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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家里安裝了電話,我再也沒有給您寫過信。
我知道麥子已經(jīng)收割完畢,家中已經(jīng)吃上用新麥子面粉蒸出的饅頭了吧?我們在這里吃的面粉,都是用陳年麥子磨的,其中還添加了增白劑之類的,白得發(fā)青,不好吃,沒有麥子味。想起老家的饅頭和大蔥,我就想家。北京的大蔥也不好吃。北京的什么都不好吃。北京的大蒜也不夠辣。
昨天,高密的王大炮來了,扛來了半麻袋大蒜,紫皮,獨頭,辣得很過癮。他說前幾天去看過您,說您身體很好,我們很高興。我們中午包餃子給他吃,白菜豬肉餡一種,胡蘿卜羊肉餡一種,都很飽滿,煮出來白白胖胖,像小豬似的。搗了滿滿一臼子蒜泥,我搗的,加了醬、醋、香油,味道真是好極了。
……
父親節(jié)時,我寫了一篇小文章,題目叫《父親的嚴厲》,寫得不好,但還是抄給您看看: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我父親四十多歲,正是脾氣最大、心情最不好的時候。在我們兄弟們的記憶中,他似乎永遠板著臉。我們不管是處在怎樣狂妄、喜悅的狀態(tài),只要被父親的目光一掃,頓時就渾身發(fā)抖,手足無措,大氣也不敢再出一聲了。
父親的嚴厲,在我們高密東北鄉(xiāng)都是有名的。我十幾歲的時候,經(jīng)常撒野忘形,每當此時,只要有人在我身后低沉地說一聲:“你爹來了!”我就會打一個寒戰(zhàn),脖子緊縮,目光盯著自己的腳尖,半天才能回過神來。
村里的人都不解地問:“你們兄弟們怕你們的爹怎么怕成這個樣子?”是啊,我們?yōu)槭裁磁赂赣H怕成了這個樣子?父親打我們嗎?不,他從來沒有打過我們。他罵我們嗎?也不,他從來沒有罵過我們?!八炔淮蚰銈?,也不罵你們,那你們?yōu)槭裁茨菢优滤??”是啊,我們也不知道為什么這樣怕父親。我們兄弟們長大成人后,還經(jīng)常在一起探討這個問題,但誰也說不清楚。
其實,不但我們兄弟們怕父親,我們的那些姑姑嬸嬸們也怕。我姑姑說,她們在一起說笑時,只要聽到我父親咳嗽一聲,便都噤聲斂容。用我大姑的話說:“你爹身上有瘆人毛?!?/p>
我父親今年已經(jīng)八十歲,是村子里最慈祥和善的老人,與我們記憶中的他判若兩人。其實,自從有了孫子輩后,他的威風就沒有了。用我母親的話說:“虎老了,不威人了。”
因為我大哥在外地工作,我父親沒有幫忙帶他的孩子,但我二哥的女兒、兒子,我的女兒,都是在他的背上長大的。我的女兒馬上就要大學畢業(yè)了,見了爺爺,還要鉆到他懷里撒嬌。她能想象出當年的爺爺咳嗽一聲,就能讓爸爸戰(zhàn)戰(zhàn)兢兢、大氣不敢出的情景嗎?
后來,母親私下里對我們兄弟們說:“你爹早就后悔了,說那些年他在外邊混事,忍氣吞聲,夾著尾巴做人,生怕孩子在外邊闖了禍,所以對你們沒個好臉。”母親當然沒說父親要我們原諒他的話,但我們聽出了這個意思。但高密東北鄉(xiāng)的許多人說,我們老管家(注:莫言姓管)之所以出了一群大學生、研究生,全仗著我父親的嚴厲。如果沒有父親的嚴厲,我會成長為一個什么樣子的人,還真是不好說。
(余娟摘自《寫給父親的信》,春風文藝出版社,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