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越

我20 多年前住在莫斯科，在寫作和教書之余，常去市中心的小古董店，翻看和收集老照片。

我穿過新老阿爾巴特街之間那條東高西低的小馬路，走進老阿爾巴特街盡頭的那家古董店。我還記得那里狹窄的土黃色木門，墨綠色的招牌，暗金色的字母。

北邊的大屋子里上了歲數(shù)的女老板，戴著古舊的金絲邊眼鏡，披著綠底兒紅花的大披肩坐在辦公桌后面。右側(cè)靠窗立著兩個柜子，里面裝滿老照片，它們隨便地插在一般的相冊里，有些堆在柜子里，或者放在硬紙殼大盒子里。

我拉開柜門，一股甜腐之氣撲鼻而來。我發(fā)現(xiàn)相冊里面的老照片各種尺寸都有，大多拍攝于19 世紀(jì)80 年代到20 世紀(jì)30 年代之間。第一部分是兩三寸的肖像照，其中不少經(jīng)過調(diào)棕處理。老照片非常妥帖地粘在一塊4 寸大小的紙板上，下端印有燙金字母。肖像照上的男女神態(tài)安詳。女人多留長發(fā)和梳辮子，男人則蓄短?或留長須。

照片背后的花體題字更令我陶醉。它們是用蘸水筆寫下的，龍飛鳳舞，精致高雅。文字雖然簡約，卻也意味深長，如“存照留念”“美好的回憶”“勿忘我”等。有些留言則故事性更強：“親愛的伯爵夫人，謹(jǐn)此紀(jì)念我們在圣彼得堡賽馬場上的難忘見面……謹(jǐn)致永恒而美好的問候。忠誠您的尼古拉。7月8 日?！?/p>

這種規(guī)格的老照片便宜之極，每張只要1 美元，有些殘破的，連1 美元都不要。

第二部分是16 開本大小的合影。我收集到的，有俄羅斯大革命之前圣彼得堡一所中學(xué)的師生合影、莫斯科女子學(xué)校音樂課課堂、帝俄水兵持槍列隊接受檢閱、布瓊尼元帥的紅色騎兵隊大合照等。

這部分老照片做成棕色效果的不多，而且鮮有題字留言，也不知道是不是主人將它們制作完成后，還要鑲嵌在鏡框里的緣故，題字留言從外面根本看不見。莫斯科藝術(shù)品市場上，這樣的老照片每張開價50 美金，而這家古董店最多要價10 美金。

第三部分都是情侶照，尺寸約有6 寸，或者更大一些，有一部分還做了人工著色。我發(fā)現(xiàn)有一對年輕情侶，居然連續(xù)多年拍攝情侶照。男主人看服飾顯然是位軍人，他總是穿著質(zhì)地上好的呢子軍服，偶爾也穿一下古典的三件套西服。他的頭發(fā)總是梳成后背式，而少女的發(fā)型就浪漫多變了，時而發(fā)髻高聳，時而波浪披肩。

令我驚訝的是，他們這么多可愛的情侶照，百年之后居然能如此完美地保留下來。

其中部分情侶照還被制成了明信片，原來情侶曾借助照片鴻雁傳書。他們在某個歷史時期曾有過分離。比如，一張照片背后就寫道：“維嘉，今天短暫的分手是為磨練你對我的記憶。達麗雅。3 月12 日。”這句話顯然出自少女之手。

我也找到了維嘉，就是那位年輕軍官給少女達麗雅的短箋，就寫在一張情侶照明信片的背面：“親愛的達麗雅，你的明信片收到了。我活著并且健康。我們相聚的日子是我一生中難忘的記憶。法國公使先生給我來信，說男爵大人會應(yīng)邀前來參加我們的婚禮。戰(zhàn)斗已經(jīng)臨近，我們旅將奉命調(diào)往前線……吻你。愛你的維嘉。12 月2 日?！?/p>

我邊看邊思忖，這對情侶百年前的生死之戀，透過舊照流芳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