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南飛
當年,他在此飲馬,一條河流和他手中的鞭子一樣,蓄勢待發(fā)。那根繩索和光陰較勁,像北風在河道上磨牙。一滴滴水是謎語,誰來破解?一個人和一匹馬有著相同的命,始于跋涉,止于跋涉。
王,手指上游:若有一日,就將我在此埋了。
馬,是他的知音。
它聽得懂他身體里的刀光劍影,聽得懂他身體里洶涌的河流,用一碗烈酒就著落日一飲而盡:埋在西遼河的水聲里,我們都是它的乖孩子。
一條河流,最終都流進眼眶中去了,仿佛一條河流,就是一把打開記憶的鑰匙,沙場或戰(zhàn)鼓,炊煙或草民,反復上演走散和相遇。
什么樣的黃昏,能讓主角深陷其中?
什么樣的黎明,能讓他不忍打開夢境?
歌謠是夢的脊骨,撐起偌大江山。迷戀一片沙場,也迷戀一片荒蕪,像老牧人那樣歸于煙火也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把身體里的河流,馴服成一支低沉的呼麥;他把一條河流掛在柵欄上,像一夜被原諒過的月光。
我相信他愿意化身為馬,披著月光奔跑,像披著一條大河,替它們征服遠方;我相信他愿意深藏于漢子的筋骨里,聽血脈洶涌,彈響斷骨之歌。
斬斷的刀劍還是刀劍,折斷的骨頭還是骨頭。
而斬不斷的西遼河,和它們一樣不肯回頭。
你能為我的遼闊之淚命名嗎?
指尖上的河流,日夜奔赴的一生。哪怕被一場大雪覆蓋,也無法鎮(zhèn)住血管里的掙扎。
你能在最后關頭與我相認嗎?
一塊墓碑上,順著刀痕的筆劃流動:我一生只停留一次,留在哪里,哪里就是故土;我一生只放縱一次,落在誰的心頭,誰就會被我所傷。
鋒芒漸瘦,人也漸瘦。古道上,拈斷了幾縷西風,與斷腸人一起看夕陽,將天涯碾來碾去。我們原本都是善良的人,看不得這些反復無常的殺戮;而我們又都是無法赦免自己的人,在時光的脊背上,做它們的同謀。
一把刀,削碎了身上的咒語,削啊,最后將一個卸甲歸田的人削成一根骨頭。很硬,放在地上,是河流,握在手中是拐杖。又是一次輪回,并無法拒絕:馬放南山,也是囚禁。
他用一把刀修改自己。
山。
川。
河流。
鳥鳴蟲語。
曉風殘月。
我是多么熱愛一把刀像一匹馬那樣奔跑,放縱它的孤獨:被光陰磨鈍了鋒芒,執(zhí)手相看時,一筆殘缺的草書,躍然紙上。
聽我用幾筆鋒芒彈奏白發(fā)。
落腳處就是故鄉(xiāng)。
虛掩的琴聲終歸是無法斬斷的?。赫埵障挛业囊环剿?,那孤山已瘦,瘦成一把刀那樣嶙峋;再就是收下我指間彈出的嗚咽,一把刀身上彈醒的塞北或者江南。
你說:這把刀如此虛弱,已不能再修改人間的恩愛和仇恨。不如就此退守空山,去刀身上彈出月光和鳥鳴,彈出一座小寺和一滴滴藕斷絲連的春天。
噢,這善良的肋骨形同虛設。
它不會阻擋一曲流水浣洗人間,轉瞬就去了下游,誰也不見。
他說:我的身體里住著一把刀的魂魄,我愛它,勝過愛自己。
一把刀返回身體,像游子返回故鄉(xiāng)。
聽聞,當年曾有一場暴動,被他勒止在弓弦上。
它們褪下的羽毛,飄在水面,那是一層受過傷害的灰燼。
阿巴海上,游動著一個個問號,每一個都是無法解開的死結。
一次遷徙,就是一次輪回,仿佛一夜白頭,就為了相互挾持,逼迫對方吐露愛戀。
水塘里叫喊著喧鬧的孤獨。只有活著,等待,才能一聲一聲掏空塞北,也順手掏出科爾沁的口供。
拍碎孤煙,去天空上認領傷痛。
一滴淚水可以喚醒一個親人,阿巴海里積攢了太多的控訴。
它們全部負案在逃。
當年,相互偷走了愛情,那一雙毫無玄機的腳掌,怎么就弄亂了塵世?
它們全部都是囚徒。
猶如此刻,一朵朵寂寞喧鬧地盛開。
寂寞也有疼的時候??!它們高一聲、低一聲地切割領土,一枚枚動詞重傷了北國。
不問江山。
不問明月。
問只問:我若把這大好河山盡付于你,你還恨不恨我?
她把一粒粒種子摁進泥土里,同時也摁進自己的渴望。
大地的傷口,包容所有的深情與真愛,任憑種下他們的虔誠和心事。
這么多愛,被種下。
為了能把它們喊出來,寧愿等待一生。
她拔除田里的雜草,像拔出身體里的刺一樣,疼,也要拔。那疼,是快樂的。
當年,他扶著木犁,像扶著大地的喘息聲,隨著一顆顆腳印行走,錯落有致。
她縫補衣裳的手,被針扎了一下,月亮,許是怕疼,仿佛晃了一下,而小村,也隨著顫抖了一下。
她把男人的夢,一筐一筐背進院子里。雖說院子那么大,卻也裝不下這土香土香的渴望啊。
再把一粒一粒糧食的香,一碗一碗盛好,放在桌子上,讓她的男人和孩子們,就著月光,品嘗時間的味道。
他和她并排躺在土炕上。
他說:老了。
她說:老了。
他說:那塊墓碑上會刻下我們的名字,就像我們這樣緊挨著,多美??!
她說:好的。
它忍著胸口里的怒吼。
它反復斟酌一場曠世絕戀。
去一部春秋里忍辱負重,琵琶聲中,早已設下十萬埋伏。等一顆頭顱落網,將滿地皎潔的呻吟和哀鳴,按住。
深陷蟲語者,已習慣于寂寞的圍剿。一根發(fā)絲上,吊著月光的懸念,依舊無法說服三十年前或三十年后的臉龐。
再一次彈醒月亮。
懸崖太高,你怕不怕?
山谷太深,你怕不怕?
逃亡太久,與此處縱身一躍,一擊,便中了誰的萬古心?
那一夜,唯有束手就擒。
那一夜,一顆頭顱受戒。
那一夜懸念重生:是誰把一枚疼痛的骨朵,別在了我的屋檐上?
把身體里的憤怒一塊一塊拆下來,拆成每一塊巨石的怒吼。它,是被一次一次安慰攻陷的,驚濤拍岸,是在訴說敵情。
不要用黑夜安慰黑夜。
黑夜會更深。
當一條大河在暮色中熄滅自己,它對所有的秘密都守口如瓶。
穿過。
以自投羅網的姿勢穿過。
穿過大地這塊巨碑,以愛的名義傷害它,或者被它傷害。
誰把渡口的舊夢偷偷擺渡到對岸?每一張空網里都拖著它百轉千回的孤獨。相見,兩無猜;云深,知歸處。一輩子只用一種語言反芻祭品:水聲太苦,早已將小寺的鐘聲腌透。
水聲,就是不斷被翻動的頁碼。
千層雪,翻到最后也不見故人。
船行,對岸。是一把猶豫之劍誤傷了千年。我們都是遲到者,恭恭敬敬地收下它的轟鳴和召喚。
你還肯收下我這把鑰匙么?打開渡口,一夜就能返回你的長安。
誰能從漩渦中打撈天子舊夢?大河里漂流的都是罪臣的一根根傲骨,親手折斷它們的人,已然在破廟的銘文上懸梁自盡了,只留下他的邊關、明月和烽火,戰(zhàn)戰(zhàn)兢兢。
我以野馬的姿勢與你對峙,并替你背負萬里河山,奔涌而下。
被押赴刑場,與行刑者相見恨晚:哎,兄弟,你且用這鋒利的水聲斬了我吧,咱們好來世再見。
它走。
它大口呼吸。
它吸一口氣,仿佛要把一座雪山都吸進去,一山鳥鳴,一片天空,半座山的潔白和翠綠,都吸進去。
“哞” 地吼一聲,就像要把一顆心都吼出來,把它吃進去的九千九百句經文都吼出來,把老阿媽燃起的炊煙都吼出來。
一座山,走到另一座山,他走了九千九百九十九年。
一頭牛與另一頭牛相遇,它走了九百九十九天。
遇到我,走了九千九百九十九步。
你是我的前生啊,為了找到你,我用了九千九百九十九句呼喚。
相隔咫尺,你我之間還有九千九百九十九滴鮮血的記憶。
我們邁著同樣的步伐。
我們走著同一條路。
不就是游走在人間的一副骨架嗎?同樣臣服于一片泥土,同樣的命。
它從一條路的那端走過來。
我從一條路的這端走過去。
彼此對視,無語。
我不怕,不怕它深吸一口氣,把我也吸進去。
我用草一般卑微的身體,靠近一棵草。
每一根草木都是大地卑微的手指,靠近泥土的暗疾。每一節(jié)卑微的骨骸都是唯一的答案,回味燃燒,點燃它身體里卑微的寂寞。
我用草一般卑微的鑰匙,打開大地這把大鎖。被燈火囚禁的人啊,點燃了誰的懷念?
一場燃燒,如同北風撫慰斷骨,鳥鳴撫慰花朵;像老羊倌兒頭頂著一場白雪,走啊,累了,頭枕地上,便再也無法抬起,一個句號,落日般完美。
每一根白發(fā)和草的鋒芒一脈相承,它們懷揣鐘聲,染上同一種病,久治難愈。
是黑夜養(yǎng)大了一聲聲咩叫。
是黑夜磨利了一把把匕首。
把畜群和煙火都趕回牧鋪里,草原被關在門外。每一片山坡上都養(yǎng)著瘋長的野心,將不安分的馬蹄淹沒。
我們彼此靠近。
我們胸懷同樣的悲憫。
我們卑微。
卻親手養(yǎng)大了泥土的鋒刃。它們曾誤傷過自己,傷口,像花朵一樣美麗。
一棵從傷口里長出的野草,才最懂一個被誤傷的春天。
我們只是夜空里饑寒交迫的一聲鳥鳴,啄著厚厚的山脊。
它,只是埋伏在懷中的預言,依靠一顆月亮取暖。
想被它抱在懷中,打開封印,取出身體里的詛咒。
饑餓,是說服自己的理由。
據(jù)說,身體里的空,比黑夜更遼闊,像暗藏了一只豹子,每一分,每一秒,都危機四伏。
飲下一碗月光,撫慰它豢養(yǎng)的十萬個渴望和幼崽,直到白發(fā)和黑夜一樣漫長。
大地,燈盞。
一場風暴未曾拿住我們這些遠行者:疲于奔命,也是我最后的底線了,扼緊一路的喊殺聲,今夜一聲嘆息,只肯在荒原上行走。
燈盞面前,眾生平等。
與野鳥和豹子靜坐。是誰,放任一條大河靜靜流走?
它,就是這么把一個黑夜掏空的。
地球深處,一束光的回響,被撕成兩半。
這樣的黑夜啊,誰都無法獨善其身;這樣的光芒,只有你才配擁有。
我們都是科爾沁的孩子,在北風中放牧光陰。那個手持牧鞭的漢子,放牧馬頭琴聲:一把馬頭琴里,藏著一匹駿馬,它把奔騰的念想都藏在弓弦上。
是多么浩大的胸懷收留了一匹光陰?它的背上馱著遠古神話,弓箭手被水草的肥美所困,他牽著自己的駿馬,順著琴聲,走向夕陽。
沙場上的號角,讓風云卷走聲音中的野性,被鑿在墓碑上。墓碑上的鞭影,也含著淚??!它抽打每一聲長嘶中的空曠,抽打牛羊的咩叫。
一道鞭影,被抽在草原上,抽成西遼河的手勢——
在漫長的征途上,我們都是弓箭手,是駿馬,是牛羊,是一聲一聲行走的號角;是一道道鞭影,是你手指上顫抖的音符。
沒有那達慕的召喚,我就不會與一匹蒙古馬距離如此之近,仿佛我的身體里住著它的渴望,它的眼眶中,住著我的目光。
仿佛看我一眼,就認回了相隔幾世的親人!
奔騰。煙塵。長嘯。
當它失蹄滾落塵埃的那一刻,我的心也隨之跌倒。每一匹生靈的腳下都鎖著塵世的牽絆,不知道在哪個瞬間,會讓一聲嘶鳴命懸一線。
當它翻身站起,蹄子緊扣大地,我的一身筋骨也像它的傲骨那樣站立。
每個身軀里的野性,都是一匹忍而不發(fā)的獸,懸崖勒馬的一瞬,失足跌倒的一瞬,忍痛站起的一瞬,它把對這草原的一聲親愛,狠狠釘入大地。
而我,已經把一聲呼喚釘入一匹駿馬的骨髓中,隨之奔騰、跳躍,隨之撒野,闖入塵煙。
燈火起。
月光落地。
莊戶人的鋒芒,從門縫涌出。這讓我覺得,所有的憐憫、敬畏和安撫,是多么單薄,單薄如一把鐮刀掛在屋檐上,淡淡的鋒芒與明月一試深淺。
小巷,依舊不動聲色,像張老頭嘬著旱煙袋,將散碎的光陰吞進吐出,像失傳已久的記憶,在腦海踱來踱去。
所有離家的人,離開的只是一個影子,他們會把一顆心夜夜留在村口的老榆樹下。
說起幾寸光陰,就將一把剪刀遞了過來,順手咔嚓咔嚓便將故事情節(jié)絞碎了。
然后,再學著老母親的樣子,趁著月光,一塊一塊縫補。
火炕依舊。溫暖一個村莊的寒冷和饑餓。灶膛里的柴禾,和煤油燈捻子一樣,只要撥一撥,就亮了。
小,依舊。斑駁,依舊。我曾經不敢提及的事物,卻成了年輪里走不出的圈,一遍一遍重復夢境。
我們偶爾談起老村的脈絡,像彈起一根空弦,顫抖而寂寞。
像每一盞孤獨的燈火,擁抱我們,擁抱這些不曾離開的過客。燈火一盞一盞熄滅。
月光落地。
鼾聲起。
篝火燃起。
一塊塊木頭,撕開身體里火熱的光芒,照耀夢境中的遼闊與草香。它們用烈酒的豪邁,燃起草原之夜最美的時光。
來,跳舞吧!
手牽著手,是對疲憊時光的圍獵,是在蒼茫大地上的一次撒野。我們身披天涯,在此相遇:讓一堆熱烈的火焰見證,讓一張?zhí)鴦拥哪橗嬕娮C,今夜,我們都是歌謠的孩子,唱一曲天涯,也說一說天下。
天下,就是你在一條路的那端等我,我在這里備好了一杯赤誠和漫漫長夜。
天涯,就是我們在時光里走累了,走散了,聚在這草原上慢慢訴說愛恨,也說一說想家。
馬頭琴慢慢拉響,我們還未分手,就開始思念。難道是這琴聲把光陰撕扯得漫長遙遠?
一匹馬,帶領我們穿越時空——
那個翻身上馬的漢子,就是神箭手,他的弓弦上,搭著一匹馬的長嘶。他的箭身上搭著一匹馬的風骨,而他的手指間,搭著一座江山。
呼麥響起——
喉管中,奔涌著英雄的傳說和血性,拔起一座山的鋒芒,山河的夢境,都要抖上一抖;拔出一個人的鋒芒,插在沙場上,遍地烽火和廝殺聲,就會偃旗息鼓。
聲聲入耳,你唱的是一個壯士的前生和來世,而我們就想在今世與你相遇,在蒼穹的弦月上,在四野洶涌的山脊上。
這么深邃的夜晚,我們都是英雄,都是壯士,還是久別的親人。在馬頭琴與呼麥的曠世絕戀中,相擁而泣。
香透了經文,禪師手捧經卷,順手捏住了筆畫中的光芒,如拈花一笑。
你的大唐,已在俗世中,幻為微塵,輕輕落在誰的指尖,就成了誰的一夜江山。
行走于古道上,我背負盛唐的煙火折返。
崖壁上,有佛——
你背負的行蹤早已身負重傷。入山,入寺,入經文,待痊愈,就入世去吧!
山如猛虎盤踞。
放下屠刀之人,在鐘聲里修煉千年。那刀,已被洗去鋒芒,皈依,如歸鞘。而那人依舊在講洗心革面的事,在雕塑上講,在經文里講。當年的安樂是誤入歧途,把原本俠骨柔腸的人,活成了另個樣子。
而今,胸口里裝著猛虎,一旦生出貪念,便會被一口吃掉。猛虎,被古剎卡著脖子,一萬年也不敢胡作非為。
教人入世,必要教人出世。
這些行色匆匆的人,都是將要把自己弄丟的人。上山時,一臉雜念;下山時,無非是雜念下了山。
肯不肯停下腳步,聽一聽老鐘講一段身世:禪寺如老僧,打坐經年,不著悲喜——
那一世,刀斧廝殺,被老鴉煙云掩去。
那一世,玉石俱焚,被匆匆逝水抹去,而蒼山依舊,幾度重生。
眼見著一個個出世之人,懷里都裝著塵世,無需解藥。
寺,活在山水間,千年的刀斧不為所動。石頭里打坐的禪師,無需世人膜拜。
千年沉默,并不是千年無語。他眼見一聲聲木魚被托在手掌中:它不說話,卻不是無話可說。
隔空而坐,我們何不手談一局?
世人如棋子,一個一個被撿走,那個撿走棋子的人,也會被摁在棋盤上,進退兩難,欲罷不能。
只有一把刀,最懂一塊塊木頭的心,從一棵老樹開始,探尋大地深處的回響。
酣暢淋漓的尖叫聲,弄清了時光的紋理:老寺的鐘聲里,隱藏了一段饑餓的時光,如同長廊的木雕里,隱藏了太多花朵和鳥獸的悲憫。
一刀一刀,一刀又一刀,你會從一塊木頭里取出自己的樣子。
它沉默不語,目光里卻飽含了人世間的酸甜苦辣。
最美的木頭,最美的風,最美的刻刀,最美的你。
一不留神,就釣起它內心的漣漪:哪怕三千年一開花,三千年一結果,深不可測的木頭里,都住著一尊佛。那是一場輪回,也是一次邀約,最美的木頭上,住著最美的你。
比如說西遼河的血脈,順著刀下的線條,不經意間,就流到你的身體里去了;不經意間,就流到一塊塊木頭中去了,就流到手藝人的掌紋中去了。
聽一塊石頭或木頭內心的轟鳴,像聽歲月億萬年的洶涌,雕刻刀耕火種的疼痛,雕刻古道沙場的韻腳,雕刻煙雨,雕刻燈火,雕刻一個又一個王朝的印記,以及相互間最熟悉的問候——
你好,親人。
你好,陌生人。
你好,一刀又一刀的光芒,讓人憐愛。
我知道,每一個流浪的靈魂都在尋找故鄉(xiāng),每一曲流落天涯的琴聲,都在尋找斷腸人。
就一筆一筆刻下他們吧!我知道,每一個沙場上的壯士都在尋找駿馬,每一匹駿馬都在尋找戰(zhàn)鼓聲。
就一錘一錘敲醒他們吧!
每一個長長短短的句子,都在訴說親情或者愛情,從一顆月亮落腳的地方開始雕刻,刻出天涯雨,刻出大漠風,從彼此的容顏里取出千古絕句。
語言是最拿手的工藝:老街上,石頭會說話,木頭也會說話。只有錘子和刻刀,一點一點解救它們身體里的沉默,千年不老,萬年也不老。
你能解救它紋理中的白發(fā)嗎?
寂寞的目光中起伏著大海的呼嘯,馬蹄的律動和短兵相接時的驚鴻一瞥。
入耳:咱本就是失散多年的親人,穿越時空的相遇,救活了多少琴聲?。恳桓€條,就是一根琴弦,彈得峰回路轉,有緣的人和無緣的人都能相見。
一夜琴聲就是一夜知心話,說的是你手中的千山萬水,滋潤了人間的玲瓏心,還有一個又一個苦苦尋覓的人,終于在一把刻刀的鋒芒中找到自己。
要小心,不要在情節(jié)中走失了。
一刀刀,一件件,都是萬物的前世與今生。邊關大漠,盡顯千年筆墨的風骨,你可以從它們的身體里,聽出一路長歌和謠曲。
要小心被一把刀俘獲:它知曉你的來龍去脈,并會按照自己的模樣刻進山河的骨子里。
我愿意做那個無名無姓的手藝人,讓自己的心情在刀刃上撒野,每一筆都是有靈性的托付。
做一個局,太久了,解一個局,太累了。就讓無盡時光來安慰。無論多么丑的石頭或木頭,都是自己的孩子,誰來任意指指點點,都會不高興。
一個答案在手中呼之欲出,執(zhí)掌的天下,只有他的知音才能讀懂,江山萬里,只有他才能用一把刻刀撰寫春秋。是一顆落日,一把刀斧,一匹馬,一座關隘,一輪關不住的月亮,和一杯藏不住的美酒。
說不完的故事,說不完的時光,我們的絕世容顏,就是一幅巨大的畫卷,盡在一把刻刀的無限風光里。不信,你就聽一夜馬蹄,與它對視;不信,你就把自己當成一把行走的刀子,共同去執(zhí)掌它的壯美和好夢。
聽一塊石頭說出它內心的故事,聽它說出光陰的風采,聽它說出一條路的磕磕絆絆。
一把刻刀或鑿子,把一座大山搬進一塊石頭里,把一條河流搬進一塊石頭里;一塊塊做夢的石頭,被搬進小村的角角落落。服從于石匠的指點江山:你們這些苦孩子,被風雨雕琢太久,就用我手中的刻刀,鋒利的愛,還你一個夢境中的本來面目。就像大河之上打坐的月光菩薩,慈悲,善良。
刻刀的鋒芒,在時空里沖鋒陷陣,從臉孔到臉孔,從沙場到沙場。你一定要明白,一把刻刀就是他的一根風骨,戳在被淚水浸透的地方,看一塊石頭笑:笑江山和家國的千載輪回,你我在刀的見證下握手言和。
看一塊石頭流淚:最愛萬里河山的絕世壯美,左一筆右一筆的傾訴,我都收到了。
你見過一條河流從一塊石頭上流出來嗎?
你聽過一聲鳥鳴從一塊石頭里突出重圍嗎?
愛你或恨你的石頭會說話,手中的刻刀最懂它——
刻下的瞬間,那么疼;那么疼的瞬間,那么愛。我相信匠人和刀子,都在線條中找回了前世。
“你會從我的身體里取出大河的吶喊,和一個個生靈骨子里打磨多年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