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胡亞琦
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幼時讀高適的《別董大》,腦海會浮現(xiàn)這樣的景象:長安一片月下,萬戶搗衣聲聲。董大揮手自茲去,蕭蕭班馬向西行,奔向那長河落日、大漠孤煙,喚起一輪明月,照我滿懷冰雪。山高水迢而其志愈堅,九死一生而其猶未悔,董大最終練就一身除暴安良的通天本領,結識三五志同道合的生死之交,自此踏破賀蘭山缺,蕩盡天下不平事。
相比之下,年幼的我?guī)缀鯖]出過遠門,心中十分羨慕那個叫作董大的古人——天地之廣闊、經歷之奇絕,皆在我無法企及的地方。
長大后再細讀《別董大》,才知道詩中的董大名為董庭蘭,并非聞名天下的江湖豪杰,而是一名被貶官員門下的琴師。官員被貶逐而門客遣散,董庭蘭離開長安并不是如我想象中的向西行,而是向東走,與高適在睢陽相遇。睢陽,就在離我不遠的商丘。曾存在于我幼時臆想中的故事背后,有聞名天下的琴師,卻沒有什么曠世英雄;有千里黃云北風呼嘯,卻沒有遠方的浩蕩百川流。
而我終于實現(xiàn)小時候的愿望,離開故土奔赴他鄉(xiāng)。時光如梭,一轉眼,我離鄉(xiāng)已十六年。在無數(shù)個他鄉(xiāng)的月光下,當我咀嚼無處訴衷腸的孤寂時,不知不覺間,家鄉(xiāng)又變成了我魂牽夢縈、時常想回去的地方。
困頓無力之時我懷念家鄉(xiāng),懷念無憂無慮的童年,懷念對未知世界總是充滿美好向往的無知無畏。我逐漸意識到充滿勇氣的人生未必是如我臆想中的董大那般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而是像現(xiàn)實中的董庭蘭一般,任憑它北風吹雁大雪紛飛,我自抱著琴與心中的熱愛向著明天活下去。
直到一個平平無奇的秋日清晨,我獨自前往鄭州出差,在陌生的馬路上騎著一輛鏈條松弛的破舊單車。陽光照在身上,投射出人和兩個車轱轆緩緩前行的影子,穿過斑駁的樹影,路過空無一人的十字路口,碧霄高闊、萬里無云,周身一切仿佛靜止。
那一瞬間,我忘卻了自己身在高樓林立的“鋼鐵森林”,忘卻了自己踽踽獨行的行走方式,忘卻了人世間所有能叫得出名字的一切,天地間仿佛只有我一個人。內心陡然升起“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的平靜,無喜無悲。
回家后回味當時那平靜得有些奇異的感覺,卻再也沒有心情暫且拋下生活、忘卻滾滾紅塵是非利弊的紛紛擾擾,去騎一輛破舊難騎還會發(fā)出聲響的共享單車。忽然就明白了《瓦爾登湖》中所說,人只有在舉目無親的地方才能足夠真誠地活著。我想這個舉目無親的地方,并非一定是孤身一人在遙遠的異鄉(xiāng),也許是說人們太久沒有把自己從人世間的局限中抽離,給疲憊的赤子之心一個可以平靜自愈的處所吧?
沉舟側畔仍是千帆過境,病樹前頭亦有萬木迎春,光陰的流轉不為任何悲喜停留。無論是在家鄉(xiāng)時向往遠方,抑或是如今在遠方時懷念家鄉(xiāng),境隨心轉,意隨心動,生命回歸最初的棲息之處,都在同一個地方,那就是自己的心。長路漫漫,我們總是不斷地遠行。去離開幼時的家鄉(xiāng)、告別依戀的親友、訣別曾經的自己,去體驗人生事與愿違的痛苦,去感受生命負重前行的堅韌,去理解蕓蕓眾生無休無止的局限,也獲得輕舟已過萬重山的欣喜與平靜。
尋尋覓覓,鄉(xiāng)關何處?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