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北
一個好作家,要有文學(xué)表達的精密度和分寸感。這其實是非常難的,而汪曾祺正是在此“精密”上,做得不錯的作家。
歲寒三友一般指松竹梅,汪曾祺《歲寒三友》則開宗明義,是指三個人:王瘦吾、陶虎臣、靳彝甫。謂此三人品行高潔也。王瘦吾是個開絨線店小鋪子的,人也瘦,肩胛骨在長衫外都看得清楚,為人又忠厚老實,本分而生活清貧。陶虎臣是做炮仗店的,他的名字合他的職業(yè)。正如汪先生在文中所說“陶虎臣長得很敦實,跟他的名字很相稱”。靳彝甫是個畫家,不是那種大畫家,他畫畫,也只能糊個口。他清高,有雅趣,生活雖半饑半飽,可有滋有味。天井里有花草,用蓮子種出荷花,水里養(yǎng)一二分長的小魚。
汪曾祺沒有一篇小說人物的名字沒有經(jīng)過仔細的考慮。如小說《金冬心》里的鹽商就叫程雪門,《鑒賞家》里的大畫家就叫季匋民,賣果子的就叫葉三,《雞毛》里那偷文嫂雞吃的經(jīng)濟系同學(xué)叫金昌煥,《星期天》里的校長叫趙宗浚,而那個跳舞好的女的就叫王靜儀……這么多名字,真可以編一份《汪曾祺小說人物表》。
在這篇小說里,汪先生將熟悉的生活盡情地往里面裝。他實在是個喜歡寫風俗的人,而且寫得好,可完全融到小說中去,給小說增加許多生氣。其次是小說結(jié)構(gòu)。汪先生只是老老實實去寫(仿佛極笨拙),一塊一塊的,清清楚楚。說完一塊,再去說另一塊。先介紹王家絨線店、陶家炮仗店和靳彝甫畫店(包括靳彝甫祖?zhèn)鞯娜龎K田黃)。再寫三人都交了點好運。王家開了草帽廠、陶家那年炮仗生意不錯,靳彝甫斗蟋蟀掙了點小錢,又遇見了季匋民(要買他的田黃,靳說,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賣的,此處為后文埋下伏筆),推薦他辦畫展,建議他出去見見世面、開闊眼界。
小說一轉(zhuǎn)折,只用了四個字:這三年??!
王瘦吾的草帽廠的生意被人擠了,陶虎臣的炮仗店沒了生意,家里斷了炊,嫁(賣)了女兒,女兒得了病。正在兩家快活不下去時,靳彝甫回來了。他咬牙賣掉了三塊田黃,接濟兩家。這樣的交往,當然寄托了汪曾祺的人生理想,有種“但使風俗淳”的意味。
這樣的小說寫法,使得人物交集很少,正面寫到王、陶、靳三人的接觸只有三次(一次靳彝甫上門送匾,兩次小聚)。因為汪先生說得好,說得有意味,說得深情,讀者不費勁就讀下去了,而且在不知不覺中給小說中的人物牽著走,讀完還意猶未盡,無時不感到他們在交流,無字處皆有字也。
這篇小說實在不同于一般意義上的小說,它不按常理出牌。當年能夠發(fā)表,可謂費了老大勁了。先是汪先生托一個同事帶給《十月》雜志(這位同事有個同學(xué)在《十月》工作,這位同事還特意騎車送了過去),過了一陣沒有消息。汪先生叫他給問問,那位同學(xué)說,這個小說寫的主題是什么?意思是不好發(fā),便退了回來。過一陣,汪先生在《北京文學(xué)》上發(fā)表的《受戒》有了點影響。《十月》的主編一次到京劇院來,又將稿子要了回去,發(fā)在了1981年第3期上。真是“解人”不易呀!同時也可設(shè)想一下,汪先生那時的寂寞和孤獨。
選自《文匯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