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一
印度電影《杰伊·比姆》劇照
80多歲老夫妻的生活,通常會讓人聯(lián)想到什么樣的詞語,也許是相濡以沫,也許是平平淡淡或者得過且過,但這對印度老夫婦,卻打了近30年的離婚官司。
89歲的尼爾馬爾·辛格·帕內薩(Nirmal Singh Panesar)和82歲的帕拉姆吉特·考爾·帕內薩(Paramjit Kaur Panesar)結婚60多年,其中27年都在打離婚官司。照有些人看來,到這個年紀,還共同育有兩女一子的兩人完全可以得過且過,但丈夫尼爾馬爾卻是打定主意這婚必須離,而妻子帕拉姆吉特則是死活也不同意。
前段時間,這場離婚官司打到了印度最高法院。10月初,印度最高法院的兩位法官作出判決,如妻子所愿,離婚失敗。
因為離婚長年拉鋸,放在印度是一點也不奇怪。要知道,印度的離婚率只有1.4%,這還是在過去十多年中翻了一番的結果。
印度的離婚率只有1.4%,這還是在過去十多年中翻了一番的結果。
2023年3月6日,印度維倫達文,戈皮納特神廟的寡婦們在灑紅節(jié)活動上跳舞
在印度,婚姻被視為一種神圣的契約關系,它不僅僅是兩個人的結合,也是兩個家族的聯(lián)合。雖然不同宗教在印度有著不同的婚姻法規(guī),但絕大多數(shù)宗教都對離婚施加了不少的限制。
對于印度男性來說,離婚的實質阻力可能更多地來自繁雜的法律程序,但對于印度女性來說,解除婚姻關系是一種伴有多重后果的決定。她們感受到的阻力,來自自己原本的家庭,來自自己生活的社區(qū),更來自整個社會體系。
對于妻子帕拉姆吉特來說,她27年竭盡全力維持這段婚姻的最大動力,并非自己多么愛丈夫和家庭,而是不能帶著“離婚女性”的“恥辱”去世。
尼爾馬爾和帕拉姆吉特兩人并非一直如此“針鋒相對”。
在最開始,用兩人自己的話來說,這段婚姻基本算得上是“正?!薄.敃r,丈夫在印度的軍隊服役,妻子在阿姆利則中央學校當老師。除了各自的工作,兩人的生活主要就是圍繞孩子打轉。
矛盾的產生源于丈夫尼爾馬爾的工作調動。在1984年1月,在空軍當軍官的丈夫被派往馬德拉斯(現(xiàn)改名為金奈),丈夫希望妻子可以帶著孩子一塊跟他搬到新的工作地點,但帕拉姆吉特在1984年拒絕了,并通過選擇回娘家的方式對此表示抗議。
此后,兩人一直處于分居狀態(tài)。在1996年,尼爾馬爾以虐待和拋棄為由首次申請離婚。雖然2000年地方法院初步批準了,但妻子帕拉姆吉特上訴,使判決被推翻。帕拉姆吉特聲稱自己已經在“盡力維護他們的神圣關系”。
雖然第一次離婚申請沒能成功,但尼爾馬爾并沒有就此翻篇。自1996年從軍隊退伍,他便一直在嘗試解除和帕拉姆吉特的婚姻關系。二人的離婚官司一打就是27年,最終打到了印度的最高法院。
在今年10月初,印度最高法院的兩位法官作出了最新的判決。最高法院強調,婚姻在印度社會中被視為神圣的結合,盡管離婚人數(shù)在增加,但在印度社會的生活中,婚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重要。
法官的擔憂并非空穴來風,印度的離婚人數(shù)確實在穩(wěn)步增長,特別是在德里、孟買和班加羅爾這樣的大城市。然而,從全國范圍來看,與其他國家相比較,婚姻關系在印度還是一個很“穩(wěn)定”的存在。
根據2019—2020年進行的印度全國家庭健康調查,即便離婚率在過去十年中翻了一番,也只有1.4%。要知道,在地球的另一邊,美國的離婚率預計在2023年達到一個歷史新高,超過50%。
在印度出現(xiàn)這一情況并不意外,畢竟,要想在印度成功離婚,門檻并不算低。
在尼爾馬爾與帕拉姆吉特的離婚案中,最高法院指出,印度婚姻法沒有規(guī)定可以以“無法挽回的婚姻破裂”為由發(fā)起離婚申請;與此同時,根據《印度憲法》第142條,法院只有在特殊情況下才應準予離婚。
2023年2月14日,印度加爾各答,新人身穿傳統(tǒng)服飾參加集體婚禮
所謂特殊情況,并沒有明確的法律規(guī)定。是否批準離婚,印度最高法院有相當大的自由裁量權。
法官表示,當丈夫在1984年因為工作調離時,兩人的孩子們都已成年,在這個人生階段,妻子已經和丈夫生活了21年,如果丈夫單方面作出移居的決定,妻子表示反對,并不應當認為妻子拋棄了丈夫或虐待了他。與此同時,妻子在二人分居后仍繼續(xù)照顧孩子并努力維護二人的婚姻,但沒有任何跡象表明丈夫曾努力與仍住在原住所的妻子團聚或照顧任何孩子。
更為重要的是,即便二人關系至此,帕拉姆吉特仍向法院表示愿意照顧年邁的丈夫,并明確表達她不愿意帶著“離婚女性”的恥辱去世。考慮到帕拉姆吉特希望繼續(xù)這段婚姻,法官“不傾向于接受上訴人以無法挽回的婚姻破裂為由提出的解除婚姻的意見”。
帕拉姆吉特不愿意和丈夫離婚,和她的感情偏好沒什么關系。即便尼爾馬爾早已拋棄了作為丈夫和父親的角色,但也難以讓帕拉姆吉特徹底割舍下這段關系,根本在于社會套在男女身上的責任模式與角色期許有著本質性的不同。
大多數(shù)婚姻法規(guī)定的婚姻是兩個人的結合,雙方都承擔一定的婚姻義務,并賦予各自特定的法律權利。在傳統(tǒng)上,以及相當一部分社會,婚姻仍是專屬于異性的結合。
當一男一女進入婚姻制度時,社會結構性問題以一種更為隱秘的方式融入了親密關系中。女性不得不面對家庭中的性別分工問題,以及更為復雜的價值評價體系。在個人生活之上,婚姻是否美滿、家庭是否和睦成為衡量自己人生是否成功的重要因素。
有學者指出,在印度,婚姻被視為養(yǎng)育子女的避難所,逆境的庇護所,以及構建起成功身份的基礎。與此同時,宗教文化更將婚姻蒙上了一層神圣的面紗,以突出一種更具“穩(wěn)定性”的結構模式。
相當一部分的印度人認為,婚姻不僅是一種圣禮,而且是神圣不可侵犯的。除此外,強調如何做一個“好妻子”與“家庭女主人”的文化也貫穿始終。
一方面,印度教文化中提倡的Pati-vrata理想,即對丈夫的絕對忠誠和奉獻,被視為女性道德的高標準。這個詞匯由兩個部分組成:“Pati”意味著丈夫,而“vrata”意味著忠誠、誓約或奉獻。
在古印度兩大著名梵文史詩《摩訶婆羅多》和《羅摩衍那》中,均描繪了諸多體現(xiàn)Pati-vrata精神的女性角色。例如,經常被拿來作為女性模范傳頌的神女悉多(Sita),在《羅摩衍那》中對丈夫,也就是王子羅摩始終不離不棄,甚至隨他流放至森林。然而,只因后來被魔王羅波俘虜,便陷入了自證清白的旋渦之中。即便悉多接受了火的考驗(Agni Pariksha),依舊被羅摩拋棄至恒河岸邊。最終,悉多通過跳入開裂的大地中證明了自己對丈夫的忠貞不屈。
另一方面,在印度文化中,家族的延續(xù)和維護被視為至關重要的責任?;橐霰徽J為是實現(xiàn)這一目標的手段,因為它將兩個家族連接在一起,形成新的血緣關系。在印度社會中,女性被視為家族延續(xù)的重要媒介。
電視劇《羅摩衍那》劇照
在印度社會中,女性被視為家族延續(xù)的重要媒介。
然而,這種媒介存在往往具有一定的“工具性”,強調女性的社會身份因為婚姻的存在,被轉移到新的家庭中,從女兒變成了依附屬性更強的妻子。
在一定程度上講,印度的婚姻制度既有傳統(tǒng)文化的深度,也有宗教文化的深度。在如此規(guī)訓下,很多印度女性,特別是年紀比較大,遠離社會思潮變動更為活躍的都市地區(qū)的女性,很難掙脫社會加在自己身上的束縛。也正因如此,即便尼爾馬爾早已拋卻了家庭,但帕拉姆吉特仍能被困在原地。
帕拉姆吉特是否能有機會逃離這段被丈夫厭棄的婚姻,取決于她是否真的擁有其他選擇。
決定之所以是艱難的,在于其他的選擇并不存在。這主要源于兩方面的原因,一方面是針對“離婚女性”的污名化,另一方面則是女性出走之后無家可歸的境地。
在印度,對離婚女性的污名化可能是多方面的,因為它與強勢的本土文化相聯(lián)系。
有相關學者指出,在印度,很少有婦女提起離婚訴訟的原因可能是印度家庭的重男輕女性質,不管宗教信仰如何,這種性質使申請離婚的婦女蒙受恥辱。
當然,隨著相對進步的社會思潮席卷全球,針對離婚者的污名化變得不再那么直接,但離婚者,特別是離婚女性仍然是非正式制裁的目標。在現(xiàn)代社會,人們對這類污名化的理解不應局限在公共制裁的領域,因為它們更多的是從日常經驗中顯現(xiàn)出來,比如被已婚朋友圈排斥,但又難以融入離婚者的亞文化圈。
當然,除了這類問題,離婚女性還面臨著更難組建新家庭的困境。
在今天,再婚并不罕見,但仍鮮明地以性別劃線。當不滿于婚姻狀況時,大多數(shù)男性提議分居和離婚,而更多的女性試圖和解;離婚后,男性更容易被社會接受,但女性卻會被質疑。
關注印度女性新聞從業(yè)者的紀錄片《以火書寫》
在印度教習俗中,并不會禁止婦女再婚,只是說這種婚姻被視為地位較低的婚姻類型。
一方面,離過婚的女性會被視為不純潔的,她們即便再婚也不會“享有”同樣的婚禮習俗和儀式。與此同時,考慮到再婚配偶的年齡、經濟狀況、家庭結構等,再婚女性的婚姻質量往往不盡如人意,尤其是那些有孩子的婦女。因此,再婚的可能性和潛在匹配的質量很可能會直接影響一個女人決定是離開還是留在當前的婚姻中。
當然,也許有人會主張靠人不如靠己。但是徹底與婚姻關系作別的選擇,往往對女性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有學者曾把有印度硅谷之稱的班加羅爾的離婚數(shù)據與印度其他地區(qū)的離婚數(shù)據進行對比,發(fā)現(xiàn)與低收入家庭的婦女相比,來自較高社會階層的婦女更容易處理離婚后的生活。
是否擁有足夠的經濟能力,是女性是否擁有獨立生活底氣的重要影響因素。然而,受一定的社會文化影響,考慮到不同家庭狀況的存在,很多印度女性并沒有接受良好教育的機會,也很難獲得一份體面的工作,這極大地加強了她們面對離婚選擇的不安全感。
根據數(shù)據庫Statista提供的數(shù)據,2023年,印度男性的工作參與率為67%,比2021年的參與率有所上升。與此同時,該國女性的工作參與率從2021年的36%左右下降到2022年和2023年的33%。
當難以從配偶身上尋求支持,又無法靠自己生活時,重回自己的原生家庭也許是個還算可靠的備選,但這在很多時候,也需要打個問號。
盡管在印度,女性返回娘家是一項基本權利,但在實際生活中,能否獲得來自家庭的支持將取決于娘家的環(huán)境。比如,未婚兄弟姐妹的婚姻前景,將會因已婚婦女的回歸而受到負面影響。此外,有些父母可能會覺得他們對女兒的責任在女兒結婚時就結束了,并不愿意或是沒有能力為她提供更多的支持。
比如,在父系婚姻和外婚制婚姻盛行的地區(qū),如印度的北部尤其是西北部地區(qū),女性婚后與娘家的聯(lián)系很弱。她們的家庭往往認為結了婚的女性已經被轉移到了丈夫的家庭,不能再為娘家作出貢獻,也不能指望從娘家得到支持。
由此可見,當很多看似存在的選項并不具有可選擇性時,女性繼續(xù)捍衛(wèi)糟糕的婚姻,并非一個讓人意外的結果。帕拉姆吉特能在這場持續(xù)27年的離婚官司中,守住自己的“人生”和“家”,并免于離婚女性的“恥辱”,已經是某種程度的“勝利”。
責任編輯何承波 hcb@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