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以鮮
在我的理想中,城市一定要有奔騰的河流與靜謐的湖泊。前者代表詩意的交流與交通,代表遠方與夢想,顯示白晝的力量;后者代表隱秘之美、涵養(yǎng)之美,代表著一座城市的夜晚、夜晚中的反光和偶爾的鳥鳴——唐宋時代的成都,正是這樣一座河湖交織的內陸城市。
有史可稽的成都城市史,至少可以追溯至兩千三百多年前的周赧王四年(前311)。蜀地史學家常璩在《華陽國志》中記載,以合縱聯(lián)橫聞名天下的張儀被派至成都,在一只神秘烏龜行跡的引導下,與其兒子蜀郡守張若一起,筑出迥異于洛陽那般方正的成都城:東邊為太城,西南北三個方面為少城,外圍周長四十三里,高七丈,規(guī)模已經相當龐大。從后世的相關文獻記載推測,秦代成都太城南側大致位于現(xiàn)在的文廟后街,其北端在西玉龍街一帶,東側位于鹽市口周圍。少城西南側位于通惠門至下同仁路,北至文武路及紅光路。
值得注意的是,具體負責筑城的地方長官張若,在修筑成都時,對于取土一事十分重視,為了珍惜成都的土地資源,并沒有就地取材,而是選擇在城北較遠的學府山(鳳凰山)空閑之地取土,形成的土坑也沒有回填,而是改造成一個小型的湖泊,名為萬歲池(北蓮池)。如此一舉多得,既節(jié)省勞動力成本,也可攔蓄天然雨水,還可觀賞垂釣。張若開了一個好頭,從此以后,成都歷代筑城人在處理開挖土石方的問題上,大多借鑒了張若的辦法,為成都平添一方方天光云影。常璩在書中繼續(xù)寫道:“城北又有龍壩池,城東有千秋池,城西有柳池,西北有天井池,津流徑通,冬夏不竭,其園囿因之。平陽山亦有池澤,蜀之漁畋之地也。”
在成都眾多的人工池塘湖泊中,摩訶池尤為壯麗和耀眼。
摩訶池的挖掘始于隋煬帝開皇二年(582)。準確的歷史記載出自一個北方人之手。盧求,幽州范陽(今河北涿州)人,古文大家韓愈弟子李翱的女婿。盧求在唐宣宗大中九年(855)以西川節(jié)度從事的身份入蜀,成為節(jié)度使白敏中的副職,在其授意下撰成《成都記》(又名《蜀中著作記》)五卷??上?,這部重要的成都史后來散佚,僅有部分保留在杜光庭的《續(xù)成都記》和宋代的《太平御覽》《太平寰宇記》及《益州名畫錄》中。
盧求第一次寫下了摩訶池的初始歷史:
隋蜀王秀(隋文帝楊堅第四子)取土筑廣子城,因為池。有胡僧見之曰:摩訶宮毘羅。蓋胡僧謂摩訶為大,宮毘羅為龍,謂此池廣大有龍耳,因名摩訶池。
這段話除了明確記載摩訶池建設的主人(蜀王楊秀)、建池的緣由(筑廣成都子城)和摩訶池命名的詞語來源(摩訶宮毘羅),還透露出一個有意思的信息。那就是隋唐之際,成都早已成為一個相當國際化的都市,游歷其間的不僅有來自其他州縣的人,還有大量來自異域的商人和僧侶。在《成都記序》中,盧求又將當時中國商業(yè)最為繁華的揚州和益州(成都)進行比較:
大凡今之推名鎮(zhèn)為天下第一者,曰揚、益,以揚為首,蓋聲勢也。人物繁盛,悉皆土著,江山之秀,羅錦之麗,管弦歌舞之多,伎巧百工之富,其人勇且讓,其地腴以善熟,較其要妙,揚不足以侔其半。
在盧求看來,揚州的富庶熱鬧雖排在成都之前,但盛名之下其實難副,而成都綜合實力遠在揚州之上。成都具有極強的包容性,從官吏到百姓,對外來文化始終秉持開放和接納的態(tài)度。摩訶池,以一個西域(很可能是天竺)僧人一次偶然的感喟而獲得命名,正是成于此種地域文化背景之下。摩訶池,也顯示出池面的遼闊與壯觀。中國和印度文化中均對于巨大事物潛存神往:佛教經典中很多冠以“摩訶”一詞,比如《摩訶摩耶經》《摩訶般若波羅蜜經》等,要表達的意思,總離不開宏偉和永恒的指向。
成都摩訶池到底有多大呢?隋唐時代的摩訶池水面大約在五頃(五百畝)左右,至前后蜀臻于極盛,其水面占地約為十頃(一千畝)。離五代較近的北宋早期詩人宋祁來成都當太守時,寫過兩首《過摩訶池》,其一為:
十頃隋家舊鑿池,池平樹盡但回堤。
清塵滿道君知否,半是當年濁水泥。
雖然其時摩訶池已經開始衰敗淤積,池水變得混濁不堪,湖畔的樹木也凋零殆盡,道路上布滿了塵埃。但是,摩訶池的基本規(guī)模還在,那十頃隋家舊池,依稀述說著當年的無限風光。
年長宋祁半個多世紀的山東人張詠,在其《益州重修公宇記》中指出,蜀王楊秀所筑摩訶池,“因附張儀舊城”。這句話說了兩層意思:一是摩訶池的核心區(qū)域位于成都子城而非太城,在秦子城的基礎上,將成都的城市規(guī)模拓展了將近一倍;二是沿襲張儀張若的城建方式,將土坑變成水池。楊秀還將離湖不遠的東城樓重葺為一座六角閣樓,取天女散花的佛經故事,名為散花樓,為了獨賞摩訶美景,列為皇室重地,不許一般百姓涉足。
隨著隋朝的解體,到了百年后的開元七年(720),詩人李白已經可以自由出入昔日蜀王楊秀的禁苑,并作《登錦城散花樓》,這也是迄今所知最早以詩歌寫及摩訶池及周邊景物的作品:
日照錦城頭,朝光散花樓。
金窗夾繡戶,珠箔懸銀鉤。
飛梯綠云中,極目散我憂。
暮雨向三峽,春江繞雙流。
今來一登望,如上九天游。
陽光照耀的散花樓高聳入云,閣中樓梯旋轉而上,層層金窗繡戶以供游人眺望,處處珠箔銀鉤盡顯精美奢華。從十年前(2013年)成都體育館改擴建時的考古發(fā)掘遺跡來看,當年的摩訶池畔的行道上,遍布用鵝卵石青磚構成的蓮花圖案,亦可以推想當時的盛景。
但是光靠天上落下的雨水,并不足以讓廣大的摩訶池保持豐沛干凈的水體。為了徹底解決摩訶池水源問題,唐德宗貞元元年(785),劍南節(jié)度使韋皋決定開通解玉溪。解玉溪的沙很堅硬,可以解玉,其水源來自郫江北段,自西北斜向東南貫穿成都,經大慈寺旁流入檢江(南河)。鑿通解玉溪后,溪水直接注入摩訶池中,湖水面積也得到進一步拓展。六十多年后的唐宣宗大中七年(853),節(jié)度使白敏中為摩訶池再開一條水源,讓金水河(禁河)引流江注入摩訶池。清人李元在《蜀水經》中記載:“流江又東為金水河,?入成都縣城,?匯為摩訶池,?又東釃(疏導)為解玉溪,?又東穿華陽縣城而出,入油子河(府河)。”
經過治理后的摩訶池水非常清潔,可以直接飲用。五代人孫光憲在《北夢瑣言》中就記載:“韋皋鎮(zhèn)蜀,常飲于摩訶之池?!边@種情形一直持續(xù)到八九十年后。咸通十一年(870),南詔軍隊進逼成都,陳重兵于成都城外。據(jù)歐陽修《新唐書·南蠻傳》載:“蜀孺老得扶攜悉入成都,閶里皆滿,戶所占地,不得過一床,雨則冒箕盎自庇。城中井為竭,則共飲摩訶池,至爭捽溺死者,或筥沙取滴飲之?!崩爻侵械陌傩論頂D在狹窄的街巷閭里之中,井水喝干了,就只有搶著去喝摩訶池水,甚至為搶水鬧出人命,而池水難免渾濁,只好以沙子過濾飲用。
李白寫下散花樓詩的四十四年后,廣德二年(764)深秋,杜甫和嚴武一同來到摩訶池,泛飲其上。杜甫寫下《晚秋陪嚴鄭公摩訶池泛舟》一詩:
湍駛風醒酒,船回霧起堤。
高城秋自落,雜樹晚相迷。
坐觸鴛鴦起,巢傾翡翠低。
莫須驚白鷺,為伴宿清溪。
此外,杜甫另有一首名為《陪鄭公秋晚北池臨眺》的五排詩,詩中的“北池”,應該指的也是摩訶池。
元和二年(807),武則天的曾侄孫武元衡為西川節(jié)度使,成都摩訶池成為其最熱愛的社交場所。武元衡的《摩訶池宴》向我們描繪了春日池宴的場面:
摩訶池上春光早,愛水看花日日來。
秾李雪開歌扇掩,綠楊風動舞腰回。
蕪臺事往空留恨,金谷時危悟惜才。
晝短欲將清夜繼,西園自有月裴回。
人生太短暫而摩訶池太美,讓人看不夠愛不完,更何況還有美麗的才女詩人薛濤相伴。七年之后的元和十年(815)正月,武元衡在京師死于山東藩鎮(zhèn)李師道所派刺客之手,薛濤特為寫下《摩訶池贈蕭中丞》,追憶兩人的湖上時光:
昔以多能佐碧油,今朝同泛舊仙舟。
凄凉逝水頹波遠,唯有碑泉咽不流。
時間又過去了一個甲子,乾符二年(875),收復交趾的晚唐名將高駢出任成都尹、劍南西川節(jié)度使。為抵御吐蕃與南詔的軍事騷擾,高駢對成都的城防從南北方向進行大規(guī)模改造,在秦代子城的基礎上向南擴建羅城,城墻高一丈七八,城基寬約兩丈。同時在城墻之外引郫江入城西,繞過城北流向東南,形成一條自西向北再向東的子城護城河。高駢是成都兩江合抱形勢的開創(chuàng)者,他在治蜀期間,對摩訶池名勝亦情有獨鐘,曾即暮春之景吟成《殘春遣興》:
畫舸輕橈柳色新,摩訶池上醉青春。
不辭不為青春醉,只恐鶯花也怪人。
唐哀帝天祐四年(907),朱溫以梁代唐,花甲之年的王建稱帝于成都,史稱“前蜀”。登基次年,王建將摩訶池改名為龍躍池——意思很明白,他也是一條真龍,現(xiàn)在終于騰躍出世了。據(jù)宋人張?zhí)朴ⅰ妒駰冭弧酚涊d,王建歷時三年,環(huán)池筑宣華苑,延袤十里,中有重光、太清、延昌、會真殿,清和、迎仙宮,降真、蓬萊、丹霞、怡神亭,飛鸞閣瑞獸門,土木之功窮極奢巧。同時,摩訶池也再次被劃為皇家禁苑。王建龍躍十二年后便馭了上賓,光天元年(918)六月,其子王衍即位,繼續(xù)擴展池水及周邊設施,改名為宣華池。莊宗李存勖同光三年(925),后唐滅前蜀,宣華苑亦毀于兵火。
后唐長興四年(933),孟知祥被封為蜀王。次年稱帝成都,史稱后蜀。孟知祥為帝僅逾半載即病逝,其子孟昶即位,再次擴修摩訶池,并恢復原名。至此,歷經三百多年的摩訶池水,面積達到了全盛的上千畝。這片廣大的池水尤為后蜀花蕊夫人所鐘愛,她在《宮詞》中數(shù)次寫及摩訶池的人間仙景:“長似江南好風景,畫船來去碧波中”,“展得綠波寬似海,水心樓殿勝蓬萊”。我們從《宮詞》中得知,摩訶池畔還有一項特別的水利設施——轉動的水車將池水提升起來,從皇宮寢殿的屋頂傾瀉而下,形成消暑的人工檐雨:
水車踏水上宮城,寢殿檐頭滴滴鳴。
助得圣人高枕興,夜涼長作遠灘聲。
后蜀時的摩訶池還是皇家馬球場所在:
小球場近曲池頭,宣喚勛臣試打球。
先向畫樓排御幄,管弦聲動立浮油。
孟昶與花蕊夫人一起納涼時,也禁不住摩訶池的誘惑,填出一首《玉樓春·避暑摩訶池上作》:
冰肌玉骨清無汗,水殿風來暗香暖。
簾開明月獨窺人,欹枕釵橫云鬢亂。
起來瓊戶寂無聲,時見疏星渡河漢。
屈指西風幾時來,只恐流年暗中換。
蘇東坡在很小的時候,就從眉山的一個九十歲的朱姓老尼口中知道了這首詞,多年以后仍未忘記。
到了宋代,玉砌雕欄朱顏改,遼闊的前朝摩訶池,自然也受到了冷落。從前面所引宋祁的詩可以看見,由于自然力(河流的變道)與戰(zhàn)火的影響,摩訶池在北宋時即已荒廢,至于南宋湖水面積縮小一半,回到了最初筑湖時的規(guī)模。陸游入蜀的第三年春天,寫下《摩訶池》詩:
摩訶古池苑,一過一消魂。
春水生新漲,煙蕪沒舊痕。
年光走車轂,人事轉萍根。
猶有宮梁燕,銜泥入水門。
他在自注中說:“蜀宮中舊泛舟入此池,曲折十余里。今府后門雖已為平陸,然猶號水門?!蹦υX池還是很美,但陸游所見已大不如前,好些地方已填為平地。蜀守范成大也寫到摩訶池,用的是前朝舊名,《晚步宣華苑》:
喬木如山廢苑西,古溝疏水靜鳴池。
吏兵窸窸番更后,樓閣崔嵬欲暝時。
有露冷螢猶照草,無風驚雀自遷枝。
歸來更了程書債,目眚昏花燭穗垂。
比起陸游,范成大更為寫實,一片“廢苑”,一只“冷螢”,一枝“昏花”,透露出多少蕭瑟和荒涼。
令人感嘆的是,摩訶池史開始于一位蜀王(楊秀),也終結于一位蜀王。明朝洪武十一年(1378),明太祖第十一子朱椿封為蜀王,在蜀宮舊址的大致范圍內,以土石方殘忍地填平絕大部分摩訶池,至洪武十八年(1385),以八年時間筑成占地五六百畝的巨大王府,也就是現(xiàn)在所說的“皇城”,只有西南方向還殘存著一小片摩訶池水域。明代學者曹學佺在《蜀中名勝記》中記載:“今此池已為蜀藩正殿,西南尚有一曲水光。漣漪隔岸,林木蓊翳,游者寄古思焉?!被趾甑氖裢醺?,后經張獻忠戰(zhàn)火,全部損毀一空。到了清朝康熙四年(1665),蜀王府廢墟變?yōu)榭荚囏曉?,?jù)說只有西北角一帶還能看見些許水景。民國三年(1914),?四川軍政府將最后一點水光抹掉,貢院成了警衛(wèi)隊演武場。
一泓池水,半部城史。閃耀了一千四百多年的摩訶池,至此徹底落下帷幕,隱入漫漫的歷史長夜。
責任編輯: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