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衿
青年路與增廣路的交匯處,有個不起眼的小飯館。
老板姓毛,飯館的名字就叫“老毛快餐”。1998 年的時候,老毛從報社里下來,除了看稿子老毛也沒啥手藝,到飯館里給人打了一年工。這一年工沒白干,老毛明白過來自己還有門手藝,燒菜不差。老毛孤身一身,沒啥牽掛,就從飯館辭了工,自己做快餐。一開始沒敢多做,每天中午做個二十份左右的快餐,用泡沫箱子裝了,到路口賣。三葷一素,三塊錢。便宜又好吃,老毛的生意越做越好,一個泡沫箱變成了兩個泡沫箱,三個泡沫箱,四個泡沫箱,不到兩年就變成了一個手推車。
變成手推車以后,老毛不僅中午賣快餐,晚上也賣。這么一來,老毛就有點忙不過來了。老毛沒想過雇人,他一直就是個打工的念頭,周圍小區(qū)的鄰居叫他毛老板,老毛呵呵笑。鄰居說,毛老板賺這么多錢,不雇個人?老毛還是呵呵笑。
后來市里不允許亂擺攤,老毛就把路口的鹵菜店盤了下來,算是有了自己的店。
也不是沒人幫老毛,還是手推車的時候,晚上收攤的時候就會有人來幫老毛收拾東西,打掃衛(wèi)生。這些人是誰呢?很難說清楚,這里的人管他們叫討食的。這些人里有乞討的,有流浪的,也有沒人管的老人。這類人像麻雀,有的常來,有的來過幾次就不見蹤影了。老毛每晚都會刻意剩下些飯菜,勻給這些討食的。
老毛盤下店面后,這類人里面,有個常來的,叫馬來。這個馬來穿得邋遢,不分寒暑,一身不知道從哪里撿來的破西裝,紐扣即使扣齊了,給人感覺也像沒扣整齊。這身破西裝穿在馬來身上,像是個大布袋套在他身上,空空蕩蕩。馬來就躲在這個大布袋里,好像終年怕冷,瘦瘦縮縮,眼睛躲躲閃閃不看人。到了晚上十二點,這個馬來就不聲不響地蹲在老毛飯館的街對面,像個垃圾桶。
老毛走到飯館門口沖他招下手,他有時明明低著頭,但是老毛一招手他居然就知道了,畏畏縮縮地走過來。站在飯館門口,他眼睛一瞥,就看見哪張桌子客人走了,剩了飯菜。他去廚房熟門熟路地拿了餐盤,把桌子收拾了,然后就蹲在廚房的地上吃剩下的飯菜。
不知情的客人,忍不住會多看幾眼。常來的客人,對馬來這類人見怪不怪,有的還會扔根煙給他。不管是接在手里還是掉在地上,馬來就沖那人鞠個躬,把煙小心放在胸前的衣服口袋里。
春節(jié)前市里搞檢查,晚上沒有討食的來飯館了。到了十二點,老毛依然會忍不住看街對面。大概過了一個星期,或者更久,老毛習(xí)慣地朝街對面看,馬來又蹲在那里了。
老毛忽然很高興,走出飯館時甚至帶了點小跑。老毛沖馬來招手,還破天荒地對馬來喊了一聲:“來!”
馬來像是被嚇了一下,木呆呆看著老毛,老毛又喊了聲:“過來!”馬來亂蓬蓬的頭發(fā)剃成了平頭,老毛第一次發(fā)覺,這個討食的歲數(shù)應(yīng)該不大。馬來在廚房里吃剩菜的時候,老王走進(jìn)來端啤酒的空檔,問了他一句:“好久沒來了???”
馬來蹲在地上,嘴里塞著菜,抬頭看老王,似乎“嗚”了一聲。老王再回廚房時,馬來已經(jīng)不見了,洗碗槽里的碗像往常一樣,都刷干凈了。
除夕這晚,過了九點店里就沒客人了。老毛難得清閑,盛了兩個菜,坐在桌前喝著小酒??斓绞c時,老毛隔著窗戶朝街對面一看,馬來正好從青年路那邊貼墻蹩過來。老毛坐在桌前沖他招手,大聲喊:“來!”
外面鞭炮聲多,馬來沒聽見,照例蹲到路邊。老毛忽然想,要是不出去喊他會怎樣?這么一想,老毛就真沒動。坐在桌前,喝酒,吃菜,看馬來。這個馬來也真有意思,就在那雙手抱著胳膊蹲著,大概凍的,身上有些抖。不知道是哪里冒出的一個爆竹,落在馬來不遠(yuǎn)處,“嘭”的一聲嚇了他一跳。嚇完他看了眼飯館,老毛連忙沖他招手,大聲喊:“來!”
馬來這次聽見了,搓搓手,慢騰騰走進(jìn)來。馬來畏畏縮縮走過來,兩手垂在身前,使勁慢慢搓著。老毛下命令一樣,又指了下桌對面的凳子:“坐下!”
馬來頭也沒抬,挨著凳子坐下。
老毛問馬來:“知不知道今天什么日子?”
馬來點點頭。
“你是哪里人?”
馬來囁嚅了一聲,老毛沒聽清,又問他:“哪里?”
“今保鄉(xiāng)……葛莊……”
老王第一次聽馬來說話,聲音嗡嗡的,好在不是啞巴。今保鄉(xiāng)老毛知道,他以前當(dāng)報社編輯時還過去采過風(fēng),離這里六七十里地。
“你們那荷花多吧?”
“唔。”
“怎么跑這里來的?”
馬來沒吱聲。
老毛這才想起他還餓著肚子,起身去廚房拿了副碗筷,走到廚房門口,又轉(zhuǎn)身回去拿了個酒杯。
“能喝點嗎?”
馬來看了下老毛手里的酒瓶又看了眼酒杯:“唔。”
老毛給他倒了滿滿一杯:“來,喝點,過年了!”
馬來低下頭嘴貼到杯邊,小心喝了一口,立刻緊緊閉上眼睛,咂了咂嘴。
“你叫什么名字?”
“馬來?!?/p>
“什么來?”
“好運馬上來的馬來?!?/p>
“這名字可以!”老毛樂了,端起杯子跟他碰了一下,“多大了?”
馬來喝了一口,又閉上眼睛咂了咂嘴嘴,這次說話聲音變大了:“三十六。”
“有老婆沒?”
馬來搖搖頭。
“吃菜?!崩厦珚A了個雞塊放在馬來面前的盤子里,“以前在老家干嗎的?”
“挖藕?!?/p>
“干嗎不挖了?”
馬來不吱聲,低頭吃雞塊。
“你這歲數(shù),跟我兒子差不多?!崩厦ス衽_里拿了包煙過來,抽了一支給馬來,“現(xiàn)在就整天閑著?”
馬來扭捏起來,兩手在桌子下面使勁慢慢地搓。
“每天睡哪?”
“東城的橋洞?!?/p>
“來市里多少年了?”
“唔……三四年了……”
有個討食的在飯館外面朝里看,老毛說了聲等著,起身去廚房拿了個一次性飯盒,裝了點飯菜出去給他。
“你這年紀(jì),就這樣整天晃蕩?”老毛回來又夾了幾個雞塊給馬來。
馬來不吱聲,低著頭,眼淚出來了,伸著袖口擦,老毛這才看清他兩只手上滿是凍瘡。
“我四十三歲的時候,從報社下崗了。以前也是鐵飯碗,說沒就沒了?!崩厦h(huán)顧四周,“你看看,現(xiàn)在不也有吃有喝的?”
馬來抬起頭看老毛:“你是報社的?”
“以前!現(xiàn)在不是了。我在報社的時候還去過你們今保鄉(xiāng),那荷花是真多!現(xiàn)在還有那么多藕塘嗎?”
馬來點點頭,又搖搖頭。
“喝點吧!”老毛嘆口氣,他見多了這類討食的人,他們跟人交流少,有的太自閉,可能幾天說不了一句話,“過年了,沒想過回去看看?”
“沒了……”馬來喝了一口酒,又喝了一口,臉色有點紅了,像是正在從寒籠里挪出來。
“沒家了?”
“唔……沒了,洪水淹了。”
“沒賠償?”
“給了點,沒了?!瘪R來又喝了一大口,抖抖地從上衣口袋里摸出兩支皺巴巴的煙,遞了一支給老毛。
“我不抽?!崩厦f,“賭沒了?”
大概暖和過來了,手上的凍瘡發(fā)癢,馬來兩只手背在一起蹭了蹭,指了下門外說,“我能出去抽根煙嗎?”
“在這抽,沒事!”
“我出去抽……”馬來給老毛鞠了躬,不知道是酒喝多了還是怎么回事,有些搖晃地走到外面,蹲在飯館外的墻邊點了支煙。
老毛嘆口氣,自己喝了口酒。
馬來回來的時候,像是有點不好意思,小聲問老毛:“你以前是報社的?”
“對?!?/p>
馬來神色莊重起來,慢慢解開破西裝的紐扣,里面是一件破破爛爛的紅毛衣,毛衣上顯然是他自己縫的一個口袋。馬來摸索著從口袋里摸出一個黑色封面的本子,本子上還夾著一支黑色的水筆。他像展示寶貝一樣,把本子打開,恭恭敬敬地放在老毛面前,“這是我寫的詩,你看看行嗎?”
“是嗎?”老毛也有了恍惚感,多少年沒做過這事了。他接過本子看了看,起身去柜臺里拿過老花鏡,戴上了細(xì)細(xì)看。
我把汗摁進(jìn)土地里,
我把血摁進(jìn)土地里,
我把種子摁進(jìn)土地里。
這不是我熟悉的地方,
除了希望,土地里再也長不出任何東西。
“可以?。 崩厦艹泽@,一首接一首看過來,“都是你寫的?”
“唔,在老家的時候就開始寫了?!瘪R來小心翼翼地說,“我本來姓劉,叫劉浪。我來城里就是想寫詩,當(dāng)詩人,馬來是我給自己起的筆名。”
“發(fā)表過嗎?”
“算是沒有?!?/p>
“恩?投過稿嗎?”
“投過好多次了?!瘪R來說,“我平常撿垃圾賣,有了錢就去網(wǎng)吧上網(wǎng)投稿,我還投過小說。我在榕樹下發(fā)表過詩歌和小說,但是那個是沒有稿費的?!?/p>
“喜歡文學(xué)?”
“喜歡,我小學(xué)時候作文就寫得好。后來考大學(xué)沒考上,在家挖藕,種地,白天干活晚上寫,就是喜歡。”馬來像是從冬眠中蘇醒過來的動物,換了個人一樣,將杯子里剩下的酒一口干了,“我是一具靈魂至上的軀殼,只有我的本子和我腦子的想法才是我的食糧。”
“我每日除了撿垃圾,就是寫,寫春風(fēng),寫月光,寫明燈,寫心中的人。我跟自己說,我以后一定會成為出色的作家,一定會將我的作品出版,一定會成為偉大的人。”
這個平日里像啞巴一樣的馬來,突然變得滔滔不絕,像一個功成名就的作家正在演講。
“詩人里我喜歡海子、顧城、卡佛、羅伯特·勃萊,還有特朗斯特羅姆,米沃什,這些都是我喜歡的詩人。我知道我沒有他們寫得好,但是我一直在努力,我是困在生活牢籠里的蠶蛹,我一定會破繭化蝶的?!瘪R來忽然站了起來,兩眼炯炯有神,大聲朗誦起來,“直起腰身,我看見藍(lán)色的大海和帆影!”
這是老毛完全沒想到的,竟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
“你說我會成功嗎?”
“噢,會……想怎么成功?”
馬來愣了一下:“就是成為詩人,偉大的詩人!”
“寫詩是好的。”老毛咂下嘴,“現(xiàn)在寫詩養(yǎng)活不了自己。”
“出了詩集也養(yǎng)活不了自己?”
老毛雖然不干編輯多少年了,寫詩能不能養(yǎng)活自己還是知道的。他又不知道該怎么說,眼前這個人抱著一支蠟燭取暖,老毛不想吹滅它。
“挺難。你也寫小說嗎?寫小說要好點?”
“寫小說能養(yǎng)活自己嗎?”
“寫得好吧,現(xiàn)在不是有不少網(wǎng)絡(luò)寫手嗎?!?/p>
“那我寫小說?”馬來專注地看老毛,好像老毛讓他寫小說,他的作家夢就能實現(xiàn)了。
“唉。”老毛給他夾了雞塊土豆,“吃菜吃菜。沒想過干點別的?你才三十多?!?/p>
“干不了別的!”馬來想都沒想就搖頭,“我只能當(dāng)作家!我小學(xué)時候?qū)懙淖魑暮芎昧耍蠋煻荚诎嗌袭?dāng)著全班同學(xué)讀我的作文!”
“你也挺有文化,不知道夢想會成就一個人,也會毀滅一個人嗎?”這話說出來,老毛自己都詫異,多少年沒這么文藝過了。
“沒有辦法,沒有辦法,我只能當(dāng)作家?!瘪R來搖著頭喃喃自語,“你在報社干過,你肯定知道,你說我能當(dāng)作家嗎?不管寫詩還是寫小說,我都能寫!”
“可以先找個活干著,有了活干不耽誤你寫?!?/p>
馬來神色黯淡下來,頹然坐著:“你覺得我不行?”
外面鞭炮聲四起,大概十二點了。老毛習(xí)慣性地看街對面,然后才反應(yīng)過來,馬來就坐在對面。
第二天早上,老毛疑心昨晚兩人的談話是不是喝多了的幻覺。春節(jié)期間,老毛的飯館休息了五天。一年里,老毛也就休息這五天。初二那天晚上,老毛快到十二點時,忍不住又去飯館轉(zhuǎn)了一趟,打開門在里面坐到一點多,馬來沒出現(xiàn)。初六那天,老毛快餐店又開了。夜里十一點多,老毛就開始朝街對面看,馬來一直沒出現(xiàn)。
來年秋天的時候,有次客人聊天,說起馬來。
“那個西裝在網(wǎng)吧被人打了,時間到了不下網(wǎng),說什么小說還沒寫完!讓他續(xù)時間,說沒錢,先欠著,還說他很快就能成大作家了!”客人笑起來,“說他小說要出版了,馬上就有錢了!哈哈哈,真搞笑,活該挨打!”
“后來呢?”
“打完攆出去了,還能怎樣?”
老毛想,是不是找個時間去那個網(wǎng)吧看看?說不定能在那碰到馬來。轉(zhuǎn)念一想,又覺得有點荒唐,無緣無故去看他干嗎?
這年除夕的時候,老毛照例自己在店里喝酒,到了十一點多看到街上有個影子挺熟悉,老毛一愣,脫口喊:“來!”
馬來顯然聽到了,居然舉起手沖老毛揮了下,然后站在路上沖老毛鞠了個躬,幾步走過來。這么久沒見,馬來憔悴了不少,頭發(fā)還是亂糟糟的,瘦瘦的身子躲在一件寬大的棉襖里,脖子上多了條灰藍(lán)的圍巾。
“好久不見??!”老毛站起來招呼他,“有一年了吧?”
“好久不見,好久不見。”馬來彎著腰點頭,“我今天付錢吃飯,我有錢。”
“是嗎?”
“我現(xiàn)在是起點網(wǎng)的簽約寫手了,我有錢。”馬來忽然有些靦腆,“我寫小說有稿費了,網(wǎng)站給的?!?/p>
“好啊!”老毛莫名激動起來,“你不用付錢,我請,我給你慶祝!”
“不用不用,我現(xiàn)在是寫手了,我有錢了?!?/p>
“好好好!我給你炒兩個菜,要好好慶祝!”
馬來說起他這一年來的遭遇,被污蔑,被辱罵,被毒打,他都沒有放棄,一直堅持著?,F(xiàn)在他基本上整天吃住在網(wǎng)吧,稿費談不上多高,卻可以解決溫飽。馬來說,他慶幸他沒有丟掉他流浪的靈魂,也沒有放棄他流浪的肉體。
那晚老毛和馬來都喝多了,老毛真心替馬來高興,覺得馬來能有今天,自己好像也出了力。
臨走的時候,馬來從里面口袋里摸出一百塊錢,一定要給老毛。老毛連說不用。
“一定收下,一定收下!”馬來退后幾步,“一定收下!我沒有別的好感謝的!”
馬來走到門口又彎腰給老毛深深鞠了一躬。新的一年要來了,老毛關(guān)門打烊時,還哼起了歌。
第二天市里出了場命案,小報上甚至還報道了,內(nèi)容有豆腐塊大。
網(wǎng)絡(luò)暴力又致使慘劇發(fā)生。一個叫馬來的網(wǎng)絡(luò)寫手今天被發(fā)現(xiàn)在我市的城東投河自盡了。一個多月前,多人舉報馬來的小說抄襲、融梗。在馬來連載小說的評論區(qū),所有冰冷的話語都如同尖刀刺向他。他們毫無根據(jù)地抹黑黯淡了一個干干凈凈的靈魂,他們站在陽光下,站在道德的制高點,肆意踐踏一個清白之人。在網(wǎng)絡(luò)暴力的攻擊下,馬來被網(wǎng)站解約了,他走投無路,投河自盡,口袋里有一封遺書,上面寫著:“清白的靈魂終會得到擺渡?!?/p>
初六飯館開業(yè),老毛從客人嘴里聽到這事了。老毛找來報紙戴著老花鏡看了很久。那天老毛依然很忙。夜里客人散后,有個討食的在廚房里蹲在地上吃飯,老毛走進(jìn)廚房,忽然問了句:“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抬頭看老毛:“我?我姓秦。要干啥嗎?”“不用?!崩厦o自己盛了份剩飯,在他旁邊蹲下身子,“吃吧,吃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