一千年。
春花說大剛的手機鈴聲是千年等一回,不知道現(xiàn)在他有沒有找到自己千年等一回的女人。另外,春花的咖啡該喝完了吧。
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公公摔杯子,金花長吁了一口氣,居然有意味深長的輕松。從進入家門到如今,各種語氣和表情的變化,仿佛一場話劇。婆婆最開始的挑剔眼神,高高在上的氣勢,虛情假意的套路,像刺一樣扎進心里。生下墩墩后,她感覺到整個家族的傲慢情緒愈發(fā)高漲,一副吃定自己的篤定。她悲哀地對小胖子說,你眼中的女神,在家里不過是模糊路人。
小胖子尷尬地撓頭,憋了老半天,說不出來一句囫圇話。
去了省城后,很多事情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老太太三番五次帶著墩墩來“探望”,孩子抱著大腿哭喊媽媽回家,她幾乎站立不住。婆婆終于放下身段,卑微地懇請她回去,臉上的疲憊和焦慮毫不掩飾地橫陳當(dāng)場,她突然心軟了。
離開省城前,金花決定見見摩卡。
羅馬大街其實叫天意巷。有天和摩卡聊起條條大路通羅馬的話題,感慨努力未必就有回報,更多時候天意弄人。摩卡說,省城開發(fā)區(qū)里有條巷子,叫天意巷。
為什么叫天意巷呢?摩卡說,大概是現(xiàn)在人多孤獨,靈魂無處安放,只能在游蕩中把命運交給天意吧。
你的靈魂也游蕩嗎?金花調(diào)侃。
不,從童年起,我就獨自照顧著歷代星辰,滿載一船明月,平鋪千里秋江。摩卡的詩意讓她驚喜,世界也開始星光點點。
羅馬和天意,由此成為兩人彼此相認的暗語。
羅馬大街在開發(fā)區(qū)西南角,一個街心公園背后,被厚實的綠植包圍,不遠處有人工湖,湖上有小橋。外面高樓林立,燈光璀璨,湖邊樹影婆娑,月色撩人。
天意巷,不,羅馬大街,被用心地設(shè)計成流線型彎道,穿行在兩個商業(yè)區(qū)之間。巷子里人流如織,燈火輝煌,密布著貓咖、書店、茶吧、旅館等門店,也有瓷器、樂器等銷售,還有各種手工作坊和精美小鋪。
金花假裝漫不經(jīng)心,眼神張皇地悄悄打量,拐角的咖啡店越來越近,灰色墻壁上,驀然跳出兩個藝術(shù)氣十足的大字“摩卡”,金花的心劇烈跳動,走路幾乎有些不穩(wěn)。
臨街有兩扇巨大的玻璃窗,店內(nèi)的場景幾乎一目了然。有人靜坐,也有人輕聊,靠近窗戶有三張桌子,最里面的一張坐著中年男人,背向窗戶,手托著腮看著店內(nèi),好像在凝視。
金花心跳更快了,鼻尖出汗,腳尖不自覺地扭動。她努力平復(fù)著情緒,猶豫著,假裝看著櫥窗,又不敢直視里面。她特別想進去看看,這個男人的杯子里,是云朵般的奶泡還是鐵屑般的可可,捧著杯子的手指是不是修長白皙,眼睛是不是如頭像般深藍。
男人始終沒回頭,第二張桌上的女人好奇地看過來。金花滿臉通紅,像是被抓了現(xiàn)行的賊,急忙低著頭逃開。在沒人的角落,她拿出手機告訴摩卡,自己要回去了,省城畢竟是他鄉(xiāng),過客終究是過客。
摩卡說好啊,來去自如,不為所困,是境界。金花說不,我認命,這里不是我的天空。
天空中沒有翅膀的痕跡,可你已經(jīng)飛過。摩卡說,高空中俯瞰眾生,未必都是凄苦。
金花說,那是你沒在泥濘里掙扎過。我拼盡全力,依然蝸居在這個小小天地里,被各種事糾纏打磨,不堪重負,堅持不下去了。
她抬頭看著湖邊的路燈,說以前只是想爭一口氣,想坐在窗前喝咖啡?,F(xiàn)在知道,咖啡和咖啡不一樣,同樣的咖啡,也未必是同樣的滋味。
所以有的人,桌子對面總是空空如也,因為要等的人總不在。摩卡依舊清風(fēng)明月,卻略有感傷。
許久后轉(zhuǎn)身,“摩卡”咖啡店只剩下忽明忽暗的輪廓,臨路的窗戶依然有光透出。這時發(fā)現(xiàn)另一面墻也有小窗,她看見第三扇小窗的燈光熄滅了。
很多時候都是這樣,一直亮著的燈并不注意,當(dāng)它滅后,反而看見了。
門衛(wèi)告訴金花,外面有兩個人找她,說是老家的弟弟,叫大剛。
大剛臉上寫滿憂愁,說春花回來了一趟,和他們電話溝通好后才回來的。同意把蔓蔓交給大剛,也同意把房本還回來,但要讓他們拿五十萬分手費,兩人離婚。
大剛委屈得手足無措,姐,你說,她為啥要這樣啊,為啥啊。
春花能回來,還能和你們說這些,應(yīng)該是可以再談?wù)劦陌伞?/p>
大剛囁嚅著,可是,可是……
小剛不耐煩了,我哥太窩囊,本來快說好了,那娘兒們又扯幺蛾子。我看她就是存心想害我們,要把我們吃光榨凈!
金花有些憤怒,春花是什么樣的,你哥不清楚?當(dāng)?shù)艿艿南箵胶蜕丁?/p>
她就是故意找茬,不就是個瓷杯子嗎,還來勁了。
瓷杯子怎么回事?
大剛吭吭哧哧老大會兒,金花才聽明白。春花這次回去和大剛家人談判時,蹺著二郎腿坐在窗前,還用小勺攪咖啡。小剛沖上去,摔了春花的杯子。
她還蹺個腿在那里晃,嘚瑟啥?要不是跑得快,腿給她打斷。小剛額頭上青筋暴突,條條咬肌在臉上亂跳。山溝里爬出來的,還浪起來了!
金花猛地回身,指住小剛,叫小胖子:趕緊,叫他趕緊滾!
小胖子一哆嗦,無辜地左顧右盼說,媳婦,你,你說啥,啥?
小剛眼睛血紅,惡狠狠地瞪著金花說:你得叫那個婊子把彩禮錢還給我們!
大剛上去捂著小剛的嘴,快走,快走。一邊推小剛出門,一邊誠懇地哀求,姐,以前是我不好,前段時間有個老板讓我去幫忙,我沒給春花說就跑了,其實不是打游戲,是掙錢,真的掙錢。
他急急忙忙拿出手機,姐,你看,你看,我真的掙錢了,比工地上多啊。
小胖子好像睡醒過來,一把薅住小剛的衣領(lǐng),你剛才說啥,對我媳婦說啥?!
大剛趕緊帶著小剛走了。
金花對小胖子說,周末我們一起去省城吧,想喝咖啡了。小胖子一激靈,你不是每天都在喝嗎,干嗎要去省城。春花在省城,我請她一起喝,也請你一起喝。
小胖子悄悄瞄了一眼金花,真的假的?
金花淡淡一笑,真的,我請你喝手磨的咖啡。
小胖子咧嘴一笑,再弄點燒烤和啤酒行不?金花笑了,當(dāng)然。也可以叫上你的朋友,我陪你們一起喝。
小胖子咧開大嘴,哈哈,我給媳婦開好車。
金花叮囑說,還是開你喜歡的長城SUV 吧,咱們和老人換換,他們年齡大了,坐好車會舒服點,不暈車。
“摩卡”的生意依然很好,金花預(yù)訂了窗前第三張桌子,蠟燭靜靜燃燒,輕輕搖曳,像朦朧中的心思。桌前空無一人。
金花對小胖子說,知道你不喜歡這些,去找朋友吧。
小胖子眼睛瞇成了一條縫,得嘞,我先過去張羅,晚點過來接你。
金花揮揮手,像放生一只花果山的野猴,去吧。
春花步伐輕快地從湖邊林蔭過來,熱情地挽起胳膊。姐,這個地方真好,我偷偷看了幾回,沒敢進去。
金花輕抱了一下明顯消瘦的春花,今天姐陪你進去,喝一杯苦苦的摩卡。
跟著姐一起,沒有苦咖啡。
金花輕輕地說,他帶你喝咖啡嗎?
春花臉一紅,隨后眼圈也紅起來。姐,我只是不想再過那種苦日子,怎么努力也爬不上來的那種。
金花伸手理了下春花的劉海,傻丫頭,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啊。他帶你去買房子,可是你一輩子的大事,還是多給自己打算好。
姐,我回不去了,也不想回去了。大剛?cè)瞬诲e,等我賺了錢,不會虧待他的。
好,咱們不說這些,能來就好,先進去吧。
店里音樂再次響起,燈光溫柔,兩個表演者在舞池中翩然而動,熱情不失優(yōu)雅。春花呆呆地看著,眼里充滿憧憬。姐,這舞真好看,我也要學(xué)。
黑暗中,春花的大眼睛忽閃忽閃,像散落的星辰。
坐在前面桌子旁的女人突然站起身:兩位美女,能請你們喝一杯嗎?
金花有點詫異,正想說什么,突然瞪大眼睛,驚訝得合不攏嘴:您,您怎么在這里?
當(dāng)年的評委女士莞爾一笑,等你一起喝咖啡啊。
金花覺得頭昏腦漲,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不出話。女人微微一笑,眼神向舞池里示意:我女兒,學(xué)舞蹈的,你求職時她正在國外留學(xué),到處找兼職打工,也挺不容易的。
春花禮貌地站起來。女人伸出手,你是春花吧,經(jīng)常聽你姐姐提到你。認識一下,我叫摩卡。
摩卡,這么巧啊,這不是店名嗎?春花開心地說,您是老板?
是啊,很巧。女人笑了,其實很多巧合,不過是有人用心的結(jié)果。
她端起杯子說:很開心,和你們一起喝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