潔塵
一
在成都的北城,人民北路一帶,向北到火車北站,朝西至沙灣,這一大片地區(qū)以前被稱為“鐵半城”。“鐵半城”里趴著兩個巨型單位,一個是成都鐵路局,一個是鐵道部第二工程局,簡稱鐵二局。1960年,我父母從北京鐵道學院(今北方交通大學)畢業(yè)后分配到成都鐵路局,在此工作、結(jié)婚、安家,生下我們兩個女兒。我是小的那個。
之所以說是巨型單位,是因為它們里面什么都有,除了有關(guān)鐵路的無數(shù)部門之外,幼兒園、中小學、中專、醫(yī)院、劇場、影院、商店、書店、專業(yè)體工隊和專業(yè)文工團……什么都有。說明其“巨型”的關(guān)鍵因素還不是這些——它甚至有自己的公檢法系統(tǒng)。
到我上大學之前,我的活動范圍基本上就在鐵半城。
幾年前,詩人孫文波在我家聊天,說起我們曾經(jīng)都非常熟悉的人民北路那個區(qū)域。街口的新華書店;書店旁邊的副食中心;書店對門的百貨商店,店員寫好票據(jù)收了錢后,夾在頭頂?shù)哪景迳?,通過鐵絲“唰”的一聲,扔到收款員那邊;斜對門的鐵路局機關(guān)大門和里面幾棟沉穩(wěn)的大樓;白馬寺的木綜廠;木綜廠后面的游泳池;還有俱樂部的電影,票價兩毛五……那天聊成都北城的老光景,久居北京的孫文波感慨:“我發(fā)現(xiàn),這些年,我無論住到哪里,都住在城市的北面。”
孫文波是鐵二局子弟,算隔壁子的人。隔壁子還有個很有名的人,我不認識,但大家都知道——張國立,他曾經(jīng)在鐵二局文工團待了很多年。我的朋友中,同屬鐵路局子弟、同樣從成都鐵中畢業(yè)的,是女詩人靳曉靜,她是我的大師姐。
鐵半城的成都話,在成都是一個著名的梗。因為這個區(qū)域的家庭大多和我家一樣,是從外地來成都的移民家庭,普通話是這里的官話,所以這里的成都話夾雜著很多普通話的發(fā)音。我中學時參加成都市的優(yōu)秀學生表彰會,我們坐的位置前有“成都鐵中”的牌子,會議開始前,時不時就有成都市區(qū)男生會跑到我們的位置前,喊道:“鐵中的女同學,你們的鞋子好漂亮哦?!彼^的笑點在“學”和“鞋”這兩字上,他們故意用普通話發(fā)音。成都話里,“學”的發(fā)音類似于“xió”,“鞋”讀成“孩”?,F(xiàn)在說來被這樣調(diào)侃真不算什么,但當時真是窘得不行,只好面無表情佯裝鎮(zhèn)定。我剛到成都晚報時,沒幾天,我的上司何大草知道我是鐵路局子弟,對我說:“你們鐵路局的街好寬哦,你們鐵路局的樹好綠哦?!逼渲小敖帧焙汀熬G”都是普通話發(fā)音,而成都話里,街念作“該”,“綠”發(fā)“路”音。我一時愕然,隨即大笑,想不到這么嚴謹?shù)念I導,居然被我這個鐵路局子弟瞬間激發(fā)出了童心,重演了早年成都市區(qū)男生的惡作劇。
二
偌大的鐵半城,我常年出入的是西二巷。我家住在母親任教的被叫作“鐵工?!钡蔫F路中專宿舍。
從鐵工校宿舍區(qū)門口出來,走三百米左右的磚石路,右邊是鐵工校的圍墻,墻里有不少柚子樹(成都話叫“汽柑樹”),超出墻頭很高。一年中總是有很多時候,汽柑掛在枝頭引誘著孩子們?nèi)ス闯?。我不止一次地爬上去,不記得有扯下過汽柑,但沒有摔下來過倒是真的。上下墻頭的時候,同院的小伙伴——?一般是男孩——?就弓著背當踏板。
磚石路的左邊是一排簡易工棚,走到頭,向左拐,再走五百米左右,就到了成鐵二小。那是我的小學母校。后來,沿著西二巷一直走到頭,沿一環(huán)路北側(cè)朝西走四五百米,一環(huán)路南側(cè)對面就是我的中學母校:成都鐵中。
小學三年級從南京轉(zhuǎn)學回成都,后面的幾年和初中的前兩年,西二巷是我常年戰(zhàn)斗的戰(zhàn)場。那些年,我最討厭的就是一種叫作“男生”的東西。這種“東西”會在放學路上追在后面扔小石子,會突然把豬兒蟲塞進女孩的衣領,又把黃鱔放進女孩的文具盒里,會霸占女孩子正在玩的乒乓球桌,在路上怪聲怪調(diào)地高聲叫女孩父母的名字,會瘋狗一樣一把把女孩子正在玩的皮筋奪去扔到樹上……
小學五年級,有一天我經(jīng)過西二巷的圍墻,赫然見上面用粉筆寫有我的名字,寫的內(nèi)容是“某某喜歡某某,不要臉”。前面的某某是我,后面那個某某是我的一個男同學。我站在那里無比憤怒——我知道是哪個男生寫的,加上有點心虛——我是有點喜歡那個男同學,他跟其他混球男生不一樣,不愛說話,很安靜。
因為太討厭男生,那幾年打過很多次架。一般不在學校里打,怕被老師拎到辦公室去受訓,還要被請家長。打架現(xiàn)場一般選在西二巷,方式一般是先檢查一下書包扣子扣好沒有,然后拿起書包追著掄。比較厲害的時候,是拿出書包里的乒乓球拍,追,撲倒,用拍子打,成都話叫“鏟”。我發(fā)育早,比同齡男生個子高,加上一般沒打幾下就會被周圍人勸開,所以也沒怎么吃過虧。
鐵路局子弟的家長們太忙,好多經(jīng)常出差在外,管孩子的時候很少。小孩子打架后也幾乎不會回家告狀?,F(xiàn)在想來,那個時候的鐵路局大院,大人們背后雖然暗潮洶涌,但小孩子們的斗毆風氣依然是相當硬朗,值得贊美。我不太清楚我父母當時是否知道我常在外面打架,但我身體好,成績也好,他們并不操心。我姐比我大好幾歲,在上中學,大概也不太清楚。我母親知道我有一個外號,叫“野人”,是鐵工校的花工師傅告訴她的。我姐從小是個乖乖女,很斯文,但有一次放學路上聽說我被同院的一個男孩打了,她就把那個男孩找到打了一頓。看來我們姐妹基因里的剽悍,還是相同的。
最后一次跟男生打架是在初二。跟同組一起做清潔的死敵打起來了,彼此以掃帚和拖把掄打,用桶里的臟水潑對方。其實光在教室里打并不會怎樣,然而因為雙方都很投入,就揮舞著兇器打到了走廊上,還從三樓打到了二樓、一樓,于是被逮進了政教處。政教主任有事在忙,讓我們站在辦公室的角落面窗思過。夏天的黃昏,放學后的學校操場上空蕩蕩的,窗玻璃上反映著絢麗的霞光。我饑腸轆轆,狼狽不堪,心想這回學校一定會請家長。政教處的一個年輕女老師,當時擔任學校的團委書記,看到我站在那里罰站,就走過來溫柔地理了理我的頭發(fā),說:“是女孩子哦,是干凈漂亮香噴噴的女孩子哦,為什么要把自己弄得這么臟??!”我一愣,然后側(cè)過臉看了看身邊那個“敵人”,又矮又肥,滿臉污垢,還在嘿嘿傻笑,電光石火間,我羞愧難當,女性的自我意識瞬間被激發(fā)了。成都老話里經(jīng)常說,要“愛好”。我作為一個女孩子,這么不愛好,經(jīng)常被“豬”激怒,而且跟“豬”一起滾打到豬圈里,這不是蠢爆了嘛!從此,我徹底撤離了西二巷戰(zhàn)場,不再打架了。
三
小學時候的西二巷,過了拐向鐵二小的那條小十字路口,筆直往下走,右邊是一片農(nóng)田,左邊是鐵路局局級干部宿舍,清一色的二層紅磚小樓,也就是我們后來說的——別墅。
那片農(nóng)田,我現(xiàn)在還記得,是蠶豆地。成都人叫蠶豆為“胡豆”。
后來,每次經(jīng)過胡豆地,我總要問同行女友:“你們小時候拔過‘泡’沒有?”
選一片飽滿勻整的胡豆葉,摘下來,從邊緣開始輕輕吸嘬,葉片的上下兩層逐漸分開,逐漸中空,最后成為一個鼓囊囊的葉泡。對著陽光,這個葉泡碧玉一樣清透美麗。我們叫這個為“拔泡”。拔泡很不容易成功,吸嘬的力量要控制好,輕了拔不通,力道大了,葉片就破了。
那些年一起在胡豆地拔泡的孩子們,都是鐵路局子弟,都住在鐵路局大院里。有一年中學同學會,一個男生和我追憶往事,結(jié)果居然是從幼兒園、小學到中學,都和我同班(中間有一段時間我在南京上學)。這樣的發(fā)小,還有好些呢。
有幾個男生是我的死敵,但也有男孩子是我的好朋友。有一個小名叫三娃的小學男同學,性格溫柔,有點小迷糊,成績差得一塌糊涂,跟我特別要好,是我的同桌。我們從不吵架打架,他手肘過了三八線我也不會用文具盒敲他。每天三娃放學之后就到周圍的垃圾堆去翻找,撿糖紙,帶回家用清水把糖漬仔細洗干凈,然后貼在玻璃上,等干了以后揭下來,夾在課本里,第二天早上上學時給我。他得到的回報是所有的作業(yè)我都讓他抄。鐵路局的孩子從小有個優(yōu)勢,就是手里有大把糖果。幾乎每家的家長都經(jīng)常全國各地到處跑,可能因為陪孩子的時間太少,就買很多外地的糖果回家作為補償,所以品種異常豐富。我集有厚厚幾本糖紙,一些稀有品種我有好幾張,有充分的和別人兌換的實力。當然,這也是要仰賴三娃每天辛勤地在垃圾堆刨揀。
三娃的父親是山東人,后來調(diào)走了,三娃就轉(zhuǎn)學了,大概是小學四五年級的事情。當時我很難過。
我到報社工作后的一天,回鐵路局的父母家探望,從鐵工校出來時沿著西二巷往下騎,一個男人突然緊貼上我騎在旁邊,還超前一點扭頭看我。我有點害怕,沒敢看,緊蹬車子。那男的貼過來看了幾次之后,干脆一加速別在我前面,然后伸手扶穩(wěn)我的車把。這攔路劫道的我還第一次遇到,驚慌中抬頭看,是一個高個子的男青年,眉眼依稀感到熟悉。男青年開口問:“是小潔吧?”我一下子想起來了,天啊,居然是三娃!
三娃高中后就參軍了,后來回到成都一段時間,再后來又離開了。
當年鐵路局大院里一起長大的孩子們,到了高中畢業(yè)之后就各奔東西,很多年彼此沒見了。而西二巷,在我們的集體忽視中,一點一點地變化著,農(nóng)田消失了,街道拓寬,兩邊的房子越來越多,街道兩邊的夾竹桃逐漸濃密成林。再到后來,夾竹桃又被集體鏟除。那些紅磚小別墅也逐漸被藤蔓全面覆蓋,到了春夏時,成了綠色的小樓,只是隱隱地能看到一點下面的暗紅底色。
我偶然發(fā)現(xiàn),西二巷竟成了印刷物資一條街,街面光禿禿的,而在我的記憶里,這里分明還是我中學時每天必經(jīng)的那條有樹蔭庇護的小街。光斑在樹葉間躍動,又跳到街面上,我和女友們吹著泡泡糖走著,隨時有同校男孩子騎著車從身后迅疾地掠過,像鳥一樣。
我最后在西二巷盤桓的那幾年,是我兒子上鐵路局第三幼兒園的那一段時間。當時我和先生都在報社,很忙。鐵三幼就在西二巷,兒子由我父母每天接送,周末時才被我?guī)Щ刈约旱募?。跟我兒子同上幼兒園的有幾個是我發(fā)小的孩子。這些孩子一般是不會再打架了。我和發(fā)小接孩子時偶爾會遇到,彼此笑談幾句,說說孩子,問候一下對方的父母,客氣,也陌生。對于過去,我們很少談及了。
父母后來離開鐵路局大院,搬到城西北的交大路去,我就再也沒去過西二巷了。西二巷,對我來說,可能只會存在于日漸稀薄的記憶和不斷積累的文字里,被回憶、描述、演繹、重建,最后成為一個虛構(gòu),從而在現(xiàn)實里徹底消失。
責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