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何衛(wèi)東,筆名柏木。海南省作協(xié)會員,現居???。習作散見《天涯》《椰城》等刊物,榮獲2020年、2021年海南省“七個一”民族文化作品創(chuàng)作散文三等獎、長篇小說優(yōu)秀獎,2022首屆“五指山杯”全國征文散文三等獎等,2022海南“雨林時光”征文散文優(yōu)秀獎等。
1
他被一雙溫暖的巨手捧起,身體疾速上升,耳畔海風呼嘯,云水升騰,直到巍峨的高山之巔。暗藍的夜空,寒星旋轉閃爍。霎時間,那雙巨手消失了,他又墜落,墮入黑魆魆的大海。高山傾圮,巨浪沒頂,他隨海流滑入至暗的深淵,風聲浪濤聲消失了。他伸手上下撥拉,期望抓到一片救命的碎木板。什么都沒有。真黑啊,他沉入幽深的海溝,兩邊是嶙峋陡峭的崖壁,像是無邊的阿鼻地獄。
從海底涌來一股暖流,溫煦而暖和,像母親的懷抱。這是哪里?遠處有一點星光,又像一盞燈火,晃晃悠悠地蕩了過來,一點,一片,忽左忽右蕩漾著。他伸手一撈,是一頁寫滿金字的經書,經海水浸泡,筆跡模糊,金粉剝落。他想起來,這是他們船上的經書。他和鑒真師傅乘坐的東渡船,途中遭遇風暴,沉沒了。船上的金字佛經,《華嚴經》《大品經》《大集經》和《大涅磐經》等,沉入海底,散為片片金頁。忽而金光旋轉聚攏,幻化成一條金色的大魚。他伸手挽住大魚的背鰭。大魚一甩頭,托起他,游向海面。
這時,空中傳來莊嚴的誦經聲:
“以為是經,乃諸佛如來秘密之藏,神妙叵測,廣大難名,所以拔滯溺之沉流,拯昏迷之失性,功德弘遠,莫可涯涘……”
好熟悉的聲音,是誰在念《法華經》?
榮睿從睡夢中醒來,渾身汗涔涔,汗水浸透竹枕,濡濕了破舊的袈裟。他靜靜地躺著,是普照師弟在誦經。
這間禪房,用石頭壘墻,石頭縫間,用碎瓦堵塞,有細碎的光泄漏進來。砌墻的火山石、鵝卵石、石英石、玄武巖,啥都有,原始而自然。真擔心它會被風暴吹倒。屋頂的瓦片,新舊雜陳,隨時更換的樣子。
這是開元寺,崖州最好的寺廟,跟所有房子一樣,低矮陰涼,海南風暴多,說是避風。其規(guī)模與氣派,當然與長安、揚州的宏大珈藍沒法比。
榮睿想爬起來,全身不得勁。他們到海南七八十天,還是九十一百多天,腦子亂得像漿糊。自從登上海島,他就渾身酸痛乏力,忽冷忽熱,像山里的天氣,陰晴沒個定數。
前殿的佛堂里,普照還在誦經。普照比他小三歲,都是快知天命的年紀。普照在祈禱佛祖保佑鑒真師傅和師兄弟們平安到達。他們漂來海南島南部的振州半年多了。這次師傅他們走陸路,北上來崖州,已經超過約定時間了,還沒抵達,真令人擔心。
在振州時,榮睿就病了,不能跟隨師傅他們翻山越嶺,不得已,普照留下來照顧他。后來他們倆搭上便船,反而先到了崖州。
他們自己那條大船,已被風暴毀壞,沒有條件修好,只能舍棄在振州了。
他和普照到了崖州,崖州都督府招討游奕使張云,安排他們暫住在珠崖侯王廟,派人清掃開元寺的禪房,再請他們搬過來。這邊寬敞,準備留給他們眾師徒住。
吱扭一聲,普照輕輕推開木門,晨光劃過門檻,照亮簡陋的屋子。普照端著一個棕色的椰子殼碗,笑意盈盈。師兄醒了,快起床吃飯。一邊扶榮睿坐起來。碗里盛著飯湯,入鄉(xiāng)隨俗,本地的稀飯,面上有一層奶清色的米湯,點綴幾粒黑色的豆豉。
榮睿接過飯碗,慢慢啜著飯汁。
今天感覺好些嗎?普照關切地問,發(fā)汗才好得快。
榮睿喏喏,又像是自言自語:我夢見師傅了。
普照拉一張矮凳坐下來,緊挨著竹床??吹皆浉叽罂嗟臉s睿師兄,一年之間,瘦弱不堪,顴骨突起,眼窩深陷,普照心中掠過一絲陰霾,真令人擔憂。
十七年前,作為日本朝廷選送的留學僧,他們乘坐第九次遣唐船,在海上漂了四十多天,千里迢迢來到大唐。那時他們兩人三十出頭,意氣風發(fā),尤其是榮睿,身材高大,英俊魁梧,是他們的中心人物。自從一年前漂到這個炎熱的海島,榮睿就病倒了。炎熱的氣候,加上水土不適,損壞了他的身體。
榮睿放下椰殼碗,問道:有大師傅他們的消息嗎?
還沒有。
如果大和尚來到,珠崖嶺上自會響起鐘聲,州府鳴鑼相迎的。
榮睿充滿歉意地說:我這身體,怎么翻越大庾嶺呢。我會拖累你們的。
師兄不要這么說,你一向強壯,只要回到大陸,呼吸到涼爽的空氣,你就會好的。
屋外樹密叢深,蟬鳴聒噪,風中飄來檳榔花濃郁的馨香。從大殿傳來腳步聲,有人來了,普照扶榮睿躺下,走出禪房。
說起來,他們這期留學僧來大唐十幾年,經歷無數波瀾和坎坷,榮睿始終是他們的核心。無論是聯系僧侶抄寫佛經,還是請鑒真大師東渡,都是他拿的主意。前五次東渡,數次死里逃生,都不能挫敗榮睿東渡的意志。如果不能請鑒真大師去日本,不能把僧侶們親筆抄寫的幾千冊經書帶回去,留學大唐有何意義??扇缃瘢瑯s睿自己垮了。其實從他們登上遣唐船那天起,早存赴死的覺悟。在茫茫大海上漂泊四十多天,是什么滋味?除了祈禱,什么也做不了。
最讓榮睿焦慮的是,萬一他倒下,普照還能送鑒真大和尚東渡嗎?他們那批遣唐使船的四個留學僧,戒融做了托缽僧,云游四方去了,說要去天竺國;玄朗呢,娶了唐女,入鄉(xiāng)隨俗,脫了僧籍。如今自己再倒下,就只剩下普照一人,他能堅持當初的宏愿嗎?反過來說,即使他放棄,也是情有可原,不會有人責怪他。
想到這里,榮睿心中涌起陣陣悲涼,于心不甘啊,數千經書佛像佛具,不能送回日本,遣唐僧十幾年的心血就白費了。天皇和廣大佛教信徒,還在翹首以盼。他們的期望就此落空了嗎?
佛祖啊,我們還不夠心誠嗎?結果呢,漂來天涯海角,離日本國越來越遠了。
普照手里提著一梳芭蕉回來。每日都有信眾送來許多供養(yǎng)。他剝一條給榮睿,吃吧,師兄,把身體養(yǎng)好,我們和師傅一起回揚州。海南島的芭蕉金黃飽滿,尾端有稀疏黑點紅點——樹上自然成熟的標識,又甜又糯,如熾烈的熱帶陽光。
榮睿盡力坐直身子,看著同樣瘦削的普照,艱難地說:普照,在師傅到達前,我有一事相求……不管遇到什么困難,你都要想盡辦法送師傅東渡,拜托了。榮睿深深地躬下身子,額頭觸及竹席。
普照忙扶起榮睿,幫他躺下。榮睿拉著普照的手,不肯放開。普照用力握住師兄的手,鄭重地說:榮睿師兄,我答應你。養(yǎng)好病,我們一起回去。
榮睿像是如釋重負,神情松弛下來,兩行清淚從眼角滾落。
墻壁上,那些看似隨意壘起來的石墻,每一塊石頭都那么自然隨意,無規(guī)則,真是萬事萬物,各得其所。
師兄你休息,我出去看看。普照無比悲傷,走出禪房。
2
出前殿,往東是州衙。普照本就瘦弱,被風暴吹到海南島后,破衣襤褸,愈顯步履輕虛,倒有些仙風道骨了。州府衙役跟他打招呼,說張大人外出巡查去了。
崖州是海南島第一大城,緊挨大江。這條大江由南到北通向大海,當地人稱之舍城水。崖州城分為內外兩城,內城在一座小山丘上,山高十數丈,像一個堅固的城堡。城里有塔樓、鐘樓、鼓樓,有兵士持槍警衛(wèi)。外城在山下,環(huán)繞內城,墟市街道交錯。山上內城,周邊夯土,壘起一丈多高的城墻,土墻之上遍植刺竹籬笆,又攀附茂密的灌木,就連豬狗都鉆不進來。僅留一南門,通向山下的外城和碼頭。
內城分為幾塊,北邊是州衙,開元寺,住著大戶和官宦之家,西邊是兵營和校場,東邊最熱鬧,有各種手工作坊,打鐵、制陶、做木工,應有盡有,數十上百匠人和勞力,光膀赤腳,熱火朝天地干活。
陽光透過檳榔樹搖曳的扇葉,灑在普照瘦削的肩頭。小葉榕、大葉欖仁、菠蘿蜜樹,林林總總。普照走向一座敞亮的制陶作坊,圓木支撐的排寮,四邊通透。
阿彌陀佛。一個老人走出作坊,雙手合十,向他施禮。普照立定,還禮說,老師傅,我看看,不打擾你們做事。
普照認識這位來自大陸的老陶匠。他帶領四五十個渾身黝黑、頭束發(fā)髻的年輕人制陶。他們只穿一條包卵布,手臂上刺紋,光溜溜地忙碌著。普照在這里有一種久違的親切感,像是回到遙遠的故鄉(xiāng),看到幾乎同樣的裝扮。他讀過《三國志》之《魏志倭人傳》,其中章節(jié)給他留下深刻印象:(倭人)所有無與儋耳、朱崖同。
這是有關日本最早的文字記載,意思是,日本人的風俗習慣與海南島儋耳珠崖郡人有許多相同之處。
仿佛冥冥中的天注定,他被風暴吹來“儋耳朱崖”——與日本習俗相同的地方。沒事時,他喜歡來制陶作坊,這瞧瞧,那看看,心中充滿喜悅。
勞力們從山下挑來淘細的高嶺土,倒入圓形灰坑,制成白色的陶泥。經過“踩坯”“坯熟”“打坯”,做成罐、碗、盤、缽等;如果燒制建筑材料,還需加入經過燒制的珊瑚石粉末,制成有葉脈紋的地磚、獸面瓦、蓮花紋瓦當等精美的構件。作坊前寬闊的廣場,平攤開各式陶器,晾曬后,再裝窯燒制。一排元寶型的直焰窯,爐膛內火焰日夜不息。制陶成敗的關鍵是火候,由老師傅親自把關。勞力們忙得像個陀螺,汗水像一條條蠕動的蚯蚓,滑過沾滿泥灰的臂膀。
普照雙掌合十,心里默念著:
善男子、善女人,一切眾生,能秉心至誠,持誦佩服,頂禮供養(yǎng),即離一切苦惱,除一切業(yè)障,解一切生死之厄……
忙碌的陶丁和苦力們,也喜歡普照,從他莊嚴祥和的目光,他們看到天地的慈悲,感到萬物生長的快樂。
已過正午,日頭朝西。普照步出南門,走下四五十級青石臺階。一路上都是挑擔的,來去匆匆。
外城街巷狹窄,低矮的石頭屋和茅草屋,彼此相連,像一個超大的村落。有酒坊、肉鋪、米店,有擔柴的、賣炭的,還有擺個籮筐,賣香蕉、石榴、菠蘿等水果。
這里擺攤做生意的,多是女人,不停招呼過往行人,說著如鳥語的方言。她們有的穿黑色的唐裝,戴斗笠,也有穿絢爛的筒裙。
在大唐生活了十多年,普照身上完全看不出日本人的痕跡,他說一口流利的唐話,聽不懂鄉(xiāng)音俚語,好在“阿彌陀佛”是通用語言。村民很尊重這個大陸來的和尚,布施飯團和水果給他。飯團用芭蕉葉裹著,夾一根咸蘿卜。這兒的蘿卜,是本地小種,抹上海鹽,烈日下暴曬三四天,呈棕黃色,新鮮香脆。他舍不得吃,要留給榮睿。
普照赤足穿過街市,來到一個三岔路口,朝東邊走,下石臺階,喧鬧處即碼頭。路邊樹蔭里,有一口水井,井圍上立一塊石碑,草書“神龍”,二字豎排,中間一劃,自上而下,一氣呵成。
普照不時側身避讓,路上的挑夫和旅人來去匆匆。又下行二十幾步,就看到浩浩蕩蕩北流的舍城水。五十丈寬的江面,江水平緩。岸邊有系船的拴石。十幾條大小帆船靠在岸邊,光膀的勞力卸貨裝船,吆喝聲,號子聲,聲聲不斷,一派忙碌景象。也有小船接送客人去對岸的。海南島所產大米,不足供應,官府和駐軍的食糧以及生活用品,多從大陸運來。同時,海南的土產,像檳榔、香料、廣幅布等,在這里裝船運去廣州府。
河對岸的樹冠背后,是一馬平川的平地,鑒真大和尚他們將從那個方向來。普照站在石臺階上,閉目合掌,默誦經文。熱帶炙熱的陽光,卷著江風水汽,拂過普照瘦削的面頰。
師傅他們走到哪了?那副重擔他如何獨自承擔?請鑒真和尚作傳戒師,東渡日本的計劃,可能到此為止了。能否平安回到揚州都是一個問號。
太陽西斜,落到珠崖嶺后。普照沿原路返回,街渠上,喧囂落定,市集已散場,村民正趕回各自的村落。一間間石屋、茅草屋,屋頂炊煙裊裊升起。一個戴頭巾的阿婆,在矮墻內向普照招手,送他糯米粑粑,椰絲做的餡兒。普照躬身施禮,恭敬地雙手接過。
3
這支龐大的隊伍,扛槍執(zhí)戈,吹著牛角號,跋涉在茫茫雨林。小師弟思托扶著鑒真大和尚,走在隊伍中間。離開萬州,登上分界嶺,他們才松了口氣,明白振州馮大人堅持護送他們的緣由。
馮大人親自率領八百兵甲,護送他們幾十人,顯得興師動眾。原始密林中窺視的眼睛,大山深處的銅鼓聲,處處彌漫著森森殺氣。一切跡象表明,官府權勢僅在州府城墻以內,墻外行使的是另外一套自然法則。
他們從振州出發(fā),艱苦跋涉,抵達萬安州,受到萬安州大頭人馮若芳的接待,在他家休息三天。馮大頭人和振州馮大人是堂兄弟,相隔數代的遠親。
大頭人馮若芳的生活方式,使他們大開眼界。即使如鑒真大和尚,經常出入最高級別的法會,仍想不到,馮頭人用最珍貴的乳頭香點燈,一燒就是一百多斤,令人瞠目結舌。
離開萬安州后,馮大人才告訴他們,馮頭人的營生,亦官亦商亦盜,他跟廣州有貿易往來,關系密切,暗地里,他打劫從近海經過的波斯商船,劫人財物,掠人為奴。在他家?guī)旆浚袚寔淼呢攲?,各種珍貴的檀木,堆積如山。他逼工匠為奴,居住在數十個村落,為他干活。
鑒真師徒聞言,嚇出一身冷汗,如果不是馮大人親自護送,他們這十幾個和尚,幾十名船工木匠石匠陶匠畫師繡匠等等,豈不被扣在萬州,淪為奴隸了?;叵肫饋恚缤鬲z里走過一遭,瑟瑟發(fā)抖。
形勢如此險惡,鑒真大和尚臉上沒有任何悲喜變化,思托暗自贊嘆。
隊伍走走歇歇,每天不過十幾里,如果是山路,只能走十里八里。這次出海,所攜數千冊經書,多數佛具、佛像都留在振州大云寺。北歸之路漫長而坎坷,他們只帶少量銅盂、銅碟、銅盤、珠幡,以及袈裟、金漆佛像、菩薩五頂像等必不可少的供佛用品。
自從一年前,他們的帆船被暴風刮到海南島,大和尚就很少說話了。他的眼睛就像蒙上一層沙子,看不真切。他臉頰凹陷,顴骨突起,愈顯孔武有力。榮睿以前說過,大和尚很像日本平安朝的一名武將,叫什么,他沒說。
思托始終陪在師傅身邊。在眾師兄弟里,他年紀最小,第一次東渡時他剛二十出頭。除了大師兄祥彥,他最得鑒真大師寵信。記得第一次榮睿來參拜大和尚時,要請傳戒師去日本,大和尚當場發(fā)問,誰愿意去日本弘揚佛法,三十多個弟子都不吱聲,只有大師兄祥彥說:
我聞人言,去日本要渡過浩渺滄海,百人中無一得渡。《涅磐經》說:人生難得,中國難生。
隨后是一陣難堪地沉默,無人吱聲。大和尚仰起頭,平靜地說:
為了佛法,縱使海天遠隔,滄海浩淼,也不應戀惜生命,你們既然不去,那么,我去吧!
那個瞬間,一切都定了下來,三十多個弟子紛紛表示,愿意跟隨師傅東渡。
思托把那個激動人心的時刻,一筆一劃記錄下來。至今想起,仍心潮難平,淚水盈眶。
經過五次東渡的磨難,大和尚已經六十有二,身邊僅剩十一人,加上榮睿、普照,他們都已四五十歲,長期奔波在路途上,加上惡劣的飲食,損害了他們的健康。
他們都愿意跟隨師傅,可是如果師傅說就此打住,放棄東渡,未嘗不是好事。五次東渡,無懼生死,他們都盡力了。他們希望從大和尚那里得到一丁點兒表示,可是沒有。大和尚平靜如水的臉頰,沒有一絲情感的波動。
當務之急是養(yǎng)好身體,先回揚州,再做打算。
唯有思托與眾不同。他到振州后,很快恢復了體力。海島猛烈的陽光,把他的肌膚曬得古銅般油亮;甜美的水果,清新的空氣,讓他的圓臉更加精神了。師兄們開玩笑說,嘿,你這家伙,像極南蠻,干脆留下來,做個寺廟主持吧。思托微笑不理,仍是興致勃勃地把路上所見趣事記下來,可以說,去日本是他本人的期許,沒有一絲勉強。他不說陪師傅東渡的漂亮話。
他圓圓的臉,永遠掛著燦爛的微笑。時而展開紙筆,記下一時的靈感,時而又陷入沉思,琢磨一些沒人知道的心事。他對未來總抱有樂觀的期待,希望走遍異國他鄉(xiāng),看盡人間世態(tài)。
日近中午,隊中“嘟嘟”吹響牛角號,是馮大人傳令休息。一字長蛇狀的隊伍原地休息,有的席地倒下,有的找塊石頭坐。思托扶著大和尚,在一塊大巖石邊坐下,把盛在竹筒里的清水,倒入椰殼碗里,端給師傅。
像是被清新的山風洗篩過,大和尚感到絲絲愜意,他用長袖抹去額頭的汗珠,喝了幾口水,臉上有了笑意。
他小聲跟思托說,過來,我問你,去日本弘法,說實話,你還想去嗎?
思托暗自吃驚。五次東渡失敗,漂到振州半年多了,師傅從來沒顯露去還是不去,大家又好像都在回避——最好忘掉這事,不再提起。
嗯,我想去看看。思托的回答,輕飄飄,如微風掠過水面,不起波瀾。他不說“師傅去哪我去哪”這樣大義凜然的話。
大和尚點點頭,不再說什么。這也是他喜歡思托的原因,天真無邪,從小到大不曾改變。思托想去日本弘法,不單是為了陪伴師傅去。
鑒真很早就從思托身上看到這種萬里挑一的天賦稟性,還從思托身上看到自己幼時的影子。鑒真十四歲時,隨父親去朝拜大云寺,在佛堂見了佛像莊嚴,大為感動,決心出家,即拜師做了小沙彌??烧f與佛有緣,那時哪懂什么佛法戒律。
大和尚又緊抿嘴唇,深邃的瞳孔里,看不到氣餒,也看不到堅定。什么都沒有。
4
比預計時間遲了十幾天,馮大人護送鑒真師徒到達崖州。鑒真率眾人去府衙,見過崖州都督游奕使張云。張大人見到鑒真大師身材魁梧,雖經遠途奔波,不掩其氣宇軒昂。張大人歡喜溢于言表:
本官恭候大和尚久矣,今日得見,真是難求的因緣。請大師往開元寺住下,好好調養(yǎng)身體。
顯而易見,鑒真師徒經過長途跋涉,急需休養(yǎng)和調理。振州馮崇債大人第二天即告別鑒真等人,徑自回振州了。
從府衙出來,鑒真即回開元寺,普照已扶著榮睿迎出大門。鑒真拉住榮睿的手,上下端詳,眼里盈滿慈愛和憐憫:
“睿,你好些嗎?”
“好多了,師傅。前幾天還臥床,現在可以行走了?!?/p>
普照安排大家住下。榮睿堅持坐起來,陪師傅說話。
“睿,我們要回江南了,你要快些好起來?!?/p>
兩頰凹陷的榮睿,望著大和尚,似有許多話要說。渡海北歸,下一步怎么辦?何日才能實現東渡的宏愿。
“師傅,你身體還好吧?”
“睿啊,你放心。我只是眼睛有些模糊?!?/p>
“師傅,你千萬保重,不要像我……”
第二天眾人都起得遲,吃過飯湯又躺下休息,只有思托例外。他著著實實睡上一覺,醒來又生龍活虎。他吃一碗飯湯,就拉普照陪他去城里走走??粗纪谐錆M活力的圓臉,普照滿心羨慕,要有好的身體,才能勝任弘揚佛法的重任。
“思托,你前世可能是一個島民呢,何不留在開元寺,做個快樂的主持?!?/p>
“又開我玩笑。我要去日本傳法。”
“你也看到,老的老,病的病。咋去?”
思托知道普照想套他的話,從他這里了解師傅的想法。
“普照師兄,我跟你說一件事?!?/p>
“……”
“大和尚病了。他的眼睛越來越模糊了,如果耽誤了,我怕他會瞎的。另外,大師兄祥彥也病了,他一直硬撐著,怕我們擔心?!?/p>
“大和尚,祥彥師兄,榮睿師兄,都病了?!逼照湛纯此纪?,又看看自己,意思是以后要靠我們兩個了。
“如果師傅瞎了,我就是他的拐杖。照顧榮睿師兄,就拜托你了。”
關鍵時刻,思托表現出沉穩(wěn)和風度,不愧是大和尚身邊的人。普照心里有了底,語氣堅定地說:
“自從我來海南島,有一種異樣的感覺,覺得自己好像身處日本奈良。可能是佛祖給我的啟示吧。以后,無論如何,一定要請師父東渡。”
這一天,游奕使張大人請大和尚去州衙吃茶,思托陪同。張大人說,自從大師光臨,全城轟動,如過大節(jié),來開元寺的信眾絡繹不絕,都想一睹高僧風采。他們送來的供奉堆滿了佛堂。張大人請鑒真大師休息好,再安排個時間登壇講律法。
鑒真說:我正有此意,弘揚佛法是我的意愿。
他本要東渡日本,無意中漂來海南島,誰說不是天意呢。
“能不能請大師留在崖州,也讓我等表達仰慕之情。東渡是傳法,南渡崖州也是傳法,這里的民眾更需要大師?!?/p>
鑒真緩緩喝一口茶,嘆道:“此前,振州馮大人也有此意,實在是難以從命。只因我已跟佛祖立下宏愿,東渡弘法之心此生不變?!?/p>
“好。下官謹遵大師法意?!?/p>
第三天,開元寺后面的一間民房意外起火,火勢迅速蔓延到開元寺。張大人派員幫助鑒真師徒,及時從開元寺撤出,部分佛教用品和衣物等被燒毀。
大火過后,開元寺屋頂木結構蕩然無存,一面石墻倒塌,所幸沒有造成人員傷亡。驚魂未定的鑒真師徒,搬去府衙館舍暫住。張大人派人送來許多奉養(yǎng),安撫鑒真師徒。大和尚低頭念誦法華經,像一尊泥塑菩薩。
張大人請鑒真大師幫忙,重建開元寺,比原來擴大一倍,參照長安開元寺的制式。修廟授戒度人是和尚的分內事,鑒真大師一口應承下來。重建崖州開元寺,也是秉承上天的旨意。再說他們回大陸,舟楫給養(yǎng),都需要張大人鼎力相助。好在隊伍中本來就有鐵匠木匠石匠畫師等能工巧匠,計劃一同去日本的。鑒真主持修建過數百寺廟,于此可謂輕車熟路。張大人大喜,下令備料,征召工匠和勞力等。再選吉日辦過法事,即令開工。
鑒真師徒一行,又像在振州一樣,投入繁重的寺廟重建工作。把烈火炙烤的石頭墻,推倒,清理場地,運來更多筑墻的石頭,重新筑墻。又令制陶作坊燒制地磚、板瓦、筒瓦、瓦當、甕等。缺少用作梁柱的原木,張大人派人送信去振州,請馮別駕大人幫忙。馮大人隨即派人送來大批木料。
除了躺在病床上的榮睿,所有人都投入重建工作。他們建佛殿、講堂、寶塔等伽藍。寺院在預定日期之前提早竣工。鑒真又造一座一丈六尺高的釋迦牟尼佛像,供奉其中。
開元寺落成之日,珠崖嶺上鐘鼎齊鳴,氣勢恢宏。城內僧眾,執(zhí)幡焚香,口唱梵曲,齊聚寺內。開元寺內庭院,擠滿虔誠的信徒。
鑒真大師登壇授戒,講律度。眾徒弟分立兩邊。榮睿也扶病臨場。普照看見大和尚雖多年流浪,歷經艱險,卻絲毫無損他的威儀,不禁潸然淚下。誦經聲,鐘鼓聲,梵音,裊裊升起,珠崖嶺上空顯現五彩祥云,云層之上佛光閃爍,佛鈴叮當,法相莊嚴。佛光聚成嵌滿金字的經文,旋轉幻化作一條金色的大魚,長須金甲,在珠崖嶺上空遨游。
崖州百姓,見之者無不感動得落淚,感嘆大和尚真像一位佛陀啊。
【附注:海南日報2023年1月8日報道《珠崖嶺城址考古發(fā)掘取得重要收獲》:中山大學考古隊聯合海南省博物館、??谑形奈锞纸M建珠崖嶺考古工作隊,對珠崖嶺城址開展主動性發(fā)掘。根據本次發(fā)掘材料推測:珠崖嶺城址應與唐代在海南島上所設行政建置的治所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