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里刨食的農(nóng)家，本來沒啥功夫侍弄花草的。爹一輩子像五谷一樣長在田里，娘的時光就給了家里老少的吃喝拉撒。屋前屋后有席子大的地，娘也得撒上把菜籽?？刹恢稌r候，大門外長出一棵紫藤。娘老說，這紫藤條子耽誤事了，遮了一大片菜苗子，發(fā)了好幾次狠心要刨去?？粗掳l(fā)的藤蔓，綠綠的，還有葉的須，像跟娘握手似的，娘心軟了，留下了這嫩條兒。那年春天，嫂過門了。平時不被人待見的藤條兒開花了，一串串花，紫色帶白，白中帶紅，像喇叭，像手掌，在迎風(fēng)擺舞。

紫藤花開，新媳婦到來，家人樂開了懷。

門口點燃了豆秸，火燃得噼噼啪啪，哥抱著嫂跳過火堆，“上頭”的嬸高呼：新媳婦過門，紅紅火火。院子里一片笑聲，鞭炮伴著笑聲炸響，嗩吶可勁地唱，紫藤花使勁開，花也要唱歌么？

我在洞房門口伸頭笑問，穿襖，不熱嗎？嫂羞笑，紅襖映著臉蛋，一臉的春風(fēng)，不答。嬸罵我一句：屁孩，懂啥？

為了一家人的過活，爹在鎮(zhèn)上一家鐵社干活，但從也沒離開過土地。三更天，爹騎自行車帶把鋤頭，借著星光月光，鋤地。太陽出來了，陽光就召回爹去鐵社做工。爹將我和二哥從村上轉(zhuǎn)到鎮(zhèn)上的學(xué)校。這樣，除了種地、做工，爹還要照顧我們哥倆吃飯，每每從星光走到陽光。我們從學(xué)校趕回家吃早飯的時候，爹就煮好了玉米糊糊，很興奮地招呼我們吃飯。

鎮(zhèn)上遠親表舅，跟爹熟絡(luò)起來，爹帶著我們?nèi)ケ砭思页燥垺１斫愀缤瑲q，早已下學(xué)，表舅身子骨弱，弓腰駝背的，表姐就成了家里的整勞力。表姐走路一陣風(fēng)，說話干脆，干活利索。第一次見表姐，表姐眼含笑，熱情招呼，跟二哥第一眼應(yīng)該有一道光閃過。她煎炒煮熬，忙里忙外，像個有功夫的廚子。飯桌上，爹一個勁兒地夸表姐，爹的熱乎勁超乎尋常，表舅、舅媽熱情勸酒，說，她是老大，不干沒法。耕種耩揚，能拿鋤頭，能拿針線，能進廚房，能上地頭。一個念頭襲來，爹跟舅在談兒女婚事。表姐跟我二哥好般配啊?？紝W(xué)時二哥落榜，遠在南方當(dāng)兵的大哥，一個勁兒地鼓勵二哥復(fù)讀，爹辭掉鐵社的活，開了個修車鋪，帶著二哥城里擺攤修車。爹離開了鎮(zhèn)子，與表舅家也是來來往往。我從那小鎮(zhèn)考到城里念書，再后來，二哥定親了，表姐成了二嫂。

嫂是仙女，嫂嫁過來，家里立馬換了光景。娘就不下地了，原來脾氣不好的爹不再發(fā)火了，二哥無論是跟爹修車，還是陪二嫂地里干活，勁頭足足的，笑容滿滿的。新生活開始了，左鄰右舍，喜歡跟二嫂聊天，年輕的二嫂像個鋪子里熟練的裁縫，娘家陪嫁的腳踏縫紉機，天天歡唱，縫褲片，釘衣領(lǐng)，在歡笑中，在家長里短里就完成了。大門口葡萄園，嫂背起一桶藥，像我背起書包一樣輕松，一邊噴藥，一邊悠悠唱歌，一籃籃葡萄剪下，騎車城里賣下，舍不得吃塊冰棍，倒是給爹買瓶酒。二嫂是爹“欽點”的兒媳，只要二嫂在家，爹都是舒展的笑容。周末回家，跟嫂點花生，二嫂刨穴，我挑水；二嫂澆水，我點種。我挑水水桶不聽使喚，摔跤似的，一擔(dān)水，晃來濺去，小半桶水沒了，還氣喘，在二嫂跟前很丟面子。二嫂笑，說俺兄弟就是讀書的料，就不該下田干活。這話笑著說的，我聽著有火辣辣的味兒。她挑水在肩，滿滿兩桶水，步履輕盈，那水桶如同伴她秀舞，沒看出費勁。一大小伙子，男子漢，我羞紅了臉。

秋日，哥嫂地里掰玉米，我用蛇皮袋子背到地頭，二嫂頭上落滿玉米花，我笑：這回棒米給你化妝，賞你一頭花了。二嫂說，大學(xué)生干活不隨手，說話倒是會耍嫂開心。天色晚，我讓哥嫂運玉米，二嫂說，兄弟一人在這冷清，讓二哥一人推車送。我說，我一男子漢，不會害怕的。二嫂說，等下一趟咱一塊回家。天上星星亮了，地頭蟲子叫了，四周的夜色包圍了我們。有二嫂在，沒覺得冷清。我說，二哥下學(xué)時跟我現(xiàn)在這么大，大哥不在家，我還得靠哥嫂供。嫂說，你哥也知道種田苦，才讓你學(xué)出來。螢火蟲飛來飛去，我眼前一道秋夜的光。

城里念書，周三下午回家補充給養(yǎng)。二嫂見我回家，忙給我做飯，準(zhǔn)備帶回學(xué)校的吃食。吃完后我匆匆返校上課。二嫂當(dāng)晚產(chǎn)下侄女，母子平安。嫂懷著侄女，沒耽誤干活，也沒耽誤生產(chǎn)，每每思慮此事，二嫂有神助嗎？

兩次高考未果，娘說，你大了，該下學(xué)種田，家里缺人手。按說，該下學(xué)了。二哥考一次就下學(xué)了，大哥一次沒考就當(dāng)兵了，娘說這話也是試探意味，哥嫂辛苦好幾年，給了機會考不出來，哥嫂咋想？二嫂說話了，兄弟念這幾年了，總得有個結(jié)果啊。我跟你二哥辛苦不算啥，只要你考出來，也給咱爹娘長長志氣。我無言，淚流，嫂遞過毛巾。俺兄弟有志氣，能成。臨考回家，爹沒在家，二哥也沒在家，問娘，娘說，爹走親戚了。猜想不對，這不是走親戚的日子??！肯定有事，問嫂，嫂說，走親戚了。問妹妹，妹小說出實情，哭道，爹“開刀”去了。老家人把得病手術(shù)叫“開刀”。老家人過日子緊巴，有點兒病忍著，或熬幾壺草藥，一般人掛個吊瓶就是了不起的大病。聽著妹妹說爹“開刀”，我腦袋“嗡”一聲，要天旋地轉(zhuǎn)了。妹說，爹臨走，怕你分心，不讓告訴你得病。我抱著妹泣不成聲。

第三次高考，一輛拖拉機冒著黑煙，馬達歡快地響，拉著我們奔赴縣城，奔赴高考的考場。車廂里的我們心緒不寧，考前忐忑的心情倒要壓倒這馬達似的。公路兩旁的行道樹搖響那肥厚的葉片，田野里玉米的秧苗風(fēng)中擺舞，跟我們招手，地里勞作的人在注視著我們，這里面會不會有二嫂？

高考的行裝很簡單，在學(xué)校睡了一年的麥秸苫子，已經(jīng)睡成一把亂麥草。把亂草鋪進城里的宿舍，同學(xué)們戲說，當(dāng)年紅軍宿營應(yīng)該就是這樣的。三天的高考，我們就下榻這里了。剛安頓好，二嫂來了，自行車后座是一卷嶄新的麥草苫子，還有一個小包袱。二嫂一臉紅潤，這是田地里的太陽賞賜的，二嫂接受了這賞賜，用斗笠迎接了熱烈的陽光。汗水濕透了嫂的秀發(fā)，這斗笠又成了她手中的扇子，二嫂跟我說著話，帶著匆忙趕路的喘息，腳上還沾著田間泥土。二嫂說，包袱里是新烙的面餅，剛煮的咸雞蛋，來給俺兄弟加加料。好好考，俺兄弟準(zhǔn)能成！看嫂曬紅的臉，濕透的衣，我無言以對。與二嫂揮手道別，看她匆忙遠去的背影，我知道，這餅、這新麥草苫子所帶來的麥香要陪伴我的高考了。同學(xué)問我，是你姐？我說，是我嫂。怎么跟大姐似的？我說是嫂也是姐。當(dāng)我拿著一紙錄取通知書回家，嫂異常興奮，叮叮當(dāng)當(dāng)廚房忙乎幾個菜，要給我慶祝。爹出院回來，瘦弱不堪，得知我考上大學(xué)，臉上洋溢出笑容。三兒，都是哥嫂在幫你。父親面黃，皺紋深，我放聲大哭。

大學(xué)期間，給家里寫信，說放假給侄女買條裙子。放假時，跟同學(xué)匆忙趕車，沒能去買。侄女剛會說話，見我就要裙裙。嫂沒說什么，騎車去城里給侄女買一花裙。閨女，這回有裙子了吧？這話明明是說給我聽的，我面似火燒，無處容身，我知道嫂真的生氣了，這疙瘩在我心里糾結(jié)一輩子。

兩房媳婦過日子，爹娘要張羅分家，按照鄉(xiāng)俗請了二舅、三叔做中人，寫約書。家里有一處舊宅，還是爹娘自己蓋的房子，一處這幾年二哥二嫂幫爹娘蓋的現(xiàn)宅，還有一處是村里剛給劃定的新宅。新宅寬敞，還沒蓋房。爹說話，兄弟仨抓鬮，抓到新宅，爹娘要操持蓋房，不能讓孩子睡光場上。大哥還在部隊，大嫂、二嫂和我抓鬮。大嫂雖是老大，大哥不在家，她也不大會過日子這些套路。她對抓鬮不在乎，二嫂心心念念的就是新宅。新宅靠路，又寬敞，雖沒蓋起來，爹娘幾年下來儲備了不少木材、水泥、磚石，蓋是很快的事。在二舅、三叔等中人見證下，大嫂、二嫂和我要抓鬮了。我們都讓大嫂先抓，大嫂抓個現(xiàn)宅，現(xiàn)宅一應(yīng)俱全，又不太舊，大嫂覺得開心。輪到第二個抓鬮，就是老宅和新宅，本來該二嫂，二嫂說讓三弟抓。我那時正上大學(xué)，對分家的事沒放心上。我推讓了幾次，二嫂不肯。我知道二嫂的心思，一處現(xiàn)宅，大嫂抓了；還有一處老宅和新宅。她心儀的就是這新宅，如果她先抓了，給我這小弟老宅，有欺負小弟的嫌疑。二嫂在面子上，還是要做賢人的。她讓我抓，沒想到，我抓個新宅。二嫂到自己房里半天沒出來，二哥也進去了老大會兒。所有人都知道二哥二嫂這幾年辛苦。爹給二舅、三叔遞眼色，二舅、三叔悄問我：三兒，你都大學(xué)生了，這事，你咋想？我沒多想，我的心思不在家里。我說，我讓給二嫂，大嫂沒意見吧？大嫂正為手氣美著呢，她笑著說同意。我給二嫂說，這新宅本來就是你跟二哥的，只是，你先讓了小弟。弟是大學(xué)生，要在外闖蕩，多少留點老宅讓爹娘住著就行了。二嫂紅紅的眼圈，笑了，很高興的樣子。于是，二舅、三叔作為中人寫分家約書，這場爹娘懸著的分家大事就圓滿完成了。

大學(xué)畢業(yè)工作半年，大嫂醫(yī)院保胎，父親舊疾復(fù)發(fā)，臥床百天。白天二嫂跟妹床前侍候，晚上我跟哥輪班。那年二嫂27歲，正是愛干凈的年齡，伺候父親如同自己的親爹。爹臥床百日，沒有褥瘡。每念及此，感恩二嫂。父親病情危急的時候，大嫂產(chǎn)下侄兒，二嫂風(fēng)風(fēng)火火一會兒跑醫(yī)院照顧侄兒，一會兒回來照顧爹。二嫂說侄兒如何如何好，已經(jīng)好幾天不進食的爹有了精神，要喝粥，還說自己有了大孫子了，死也不怕了。爹最終還是走了，在他看過自己的大孫子之后，他的眼里是慈祥和滿足。二嫂請娘家爹來給父親做扎紙，沙發(fā)、電視、菜櫥、衣柜各式各樣扎制齊全，說，爹出一輩子力，受一輩子罪，沒看上電視，沒坐上沙發(fā)，走了，到那邊讓他老人家享受享受。

二嫂育倆女，這倆閨女粉妝玉琢似的，招人喜歡。爹在時，二女未出生，特別疼愛大女?？吹饺思覍O子，爹露出羨慕的神情。二嫂是聰明人，知道爹的心思。二嫂的心很大，能盛事，該盛的不該盛的，都能盛；高興的不高興的，都放在心里。這隱忍的性格，給人一個假象，大家都以為嫂脾氣好，天天開心。二嫂骨子里好強，從不示怯，多少煩惱，多少苦楚，從不給人道，她的苦她自己知道。我兒子出生后，妻忙的時候，就放給二嫂，二嫂視同己出、百般疼愛，我知道二嫂的心。父親走后的30多年，娘跟二嫂住一起。娘好說，絮絮叨叨，不論深淺，說話不過腦子，有些話，二嫂聽得不順耳，就默默離開，從不跟娘說道，二嫂從沒給外人說過娘一句不是。婆媳相處和諧不易，二嫂能忍，凡事放心里，不說出來。

秋去春來，日子平平淡淡。孩子們漸漸長大，兩個女娃也都結(jié)婚生子。二嫂給大女看了大娃看二娃，嫂婆家娘家、左右鄰里、家里地里，都是她勞碌。積勞、操心，各種順心不順心的事，都壓她身上。有一次在家吃飯，我突然發(fā)現(xiàn)二嫂的白發(fā)，發(fā)一通感慨，二嫂真成老嫂了。二嫂也感慨，渾身沒勁，真想大睡幾天歇歇。二嫂平時很少說這類敗勁的話，二嫂倒下了，到醫(yī)院檢查，指標(biāo)嚴(yán)重超標(biāo)。家里人送到省城醫(yī)院，檢查結(jié)果，已擴散，只能化療保守治療。

村委年輕人給二嫂申請水滴籌。自己病容的照片，近乎乞求的文字，嫂看到這些半天沒言語，一向好強的她，一臉的無奈與悲哀，我第一次看她無助的樣子，一瞬間二嫂病情好像加重了?！澳阆朕k法把這撤下來?！鄙┑穆曇艉茌p也說得很艱難，同時幾乎是命令的口氣，“就是不治病也不丟這個人?！本W(wǎng)絡(luò)上隨時見到水滴籌，雖然她平日那么愛幫助別人，在自己有難的時候，她卻選擇了拒絕。

日子總是磕磕絆絆。2020年新冠疫情，我突感不適，縣醫(yī)院檢查，需到省院手術(shù)。因知嫂子病情未愈，沒敢告訴家人。轉(zhuǎn)到普通病房，看看家里電話一串串的，我知道家人擔(dān)憂我。待出院回家，哥嫂侄女就在家等我了，侄女抱我大哭，二嫂垂淚。我寬慰二嫂：弟身子硬，抗得百病。于是，二哥跟二嫂，我跟妻，按著節(jié)點交替往返省城化療。我知道二嫂有苦有痛就知道忍著，我給二嫂微信，如果不能忍，你就喊幾聲哭幾聲。

我頑強的二嫂，終于臥在床上。早起第一件事，到二嫂床前問一聲：嫂，還舒坦吧？總覺得詞匯貧乏到我再沒有合適的話來表達。我知道二嫂，耗盡自己的體力在與病魔對決。她從沒對我表達一次要求，也沒在我跟前流露過一次痛苦，她是裝出來的堅強。我真是太粗心太愚蠢，妻在侍候二嫂，問一句，讓你弟給你買止疼藥，二嫂這才答應(yīng)。斯時，正是2022年4月14日，因疫情醫(yī)院空蕩蕩的，我找到大夫開證明，又到政務(wù)大廳辦手續(xù)，政務(wù)大廳衛(wèi)健委的姑娘，問我與打針的患者什么關(guān)系，我說我嫂子。我填了姐弟，姑娘說，填叔嫂吧！我填了姐弟，第一次寫了嫂子的名字：屈懷云。二嫂到我們家快40年，我?guī)缀跬松┳拥拿帧?/p>

二嫂，于當(dāng)晚走了。大門口紫藤花開得如云霞一般燦爛，蓬蓬勃勃，熱熱烈烈。記得嫂過門時的小藤條，現(xiàn)在已是粗壯的根、強壯的藤、繁密的花。這紫藤花的綻開，是給嫂照亮天國的路嗎？

作者簡介：

陳凱，筆名蒙山樵夫，中國散文學(xué)會會員，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高中語文教師，高級教師職稱。

責(zé)任編輯/石淑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