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欽

千年以降，人們說到“唐宋八大家”中的“三蘇”，首先想到的都是蘇軾，無論是文學才華還是主政一方的政績，相較而言，蘇轍總是光芒之下默默無聞的孤單身影。然而，蘇轍身上其實也有很多閃光點：對國家經(jīng)濟的全面思考引起了皇帝的極大關(guān)注，僅在地方工作一年就調(diào)到朝堂之上；作為國使率隊出使遼國不僅出色完成任務(wù)，還為國家的長遠計劃提出五項管用的建議；編纂的會計錄文獻，至今都還有著現(xiàn)實價值。在此，我想用一組關(guān)鍵詞來概括他的這些閃光點：直言極諫、民本思想、忠君愛國、經(jīng)邦濟世。

直言極諫為天下

嘉祐六年（1061）八月，蘇轍與兄長蘇軾過五關(guān)斬六將，通過的制科考試為“賢良方正能直言極諫科”，蘇轍獲四等，蘇軾獲三等（實為一等），這是北宋建立100 年以來，制科考試中唯一一次兄弟倆一起高中，無論對于蘇軾還是蘇轍，都是至頂之榮。

蘇轍之所以被評為四等，還差點被黜落，在于其殿試時的對策直言極諫，語言十分犀利，甚至語含仁宗皇帝懶政怠政、沉溺聲色、濫用民財、賦斂繁重等譏諷之語。從此，“直言極諫”，就成了蘇轍仕途上一道深深的烙印，伴隨著他三十多年的從政時光。

長達18 年的“熙寧變法”，蘇轍在向朝廷陳述自己的政治主張時，秉承了直言極諫的本色，不管是否討宰相王安石的喜歡，是否有違神宗皇帝的本心，他總是不遺余力地將自己的思考和盤托出。

變法之初，蘇轍的政治才干和對問題的深入思考，引起了神宗皇帝和王安石的高度關(guān)注。熙寧二年（1069）三月，回老家奔喪返京只有一個月的蘇轍，針對大幕初啟的變法，撰寫了一篇《上皇帝書》的奏折：“方今之計莫如豐財，然臣所調(diào)豐財者，非求財而益之也，去事之所害者而已……害財者三：一曰冗吏，二曰冗兵，三曰冗費?！边@恰恰與神宗皇帝“今世之患莫急于無財而已。財者為國之命而萬事之本，國之所以存亡，事之所以成敗，常必由之”的主張不謀而合。神宗皇帝于是欣然朱批：“詳觀疏意，知轍潛心當世之務(wù)，頗得其要。郁郁下僚，使無所伸，誠亦可惜?！庇谑?，神宗皇帝破例在延和殿召見了九品小官蘇轍。之后不久，蘇轍上《民政策》論述土地和借貸問題，其論又與王安石的主張大致相同，于是被王選調(diào)進了專為實施變法而設(shè)立的機構(gòu)——制置三司條例司。這一年，蘇轍31 歲。除去留京侍奉父親和在眉山為父服喪各3 年，他的基層工作經(jīng)歷實際上只有大名府推官（主管軍事和司法的幕僚）1 年。能夠從地方上一個小小的推官火速調(diào)到朝廷最有實權(quán)的變法領(lǐng)導機構(gòu)，蘇轍的人生可謂一入官場就開掛，比已工作了5 年、先后擔任過鳳翔簽判、殿中丞判聞鼓院、權(quán)開封府判官的兄長蘇軾風頭還勁。

但遺憾的是，良好的開局并沒有鎖定世俗意義上成功的大結(jié)局，生活的劇本并沒有沿最初的軌跡高開高走。一切，皆因蘇轍的“直言極諫”。

隨著變法如火如荼，蘇轍循序漸進式的改革思路與王安石激進式的改革追求已似水火不容。因為“直言極諫”，蘇轍對青苗法、均輸法、市易法等都提出了自己的見解；因為“直言極諫”，力主全面系統(tǒng)謀劃、有計劃分步驟推進變革的蘇轍，與司里一些同僚日漸生隙。直到當年八月，蘇轍一篇《制置三司條條例司論事狀》，對新法提出了全面批評，標志著他與變法陣營徹底決裂。青年蘇轍官場的高光時刻，像曇花一現(xiàn)般維持了5 個月。此后的17 年，蘇轍在地方上輾轉(zhuǎn)——陳州教授、齊州掌書記、南京簽書判官、監(jiān)筠州鹽酒稅務(wù)等，一直沉于微職寂寂無聞。元豐八年（1085）重返京師之時，唯一算獨當一面的績溪縣令也只做了半年?？梢哉f，到47 歲回京前，蘇轍在全國各地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了一大圈，由于所從事的工作自主決策權(quán)有限，其政治上的表現(xiàn)乏善可陳。

重返朝堂并快速升至宰執(zhí)高位，“直言極諫”依舊秉性不移。京城一別17 年，從31 歲到47歲，激情燃燒的青春年華如水流逝，蘇轍現(xiàn)已兩鬢染白。此后9 年京城順風順水的高官生涯，蘇轍官階從七品升到二品副宰相位職，甚至還代理過一品太尉。在這幾年中，其“直言極諫”依舊光芒四射：擔任右司諫的8 個多月，寫了74 篇奏章，相當于三天一篇，深得高太后的信賴；不遺余力地希望將變法扳回正軌，八次上書彈劾韓縝，連寫五論罷免蔡京，三次上書討伐呂惠卿……這些耿耿直言（除了“誅殺呂惠卿”言辭過激之外），放在歷史長河來審視，足見蘇轍的清醒與睿智，其為天下社稷的初心可見一斑。

理政善治濟蒼生

民本思想是蘇轍一生經(jīng)時濟世、追求善治所崇尚的為官之道，肇始于早年受到的優(yōu)渥家風家教，蘇洵教育蘇轍兄弟讀書時強調(diào)學以經(jīng)世致用，深刻體悟先賢之道——百姓安居樂業(yè)政權(quán)方能長治久安，這為蘇轍兄弟日后步入仕途打下了堅實的倫理基礎(chǔ)。此外，伯父蘇渙從政利民為民的風范，對蘇轍兄弟民本思想的形成也有很大影響。

蘇轍為國為民、治國理政的思想智慧，主要表現(xiàn)在三個重要時期：一是青少年時期熟讀詩書后形成的自己對社會的認知，主要集中體現(xiàn)在制科考試時提交的50 篇《進論》《進策》，這是他的民本思想的形成期；二是步入仕途后，在不同的工作崗位，根據(jù)自己擁有權(quán)力的大小，做出的富民惠民舉措，這是他的民本思想的實踐期；三是他晚年退隱潁昌后的13 年，盡管閉門謝客，專注學術(shù)，但關(guān)心時局和民生疾苦的初心不改，這是他的民本思想的總結(jié)期。

嘉祐五年（1060），蘇轍為參加次年制科考試，而進獻的《進論》《進策》各25 篇，集中展示了青年蘇轍的政治主張和民本思想。

主張推行德治?！巴醯乐荆加诿裰韵?，而成于民之相愛。而王者之所以求之于民者，其粗始于力田，而其精極于孝悌廉恥之際?！碧K轍認為，要實現(xiàn)天下大治，不僅要以發(fā)展經(jīng)濟為基礎(chǔ)，還需要禮儀教化的文化思想。

主張還田于民?！胺蛱煜轮?，獨其有田者，乃使有以附屬于天子?！背⒅挥惺姑癖娪刑锟筛?、衣食無憂，才能得到民眾的真心擁戴。而當時的社會現(xiàn)實是，土地兼并嚴重，不少農(nóng)民無田可耕而淪為佃農(nóng)。針對此嚴峻形勢，蘇轍認為朝廷必須采取措施，把土地收歸國有，并分給無地的民眾耕種。

主張不侵民利?！胺蛩^貸者，雖其為名近于商賈市井之事，然其為意， 不可以不察也。天下之民，無田以為農(nóng)，而又無財以為工商，禁而勿貸，則其勢不免轉(zhuǎn)死于溝壑?！北彼伟l(fā)達的工商業(yè)，決定了錢貸問題成為社會關(guān)注的焦點，但蘇轍關(guān)注到的是那種沒有田地沒有錢財?shù)拿癖?，只能靠做點小買賣為生的社會底層人物，做買賣就得借貸，然而利息過高，對于他們而言就是自尋死路，唯一的解決之道，在蘇轍的眼中，就是變富民之貸為官貸。

主張順應(yīng)民心?！吧弦云鋭菖R下，則下以其勢奉上”，蘇轍認為，統(tǒng)治者如何對待民眾，民眾將會以同樣的態(tài)度反饋給統(tǒng)治者，這是他在君臣關(guān)系上繼承的“君舟民水”歷史觀點的個人化表達?！懊裰谜呱玻д哓斠病?，如果統(tǒng)治者的政策不利于百姓正常生活與生產(chǎn)，則會導致“疲民咨嗟，不安其生。”

仕宦之途，蘇轍的民本思想實踐大致分為三個方面：與新法的“糾葛”中以民為本的主張，元祐期間身居高位心系民生的決策，主政績溪和汝州的民本關(guān)懷實踐。

總體上講，蘇轍對新法的態(tài)度不似司馬光全盤否定并倉促恢復舊制，而是希望在新法舊制替換過程中，將百姓利益放在首位。蘇轍在《論御試策題札子（其二）》中明確表示：“初為諫官，后為御史，每言差役不可盡行而河流不可強遏，上下順望、終不盡從，陛下以此察之，臣非私元祐之政也，蓋知事出忽遽，則民受其病耳。議者誠謂元豐之事，有可復行，而元祐之政，有所未便……見其可而后行，審其失而后罷，深以生民社稷為慮，勿為此匆匆，則天下之幸也?！?/p>

元祐期間，重回朝堂的蘇轍，盡管對新法有明顯的排斥之意，但在青苗法、差役法、保甲法、科考改廢問題上，體現(xiàn)了發(fā)自內(nèi)心的民本關(guān)懷。這期間，蘇轍寫了150 多件奏狀，對災(zāi)情之下的民生之苦給予特別關(guān)注，比如在《久旱乞放民間積欠狀》中，對積欠問題給予關(guān)注；在《乞賑救淮南饑民狀》中，對糧米供給給予關(guān)注。任績溪縣令時，針對當?shù)厮资葍Ψe，“不欲多男”而產(chǎn)生的養(yǎng)老問題，就采取民間結(jié)社互助養(yǎng)老的舉措，使老有所養(yǎng)，因之深受百姓愛戴。在汝州任知州時，盡管作為一介貶臣，蘇轍依然兢兢業(yè)業(yè)工作，不但修繕了著名的思賢亭供后世憑吊，還針對干旱率隊到思賢亭為蒼生祈雨。

晚年13 年隱居生活，蘇轍雖然已經(jīng)沒有一官半職的權(quán)力可以去踐行自己的民本思想，但他仍然用手中的筆來關(guān)懷民生疾苦，創(chuàng)作了很多關(guān)注農(nóng)民艱辛生活的詩歌，如《久雨》《苦雨》《冬至雪》等。詩人那份憂慮雖然寫在紙上，實際上出自內(nèi)心，寫在農(nóng)民的心坎上，可謂“閑居賴田食，憂如老農(nóng)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