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下第一場雪時,我總會想起多年前一個雪天的經(jīng)歷。
那天,雪下得越來越大,風也越發(fā)凜冽,雪片像是無數(shù)只海鷗扇動著白色的翅膀,圍繞著我撲騰旋轉(zhuǎn)。密集的雪沫子刮得我睜不開眼。四下皆白,分不清天上地下。我只是混混沌沌跌跌撞撞地朝前走著。沒有傘,頭巾早已濕了,肩上的背包也漸漸沉重,額頭上被熱氣融化的雪水,順著面頰流淌下來……
那條胡同怎么還沒出現(xiàn)呢?街上幾乎不見行人,就連能問路的人也沒有。我在風雪中既尋不見街牌也看不見門牌號碼,自己一定是迷路了。我饑餓、疲憊、寒冷,心中積的怒氣幾乎快要炸裂。
就在這個時候,我看見了街邊上一間簡陋的平房窗口,泄出一線微弱的燈光。我漲紅著憤怒而疲倦的臉,敲響了那家人的房門。門開了,燈光的暗影中,站著一位上了年紀的老婦。她正在和面做飯,于是將兩只手甩了甩,又合攏著搓了搓,才接過我那張寫著地址的紙條。她瞇著眼將那紙條舉在燈下看了看,又低頭仔細地打量著我。她用一只手在那面團上拍了拍,問:“你不是這地方人吧?”我點點頭。她便往前方指了指,告訴我那條胡同離這兒已經(jīng)不遠,但還得如何拐彎再如何拐彎之類。那口音不好懂,我聽得越發(fā)糊涂,傻傻地愣在那里。
她也愣了一下,后來就索性扯下圍裙,抓起一條頭巾說:“得,那地方太難找,跟你說不明白,還是我領你去吧!”不容我謝絕,她已經(jīng)跨出門檻,踩在了雪地里。
她走得快,我悶頭跟在她身后。只聽見雪在腳下咔咔響,前方忽閃忽閃的雪片里,一個模糊的背影,若隱若現(xiàn)地導引著我。
“這大雪天兒出門,肯定是有要緊事吧?”她回過頭大聲喊。我含糊地應了一聲?!安履闶侨タ赐∪税桑靠窗涯憷鄣眉钡?!是親戚?朋友?”她放慢了腳步,一邊撣著肩上的雪花,等著我。我心里咯噔了一下。親戚?朋友?病人?……我沉默著,無言以對。我怎能對她實言相告:自己其實是去找一個舊友“興師問罪”的!
腳底突然在一個雪窩里滑了一下,大娘一把將我拽住,“這該死的雪,真討厭……”我忍不住嘟噥。“不礙事,不礙事?!彼f,一邊仍在搓著手指上的面粉?!熬涂斓搅耍懊婺莻€電線桿子右拐,再往前數(shù)三個門就是?!彼鹨恢皇郑林樕系难┧?。我看見她花白的頭發(fā)上,落滿了一粒粒珍珠般晶瑩的水珠?!按竽铮埢匕?,這回我認得路了……”我說著,聲音忽然就哽咽了。
(選自《張抗抗散文》,人民文學出版社,文字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