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高 強
2014年,楊志軍在接受臧杰訪問時,曾表示:“我接下來要寫的,可能不是我急切要表達的,但一定是我最重要的積累。也就是說,前面的寫作都不算,我現(xiàn)在要從零開始,寫我這一生最重要的作品?!盵1]楊志軍、臧杰:《人格?信仰?天賦——楊志軍訪談錄》,《百家評論》2014年第2期,第26頁。八年后,楊志軍口中“一生最重要的作品”《雪山大地》悄然問世,未逾一年,《雪山大地》又以最高票榮獲第十一屆茅盾文學獎,曾以《藏獒》三部曲引發(fā)熱烈討論的楊志軍再次獲得廣泛關注。主要描繪青海藏族牧區(qū)時代巨變的《雪山大地》,被列入“新時代山鄉(xiāng)巨變創(chuàng)作計劃”,它無疑可歸屬為“主旋律文學”。然而,僅僅從“主旋律”角度出發(fā)加以評估,并不能完整切實敞現(xiàn)《雪山大地》的意義?!堆┥酱蟮亍愤@部作者本人“一生最重要的作品”,其實也是藏地書寫這一頗為強大煊赫的文學流脈中“最重要的作品”,只有從這個角度出發(fā),才能有效錨定它的價值歸屬。
近些年來,在內外多種因素的合力影響推動下,藏地書寫成為一種聲勢強健的文學類型。在此類型中,可識別出諸多頗為相似的共相,其中,對藏地信仰的描摹就極為突顯。幾乎所有的藏地書寫,都不缺乏經幡、哈達、寺廟、轉經筒等元素,以藏傳佛教為核心的宗教信仰總是引逗著作家們駐足流連、一盼三顧。大體而言,藏地書寫中的信仰特征,經歷了政治化—神秘化—欲望化的演變流程。
十七年時期,是藏地書寫的興起階段,徐懷中的《我們播種愛情》既是該階段的開創(chuàng)性也是最具代表性的作品。《我們播種愛情》主要講述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黨的干部受命在西藏建設推廣農業(yè)技術站,兼而承擔向西藏人民傳播醫(yī)療技術、普及教育的任務,最終完成社會主義革命思想的無聲注入實踐。從《我們播種愛情》開始,政治力量在藏地的風情風貌中鐫刻下了深切的他者印痕,宗教信仰的變更即為典型。小說中寫到,在農業(yè)站試驗地的正當中,有一個大瑪尼堆(刻了經文的青石堆),致使拖拉機作業(yè)時總要繞個大圈,費油又費工夫。機耕隊長朱漢才找到土地主人斯朗翁堆老人,詢問其是否可以將瑪尼堆遷移到別處。斯朗翁堆本是藏區(qū)的貧苦農民,支持、感佩新政府,但自記事起,自家門口的這個瑪尼堆無形中給斯朗翁堆帶來了重大而神圣的責任,認為如果瑪尼堆受到任何一點褻瀆,都會給其生活帶來巨大的罪罰。因此,當農業(yè)站來人提議要把瑪尼堆移到別處去,斯朗翁堆毫不猶豫地拒絕并痛斥了對方一頓。斯朗翁堆老人對瑪尼堆的守護,表達的正是對宗教信仰神圣性的崇奉。問題在于,“一旦宗教發(fā)展成為與政治團體具有平等地位的事物時,緊張即隨之而來”[1][德]馬克思?韋伯:《宗教社會學;宗教與世界》,康樂、簡惠美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272頁。。農業(yè)站技術人員與斯朗翁堆在瑪尼堆遷移問題上的矛盾,暴露了政治治理與宗教信仰之間的齟齬,如何彌合類似的齟齬成為徐懷中《我們播種愛情》的書寫重心。隨著故事的發(fā)展,藏區(qū)民眾逐漸認識到農業(yè)技術站一系列做法的優(yōu)勢,真切感受到干部的良苦用心,于是疑慮畏縮、保守落后的人們開始迎頭趕上,主動配合農業(yè)技術站的相關工作,斯朗翁堆老人同他人一起搬走了門口的那座瑪尼堆:“十多個山民正在奔忙著,把瑪尼堆上的經石一塊一塊搬出大田,送到靠山根的空場上。在那里又壘起一個新的瑪尼堆來。一群放了秋假的小學生也在興高采烈地幫著搬運……仿佛有一條船在這里靠岸卸貨了?!盵2]徐懷中:《我們播種愛情》,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0年,第303頁?!段覀儾シN愛情》“著重寫幫助的一面”[1]劉金鏞、陸思厚、房福賢編:《徐懷中研究專集》,北京:解放軍文藝出版社,1983年,第137頁。,小說對矛盾斗爭的處理并沒有到決絕的程度,這從瑪尼堆只是被搬遷而并未遭推倒的設定中即可見出。可是在瑪尼堆的搬遷過程中,新顏已經悄然完成了對舊貌的置換,被重新壘建起來的瑪尼堆及其背后附著的宗教信仰,已成為合乎政治規(guī)范的凝聚的雕塑。
整個十七年時期的藏地書寫,不僅主要依循著《我們播種愛情》的思路,而且文本內容更加純化,信仰元素也愈加激切、愈加全面地納入到政治統(tǒng)攝規(guī)范之中,“成為國家主導性知識之后的附綴與補充”[2]李怡:《少數(shù)民族知識、地方性知識與知識等級問題》,《民族文學研究》2010年第2期,第53頁。。20世紀80年代以降,在“告別革命”、提倡“文學主體性”的思潮影響下,文學寫作逐漸由注重“寫什么”轉向為“怎么寫”的形式探索,藏區(qū)的邊地位置及其蘊藏的豐富奇異的文化氣質,恰好成為人們突破現(xiàn)實主義規(guī)范、翻新文學技法的絕佳舞臺。與此同時,在拉美魔幻現(xiàn)實主義和“文化熱”的席卷下,作家們又被鼓勵眼光向內,關注并大量攝取本民族的傳統(tǒng)文化、民間文化和地域文化。藏地有其獨特的傳統(tǒng)歷史、容納炫目的民間氣息,屬于偏遠的地域板塊,由此便產生了新一輪藏地書寫熱潮。80年代的藏地書寫潮流中,最重要的作家無疑是馬原,馬原的《虛構》《岡底斯的誘惑》等以西藏生活為題材的實驗性小說,將藏區(qū)奇麗的自然風光、獨特的民族風情、神秘的地域文化等,與反傳統(tǒng)的怪誕敘事方法融合在一起,打破了“真實”與“虛構”之間的壁壘,帶來了撲朔迷離的閱讀效果。與馬原相似,扎西達娃的《西藏:系在皮繩扣上的魂》等作品,同樣將西藏的遠古記憶和現(xiàn)實風采匯聚一處,鋪陳描繪出一片神秘深邃的藏地世界。經過馬原和扎西達娃的敘述,藏地書寫開始蜂擁著向晦暗神秘的世界挺進,藏地信仰則是渲染此一神秘感的主要材料。即便到了新世紀出版的長篇小說《牛鬼蛇神》中,馬原仍舊對藏地信仰及藏族生存態(tài)勢的神秘性強調有加:“他們本身的生活整個是一個神話時代,他們日常生活也是和神話傳奇密不可分的?!盵3]馬原:《牛鬼蛇神》,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2年,第92頁。
一味借助奇異信仰來裝扮藏地的神秘性,貌似將藏地形塑成了遠離凡俗世界的神圣高地,其實卻截斷了藏地信仰與藏地生活的因應關系。脫離生活世界的神秘信仰實際上“淪為虛幻的‘奇觀’消費”[4]陳舒劼:《復魅的迷局:當代文學信仰敘事中的認同困境》,《東南學術》2013年第2期,第45頁。,如時下各大旅游景點招徠旅客的風俗噱頭一樣,經不起推敲,只能帶給人短暫的、輕微的、表層次的撩撥。對于神秘化的藏地書寫存在的缺陷,阿來深有所感,他明確指出“異族人過的并不是另類人生”,“生活在此處與別處,生活在此時與彼時,并沒有什么太大的區(qū)別”[5]阿來:《落不定的塵?!磯m埃落定〉后記》,《阿來散文》,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第191頁。。因為有了這種理性認識,所以阿來的藏地書寫沒有停留于神秘化的奇觀展示,在阿來筆下,藏地與漢地、藏人與漢人其實并無多大區(qū)別,譬如《塵埃落定》雖然也寫到了信佛朝拜和神靈幻夢,但這些場景從來不是阿來關切的中心,他的關注中心是人的復雜性,是人在日常紛爭和權力欲望角逐中的命運變遷。受此影響,阿來筆下的藏地信仰又從高地撤回到人世,成為權力欲念的憑借和外化。
正是參照藏地信仰的政治化—神秘化—欲望化的書寫流程,楊志軍《雪山大地》的獨特性才能被照見。按照西美爾的觀點,“生命領域中大概主要由三個部分能夠使宗教轉型得以發(fā)生,它們是:人對待外在自然的態(tài)度、對待命運的態(tài)度以及對待周圍人世的態(tài)度?!盵1][德]格奧爾格?西美爾:《宗教社會學》,曹衛(wèi)東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68頁?!堆┥酱蟮亍返牟氐匦叛霾幻撾x這三大領域,而且在每個領域內,均可尋繹出人物信仰與其日常生活、現(xiàn)實遭遇之間的關聯(lián)。藏地自然環(huán)境高曠且惡劣,人類置身其中,一再感到的不是自身的強大而是其無力弱小,這樣的生存處境“培育出一種謙卑與自我放棄的態(tài)度”[2][德]馬克思?韋伯:《宗教社會學;宗教與世界》,康樂、簡惠美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274頁。。當暴雪覆蓋草原導致牧人的牛羊大量死亡,牧人首先想到的是虧欠和悲痛,而不是售賣牛羊尸身來減輕損失。在牧人看來,牛羊的一生都在施舍,施舍奶水、施舍皮毛、施舍血肉,如果因為遭受天災和照顧不周而凍死餓死,再去售賣或吃掉它們,就是喪失良心的表現(xiàn)。為了不違背良心,牧人的處理方式是將牛羊的尸體“變成另一種施舍”,用死去的牛羊喂養(yǎng)狼、禿鷲、雪豹、猞猁等食肉動物,這樣就會間接保護其他小動物免遭吞噬。牧人對牛羊牲畜的態(tài)度,是一種獨特信仰的表征,這一套信仰產生于人們的真切生存處境,它并不是高蹈玄幻的謎語:“牲畜的凍死意味著牧人的虧欠和悲痛,憐惜來自他們對生活的謹小慎微,來自對牛羊的尊重和依靠,怎么還能賣出去呢?”[3]楊志軍:《雪山大地》,北京:作家出版社,2022年,第378頁。
與信仰密切相關的是“救贖”需求,當心懷信仰之人遭逢生活困厄與命運壓迫時,他們的第一反應是認為“降臨于個人的災殃是神所指定的懲罰與罪惡的報應”,作為一種應對和緩解之策,信仰中的個人只好冀望“借由‘虔敬’——為神所接受的行為——而得以解脫,從而帶來個人的‘救贖’”[4][德]馬克思?韋伯:《宗教社會學;宗教與世界》,康樂、簡惠美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55頁。。母親感染麻風病后,角巴爺爺決定去朝拜阿尼瑪卿岡日,因為阿尼瑪卿岡日屬馬,是吃草的,所以角巴開始吃素?!盀榱四赣H角巴爺爺要去轉山朝拜啦,用虔誠的心和敬畏的肉體,祈求雪山的保佑,讓母親快快好起來。除此之外,他還能做什么呢?”[5]楊志軍:《雪山大地》,北京:作家出版社,2022年,第428頁。央金因為和洛洛的感情矛盾選擇自盡,得知此事后,角巴一家人能做的依然是尋求信仰層面的安撫:“虔誠是我們唯一的情緒,念著祈福真言,祈禱亡靈的轉世,為了央金,也為了自己的懺悔從內心翻騰而出,又在神情里凝固,就像角巴說的:一滴水臟了,頂罪的是一條河;一只羊染了瘟疫,頂罪的是所有的羊。一個人的壞是全家的壞,一個人的好是全家的好。世上只有孤零零的幸福,沒有孤零零的苦難,更沒有孤零零的罪孽。”[1]楊志軍:《雪山大地》,北京:作家出版社,2022年,第360頁。
歸根結底,《雪山大地》中的藏地信仰屬于自我信仰,屬于生存信仰,人們信仰神靈、自然或他者,指向的是其活生生的俗世處境,并非什么空洞的能指。信仰在此不過意味著,“因普遍命運必定會感覺到的不寧和不安,沿著這種存在方向得到了穩(wěn)定”[2][德]格奧爾格?西美爾:《宗教社會學》,曹衛(wèi)東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107頁。。腳下是殘缺的生活,頭頂是不滅的希冀,聯(lián)結兩端的便是信仰。正因為信仰與生活相互關聯(lián)、彼此作用,所以只有當作為外來干部的父親支持、崇拜藏民的信仰時,才能有效拉近雙方的距離:“一磕就成家里人啦,草原上的人,其實很簡單,你說他們的話,拜他們崇敬的雪山大地,他們就能跟你有過命的交情?!盵3]楊志軍:《雪山大地》,北京:作家出版社,2022年,第54頁。深入藏地民眾內心,首先得深入藏民生活;深入藏民生活,首先得深入藏地信仰世界,反之亦然。
因為沒有回避生活中的苦難與罪惡,因為能夠直面俗常世界里的破碎殘缺,所以《雪山大地》未曾用短暫的歡樂、虛假的浪漫、無謂的態(tài)度來遮蔽俗世的艱難。另一方面,《雪山大地》中的強巴父親、苗苗母親等主要人物在了解到生活的不易之后,愈發(fā)堅定地走向了靈魂意義上的朝圣之路。強巴父親排除萬難推行教育、想方設法改善牧民生活水平、堅持不懈從事草原修復工作,苗苗母親則義無反顧來到令藏民膽寒色變的“生別離山”,持之以恒地幫助自生自滅的麻風病人尋找重生的治療方案,最終獻出了寶貴的生命。強巴父親和苗苗母親沒有借助任何超自然力量的幫扶,但他們擔承苦痛、遵循內心良知召喚的行為,無疑展現(xiàn)出最純正、最高貴、最虔敬的信仰力量,他們本人也成為神祇般的“拉加啰”?!啊訂巧駝倮囊馑?,在藏族人的眼里,所有的善舉、所有的喜悅、所有的好事,都是神的勝利,或者說所有做了好事的人,能帶給人喜悅的人,都是神?!盵4]楊志軍:《雪山大地》,北京:作家出版社,2022年,第148頁。
《雪山大地》中,最為典型的信仰形式并非參佛朝拜,而是縱情放歌。人們歡迎來客時會唱歌,相互告別時也在唱歌。當人們喜悅時,自然會歡聲歌唱,江洋和梅朵相戀時在唱歌,走向城市的后輩返回草原與角巴爺爺一家相聚時在唱歌,央金和洛洛的婚禮上眾人也在唱歌。人們悲傷時,也會以歌聲來抒發(fā)哀愁、安慰彼此,當父親強巴在特殊年代經營商業(yè)、私建醫(yī)療所被心懷歹念的老才讓誣告為投機倒把分子關進監(jiān)獄,母親也被迫逃離到麻風病人的隔離之地時,大家并沒有過多抱怨,而是堅信“時間會證明一切”,然后嗚咽著歌唱;當梅朵親眼看到感染麻風病的母親身軀糜爛時,她將《贊美阿媽》唱了一遍又一遍,周圍的病人也跟著唱了一遍又一遍,“唱著唱著,所有的不好就都會好起來啦”[1]楊志軍:《雪山大地》,北京:作家出版社,2022年,第580頁。。
在徐懷中的《我們播種愛情》里,也曾多次寫到藏地民眾相互歌唱表達愛慕的場景,“山民們都有這樣一種能耐:幾乎用不著思索,就能把要對自己情人的發(fā)問或回答編成一支動聽的短歌。他們習慣于用歌詞代替情語”[2]徐懷中:《我們播種愛情》,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0年,第248頁。。歌聲與音樂在這里顯然停留于風俗展示的層面。到了楊志軍的《雪山大地》,放聲歌唱幾乎成為小說的情節(jié)分支,音樂幾乎成為小說的核心元素,小說的每一章開頭部分都會附上一段與該章風格主旨相契合的歌詞。從某種意義上完全可以說,整部《雪山大地》就是一首由歌聲與音樂串聯(lián)起來的協(xié)奏曲?!堆┥酱蟮亍分械母杪暸c音樂盡情表達著人們的感恩與祈盼,它超越了單純風俗展示的功能,它“是人的本色,是日子的力量”[3]楊志軍:《雪山大地》,北京:作家出版社,2022年,第639頁。,現(xiàn)實與遠方、俗世與彼岸、常見的悲苦與恒定的信念之間因為音樂得以溝通,這是由俗常世界超拔出虔敬信仰的有力折射,對此,小說的敘述者江洋如是闡發(fā)解釋道:
我突然想,草原上的日子其實并不輕松,甚至可以說比任何地方都要苦。牲畜的瘟疫和牧人的疾病,沒有任何預防措施,冬天的雪災和夏天的旱災,更沒有任何抗衡的辦法,風吹雨打,寒冷缺氧,除了逆來順受,剩下的就只有以死面對。還有數(shù)不清的意外、數(shù)不清的人禍,要是沒有雪山大地的保佑,我們該怎么辦?坦然和歡樂從哪里來?信心和力量從哪里來?家里出了這么大的事,洛洛和央金今后怎么辦還是個懸而未決的問題,可我們已經開始唱著笑、笑著唱啦。相信祈禱的力量,相信雪山大地的照應,竟是這般神奇地左右了我們的靈魂,讓我們敢于樂觀地面對一切災難。[4]楊志軍:《雪山大地》,北京:作家出版社,2022年,第363頁。
多年之前,楊志軍曾對自己的寫作作出了這樣的謀劃:“藏地小說已經超越了歷史和苦難的層面,而是精神的升華,是信仰與現(xiàn)實的抗爭。藏地小說跟我在生活和精神上逐漸進步攀升有關系,等到攀升到一定程度,我會把它完全生活化?!盵5]楊志軍、臧杰:《人格?信仰?天賦——楊志軍訪談錄》,《百家評論》2014年第2期,第27頁?!堆┥酱蟮亍氛亲髡叩木衽噬颉吧罨笨繑n的重要收獲,小說里有虔敬的信仰,但這些信仰總是立足于生活的母體,絕非孤懸于天際的不可捉摸、難以把握的玄奧他者。《雪山大地》中的藏地信仰,既不是神秘的信仰,亦非虛幻的信仰,而是形成于并反哺俗常世界的實在信仰,這恐怕也是小說題目的得名之因:“雪山”必須挺立在“大地”之上,否則就是虛無縹緲的“海上天姥山”。
以宗教為核心的虔敬信仰是藏地書寫的核心話題,此外,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藏族與漢族的沖突對立,也是藏地書寫的普遍性敘事模式。楊志軍的《雪山大地》同樣將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關系作為其思考重心,但與藏地書寫傳統(tǒng)中那種非此即彼、二元對立的觀念態(tài)度判然有別,楊志軍在《雪山大地》中開辟出一條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互動互補的新型文明道路,這種探索不僅是文學內部的重要創(chuàng)獲,而且也為外部社會發(fā)展提供了某種有益借鏡。
在藏地書寫的開端之作《我們播種愛情》里,現(xiàn)代元素即開啟了對傳統(tǒng)的改造之途?!段覀儾シN愛情》表現(xiàn)的是社會主義如何引領西藏人民從農奴制度中覺醒的過程,政治力量在西藏土地上的播撒是作者的聚焦之點,需要注意的是,這種播撒在很大程度上又是通過現(xiàn)代技術取替?zhèn)鹘y(tǒng)經驗的形式展開的。于是,我們就可以理解小說為什么要以農業(yè)技術推廣站為中心,我們也才能理解農業(yè)站的工作人員為何既要向藏民推廣先進耕作技術,還得費盡心思創(chuàng)辦學校、普及醫(yī)療衛(wèi)生常識。表面上,農業(yè)技術推廣站從事的是送現(xiàn)代技術知識下鄉(xiāng)的工作,實際上,在現(xiàn)代技術知識下鄉(xiāng)的過程中,政治思想也隨之“匯入尋常百姓家”。正如葉圣陶在推薦《我們播種愛情》時指出的那樣:“為西藏人民辦的好事很多,小說以一個農業(yè)技術推廣站為核心,連帶涉及其他方面。這很重要。像西藏那樣的地區(qū),要改善人民的生活,改變人民的精神面貌,農業(yè)上各方面的改革不是頭等重要的政治任務嗎?”[1]劉金鏞、陸思厚、房福賢編:《徐懷中研究專集》,北京:解放軍文藝出版社,1983年,第137頁。對于十七年時期《我們播種愛情》這類藏地書寫而言,現(xiàn)代觀念、現(xiàn)代技術知識與政治思想是一體兩面的關系,因此與藏族人民對現(xiàn)代技術知識的掌握相比,人們在掌握現(xiàn)代技術知識后對黨和政府萌生的由衷感懷和擁護情感才是更為重要、更值得關注的。典型的例子就是當林媛向身為工委書記的父親蘇易夸贊貧苦學生札茜的學習情況時,蘇易要求札茜寫幾個字來看看,以便趁機對其進行一番考察。于是,札茜便折了一根樹枝,以歪扭的筆觸在地面上劃了幾個很大的字:“起先,工委書記沒能辨認出小札茜寫的是什么。但接著他看出來了,她是把藏、漢兩種文字緊緊地靠攏,寫在一處了,混同起來了。又過細地一看,認清了,藏文和漢文是寫著相同的一個名字——毛澤東?!盵2]徐懷中:《我們播種愛情》,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0年,第237頁。
在以《我們播種愛情》為代表的十七年時期藏地文學作品中,現(xiàn)代技術知識并不具備本體性意義,它僅僅是傳播政治思想的輔助手段。與之不同,楊志軍的《雪山大地》則著力突顯現(xiàn)代知識和現(xiàn)代生活的獨立價值。父親到沁多草原蹲點時深入了解了草原牧民的生存境況,后來被提拔為代理副縣長的父親重返草原,創(chuàng)辦學校,勸說牧人將孩子送去讀書。整個辦學過程中,父親遭遇了重重阻礙,既有物資缺乏、條件簡陋等外部難題,也有藏區(qū)牧民家長的不解,更有諸如培養(yǎng)學生上廁所后要用手紙的習慣、指導女孩子正確應對月經來臨的尷尬等等。排除種種困難和障礙之后,父親成功向封閉的藏區(qū)牧民孩子心里注入了現(xiàn)代知識觀念。因為獲得了一整套現(xiàn)代知識觀念,所以藏區(qū)的后代開始走向城市、迎來現(xiàn)代化的便捷生活,現(xiàn)代知識的傳授與現(xiàn)代生活的取得反過來又會進一步消除藏民的排斥心理,提升他們的受教育程度:“對寄宿班的結局父親是滿意的,當初他做到了一個不落地送學生上中學,現(xiàn)在又看著他們一個不落地成了享受國家干部待遇的公家人。更要緊的是,只要高中畢業(yè)就能做公家人的事實,很快會傳遍草原,那些還沒有把孩子送去上學的牧人一定會后悔,學校的學生又要增加了。”[1]楊志軍:《雪山大地》,北京:作家出版社,2022年,第207頁。父親堅信,“在沁多縣,只要有牧人,就得有學校。只有有學校,才會有前途”[2]同上,第255頁。。學校傳遞的是現(xiàn)代知識觀念,前途指代的就是現(xiàn)代生活水平,由此可見,與每個個體切身相關,大家肉眼可見的普通生活境遇改善就是最大的現(xiàn)代化價值。落地生根、落到實處的現(xiàn)代,才是與生活土壤接續(xù)的現(xiàn)代主張,才能永續(xù)發(fā)展、不斷拓展,“他走了,把種子留下了,長出來的都是強巴,而且沒有限量,時間越長越多”[3]楊志軍:《雪山大地》,北京:作家出版社,2022年,第264—265頁。。
接續(xù)現(xiàn)代理念、增補現(xiàn)代知識、追逐現(xiàn)代浪潮,這幾乎成為新時期之后,中國社會文化的主導線索,總而言之,一切向“現(xiàn)代”看齊、靠齊。隨著時間的流變,隨著現(xiàn)代發(fā)展進程的深入,“固態(tài)的”現(xiàn)代性快速被“液態(tài)的”現(xiàn)代性取代,“‘固態(tài)的’現(xiàn)代性是一個相互承諾的時代。‘液態(tài)的’現(xiàn)代性卻是一個解除承諾、捉摸不定、熟練地逃避和沒有希望的追求的時代”[4][英]齊格蒙?鮑曼:《流動的現(xiàn)代性》,歐陽景根譯,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2年,第189頁。。在越來越開放自由的環(huán)境中,人們普遍體會到了越來越孤獨無力的感受。與此同時,朝向現(xiàn)代深處挺進的經濟社會發(fā)展,開始大量將環(huán)境污染、氣候變暖、鄉(xiāng)村空心化等問題暴露于人類面前。為了應對精神層面的失落和現(xiàn)實層面的弊端,對現(xiàn)代及現(xiàn)代性的反思日漸興盛起來,現(xiàn)代逐漸從當初的正向目標質變?yōu)榭蓯旱淖锟準?,甚至出現(xiàn)了談“現(xiàn)代”色變、談“現(xiàn)代”心憂的局面。就在人們被現(xiàn)代多維病癥折磨之際,偏遠的藏地卻向人們顯示出未被現(xiàn)代損害的古老純潔的況味,“在內地,理想逐漸被人拋棄;西藏卻成了理想主義者的漫游之地”[5]藍訊:《西藏片羽》,史小溪編:《中國西部散文》下卷,上海:東方出版中心,1998年,第371頁。。于是,不少作家開始歡欣鼓舞地向藏地投去朝圣的目光,十七年時期那片“被解放的藏地”為“中國的最后一片凈土”所置換,馬麗華的表述堪稱代表:“西藏超出我們的經驗,成為夢想與遙遠與尋覓之地,尋覓不是為了印證我們的‘有’,而是為了印證我們的‘無’。”[1]馬麗華:《藏北游歷》,北京:中國藏學出版社,2007年,第6頁。遍布此類作品文本的藏地世界是一個純而又純、完全凈化的詩意棲居地。此類不加反思的非現(xiàn)代化的“人間天堂”般的藏地書寫,打著反詰現(xiàn)代商業(yè)的旗號,實則卻落入商業(yè)陷阱而不自知,成為典型的不咸不淡的中產階級美學趣味。更重要的是,當人們爭先恐后地沉浸于對詩意化藏地世界的勾勒描摹時,真實的藏地世界和藏民生活便被強行推入了不可見的深淵谷底,這是刻意建構的特殊的“文學邊地”,“將原本充滿曖昧、含混和多層次的現(xiàn)實存在化約為某些便于流通的符號”[2]劉大先:《“邊地”作為方法與問題》,《文學評論》2018年第2期,第48頁。,由此帶來的結果是進一步強化了城市與藏鄉(xiāng)、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之間的二元對立關系,隔斷了兩者之間交流互通的可能。楊志軍的《雪山大地》在還原了現(xiàn)代的獨立價值后,又開辟了一條以發(fā)展為核心訴求且接通城市與藏鄉(xiāng)、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聯(lián)系的文明之道。
首先,楊志軍在《雪山大地》里沒有單純謳歌藏鄉(xiāng)的樸素和神圣,江洋在工作上碰壁后曾對角巴爺爺訴說委屈,說自己想離開阿尼瑪卿州,想去找尼瑪和旺姆,跟著他們一起做一個自由自在的牧人。對此,楊志軍并未像常見的藏地書寫那樣被爛漫的幻想裹挾,而是通過角巴爺爺之口揭示了幻夢背后的虛妄:“你到草原上找一找,哪里會有自由自在的牧人?牧人就是服管的人,白天太陽管你,晚上星星管你,冬天雪管你,夏天雨管你,出門狼管你,放牧草管你,溫飽牛管你,穿衣羊管你。不想走出來就永遠別出來,一旦走出來,想回去就難啦,不信你去試試,過一個月牧人的辛苦日子,你就會覺得連州上的風都是軟的熱的?!盵3]楊志軍:《雪山大地》,北京:作家出版社,2022年,第268頁。藏鄉(xiāng)草原的生活并非沒有人間煙火氣的仙境,相比于現(xiàn)代化的大城鎮(zhèn),生活于藏鄉(xiāng)需要面對的挑戰(zhàn)、需要破解的難題只會更多。在直面并承認這一藏鄉(xiāng)生存現(xiàn)實的基礎上,《雪山大地》逆流而上,對現(xiàn)代化的城市生活寄予了厚望。桑杰的兒子才讓被強巴父親接到城市治好聾啞癥后,雖然無時無刻不在思念草原、思念家人,但他卻心甘情愿和江洋交換生活,主動選擇留在城市陪伴江洋的爺爺奶奶。對于才讓這一行為的意義,作者特意讓向往草原生活的江洋給出了事后解釋:“以后我會明白,才讓離開草原的主要原因還是城市對他的吸引,聰明的才讓跟大多數(shù)人不一樣,即使在溫飽線以下,也在考慮溫飽線以上的事。他幾乎靠著本能眺望到了饑餓背后的前景,感覺到了在一個省會城市人的發(fā)展的無限可能。而草原永遠是有限的,最大的可能就是做一個只會放養(yǎng)牲畜的牧人,最好的前程就是跟著香薩主任做他的弟子。不不,他不做。他從草原的遼闊中看到了狹窄,從城市的狹窄中看到了遼闊,他想做一個城里人,哪怕暫時吃不飽肚子,因為人活著不僅僅是為了吃肚子?!盵1]楊志軍:《雪山大地》,北京:作家出版社,2022年,第142頁。
其次,走向城市不僅意味著生活質量的提升,這一過程背后隱含的現(xiàn)代觀念對傳統(tǒng)思維的更正也具備重要意義。按照藏區(qū)牧人的傳統(tǒng)看法,牲畜是他們擁有的唯一財富,是維護他們身份與面子的標志,因此索南才說:“幸福就是讓人家羨慕,就是用多多的牛羊把別人比下去,叫鄰居嘲笑、叫牧人小看的日子是最最難過的,在這個世上,只能由我笑話人,不能讓人笑話我?!盵2]同上,第319—320頁。因循固守著這套思維,導致藏區(qū)牧民舍不得吃賣牛羊,辛辛苦苦養(yǎng)育數(shù)量眾多的牛羊,日子卻越過越窮。為了改變這一狀況,強巴父親便創(chuàng)辦起了“沁多貿易”,想方設法勸說牧人賣牛賣羊,然后聯(lián)系渠道批發(fā)出去?!扒叨噘Q易”的收購工作在開始階段極不順利,一再遭到牧民的譏嘲抵制。面對不同思維之間的差距,父親采取了一系列方法,他先是讓同為藏民的桑杰與卓瑪一邊向牧民收購牛羊,一邊把五光十色的貨物運到牧人帳房前,宣稱若不愿意賣掉牛羊,那就別想得到貨物,以便讓桑杰這樣走向城市有了錢的牧人起個示范作用,“讓牧人們看到錢的意義”[3]楊志軍:《雪山大地》,北京:作家出版社,2022年,第394頁。。然后又在牧民踴躍參與的“賽馬大會”上,及時向人們展示并推銷時髦裝扮和現(xiàn)代用物,吸引牧民以牲畜來置換相關物品。很快,牧人們便開始接受牛羊換錢的事實,“沁多貿易”的門店前開始排起了長長的售賣牛羊后前來兌付錢款的牧民隊伍。過去幾乎沒接觸過錢的卓瑪,已經掌握了熟練數(shù)錢給錢的本領;習慣于騎馬奔馳的桑杰,也學會了騎摩托車,這種快捷的交通工具不知不覺成了牧人們追求的新目標:“牧人們開始有了對時髦的感覺,有了對迥異于舊習慣的新生活的接受。漸漸地也許是迅速地,草原上有了開著摩托車放馬放牛放羊的牧人?!盵4]同上,第463頁。
受“反現(xiàn)代性”觀念引導的浪漫化、詩意化藏地書寫,還熱衷于表露其單向度的、絕對化的生態(tài)關懷。在很多作品中,藏地自然樸素的生存方式被賦予了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崇高價值,反之,現(xiàn)代化的城市生活則淪為了人性惡的膨脹之所,是導致自然生態(tài)環(huán)境急速惡化的唯一歸因,諸如姜戎的《狼圖騰》,甚至楊志軍本人的《藏獒》三部曲都可作如是觀。此類秉持萬物有靈立場、高揚生態(tài)文學大纛的藏地書寫,潛藏著難以察覺的迷思和矛盾:它們揭示并凸顯了現(xiàn)代工業(yè)發(fā)展對自然生態(tài)的戕害,卻漠視了現(xiàn)代化進程給人類生存帶來的全方位提升的意義,現(xiàn)代發(fā)展與自然生態(tài)似乎歸屬于完全無法共生的兩橛。事實上,生態(tài)倫理價值觀不應成為逃避對人類利益關切的借口,“以生態(tài)自然規(guī)律作為保護自然的依據(jù),如果離開了‘人’生存與發(fā)展的前提,便失去了存在的意義”[1]陳舒劼:《復魅的迷局:當代文學信仰敘事中的認同困境》,《東南學術》2013年第2期,第44頁。。楊志軍應該對極端化的文學生態(tài)主張的不足有所省思,所以他才在《雪山大地》中通過強巴修復草原的事跡,嘗試著描繪了現(xiàn)代發(fā)展與生態(tài)保護相互契合的遠景?!堆┥酱蟮亍分幸渤霈F(xiàn)了草原生態(tài)環(huán)境急劇惡化的場景,不過草原的頹敗是因為牧民堅守傳統(tǒng)生活習慣,只知一味追求牲畜數(shù)量所導致的,也就是說引發(fā)生態(tài)問題的根源是傳統(tǒng)而不是“千夫所指”的現(xiàn)代。另外,強巴父親最終找到了阻止草原繼續(xù)退化、成功修復草原的方案:分十年把阿尼瑪卿州全州六縣所有退化草場上的牧人搬遷到城里,然后讓草原靜養(yǎng),等時機成熟后,再讓牧人搬回去,然后規(guī)范草場、有限放牧。建一座城市,實施十年搬遷計劃,是挽救草原的唯一辦法,這個方法明顯借助的是現(xiàn)代城市的庇護和現(xiàn)代科學知識的幫助。因為在現(xiàn)代發(fā)展過程中產生了問題,就急于將現(xiàn)代本身棄如敝屣,就完全遺忘了發(fā)展所帶來的機遇,這顯然是不負責任的輕率之舉。故步自封、自我隔離、因噎廢食只能與實際需求相背離,今時今日,必須通過現(xiàn)代化發(fā)展才能開掘出文明大道。
《雪山大地》寫到,目睹草原枯萎衰敗景象的“我”感慨地表示:“以前阿尼瑪卿草原幾乎所有的地方都是這樣的草場,現(xiàn)在牧人的日子好啦,草場卻不行啦,真是的。”這時,梅朵的回答恰恰可視為作者針對那種極端化“反現(xiàn)代”和浪漫牧歌式藏地書寫的警醒:“可我并不懷念那個時候——草原好著,日子壞著,要是日子好著,草原也好著,該多好?!盵2]楊志軍:《雪山大地》,北京:作家出版社,2022年,第539頁?!叭兆雍弥?,草原也好著”可能嗎?在小說開頭部分,當桑杰第一次進城看望恢復聽說能力的兒子才讓時,這個純樸的藏民置身于城市的高樓中萌生了濃濃的眩暈感,仰頭瞅著天上的太陽,桑杰覺得陽光灑下來,既跟草原的一樣又分明有所不同,強巴父親解釋道:“草原地勢高,所以感覺冷,看著太陽大?!鄙=軗u搖頭:“草原一個,西寧一個,好比孩子的阿爸和阿媽,好比兩個家,草原一個,西寧一個。”聽聞此話,父親放棄了糾正的念頭,心想:“兩個太陽就兩個太陽吧,一個人心里有兩個太陽有什么不好?”[3]同上,第134頁。翻閱以藏地書寫為代表的當代少數(shù)民族文學作品,我們會發(fā)現(xiàn)“衰弱的老人”“外來者”和“出走者”是三個最突出的形象群落,這三大形象無一例外均顯露出失敗的痕跡:“老人落伍于時代的潮流,外來者失敗于改造舊有文化,出走者則落魄于資本市場中的弱勢地位?!盵4]劉大先:《新世紀少數(shù)民族文學的敘事模式、情感結構與價值訴求》,《文藝研究》2016年第4期,第19頁。對于《雪山大地》來說,我們卻不能簡單以“衰弱的老人”“外來者”和“出走者”的類型來論定、指稱其核心人物,《雪山大地》中的角巴爺爺是老者,但卻緊跟時代潮流,永遠保持對生活的熱愛和對藏區(qū)建設事業(yè)的全力支持;強巴父親和苗苗母親是草原的“外來者”,但他們均以良善之舉獲得了藏民的真心愛戴,他們的所作所為不是要片面沖擊、推翻藏地的樸素道義,而是“把星星搬到地上,再把星星的光搬到人心里”[1]楊志軍:《雪山大地》,北京:作家出版社,2022年,第73頁。;梅朵、才讓、洛洛等年輕一代,自然而然地走出草原、走向城市,可是他們后來不僅多次在身體層面重返草原,而且都在以實際行動建設草原、回饋草原,他們與藏地也不是單純的厭惡和逃離關系。與流行的藏地書寫有別,楊志軍的《雪山大地》毫不扭捏地表達了對現(xiàn)代化發(fā)展的支持贊許,背后的指向正是希望讀者看見人內心深處的“兩個太陽”,所以《雪山大地》又是一首出走與回歸、城市與藏鄉(xiāng)、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交織融匯、互促互補的雜奏曲,而非兩者對立的競奏曲。
就楊志軍的《雪山大地》這部作品來說,其中既有俗世生活的困厄與不堪,也不乏向上向善的信仰光芒,在此意義上,這部小說可以說譜寫了一首俗世與信仰的協(xié)奏曲;同時,《雪山大地》也描繪了藏鄉(xiāng)與城市、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相融相會的遠景,從這個角度來看,它又無異于一首多音雜奏曲。如果將視野延展擴充開去,將《雪山大地》納入整個藏地書寫的文學史大傳統(tǒng)中加以觀照,我們又可以發(fā)現(xiàn),復調交織的《雪山大地》相比于已有敘事模式而言,提供了諸多維度的全新筆調,因此它又是一首名副其實的變奏曲。統(tǒng)而觀之,無論是協(xié)奏中的生存與信仰,還是雜奏中的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抑或是變奏中暗含的賡續(xù)與創(chuàng)新,所有這些命題都不是可有可無的小話題,而是文學藝術乃至整個現(xiàn)代社會應思索解答的中心話題。由此著眼,描寫藏區(qū)邊地的《雪山大地》,絲毫不是邊緣化的點綴,確切的說法是,楊志軍的《雪山大地》是在邊地關心、思考著這個時代的中心命題,關于這個命題,作家給出的答案是“人”:“人身上最難懂的就是臉上橫七豎八的皺紋,但是父親的皺紋我們都懂,那是跟雪山和草原一樣自然而然的褶子,是為了母親為了所有人的刻痕,是‘人’的標記?!盵2]楊志軍:《雪山大地》,北京:作家出版社,2022年,第654頁。
文學是人學,這顯然成為了一個常識性的說法??墒?,只要進行一個簡單的回溯,我們就不得不承認,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關于人的描寫,遭遇了不容小覷的問題?!拔逅摹币詠淼男挛膶W,曾長期徘徊于自上而下的啟蒙批判視野和自外而內的浪漫抒情筆調,與之相應,文學中的“人”,要么病相纏身,要么仙氣十足。后來的革命文學、延安文學開始以平視的角度呈現(xiàn)底層民眾的經歷和心緒,文學中的“人”,被注入了鮮活可感、質樸真切的生活氣息,但在這些落地的人像之中,抽象、感性、紛亂的精神性元素又被強力抽空。新時期以降,隨著“人性”思潮的回歸和噴涌,人在文學中的面目日漸豐富起來,過往避之唯恐不及的私人情緒和肉體訴求紛紛“魂兮歸來”??墒牵瑨昝撌`后的文學寫作,投注筆墨最多的往往是卑瑣的欲望、苦難的世相和趨惡的言行:“當代作家的小說敘事,多半傾向于展示存在的荒涼景象,或者表達人性的限度,他們的寫作倫理指向,是以暴露或批判為主的,只有很少的作家,能夠在暴露和批判之余,通過敘事呵護一些脆弱而溫暖的事物,作為其作品的亮色所在。”[1]謝有順:《當代小說十論》,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2017年,第169頁。這樣的景致不僅未曾消弭,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勢。
毋庸諱言,批判現(xiàn)實并揭露可見的與不可見的種種問題,當然是文學寫作的重要立場,也是文學存在的意義之一。承認這一點,卻絕不意味著我們的文學可以漠視良善的展示,貶低希望的意義。當作家們都熱衷于抽象的形式演繹,并沉溺于苦難和邪惡的渲染時,我們能在文學天空中發(fā)現(xiàn)的就只剩下些空殼般的無望人影。面對這種現(xiàn)狀,有人自然會辯解說,解除沉重負擔、眼光向下的文學寫作,使許多久遭壓抑的“矮小”人物的不堪際遇和難言情感被重新看見。“矮小”人物的描寫當然有不容忽視的價值,但“矮小”的只是他們的生存處境,不能就此將他們的精神面貌始終框定在“矮小”的洼地。正因為“矮小”,反而特別需要“高大”的精神力量的護持和指引,否則,小人物便只能跟隨著文學的小敘事不斷下沉。在此背景下,《雪山大地》這類作品的出現(xiàn),不僅是及時挽救“敘述精彩,精神低下”[2]楊志軍、臧杰:《人格?信仰?天賦——楊志軍訪談錄》,《百家評論》2014年第2期,第27頁。的衰頹局面,也是對文學尊嚴的有力護持,它讓我們相信,文學寫作應該是與靈魂世界、與精神高地相呼應的崇偉事業(yè)。楊志軍的《雪山大地》描寫的是藏區(qū)邊地,與城市中心相比,屬于另一種“矮小”的對象,可是在對邊地的描寫中,作者贊譽的是在俗常中超拔起虔信之心、在發(fā)展中探索出文明之道,一個正視俗世且堅守信仰、銘記鄉(xiāng)土又不懼怕城市、回望傳統(tǒng)并開拓現(xiàn)代的堅挺的、大寫的“人”的形象。從中,讀者能夠切實感知到的是豐盈高貴的靈魂:“如何才能形成這樣一個奇怪的藏漢混搭的家,真是說不清楚啦。它有感情、習俗、婚姻、血液的交融,還有聲氣呼吸的交融,而一切交融都基于這樣一個條件:向善而生?!盵3]楊志軍:《雪山大地》,北京:作家出版社,2022年,第34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