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滿滄

那服解藥的方子是東晉陶淵明開出的，主要藥材是酒菊花、豆苗什么的，藥引子是酒。藥方就寫在廬山腳下的田園之上。

北宋的蘇軾，依照這個藥方，又添加了幾味藥材，藥方就寫在從揚州、惠州到儋州的貶謫路上，并親自燒火煎熬幾十年，把它炮制成治愈中國古代文人士大夫心靈創(chuàng)傷的靈丹妙藥。

仔細(xì)分析，陶淵明的藥方并非無中生有。他總結(jié)、綜合了莊子的逍遙思想，又兼收并蓄了西晉和東晉如“竹林七賢”等士人把奇山異水、林泉景致作為審美對象，追求人性自由的時代風(fēng)尚，揚棄他們放縱享樂，對自己、家庭和社會極不負(fù)責(zé)任的裝瘋賣傻式荒誕做派，保留下來愛酒的嗜好，用自己的生命體驗，提煉出這劑藥方——“世短意常多，斯人樂久生……酒能祛百慮，菊解制頹齡。”（陶淵明《九日閑居》）

當(dāng)然，陶淵明提煉藥方的過程也是心靈充滿矛盾和痛苦的精神修煉。

陶淵明從二十九歲起開始出仕，任官十三年。在義熙元年（405）四十一歲時，郡里一位督郵來彭澤巡視，當(dāng)?shù)毓賳T要他束帶迎接，以示尊敬。他一氣之下，從只干了八十多天的彭城縣令崗位上憤然辭職?！敖Y(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yuǎn)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這只是他理想中的灑脫狀態(tài)?！叭龔骄突?，松菊猶存。攜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壺觴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顏。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边@也是幻想中的閑適生活。

陶淵明是否故作瀟灑之態(tài)，今人不得而知，但對于出身于世族之家、有條件“富?！焙汀百t達(dá)”的陶淵明來說，這種選擇是難得的，也是超前的。

魯迅曾說過：“就是詩，除論客所佩服的‘悠然見南山’外，也還有‘精衛(wèi)銜微木，將以填滄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之類的‘金剛怒目’式，證明著他并非整天的飄飄然。這‘猛志固常在’與‘悠然見南山’是一個人，倘有取舍，即非全人，再加抑揚，更離真實。”（《題未定草》）魯迅的文章似匕首、刀槍，總能一針見血。

“憶我少壯時，無樂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yuǎn)翥?！碧諟Y明出身高貴，少年時意氣風(fēng)發(fā)，有鯤鵬萬里之志，但對現(xiàn)實社會、個人仕途失望之后，收斂巨翅，“鳥倦飛而知還”，把身心安放在田野山林之中，“久在樊籠里，復(fù)得返自然”，看似瀟灑地?fù)]一揮衣袖，不帶走半片云彩。其實，回到山野自然之中很容易，但吃穿住行問題解決起來很困難。

“余家貧，耕植不足以自給。幼稚盈室，瓶無儲粟，生生所資，未見其術(shù)?！比胰松嫘枰匾募夹g(shù)能力，但他缺乏。“人生歸有道，衣食固其端。孰是都不營，而以求自安？”生命需要吃喝拉撒睡，才能活下去?！耙率钞?dāng)須紀(jì)，力耕不吾欺。”生存就要勞動，勞動是辛苦的?！伴_春理常業(yè)，歲功聊可觀。晨出肆微勤，日人負(fù)耒還。山中饒霜露，風(fēng)氣亦先寒。田家豈不苦？弗獲辭此難?！碧諟Y明自覺從士人轉(zhuǎn)換成農(nóng)民身份，“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與村民四鄰?fù)使部啵虺梢黄?，“日入相與歸，壺漿勞近鄰”“歡然酌春酒，摘我園中蔬”“過門更相呼，有酒斟酌之”。由此，頭戴草帽、被太陽曬得皮膚黑紅的陶淵明，已把自己混同于莊稼漢，從外貌和思想上已與其他文人區(qū)別開來。

這確實是一個精神蛻變的過程。

從古至今，大多數(shù)文人士大夫開始時都是儒家孔孟之徒，思想上總把“仕”與“耕”、當(dāng)官與勞動相對立。陶淵明主動選擇“耕”，確實很“另類”。他在“貧富常交戰(zhàn)”的現(xiàn)實矛盾和心靈沖突中，親自體驗著種田的艱辛和收獲的快樂，感受著田野里的詩意和生命存在的自然之道。“鳥哢歡新節(jié)，泠風(fēng)送馀善。”“聞多素心人，樂與數(shù)晨夕。”“秉耒歡時務(wù)，解顏勸農(nóng)人。平疇交遠(yuǎn)風(fēng)，良苗亦懷新。雖未量歲功，即事多所欣。”

勞動給他帶來快樂，但他又不混同于一般的農(nóng)夫?！伴L吟掩柴門，聊為隴畝民?！币粋€“聊”字，心跡暴露。陶淵明在思想上一直都有士大夫的自覺，始終以東晉王朝的舊臣自重。比如，他對權(quán)臣劉裕廢東晉自立為帝不滿。即使全家在生活揭不開鍋的時候，對劉裕手下的大將、江州刺史檀道濟(jì)送來的酒肉糧食，也予以拒絕，孤傲清高的性情，不曾改變。

遠(yuǎn)離塵世，走進(jìn)山水田園，僅僅是很多文人士大夫所追求的精神消遣意趣。只有一位陶淵明，通過親自耕作勞動的生活實踐，從把山水田園作為單一審美對象的精神享受，拓展為與田野勞動相關(guān)的生命存在方式和人生思考，從而為文人士大夫找到另一條歸向自然、安放身心的道路?！暗搁L如此，躬耕非所嘆。”他真正從精神和心靈上，享受到“復(fù)得返自然”的妙處。

以今之視昔，陶淵明的生命意識具有樸素的唯物主義觀點。不求長生不老（形），不求流芳千古（影），只把自己有限的生命投入到無限的大自然的運行規(guī)律之中，躬耕田野，看透生死，養(yǎng)真守拙，遠(yuǎn)離紅塵?！翱v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yīng)盡便須盡，無復(fù)獨多慮?！痹搧淼?，總會到來，那就來了再說吧。“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奔热蝗艘怀錾妥咴谒劳龅穆飞?，那就與草木共榮枯，與山川同安眠。陶淵明任性自然，心有所歸，身有所依，神有所寄，不喜不懼，在飲酒中達(dá)到超脫、本真的生命境界，個體生命意識覺醒，心靈澄明廣闊。他豐富的精神和生命境界超越了所處的時代及后世的士人群體，一直影響到今天。

陶淵明的生命之河像一泓清泉，澆灌和撫慰著后世文人士大夫的心田。但是，后人大都追慕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閑適，卻不愿踐行陶淵明農(nóng)事耕作的艱辛。

南梁朝的太子蕭統(tǒng)是位文藝青年，最早重視陶淵明，著有《陶淵明傳》。自稱“愛嗜其文，不能釋手，尚想其德，恨不同時”，對他“脫穎不群，任真自得”的生命欽佩不已。如此精神價值取向，注定他這位太子的悲涼命運。但幸運的是，他從歷史長河的沙粒中，為后人打撈出《古詩十九首》，親自編選并留下《昭明文選》，這些文字存世，遠(yuǎn)比他登上皇位更有歷史意義，流芳也會更加久遠(yuǎn)。

到了唐代，“詩圣”杜甫一生維艱，曾說過“寬心應(yīng)是酒，遣興莫過詩。此意陶潛解，吾生后汝期”。但他一生心里總放不下“致君堯舜上，再使風(fēng)俗淳”的儒家理想，身在草堂，心向廟堂，對陶淵明只是嘴上碎碎念而已。白居易等人也曾對陶淵明青睞過短暫時刻?！皶r傾一尊酒，坐望東南山?！保ā督继諠擉w詩十六首》）他被貶江州司馬時，距離陶淵明籬笆墻下的黃菊花并不太遠(yuǎn)。“常愛陶彭澤，文思何高玄。”（《題潯陽樓》）韋應(yīng)物為洛陽丞時，也曾有“折腰非吾事，飲水非吾貧”“采菊露未唏，舉頭見秋山”的清高姿態(tài)，但終不能適應(yīng)土地上的牛糞味道。唐代另一位詩人儲光曦同樣如此，“日與南山老，兀然傾一壺”，他們的著眼點是詩酒風(fēng)雅，而不是真的到田野里去“種豆南山下”“晨興理荒穢”。仕途一旦出現(xiàn)轉(zhuǎn)機，得到皇上重用，很快就忘記陶潛是老幾。他們?nèi)狈φ嫘膶W(xué)習(xí)陶淵明的勇氣，大都屬于“葉公好龍”。還是“詩仙”李白比較直爽，他嘲諷陶潛“齷齪東籬下，淵明不足群”。但在愛酒上，兩人有共同的興奮點。

同樣被視為山水田園詩人的王維，在“安史之亂”中也做過安祿山偽政權(quán)的官。四十歲以后，他住在終南山輞川別業(yè)里，山林溪水，談佛論畫，亦官亦隱。王維性有潔癖，地上不容浮塵，一天掃地十余次，怎能耕田勞作？喜歡極簡生活方式，齋中唯有茶鐺、藥臼、經(jīng)案、繩床而已?！芭d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迷戀山水成癡，但他的“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與陶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不同。王維是享受山水之中的詩意和野趣，符合馬斯洛所說的最高層次心理需求。而陶淵明追求的是身心能有個安頓之處，如南山夕陽中的飛鳥，有巢可歸一樣，滿足全家基本的生存和他本人的精神需求。王維在閑游之中，“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有一種高高在上的心理優(yōu)勢，而陶淵明與街坊四鄰“鄰曲時時來，抗言談在昔。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與他人交流，在心理上是平等的。

故此，王維諷刺陶淵明是個“大傻帽”就不難理解了。“近有陶潛，不肯把板屈腰見督郵，解印綬棄官去。后貧，《乞食》詩云：‘叩門拙言辭’，是屢乞而慚也。嘗一見督郵，安食公田數(shù)頃。一慚之不忍，而終身慚乎！”（王維《與魏居士書》）陶潛小不忍則亂了大謀，“飯碗”是大事，暫時屈一下腰又何妨？可陶潛認(rèn)為自尊、自由才是大事，不能為五斗米而折腰。王維在重陽節(jié)，不僅寫詩表達(dá)“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還對陶淵明喝酒誤事冷嘲熱諷?！疤諠撊翁煺?，其性頗耽酒。自從棄官來，家貧不能有。九月九日時，菊花空滿手。中心竊自思，儻有人送否？白衣攜壺觴，果來遺老叟。且喜得斟酌，安問升與斗。奮衣野田中，今日嗟無有。兀傲迷東西，蓑笠不能守。傾倒強行行，酣歌歸五柳。生事不曾問，肯愧家中帚?！保ㄍ蹙S《偶然作六首其四》）

另據(jù)《宋書·隱逸傳》記載：陶淵明“嘗九月九日無酒，出宅邊菊叢中坐久之，值弘（江州刺史王弘）送酒至，即便就酌，醉而后歸”。陶淵明棄官歸隱，收入銳減，弄得重陽節(jié)也過不好，幸虧有白衣人奉長官之命送酒菜來。在王維看來，陶淵明狂傲自大，輕率棄官，經(jīng)濟(jì)損失太大，機會成本太高，不是明智的選擇。

王維是不會做這種傻事的。北宋時，蘇軾有詩《次韻魯直書伯時畫王摩詰》云：“前身陶彭澤，后身韋蘇州。欲覓王右丞，還向五字求。詩人與畫手，蘭菊芳春秋。又恐兩皆是，分身來人流?！碧K軾把陶淵明視為王維的“前身”，韋應(yīng)物是他的繼承者，是對陶淵明和王維、韋應(yīng)物的誤解。王維本人也是不會同意的。

“達(dá)則兼濟(jì)天下，窮則獨善其身”是古代文人士大夫的口頭禪。這種人生理想和處世之道包含著進(jìn)取精神、憂患意識、韜晦策略、生命智慧和人生價值取向等豐富內(nèi)涵，這些因素疊加重合，共同構(gòu)成一個人整體統(tǒng)一又矛盾沖突的心理世界，正如“魚和熊掌不可兼得”的兩難選擇。一個人，在人生的不同階段，處于不同的時代和境遇之下，會做出不同的選擇與組合，其結(jié)果是理想人格和人生實踐的多元化，演繹出“一人千面”和“千人一面”并存的不同人生悲喜劇。從縱向看，則構(gòu)成中國古代文人士大夫自我價值實現(xiàn)和心靈史躍動的曲線圖，從他們留下的詩文中就可“管中窺豹”。

人性之善惡，往往就在“義利”一念間。大多數(shù)人選擇的是“兼濟(jì)天下”的政治抱負(fù)和“去苦求樂”的物質(zhì)及精神享受相平衡。獨善其身之“窮”，并非生活中的物質(zhì)貧困、饑寒交迫，而是指仕途失意?！蔼毶破渖怼钡哪康?，是在繼續(xù)完善學(xué)問、權(quán)術(shù)和道德修養(yǎng)中，實現(xiàn)明哲保身式的現(xiàn)實算計，樹立起君子固守窮節(jié)的理想人格形象，等待著東山再起的機會降臨。對“達(dá)”的追求，初心不變。一旦仕途沉淪，便把心理上的失落感，暫時寄托在山水田園和詩詞歌賦之中。故此，“仕”是士人畢生的執(zhí)著追求，“隱”是士人階段性的精神慰藉。正如白居易所說：“大丈夫所守者道，所待者時。時之來也，為云龍，為風(fēng)鵬，勃然突然，陳力以出；時之不來也，為霧豹，為冥鵬，寂兮廖兮，奉身而退?！?/p>

這種“是非不由己，禍患安可防”的兼濟(jì)與獨善之道，是古代文人士大夫的普遍選擇。

只有陶淵明是個例外！

他對生活饑寒和仕途失意的結(jié)果都不太在乎，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在田野耕作中，聆聽大自然和內(nèi)心發(fā)出的聲音，“北窗下臥，遇涼風(fēng)暫至，自謂是羲皇上人”。找到屬于自己獨特的生命體驗和存在方式。“人亦有言，稱心易足。揮茲一觴，陶然自樂?！保ā稌r運》）在田園和飲酒中，得到“重生”。

蕓蕓眾生，集體無意識，則是社會常態(tài)。例外總是個案，非議者多，贊同者寡，從之者稀無。在很長一段時期內(nèi)，陶淵明本人和他的詩歌并沒有引起關(guān)注。梁朝的蕭統(tǒng)，唐代的白居易、韋應(yīng)物等人曾偶爾投過去驚鴻一瞥。到了北宋，蘇軾挖掘出陶淵明的人生經(jīng)歷，發(fā)現(xiàn)并推廣了陶淵明的詩歌藝術(shù)。蘇軾說過：“觀陶彭澤詩，初若散緩不收，反復(fù)不已，乃識其奇趣?！薄百|(zhì)而實綺，而癯而是實腴?！碧赵娍此瓶菔萑绮?，實則內(nèi)涵豐富。從此，陶淵明的知己和粉絲就逐漸多如牛毛了。

究其原因，這與蘇軾個人經(jīng)歷和他所處的時代有關(guān)。

北宋哲宗朝時期的“元祐更化”，是蘇軾的“高光”時刻，也是悲劇的開始。“元祐更化”初期，蘇軾及其“蘇門”弟子們在政壇、文壇頗為高調(diào)得意、活躍快樂。著名的“西園雅集”，立此存照。但是，蘇軾也已深感暗流涌動，危機重重，便自求外放。

元祐四年（1089）三月，蘇軾以龍圖閣學(xué)士出知杭州；元祐六年（1091）二月，以翰林學(xué)士承旨從杭州召還，五月到京；八月出知潁州、鄆州和揚州；元祐七年（1092）九月，蘇軾從揚州召還任兵部尚書兼侍讀；不久，又遷任禮部尚書兼端明、侍讀二學(xué)士，仕途到達(dá)一生頂峰。弟弟蘇轍升遷為尚書右丞、門下侍郎，位居宰輔。次年九月，太皇太后高氏去世，哲宗親政，新黨重新上臺，風(fēng)云突變，黨爭重開戰(zhàn)。不久，蘇軾外放定州、惠州、儋州，再也沒有回到汴京。蘇轍也于紹圣元年（1094）被貶汝州、袁州。

值得玩味的是，元祐七年（1092），蘇軾知揚州時，就開始把陶淵明引為知己，作《和陶飲酒二十首》，這是他以后把陶詩全和一遍的初步嘗試。他在詩序中說，和陶詩的目的很單純，僅僅是“示舍弟子由、晁無咎學(xué)士的”，其實不然。晁無咎是同學(xué)晁端彥的侄子，為揚州通判，是蘇軾的同事和弟子。晁無咎也寫有《飲酒二十首同蘇翰林先生次韻追和陶淵明》，表達(dá)出“蘇門”弟子們“歸休可共隱，山中復(fù)何人”的心理。

在揚州時的蘇軾，或許是回憶起“烏臺詩案”中的惶恐不安，難忘黃州歲月時的“寂寞沙洲冷”，感覺到“聚光燈”下容易成為眾矢之的。自己既不茍合于新黨，又不完全融入舊黨的悲劇性命運，天生就已注定。蘇軾開始研究陶淵明，和陶詩，這是一種心理上的自警、自省和自我安慰。

蘇軾深知自己的性格。在黃州就曾暗下決心，“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一蓑煙雨任平生”。但是，才情和性格決定他繼續(xù)我行我素，引來歡呼和妒忌。故此，自嘆“我不如陶生”?！疤諟Y明欲仕則仕，不以求之為嫌；欲隱則隱，不以去之為高。饑則扣門而乞食，飽則雞黍以延客。古今賢之，貴其真也。”

蘇軾所說陶淵明的“真”，是指其生命存在方式和狀態(tài)的真實。

蘇軾學(xué)不來、做不到陶淵明真實的生命狀態(tài)，就用學(xué)習(xí)借鑒他的詩歌來自我調(diào)節(jié)?！懊矿w中不佳，輒取讀，不過一篇，唯恐讀盡后，無以自遣耳?！碧諟Y明和陶詩，成為治療他身心不暢的良藥。每次只讀一篇，擔(dān)心讀完以后，就沒“藥”可救了。此時的心理上，他和陶淵明之間的精神認(rèn)同感高度一致，遙望和追慕陶淵明的眼光是真誠的。因為蘇軾的名氣和成就太大，影響力廣泛，他致敬陶淵明，對加快陶詩的傳播、增加陶的知名度和粉絲量起到推波助瀾的作用。

但是，蘇軾的儒家思想、地位、聲譽、圓融豁達(dá)的性情和對感官享受的不舍，使他終究成不了陶淵明。

紹圣元年（1094），蘇軾被貶惠州后，便下決心，“要當(dāng)盡和其詩乃已耳”，首開先河，“古之詩人，有擬古之作矣，未有追和古人者也。追和古人，則始于東坡”。他自覺以陶淵明為師，“半生出仕，以犯世患，此所以深服淵明，欲以晚節(jié)師范其萬一也”（蘇轍《子瞻和陶淵明詩集引》）。

蘇軾在《與子由書》中說：“吾前后和其詩凡一百有九篇，至其得意，自謂不甚愧淵明?！弊晕以u價準(zhǔn)確嗎？我看未必。

蘇軾對田園農(nóng)事，始終是一個旁觀者、業(yè)余愛好者。他除了在被貶黃州后，為生計所迫，耕種過幾十畝東坡荒地之外，很少像陶淵明那樣，親自耕種和收獲。陶淵明孤獨地醉臥在籬菊旁，有時妻兒挨餓受凍、借糧討食的困境他沒遇到過。在黃州時，雖然在《寒食帖》中表達(dá)過生活的窘迫，但來看他、幫助他、請他喝酒吃魚的朋友來往不斷，他還順便把美女朝云收納為妾。在惠州，也很快擇地建房，幫助當(dāng)?shù)匦迾?，日啖荔枝三百顆。在海南儋州，當(dāng)?shù)刈匀粭l件較差，但仍能得到左鄰右舍的幫助和喜歡。即使是從海南北歸的路上，蘇軾仍在想“平生多難非天意，此去殘年盡主恩。誤辱使君相抆拭，寧聞老鶴更乘軒”（《次韻王郁林》）。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希望老有所為，報效朝廷。

故此，蘇軾心中念念不忘的是“田園處處好，淵明胡不歸”“云泉勸我早動身”，但還是回到白居易的現(xiàn)實套路中。對歸隱田園，心向往之可以，真正做到就意味著勞苦和窘迫。“江左風(fēng)流人，醉中亦求名。淵明獨清真，談笑得此生。”（《和陶飲酒二十首·其三》）蘇軾只看到陶淵明的“笑”，故意忽略陶淵明的“哭”。過度理想化的陶淵明，如同陶淵明自己過度理想化的《桃花源記》一樣，反而更能襯托出他們內(nèi)心深處的孤獨、痛苦和對社會現(xiàn)實的失望，發(fā)出無奈的對抗之聲。不過，蘇軾唱和陶詩，融進(jìn)更多自己的人生感悟和情感歷程，逐步熬制成一劑治療精神和心靈苦悶的“解藥”，療效越來越好。

被貶海南時，蘇軾隨身攜帶著陶淵明的詩集?！拔嶂喓Ｄ?，盡賣酒器，以供衣食。獨有一荷葉杯，工制美妙，留以自娛，乃和淵明《連雨獨飲》。平生我與爾，舉意輒相然。豈止磁石針，雖合猶有間?！保ā逗吞者B雨獨飲二首并引·其一》）在海南，蘇軾還有精美酒器可賣，換取吃穿用度，陶淵明則沒有。同樣是雨夜獨飲，蘇軾手里把玩著舍不得賣掉的一個做工精美的“荷葉杯”喝酒，陶淵明則用粗瓷大碗來喝。這就是兩個人最大的區(qū)別。“蠢蠕食葉蟲，仰空慕高飛。一朝傳兩翅，乃得黏網(wǎng)悲。”（《和陶飲酒二十首·其四》）蘇軾享受過權(quán)力的美妙滋味，陶淵明則沒有。一旦落人塵網(wǎng)中，蘇軾悲嘆，陶潛自適。

弟弟蘇轍最了解哥哥。蘇轍在《子瞻和陶淵明詩集引》中說：“嗟乎，淵明不肯為五斗米一束帶見鄉(xiāng)里小兒。而子瞻出仕三十余年，為獄吏所折困，終不能悛（quān，悔改），以陷大難，乃欲以桑榆之末景，自托于淵明，其誰肯信之！”蘇軾自比陶淵明，連弟弟也不相信。其實，蘇軾是用陶潛之酒，澆自己心中之塊壘。這不過是自省、自察，更是自解、自慰。尤其是到了哲宗清算“元祐黨人”群體后，蘇軾發(fā)起“蘇門”學(xué)生，集體唱和陶詩，搞了一次小型文學(xué)運動，更是此種意圖。

古代詩人唱和之風(fēng)，大都是友情表達(dá)或游戲之作。從唐代開始，宋代為盛。一般來說，“和詩不和韻”，不局限于原韻和詩體。中唐以后，李端、盧綸等人開始玩起次韻的文字游戲。白居易、元稹和劉禹錫等人更是熱衷此道，編輯出版他們之間的唱和詩集。北宋時，此風(fēng)大開。

一般來說，和韻詩分為三類：“和詩用來詩之韻，曰用韻；依來詩之韻盡押之不必以次，曰依韻；并依其先后而次之，曰次韻?！保鳌ず鸷唷短埔艄锖灐罚┐雾嵶钚枰膶W(xué)功底，表達(dá)的感情也最受約束。據(jù)日本學(xué)者內(nèi)山精也《蘇軾次韻詩考》研究：蘇軾從元祐元年（1086）直至臨終，共作詩995首，其中次韻詩456篇，占45.8%，“和陶詩”是其一大部分?？梢?，和陶詩成為他慰藉心靈的良藥。

蘇軾不僅和陶詩，還把和陶詩中的99首分別抄錄后，分送給親朋好友和弟子們，僅弟弟蘇轍一人就收到65首。蘇軾還“約諸君同賦”，要求收到者同聲和陶詩，以引起廣泛的傳播和社會影響?！疤K門四學(xué)士”中，除黃庭堅沒有和陶詩的作品留下來之外，其他三人都是積極參與者。但黃庭堅熟讀陶詩，擅書法，他在《書陶淵明詩后寄王吉老》中說：“血氣方剛時，讀此詩如嚼枯木，及綿歷世事，如決定無所用智，每觀此篇，如渴飲水，如欲寐得啜茗，如饑啖湯餅。今人亦有能同味者乎？但恐嚼不破耳?！秉S庭堅的前提是“如決定無所用智”時，再讀陶詩，方覺其味無窮，但大部分人到老仍不服氣，不向命運低頭。

后來，蘇軾要求弟弟蘇轍，把他的和陶詩單獨編纂成集，并由弟弟親寫序言，“以遺后之君子”。足以表明蘇軾對和陶詩的喜愛和重視。

蘇軾和陶詩，并把和陶詩演變成“蘇門”的一次集體文化活動。仔細(xì)探究其背后的心理和動機，則是元祐舊黨集體被貶的人生跌宕，需要陶淵明的“藥方”自我療傷。

“元祐更化”初期，以蘇軾為核心、以蘇門“四學(xué)士”“六君子”為骨干的“小圈子”有23人之多，甚為得意風(fēng)雅。高太皇太后去世后，哲宗親政，黨爭劇烈，元祐舊黨全部被貶，名字刻在“元祐黨籍碑”上者，多達(dá)309人。其中，流放嶺南者32人，蘇軾、秦觀、黃庭堅、孔仲平等“蘇門”中人，大多在列。從人生高峰到低谷的突然轉(zhuǎn)變，對他們心理和精神的打擊是巨大的。如秦觀寫出“飛紅萬點愁如?！焙?，先后得到蘇軾、孔仲平、黃庭堅、李之儀、惠洪五人的唱和哀嘆，充分表達(dá)他們同病相憐、惺惺相惜的心理和悲憤交加的精神痛苦。

但蘇軾作為“帶頭大哥”，畢竟不同于秦觀的多愁善感。在被貶黃州期間，他已羽化成蝶為蘇東坡。蘇東坡作為“蘇門”的旗幟，具有屈原、阮籍、陶淵明、李白、杜甫、白居易、王維等多重人物的性格特征，天真豪放、冷靜嚴(yán)峻、超曠圓融，又堅韌執(zhí)著。思想上集儒、釋、道中的憂患意識、生命智慧、處世機巧和身心享樂之趣味于一身，及時調(diào)整和采取“待物之來，然后應(yīng)之”的生活態(tài)度，使他成功度過仕途、生活和心理危機，百煉鋼成繞指柔，精神世界異常豐富。由于被貶黃州、惠州、儋州的打擊，他沒有學(xué)習(xí)白居易、王維的條件，陶淵明自然而然地成為映照他內(nèi)心世界的知己。

蘇軾和陶詩，有對人生歸隱“尋寧靜”或出仕“求賢達(dá)”的辯證思考，也有對生命價值、生死觀的靈魂拷問和終極關(guān)懷。作為承接歐陽修《朋黨論》衣缽的“文壇盟主”，對“蘇門”弟子們在被貶之路上遭受的巨大精神創(chuàng)傷，絕對不能視而不見，何況自己也身陷其中。他拿出陶淵明開出的藥方，加入自己獲取的幾味藥材，為元祐黨人們集體療傷。同是天涯淪落人，大家集體喝下，功效顯著。也可以說，“蘇門”對陶詩的集體唱和，是元祐黨人群體被貶后相互慰藉和精神交流最好的“湯藥”，更是他們心理和靈魂上實現(xiàn)自我救贖的有益嘗試。

這服“湯藥”的原始發(fā)明人是陶淵明，專利使用權(quán)歸屬于蘇東坡。

總之，陶淵明、陶詩及其和陶詩，是古人留給我們的一份珍貴歷史文化遺產(chǎn)。陶淵明從被忽略到受重視和推崇的過程，則是他們所處的大時代作用于個體命運的結(jié)果。到了清代，需要教化“奴才”們，陶淵明則被推崇為儒家“圣賢”，他和他的詩歌異化為后世社會政治教化的工具，不斷出現(xiàn)新的研究和解讀。這是令陶淵明所想不到的，也并非陶淵明的本意。

不過，我相信，這服解藥，還會被更多的人繼續(xù)喝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