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衡被推到落地鏡前，看見自己被塞進一條禮服里，淡黃色斜肩領(lǐng)，紗裙蓬亂打褶，隨靜電飛揚。修身款型讓胸腹部的布料繃到了極點，贅肉被不留情面地勒出滾圓的長條狀。她覺得自己像真空包裝里的鹽水鴨，用擠干凈空氣的塑料包裝袋箍住她的每一寸毛孔，再缺斤短兩地塞進不合尺寸的禮盒里。

她扯了扯領(lǐng)口，問：“有點勒，能換大碼的嗎？”

婚紗店的員工搖了搖頭，說：“這款只剩一個碼了?！笔Y衡感受到她的目光在自己臉上停留了好一會兒，接著聽見她扭頭問身后人：“這位不是上次陪您挑婚紗的伴娘吧？”

“原來的伴娘來不了了，這是我妹妹蔣衡?！鄙砗笳f話的人是蔣衡的姐姐蔣如軒，她捏了捏妹妹的肚腩，又說，“別的款不合適，明天你少吃點，穿得下的。”

回到更衣間，蔣衡脫下禮服，衣服下的贅肉如流水般滑了出來，蔣衡明白，這是她整個春天的作息不調(diào)和暴飲暴食所導(dǎo)致的結(jié)果。去年秋天，研三的她成為了應(yīng)屆生，開始為找工作而四處奔走。她原本收到過幾個不錯的工作邀約，但都因為工作地點離家太遠而遭到家人反對，一路拖到春招，崗位競爭愈發(fā)激烈，蔣衡在接連不斷的面試與測評中被磨得身心俱疲?！澳銥槭裁聪胍鲞@項工作？”“你認為你的個人優(yōu)勢是什么？”她套用面試模板回答了無數(shù)次類似的問題，回答越來越流暢，內(nèi)心卻更加困惑。

上個月，蔣衡終于敲定了市電視臺的崗位，最后的蓋章簽字流程還沒走完，人已提前到崗開始了崗前實習(xí)。從熒幕前的觀眾成為幕后的工作人員，落到手上的工作大多是煩瑣細碎的雜活，她沒完沒了地剪輯短視頻，耳朵被重復(fù)播放的背景音磨出了繭子。蔣衡堅持了兩個月，終于為自己爭取到一次外出拍攝的機會，跟隨科普類節(jié)目組深入西南熱帶雨林進行拍攝。

到達前，蔣衡對當(dāng)?shù)仫L(fēng)貌做足了調(diào)研。正是西南花季，熱帶雨林里生長著不少罕見的花卉品種，若是幸運，也許還能捕捉到野生曇花夜間盛放的景象?？晒?jié)目組剛到酒店，附近就出了樁女游客失蹤案，在網(wǎng)上鬧得沸沸揚揚。最終，蔣衡和另外一名女同事被留在了酒店負責(zé)技術(shù)后援工作，理由是“出于安全考慮”。在酒店度過了三天后，她突然在深夜被聊天群的提示音吵醒，黑暗中打開手機，大量花朵的照片涌入了視野，潔白如雪，漏斗狀花瓣，由內(nèi)而外開到了極致，如一道燦爛到刺眼的白光，她再沒能睡著。

隔日清晨，同事們扛著沉重的器械回來，熬紅了雙眼卻依然精神抖擻，興奮地聊著他們拍到曇花盛開的經(jīng)過。蔣衡上前攀談，攝影組組長拍了拍她的肩膀，笑著說：“這次真是多虧小蔣的策劃，只可惜有幾個打光燈沒電了，沒能拍出最佳效果。不過話又說回來，這種東西啊，真是怎么拍都不如親眼一見的好。”蔣衡沒接話，沉默了片刻，才問：“拍攝的原片，能發(fā)我一份嗎？”

結(jié)束西南之旅后不久，蔣衡就接到了姐姐打來的電話。蔣如軒大蔣衡三歲，是名小學(xué)老師，兩個月前就開始籌備婚禮了，籌備過程中卻依然狀況頻出，光是蔣衡記得的，就有酒店仗著五一婚宴爆滿臨時抬價、伴娘在婚禮前一周臨時放鴿子等狀況。尋找伴娘替補的過程并不順利，姐姐在電話里抱怨了一通，忽然靜了幾秒，突然問：“衡衡，你工作要是不忙的話，要不要回來做我的伴娘？”

蔣衡換回T恤和牛仔褲出來的時候，姐姐正坐在化妝臺前試最后一套妝造，穿著一條酒紅色絲絨一字領(lǐng)長裙，胸前和腰間的布料堆疊成玫瑰的形狀，濃重微暗的紅色襯得她的兩條手臂越發(fā)白嫩。

化妝師正在給蔣如軒化妝，看著鏡子里的兩姐妹，忽然問：“你們是親姐妹？雙胞胎？”蔣衡剛要搖頭，姐姐已搶先一步回答：“我妹妹小我三歲，還沒正式畢業(yè)呢。你知道吧？她從小就學(xué)習(xí)好，是我們家第一個研究生，而且馬上就要去市電視臺工作啦。她男朋友也是名牌大學(xué)畢業(yè)的，一年工資好幾十萬呢?！被瘖y師說：“你們姐妹倆真是一個比一個了不得。明年妹妹結(jié)婚也來我們家，我保證給你們優(yōu)惠價！”

蔣如軒突然問：“哎，對了，衡衡啊，小陳明天來參加婚禮嗎？”蔣衡遲疑了一下，慢吞吞地說道：“他……他周六應(yīng)該要加班，最近不知道在弄什么項目，挺忙的。”話音剛落，她手里的手機響了，來電顯示是陳家偉，躁動的舞曲和機體的震動在她的掌心激起一陣酥麻感，她掛了電話，迅速按滅屏幕。

試完妝，蔣衡開車載著姐姐去了另一條街的花店。蔣如軒說，她不滿意婚慶公司提供的手捧花，又貴又不美觀，決定親自去花店挑選制作。蔣衡一進門就被亂花迷了眼，香檳玫瑰色調(diào)淡雅，白玫瑰純潔高貴，滿天星象征守望愛情，白色洋牡丹寓意百年好合。姐姐看起來比她懂得多了，不厭其煩地細問每種花的花語，一朵花一棵草都親自挑選。挑了一陣，大概還是覺得少了什么，姐姐突然舉起手機，拿著從網(wǎng)上找來的參考圖片問花店店員：“有這種花嗎？能開這么大的?！笔Y衡湊過去看了一眼，驚訝地說：“這不是曇花嗎？”店員說：“對，是曇花，曇花是做不了鮮切花的。仿真花我們家倒是有的，你要嗎？”姐姐當(dāng)即搖頭：“婚禮上用假花，多不好啊?！?/p>

店員修剪好花枝整合成圓形捧花狀，又用香檳色綢緞絲帶纏繞好，然后交代了幾句保存鮮花的方法。蔣衡正看著手機里的曇花視頻走神，蔣如軒突然將捧花遞到她的眼前，問：“要不要拿一拿？提前感受一下。”蔣衡關(guān)閉手機屏幕，搖頭說：“算了，都是花而已?！笔Y如軒說：“我都想好了，明天扔捧花的時候，咱們偷偷定個位置，一定讓你接到?！笔Y衡抿了抿唇，剛要開口，蔣如軒一把挽住她的胳膊，說：“走吧，該去酒店彩排了?！弊叩降觊T口，蔣衡突然停下了腳步，說：“等我一下?！鞭D(zhuǎn)身回到店員面前，猶豫良久還是開了口：“你之前說的仿真花……我想要一束?！?/p>

婚禮辦在市中心新開的酒店，位于一家商城的頂樓，蔣衡提著包裝好的仿真曇花，坐電梯直升到六樓。一開門，一幅齊人高的巨幅婚紗照最先入眼，白紗黑衣，夕陽斜照，她走近后才看清，照片上的人不是蔣如軒，是其他新人。黏在相框邊的氣球度過一夜歡慶已經(jīng)癟了，像放了一個月的過期蘋果。這時有工作人員走過來，扯下氣球隨手扔在地上，將相框搬走了。

跟著姐姐踏入宴會廳“金色華年”，當(dāng)夜沒有人辦宴，廳內(nèi)大而明亮，一派明黃色調(diào)。蔣衡先是被正中央吊著巨大的水晶吊燈吸引了注意，順著燈往下看，是主舞臺和延伸至廳門的綿長T臺，T臺兩側(cè)花團錦簇，香檳玫瑰和白色洋桔梗聚成一簇簇圓滿的球狀花束，黃白相間。三架拱門貫穿T臺的前中后，由繡球花捆綁在半圓狀的鐵絲上。蔣衡看得眼睛發(fā)酸，瞇著眼睛仰起頭，最前端的拱門用花堆疊出火車車頭的圖案，拱門前還立著一塊站臺指示牌形狀的裝飾板，寫著“開往幸福的列車”。她揉了揉眼睛，走到一旁的餐桌坐下，桌子中間擺著插有香檳玫瑰的花瓶，她好奇地摸了摸桌上的玫瑰，又拿出手提袋里剛買來的仿真曇花，輕輕揉搓花瓣——原來，是一樣的材質(zhì)。

等了一會兒，彩排的人陸陸續(xù)續(xù)地來齊了，蔣衡站在一旁，像在觀摩一場演練?；槎Y司儀是排兵布陣的軍師，為每個人指點方向、鋪設(shè)軌道，推動他們的匯合與換軌。在他的指揮下，新娘挽著父親的胳膊從宴會廳正門入場，穿過第一道拱門踏上T臺。父親一踏上臺就同手同腳，經(jīng)司儀提醒一聲，樹皮一樣緊繃的老臉神色訕訕。新郎從T臺的另一端走來，在中央與之匯合，單膝跪地，為避免把手捧花弄壞，暫且用喝空的礦泉水瓶充數(shù)交到新娘手中。父親握著新娘的手送到新郎手中時，蔣如軒忽然捂著嘴哭了出來。蔣衡愣了愣，慢半拍地從手提包里翻出一包紙巾，大步躍上臺遞給蔣如軒。母親也跑上去抱住女兒。緊握在手里的礦泉水瓶早已被捏癟成片狀，蔣如軒平靜下來，擦了擦泛紅的眼說：“繼續(xù)吧?！?/p>

走過第二道拱門時，宴會廳門突然被推開，隔壁廳的樂聲和小孩的叫聲飄過耳畔，蔣衡側(cè)過頭，兩名扛著人字梯的工人走進來。司儀解釋道，水晶吊燈上有個燈泡不亮了，他們是來換燈泡的。開關(guān)一按，天花板的燈滅了一半，將宴會廳切割成半明半暗的兩等分。人字梯在后側(cè)燈光的映照下拉出一條長長的影子，黑影呈尖銳細長的三角狀，像一把利刃橫穿了綴滿鮮花的白色T臺。蔣如軒不受影響，繼續(xù)挽著新郎的胳膊往主舞臺走。

司儀在臺上喊：“伴郎、伴娘過來一下……伴娘？”伴郎走過來提醒一聲：“到我們了?！弊呱裨S久的蔣衡這才回過神來，輪到他們上臺遞戒指了。戒指貴重不方便帶出來，用了兩枚易拉罐蓋環(huán)做替代。蔣衡模仿伴郎的動作，先將蓋環(huán)攥在手心，走到新娘面前后再緩緩展開手掌，模仿戒指盒開啟的姿態(tài)。蔣如軒撲哧一笑，鄭重地拿起了這枚鋁制包裝的戒指。

耳邊突然炸開“嘭”的巨響，蔣衡打了一個激靈，聞聲看過去，是人字梯在撤出去的過程中撞到了拱門，拱門上端只有一條細鋼絲固定，受到撞擊后前后晃動兩下，粘黏牢固的塑料花朵連根顫抖，但并未掉落。司儀跑下舞臺檢查了一番，笑著安撫道：“沒事啊，咱們這個拱門是高價定制的，質(zhì)量可好了。”蔣衡回過頭，新娘新郎正在交換戒指，仿佛什么也沒有聽到。

“你生氣了？”

“沒有。”

“為什么不接我電話？”

“我回家了，明天我姐結(jié)婚，我陪了她一天，太忙了。”

“我那天……是不是說錯什么話了？”

“哪天？什么話？”

“沒什么……那你忙吧。”

蔣衡掛了電話，從陽臺回到客廳，仿生曇花被插進花瓶里，擺在了茶幾中央。蔣如軒戴著框架眼鏡盤腿坐在沙發(fā)上，正在修改明天的發(fā)言稿。蔣衡剛走過去，蔣如軒就問道：“跟小陳吵架了？怎么這副表情？”蔣衡搖了搖頭，說：“沒吵架?！彼蛑阶谏嘲l(fā)上，沉默了好一會兒，又說：“我這么跟你講吧?！?/p>

那天是蔣衡的生日，是個周六。陳家偉難得沒有加班，訂好了餐廳和蛋糕，為她慶祝生日。她那時已拿到電視臺的錄取意向，像打完一場勝仗的戰(zhàn)士，疲憊不安卻又心潮澎湃，一面慶幸，自己終于從面試的苦海中脫了身，一面卻又擔(dān)憂，結(jié)束漫長學(xué)業(yè)生涯進入社會后，她的生活將拐入怎樣的軌道。她以為工作定下后自己就會安心，但事實并非如此，對于即將到來的未來，她其實一片茫然，連想象都無從下手，原先的虛空的恐懼被濃縮為另一種更具體的彷徨，她總是在想，自己真的做了正確的選擇嗎？如果由此駛向的未來，并非她所期待的呢？蔣衡難得地點了瓶酒，語無倫次地向陳家偉講述自己的心中所想，越說越多，不知不覺一個人喝空了整瓶，還想再點一瓶時被滴酒沒沾的陳家偉制止了。

去年招聘季，陳家偉放棄了去北京的機會，選擇了離家更近的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公司體量雖小了很多，但穩(wěn)定性強，發(fā)展空間大，也更方便今后在當(dāng)?shù)囟ň?。陳家偉如此解釋自己的選擇。入職后沒兩個月，他的父母開始在當(dāng)?shù)乜捶浚芸旖涣艘惶追孔拥氖赘?。剛在一起的那會兒，蔣衡時常迷戀于陳家偉運用理科術(shù)語分析某一事物的樣子，他博學(xué)多思、細心理智，而這些都是蔣衡的性格中所不具有的特質(zhì)，她迷戀這些特質(zhì)在他身上閃閃發(fā)光的時刻。而自從工作后，這些閃光時刻似乎變得越來越少了。陳家偉的工作并不如別人口中形容的那般光鮮，蔣衡白天發(fā)出的消息時常在凌晨才能得到回復(fù)，計劃相聚的周末十有八九停留在計劃中，但陳家偉從不抱怨這些。當(dāng)蔣衡為沒能親眼看見的曇花遺憾嘆氣時，為他無休的工作憤憤不平時，視頻電話里的陳家偉卻置身事外般平靜，說：“沒什么不公平，拿了工資就得干活，規(guī)則就是這樣的?！鳖D了頓，又說：“熱帶雨林那么危險，喜歡花的話，看看照片也不錯了，還是安全更重要?！笔Y衡按倒手機，攝像頭里的她變得一片漆黑。她深吸一口氣，才再次舉起手機，解釋說：“手機沒拿穩(wěn)?！?/p>

杯子里的酒被換成了橙汁，陳家偉接著蔣衡關(guān)于未來的話題往后聊。他說她將未來想得太遠太空，應(yīng)該從更生活的角度去思考。他說她完全可以活得輕松點，他已經(jīng)將他們的以后都考慮好了。蔣衡工作的電視臺離他的工作地點不遠，畢業(yè)后他們可以先一起租房子住，互相照應(yīng)。過個三四年，家里買的房子到手裝潢好，就可以用來做他們的婚房。這套房子離最近的學(xué)區(qū)只有三公里，未來小孩上學(xué)的煩惱也提前解決了一大半。

說到婚房的時候，蔣衡臉上的笑容淡下去，她酒醒了。提到“學(xué)區(qū)”這兩個字的時候，蔣衡開始拼命喝橙汁。而陳家偉正聊到興頭上，接著說，電視臺的工作勝在有編制，穩(wěn)定，比她秋招時投遞的那些影視公司穩(wěn)妥很多，將來兩個人一起還貸款，壓力不小，家里總是得有一個能穩(wěn)定軍心的。等以后……

他第十次說到“以后”這個詞的時候，酒精和胃酸混雜的復(fù)合氣息從喉間涌了出來，蔣衡突兀地打了個酒嗝，趕緊捂住嘴。而陳家偉沉浸在自己的話語里，絲毫沒有受到影響。他說了很多，最后從包里取出一個白色小方盒，里面是一枚鍍金鑲珍珠的曇花型戒指。蔣衡打了一個激靈，酒醒了。陳家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我記得你喜歡曇花?！鳖D了頓，又說自己現(xiàn)在能力有限，只能先買個小玩意兒給她戴戴，等以后攢了錢再買帶鉆的。蔣衡屏住呼吸，看著陳家偉握著自己的手為她戴上戒指，她想說什么，卻像是被胃酸阻塞了喉嚨，說不出口。陳家偉表情鄭重，而戒指卻卡在了第二個指節(jié)前。蔣衡的手指不算纖細，除了小拇指，沒一個指頭能戴進戒指。陳家偉訕訕道：“本來想給你個驚喜的?！彼∠陆渲?，安慰道：“明天我找條鏈子串起來，當(dāng)項鏈戴也很好?！彼哪樕@才緩和。

客廳的墻上貼滿了灑有金粉的紅雙喜貼紙，燈光下不停地閃著光。蔣衡說完，客廳里靜得能聽見蔣如軒合上筆蓋的聲音。姐姐說：“男人就是這樣，剛談兩天戀愛就連以后小孩叫什么都想好了，其實連個珍珠戒指都買不稱手。雖說咱們兩家都是老熟人，但雙方父母也沒正式見過面，凈急著說這些?；仡^我替你罵他兩句。別在意啊。”溫?zé)岬恼菩母苍谒氖直成?，輕輕拍了兩下，像小時候哄她們睡午覺的奶奶常做的動作。蔣衡沉思良久，說：“我再想想吧?！笔Y如軒看著她脖子上的項鏈問：“就是這枚？”蔣衡點點頭，蔣如軒的眉毛立刻皺緊了：“也太小氣了，連顆鉆都沒有?！?/p>

夜深了，蔣如軒早早睡下。蔣衡與她同睡一張床，閉著眼反復(fù)回想著她的勸慰，胃部灼灼燒心，似乎是那日因過度飲酒導(dǎo)致的傷痛至今沒能養(yǎng)好。不知睡了多久，蔣衡在半醒半夢中聽見臥室里有動靜，睜開眼，一盞夜燈亮著，蔣如軒穿著睡衣站在梳妝臺前。蔣衡揉了揉眼睛，點亮大燈，蔣如軒轉(zhuǎn)過身，披散的長發(fā)包裹著一張蒼白的臉，她緊張地問：“衡衡，你看見我的戒指了嗎？我找不到戒指了?！?/p>

蔣衡說：“你睡覺前放在手提包里了。包在這里?！彼噶酥笒煸谝鹿窭锏淖厣ぐＪY如軒撲過去，手伸進包里摸出一個黑色絲絨方盒，打開來確認婚戒的存在后，她舒了口氣，又咬著手指甲，不確定地問：“明天是22號對吧？我沒記錯日子吧？”蔣衡說：“沒錯，明天就是22號，你辦婚禮的日子。”蔣如軒又問：“我的禮服呢？今天彩排的時候我?guī)ゾ频炅藛?？禮服放在酒店里，不會弄丟吧？”蔣衡起身下床走到她身旁，按住蔣如軒的肩膀，問：“姐，你怎么了？”

蔣如軒被蔣衡強行按住在床邊坐下，冰涼的十指絞在一起，問：“衡衡，你說我明天在臺上會不會摔倒??？那個高跟鞋那么高，裙子那么長，我萬一踩到裙子怎么辦？誒，你記不記得，小時候我們一起做過花童，就是小姑姑結(jié)婚的時候，她原本好好地站在臺上，婚紗不知怎么突然就滑下來了。后來她戒指都沒換，披著別人的衣服跑了。我不會也這么倒霉吧？我要是也……”她說著說著，眼淚涌了出來。蔣衡被她惹得眼眶發(fā)紅，趕忙抱住她，拍著她的后背安慰說：“不會的。”哭累了，蔣如軒躺回床倒頭睡去。蔣衡抱著最后一絲理智，去廚房取了兩把鐵勺子放進冰箱。

那天晚上，蔣衡昏昏沉沉地做了一個夢。

她回到了西南的熱帶雨林，肩上扛著沉重的攝影器材，獨自在夜間的潮濕樹林中行走。她走了不知多久，找到了一叢尚是花骨朵的野生曇花，如藤蔓般攀附在一面深色的墻上。不，她打起燈照顧過去，看清那不是墻，而是一輛綠色車皮的列車，車身銹跡斑駁，被植被包裹，含苞待放的曇花寄生在其間，覆蓋住半面污垢遍布的車窗，依稀能看見自己模糊的影子。就在此時，蔣衡忽然感到左邊臉頰又痛又癢，她伸手擦了擦窗上的灰塵，玻璃倒映出一張疲憊的面容，半邊蒼白，半邊生出花葉，骨血與根莖交融為一體，瞳孔中長出花苞。她驚恐地后退兩步，攝影機失手摔落，發(fā)出巨響。頃刻間，萬朵曇花一夕盛放，白色蕊心生出光芒，猶如天光大亮。她刺痛的眼中流出淚來，看著被鮮花包裹的列車轟地發(fā)動引擎，轟隆一聲朝天空駛?cè)?，消失于滿目白光之中。

次日清晨，蔣衡在洗手間穿伴娘禮服時，聽見了姐姐的尖叫。

禮服拉鏈剛拉上一半，她慌忙從洗手間沖出去。蔣如軒坐在梳妝臺旁，鏡子里的她雙眼腫成桃子，鏡子外的她一臉驚恐，幾乎又要哭了。眼淚流下來之前，蔣衡奔到廚房，取出冰箱里的冰勺子捂住她的眼睛，又泡了杯速溶黑咖啡堵住她的嘴。盡管有所預(yù)備，原本兩個小時能完成的妝發(fā)依然延遲了半個小時，頭發(fā)還沒盤好，新郎的迎接隊伍已經(jīng)到達。

臥室沒有鎖，蔣衡后背發(fā)力抵在門上，不停地催問：“還沒好嗎？”問到第七遍的時候，蔣如軒終于準(zhǔn)備完畢，端莊地坐在床中央，穿著紅底繡金秀禾服，握一把裝飾有龍鳳呈祥圖案的團扇。蔣衡回到她的身旁說：“別緊張。”這時房門被大力撞開，迎親隊伍如潮水涌了進來。

敬茶、改口、合影，向父母辭行，新郎接走新娘。上門迎親的人實在太多，將整個客廳都積滿了。亂中出錯，還打碎了茶幾上的花瓶?！八樗槠桨玻q歲平安！”姨娘麻利地將花瓶碎渣清理干凈，蔣衡從新娘閨房出來時，正看見她將自己買的那束仿真曇花扔進了垃圾桶，她想要去撿，樓下卻已響起婚車的汽笛聲。

等到酒店換裝時，蔣衡的腳后跟都被高跟鞋磨破了皮。她倒在沙發(fā)上，用新娘團扇拼命給自己扇風(fēng)。蔣如軒突然喊了一聲：“你禮服拉鏈開了！”蔣衡禮服的后背拉鏈卡在中間，剩下小半截沒拉上，像兩條分叉的鐵軌。蔣衡不在意地說：“勒得慌，我穿了襯裙，沒事的。”“萬一被人看見了像什么樣子？”蔣如軒不依不饒，推著蔣衡的背，扯住拉鏈兩端的布料，分裂的鏈條合攏為一條軌道。

距離婚宴不到一個小時，賓客們陸陸續(xù)續(xù)地來到，蔣如軒換了一條香檳色禮服，站在宴會廳門外迎賓。蔣衡和母親也陪在一旁，微笑，打招呼，收禮金，重復(fù)流水線動作。站久了，只覺得伴娘服越來緊，她被禁錮其中，行動僵硬。

“喊人啊，姑姑來了?！蹦赣H用胳膊肘戳了蔣衡一下，她從恍惚中抬起頭，先是嗅到一股淡淡的木調(diào)香水味，再看清來人一身米白色長裙，短發(fā)齊肩，簡潔干練，笑起來時眼角皺紋堆積，她親切地握著兩姐妹的手說：“你們小時候還給我做過花童呢，這一眨眼兩姐妹都長這么大了，姐姐也是做新娘的人了?！笔Y衡后知后覺，這位是多年未見的小姑姑，也是昨夜蔣如軒口中，那位因婚紗滑落而中斷婚禮的新娘。

目送姑姑進入宴會廳，母親貼在蔣衡耳畔，低聲說：“真是稀罕，自打她那年結(jié)婚之后，都多少年沒回來過了？都說她是自己結(jié)不上婚就看不得別人婚禮，我瞧著……也不像嘛。過年的時候她人沒回來，但從深圳寄了好些稀罕東西呢，我手上這銀鐲子，瞧見沒，就是她送的。誰能想到啊，當(dāng)初她離婚辭職說走就走，大伙兒都以為她鬧夠了遲早得回來，可瞧人家現(xiàn)在……”她邊說邊搖頭，沉默了會兒，又道：“媽也不指望你跟她一樣大富大貴，咱們本分百姓沒這個命，像你姐這樣，找個好人家安定下來就行。對了，你最近和小陳怎么樣了？小陳這么好的孩子可得好好把握，等過兩年結(jié)婚有了小孩……”

耳邊是母親模糊的話語，蔣衡的眼前卻忽地閃過一片黑底白點的雪花，似是一整天沒正經(jīng)吃東西而導(dǎo)致的低血糖。正巧又來了撥親友，母親和姐姐上前熱聊，沒注意到蔣衡扶著墻，跌跌撞撞地走回了休息室。蔣衡坐在更衣室的凳子上，拉下后背的拉鏈，深呼吸幾口，閉上眼，不知不覺就睡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更衣室的門突然被打開?！澳阍趺丛谶@兒？找你好半天了?！笔Y衡恍惚地醒來，雙眼沒有焦點，換了好久才看見門口站著姐姐，她手里抱著婚紗，像是來換裝的。人還沒清醒，蔣如軒已把她背后的拉鏈合上，推著她走了出去，說：“正好，大伙兒都在呢。”剛回休息室，四面八方的目光都落在了蔣衡身上，親戚朋友不知何時坐滿了沙發(fā)，笑盈盈地看著她，彼此相視一眼，似是某種默契的信息傳遞。蔣衡一下清醒了。

母親拿著一枚珍珠戒指走過來，問：“衡衡，這是你的嗎？”蔣衡下意識地去摸脖子，空蕩蕩的。她問：“怎么在你這兒？”母親又喜又嗔地瞪她一眼，說：“哎呀呀，你說說，這么大的事，怎么不早點跟我講呢？要不是你四姨撿到，我都被你蒙在鼓里呢！是小陳送的吧？什么時候的事？他們家那邊是怎么打算的？”蔣衡一時沒聽明白她的意思，來不及問，四姨笑呵呵地拍了拍母親的胳膊說：“你好福氣啊，喜事一樁接一樁，我這份子錢都快送不過來了?！蹦赣H說：“你們家那個也快啦?！笔Y衡這才明白他們誤會了，趕忙解釋：“這不是求婚戒指，就是個小禮物。”四姨笑著說：“行了行了，不開玩笑了，都給人姑娘說害臊了。”另一邊的大伯父又喊了一嗓子：“讓那小陳還是小張的聽好了啊，等以后結(jié)婚的時候可得再買個帶鉆的戒指?。〔荒芪嗽蹅兒夂?！”蔣衡的解釋聲淹沒在了大伙兒的哄堂笑鬧中，她求助般看向蔣如軒，蔣如軒將戒指拿回來還給她，說：“都是遲早的事，別害羞。收好了啊?！蔽兆”晃娴冒l(fā)熱的戒指，金屬花瓣在指腹按出白色痕跡，蔣衡忽地聽見了轟鳴的汽笛聲，綴滿鮮花的列車滾滾駛來，直直朝她撞來。胃部被一陣刺痛擊中，蔣衡捂著嘴奔出休息室，在洗手間一陣干嘔。

她伏在洗臉池邊，吐出混合著胃酸的苦水，食道被燒得發(fā)痛。溫?zé)岬氖终茡崃藫崴暮蟊常腥诉f來一包紙巾。她捂著嘴鼻抬起頭，小姑姑俯身看著她，問：“你還好嗎？”蔣衡點點頭，接過紙擦了擦臉，又洗干凈伴娘禮服上的污漬，胸前的薄紗卻始終凌亂，怎么也整理不好。

這時，司儀高昂的聲音穿透宴會廳傳了出來，約莫是婚宴即將開始的預(yù)告。小姑姑拍了拍蔣衡的肩說：“該回去了?！笔Y衡喊了她一聲，姑姑。接著突兀地問了句：“你結(jié)婚那天，婚紗之所以會脫落，是因為你自己拉下了拉鏈，對吧？”姑姑怔住。蔣衡說：“我當(dāng)時是你的花童，你們宣讀誓言的時候，我就躲在舞臺的帷幕后面，就在你身后?！?/p>

宴會廳內(nèi)，司儀在舞臺上催促，各位賓客朋友們請盡快入座，我們的婚宴即將開始。蔣衡注視著姑姑的眼睛，問：“你當(dāng)時為什么要這么做？”溫柔舒朗的鋼琴曲經(jīng)由音響傳播，以極高的分貝轟炸耳膜。姑姑想了想，微微一笑說：“婚紗太緊了，感覺自己就要憋死了。人嘛，總得喘得上氣兒，才能活下去。你說是吧？”

“剛才去哪兒了？哪里不舒服？”

“餓了一天，有點胃疼，已經(jīng)緩過來了。”

回到大廳，蔣衡微蹲下身為姐姐整理好足有一米長的雪白裙擺，又輕柔地為她蓋上頭紗。蔣如軒舒了一口氣，恢復(fù)溫柔的笑容，說：“等會兒扔捧花的時候，你往右邊站站?！笔Y衡剛要開口，宴會廳的燈光都暗了下來，聚光燈投射在蔣如軒的身上，白色綢緞反射亮光，眾人的目光齊齊投射而來。蔣衡只能默默退后兩步，注視著蔣如軒緩緩踏上白色T臺，站在堆積成列車狀的拱門之下，挎住父親的手臂，朝著主舞臺走去。

蔣衡對于即將發(fā)生的一切了然于心。父親將新娘交到新郎的手中，新娘從新郎手中接過捧花，如同列車停站上下?lián)Q乘，再重新出發(fā)駛向新的路途。蔣衡看著一黑一白的身影走向主舞臺，聽著他們宣讀誓言，她以為自己會為姐姐落淚，可她并沒有，她已目睹過一場相同流程的彩排，對誓詞中每一個句子的停頓爛熟于心，為所有可能發(fā)生的意外做好備案。

一場盛大的慶典需要預(yù)演，于是慶典之前的每一個日夜都是為了踏上某一重要舞臺而鋪設(shè)的漫長鐵軌，是試圖避免任何意外發(fā)生的完美渴求。為了聚光燈亮起的那一瞬間，穿行隧洞的長久黑暗也都成了心甘情愿的忍受。她計劃一切，她預(yù)知一切，當(dāng)慶典真正來臨之際，她無法再為這一切驚喜或動情。

到伴娘上場了。蔣衡將戒指盒交到蔣如軒的手中，新人交換戒指，席間掌聲如雷。蔣衡看向人群，父母眼含熱淚，四姨和大伯父都拍紅了手掌，小姑姑舉著酒杯靜靜注視新人，親戚家的小孩們舉著氣球從她身后跑過。蔣衡的目光掃過人群，最后落在昂然聳立的鮮花拱門上。她看見，在層層纏繞的玫瑰花枝之下，司儀口中高價定制的鐵架已生出裂痕。

“準(zhǔn)備好了嗎？新娘子要扔捧花啦！”

年輕人奔上舞臺，在司儀高亢的聲音下聚集成一排。蔣如軒朝蔣衡眨了眨眼，站在舞臺的中央，握著捧花的手卻不易察覺地偏向一側(cè)。

一、二、三！

由十九朵鮮花捆成的花束被拋上天空，在空中劃出一道弧度，它如此渺小，不過是幾枝壽命不久的花；可它又如此龐大，有傳遞幸福、保衛(wèi)家庭、祈愿未來的能力。中央的年輕男女們擠在舞臺中央，目光緊緊追隨著半空中翻滾的捧花。蔣衡在人群的最后方，緊貼著拱門而站。捧花高高地擦過拱門頂端，新鮮嬌軟的花枝與柔韌不朽的仿真花相撞。恰在此時，她的胳膊貼上拱門，皮膚貼住花叢下裹藏的鐵架，然后，用力一推。

伴隨著金屬摩擦的聲音，拱門前后晃動幾下向后側(cè)傾斜倒去。纏繞在拱門上的仿真花如雨般脫落飄散，后知后覺的人們驚呼著逃散。

酒店的工作人員急忙趕來，將掉落的拱門抬起撤走，人群從無人傷亡的混亂中平復(fù)心情，重新入座。蔣如軒提著婚紗裙擺艱難地走過去，落在T臺中央的捧花碰掉了幾片花瓣，一枚曇花形狀的戒指靜靜躺在一旁。蔣如軒的目光在年輕男女們身上來回逡巡，昏黃的氛圍燈將滿廳染成統(tǒng)一的香檳色系，那抹淡黃色的身影卻如水落入大海，尋不見蹤影。

電梯門開啟，溫?zé)岬囊癸L(fēng)吹散了縈繞周身的空調(diào)涼氣。蔣衡走到街邊，入夜后的城鎮(zhèn)閃著稀碎而繽紛的色澤，她不知不覺走到公交站臺下，站在裝束清涼的人群之中，衣著顯得過分隆重。

公交車在站臺前停下，播報女聲語調(diào)高揚。在蔣衡邁步踏上車的同一刻，從后背處響起只有她能聽見的聲音，短促而尖銳的一聲“呲”，是拉鏈崩裂的聲音。禁錮住胸腔的束縛同時消失，洶涌的空氣涌入氣管。蔣衡深吸一口氣，轉(zhuǎn)過身，隔著緩緩關(guān)閉的車門，看見商場大樓上的電子屏幕明亮璀璨，正在播放她跟組拍攝的那期節(jié)目。

白色曇花凌夜綻放，如冰晶易碎，又如自然不移，朝著所有方向，毫無保留地舒展身軀。

責(zé)任編輯 張范姝

作者簡介

李可欣，1999年生，江蘇興化人，上海大學(xué)2021級創(chuàng)意寫作專業(yè)在讀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