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脊梁
那些年,我似乎一直沒有停歇,鎮(zhèn)日奔波在生活的各個站點,渾身有著使不完的勁,就像打了雞血一般,但具體都干了些什么勾當,如今腦海中卻只有灰蒙蒙的一片?;赝嵌焉盥竦娜赵?,我??吹揭涣辛林S色燈光的慢火車,搖搖晃晃,咣咣當當,從黑暗的曠野中疲憊地開過。我將近五年的時光與青春,就被這一列列的夜火車載著,消逝在我看不清楚的遠方。
我那時很年輕,從洞庭湖邊的古城跑到一百四十七公里外的省城來追尋某種理想時,還不滿二十七歲;我剛出生九個月的兒子,才學會張著沒牙的小嘴,含混不清地喊著爸爸爸爸,傻呵呵地朝著我笑;我謀事的單位大院門口,一盆盆溫室養(yǎng)大的鮮花,正在微寒的晚風中夸張地妖艷,讓人感到極不真實。五年后我離開這個地方時,兒子已即將上小學;而曾經(jīng)熱火朝天的單位,變得冷冷清清;空曠的大門前,只有蕭蕭的北風孤單地掠過,不見一花一葉。
我干活的地方,是省城的一家報社。古城一位正科級公務(wù)員,幾年前辭職跑來這里做了記者,如今當上部主任,受命準備在來年大辦周末版。他開著高大威武的沙漠王子,躊躇滿志回來找我共襄大事,盛邀我提前三個月進場籌備和試刊。只吃了一頓便飯,半瓶啤酒,幾天之后,我便毫不猶豫地辭去了收入頗豐且還體面的差事,喊上另外兩位志同道合的朋友,坐了票價六元的一趟慢火車,豪情滿懷地殺向省城。在一節(jié)四面來風人聲鼎沸的破車廂里,我們指點江山,高談闊論,沉醉在對未來的美好憧憬之中,全然不知這趟逢車就讓逢站就停的火車停停走走走走停停得費多少周章才能到達目的地,也不知下一站會??吭谝粋€什么樣的陌生地帶。直到抵達省城后,才發(fā)現(xiàn)夜色已將我們淹沒,萬家燈火,正照耀著別人的城市。撲面而來的黑暗與陌生,讓人緊張和不安,我按著被風吹得疼痛欲裂的腦袋,心中有了一絲不祥的感覺。對那列依然有氣無力繼續(xù)前行不知最終將開往何方的破火車,也莫名地憎恨和厭棄起來。我沒有想到,此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這樣的夜火車,將頻繁地穿梭在我激情而又窘迫的生活里,讓我不斷在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搖擺、彷徨、轉(zhuǎn)換、往返。我不知道這個晚上的情狀與感覺,到底是一種預(yù)演,還是一次偶合,抑或原本就是一場宿命?
過于隆重和盛大的儀式,內(nèi)里往往隱藏了虛假甚至是陰謀,可惜的是,當初的我對此缺乏深刻的認識。主任在頂級的酒店奢華地接待了我們,在報社領(lǐng)導(dǎo)面前夸張地吹捧了我們,并帶領(lǐng)我們山呼海嘯接連吃喝了差不多半個月的豪華大餐后(后來才知是用的開辦費),我們的工作才磕磕絆絆地開展起來。舞文弄墨原本是我的愛好與專長,此前我已在比這家報紙高級很多的大報大刊發(fā)表了若干作品,且一直擔任一家內(nèi)部發(fā)行的企業(yè)報執(zhí)行主編,原本以為那些辦報的雕蟲小技,難不倒我這條洞庭湖邊見過風浪的好漢,但真正操作起來,才感到困難重重,力不從心。每期十六個版面的周末版,靠我們幾人自采自編,實在是應(yīng)付不過來,人人都累得像一條快死的狗。不過,每每拿起散發(fā)著油墨芳香的報紙,看到自己的名字前面黑體的“本報記者”四字,我的心中瞬間就充滿了自豪感和幸福感,有時甚至還有一點點成就感和使命感,所有的疲勞和不快,在精神的慰藉和虛榮的照耀下,都馬上煙消云散了。做一名真正的報人,是我少年時就立下的志向,如今,它這么快就實現(xiàn)了,如此真實和清晰地呈現(xiàn)在自己的眼前,叫人怎能不高興、滿足和迷醉?我為自己的選擇感到欣慰,盡管,身體和荷包都在一天天地消瘦,危機與噩夢正在一步步逼近,但我的內(nèi)心,卻對此茫然無知,始終無比堅決與強大。
是的,最初的那段忙累時光,至今仍讓我感慨和感動,甚至還有一絲淡淡的懷念。每天,我都自覺地早出晚歸,擠上人滿為患的九路車,深入到這座陌生城市的角角落落,用蹩腳的方言或者國語,采訪周末版所需要的新聞。傍晚時分,再擠上密不透風的九路車(剛到省城那幾個月,我對這條從火車站始發(fā)途經(jīng)我們單位的線路充滿信任,不管去哪,在哪,都要先找到它),回到燈火通明的采編大廳,在一個偏僻而狹窄的卡座里,煙熏火燎冥思苦想奮筆疾書,連夜把采訪的內(nèi)容寫成花團錦簇的稿件。我那時一周要自采自編兩條五千字左右的整版大稿,還要編兩個版的外來綜合稿,這么繁重的任務(wù),現(xiàn)在看來簡直是不可思議,一個記者一個月能寫出兩條像樣的大稿,已屬不錯,哪有一周能做這么多事情的?除非是天師或超人!但是,差不多整整半年的時間,我每周都漂亮地超額完成了任務(wù)。我不是天師,也不是超人,我憑的是精神深處對職業(yè)的熱愛和對事業(yè)的激情,以及一份想要證明自己的強烈愿望,這三者就像一劑劑虛幻的強心針,悄無聲息源源不斷地注入我的血脈,持續(xù)不斷讓我興奮、振作、奔忙。那短短的半年,我寫下了幾十篇大稿件,此后至今的二十多年里,我一直都在這個行當混飯,但再也沒有寫過這么多的深度報道,更沒有了當年的那份純粹與狂熱。忙累的工作常常讓我對生活變得麻木和遲鈍,吃飯、穿衣、睡覺,都簡化到近乎最低的標準。我沒有時間也沒有心思去要求它們,完全沉浸在一波接一波的工作中,沉浸在工作帶來的喜悅與虛榮中,只有在接到老婆的電話或傳呼時,才恍然記起,一百四十七公里外的地方,還有我的家,有我急需生活費用的妻子和嗷嗷待哺的兒子。
我坐上了開往古城的夜火車。此后差不多五年的時間里,我坐的大多都是夜火車,因為白天要上班,只有周四晚上待稿子簽定后才可離開。我每次都是匆匆忙忙狂奔進站,生怕趕不上火車,好在那個封面印著燙金報社名稱的采訪證,讓我一路暢通無阻,并得到幾乎所有車長的優(yōu)待——他們客客氣氣地把我?guī)У脚P鋪車廂,有時還送上一杯熱茶,在旅客們羨慕的眼神中,我強烈感受到了這個職業(yè)的高貴和給我?guī)淼淖饑?,但當我在邊座坐下,望著窗外連綿不絕的夜色,想起自己暗無天日的生活,不禁又愁從心起。
我不知如何面對自己深愛的妻兒。到省城后,主任除了年前三個月每月給我們發(fā)過五百元生活費外,年后已連續(xù)三個月沒發(fā)分文工資。當初我之所以義無反顧地奔他而來,除了理想的招引,現(xiàn)實的原因就是高薪的誘惑。在此前的一年之內(nèi),我買房、結(jié)婚、生子,不但積蓄全無,而且負債累累。如果按照他承諾的高于我原先四倍的工資,那點債務(wù)倒也不算什么,頂多一年半載,我就能過上幸福的生活。可事實證明,他只是給我們畫了一個超級誘人的大餅。那區(qū)區(qū)五百元錢,我連自己都養(yǎng)不活,哪還有錢給家人?何況現(xiàn)在連生活費都不發(fā)了。每次回家,我只好厚著臉皮找其他部室的同事借個千兒八百(他們的工資由報社財務(wù)按時發(fā)放)。對于我的歸來,妻兒都充滿了期待,妻子每次都提前半天把家里的衛(wèi)生搞得干干凈凈,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而已過早學會走路和說話的兒子,則常常趴在窗臺前,癡癡地望著院子的大門……可是,坐在夜火車上的我,背包里卻只有一部從原單位借來的美能達膠片機,還有一疊印著報社名稱的稿紙和幾篇沒有寫完的殘缺稿件。望著車窗外無邊無際的黑暗,我感到自己的生活、老婆孩子的生活,全都被我整得殘缺不全暗淡無光,眼角不禁濕潤起來,冰涼起來,酸楚起來。
那時的火車還沒提速,夜火車似乎尤其緩慢笨重。耳邊單調(diào)而又鈍澀的“咣——當,咣——當”聲響,讓我沒有來由地感到生活的沉重。平日里,我總是被工作綁架,被幻象麻醉,沒有時間面對或是故意回避現(xiàn)實問題,現(xiàn)在,火車載著我即將駛進生活的現(xiàn)場,即將見到將我當作依靠的妻兒,我不能不認真去思考了:精神與物質(zhì)到底哪個更加重要?事業(yè)與家庭到底誰該優(yōu)先?在夜火車不停的搖晃與震顫中,我毫不困難就閃電般得出結(jié)論——回家去,不干了!其實,我心中早就清楚,那個滿嘴跑火車的前官員,并沒有把新聞當作事業(yè),他只是以此為工具,在隱秘地運作另一項事情。我之所以知而不退,完全是出于對職業(yè)的向往以及對單位的信任。我覺得領(lǐng)導(dǎo)不會坐視不管,問題總會解決。我甚至還暗暗決定,只要以后能按時發(fā)放工資,繼續(xù)當記者,就算飛掉一兩個月工資也認了。我對現(xiàn)實的要求實在是低微和單薄,可即使如此,也依然看不到實現(xiàn)的曙光。在年后第三個月仍沒拿到工資不得不借錢回家的那個晚上,夜火車喘著粗氣,亮著大燈,推開一層又一層的黑暗與假象,幫我下定了與前塵割裂的決心。太無邊界的理想與太無底線的現(xiàn)實,我都只能無奈地放棄。
夜火車載著我朝家的方向行進。曠野里一片漆黑,只有在離鐵道很遠的地方,才有零星的點點燈光,它們很微弱,很昏暗,但能穿透茫茫的夜空,讓我知道哪里有人家,有煙火,有溫馨,還有等待和愛。這樣的燈火斷斷續(xù)續(xù),綿延不絕,像一雙雙眼睛,撫慰和溫暖著夜行人孤寂的心。我只希望火車能開得更快一點,因為一百四十七公里外,也有一盞這樣的燈光,正等待我的歸來。
這次回家我照例深夜才到,兒子早已酣然入夢,臉蛋兒紅通通的,小嘴巴咂咂有聲,大概是正在夢中品嘗他爸爸帶回的吃食吧。我愧疚地把兩排娃哈哈和一包果凍放到床頭柜上,蹲下身子,無限憐愛地望了他。每次回家,我都是行色匆匆,常常到坐上火車才想起沒有給妻兒帶任何東西。小區(qū)前面小超市里的廉價貨色,便慌慌張張成為我給他們的羞澀安慰。盡管每次都是幾樣普通的小玩意,但他們從來沒有嫌棄。兒子總是歪著腦袋,一邊甜甜地吸著娃哈哈,一邊含混不清地叫爸爸爸爸,他大概覺得我送他的禮物,是全世界最好吃的東西!而他的媽媽,眼睛始終跟著我轉(zhuǎn),臉上布滿了傻呵呵的笑,那神情,儼然她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他們簡單而純凈的心滿意足,讓我更加慚愧和疼痛。我親了一下兒子的額頭,在心里輕輕地告訴他:爸爸不走了,要永遠跟你們在一起!
然而這次我并沒有留下來。在痛痛快快陪著妻兒玩了整整兩天,花掉借來的一半錢后,我才無奈地意識到,我根本辭不了職——早在一個月前,主任就與單位失聯(lián)了,失聯(lián)前一個月,他已指定我全權(quán)負責周末版的所有編務(wù),版面安排、選題確定、稿件審簽,全部由我說了算,現(xiàn)在,我不知該向誰辭職,主任已找不到,報社又根本不認我們。當然我也可以不辭而別,但這張寄托了我理想澆灌了我心血的單獨出版和發(fā)行的周刊,很快就會永遠地從這個世界消失。我這才發(fā)現(xiàn),主任在給我權(quán)力時,也把責任轉(zhuǎn)移和嫁接到我的身上;他在有條不紊地實施他的系列計劃時,已算準了我不是一個沒有擔當?shù)娜恕N液莺莸爻橹鵁?,凝望著從黃昏開始彌漫,變得越來越深沉的夜色,下定決心給在信用社工作的同學打了一個電話,請求他給我貸一萬五千塊錢。在得到他爽快的答復(fù)后,我義無反顧地告別妻兒,背起背包,又登上了最后一趟開往省城的夜火車。
是同學的貸款拯救了我即將崩潰的生活,是我的理想與使命拯救了那份岌岌可危的周刊。在這個夜晚,物質(zhì)和精神都發(fā)揮了它們巨大的作用,且并無高下之分。那筆數(shù)額并不太大的貸款,后來過了整整六年我才還清,同學從來沒有催問過我,我至今對他心存感激。而我同樣要感激的,是在黑暗中作出決斷的自己,因為多年以后我才發(fā)現(xiàn),其實那個晚上,我拯救的是自己。
我坐在開往省城的夜火車上,離生活越來越遠,離工作越來越近。那個晚上我沒有坐邊座,因為臥鋪已全部熄燈,車長把我送到了餐車。餐車燈火通明,稀稀落落坐了幾個值班的乘警和列車員,全都沒精打采地在瞌睡,只有我一個人精神百倍,雙目炯炯?;疖囋诤诎抵写┬?,我感覺是自己舉著火把在曠野里奔跑。自身的生活負荷已然解決,那么,我應(yīng)該讓火光照亮更多人的精神!那個晚上,在夜火車的餐桌上,我激情澎湃地記下了自己的改版構(gòu)思,并策劃了十來個重要選題。我知道,這份只給我微薄物質(zhì)的周刊,恰恰是我最為寬闊的精神平臺——報社除了一位編委對我簽發(fā)的稿件一目十行把把政治關(guān)外,再無任何人牽制我思想的自由飛翔——我的理想,幾乎完全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我又開始了不能停歇的忙碌,而且,奇怪地以一種更高的姿態(tài)對待這張原本跟我沒一毛錢關(guān)系的周刊。我當仁不讓地以領(lǐng)導(dǎo)者的身份,指揮和引領(lǐng)同事們在我設(shè)計的軌道上“咣當咣當”地艱難前行。周刊包括我在內(nèi)一共只有六名采編人員,我們以前都是情同手足的好朋友,都有著不錯的差事,只因了共同的喜好與理想,才齊聚到主任的麾下。剛到省城時,大家像以往一樣,依舊親密如故,但隨著我擔任二審、編務(wù)主管、周刊臨時負責人,關(guān)系慢慢變得復(fù)雜和微妙起來。我始終將周刊視為我們共同的寄托與依托,理所當然地認為他們也像我一樣,只問耕耘,不計得失,會把全部的才情與精力投入其中。哪知他們已漸漸將我看作主任的代理和幫兇,對我安排的工作充滿了排斥和抵制。但深陷在理想與事業(yè)中的我,卻對此毫無覺察,依然按照自己的思路和標準,嚴格要求他們無條件地遵從。我一次次打回他們應(yīng)付了事交來的版面,一篇篇槍斃他們亂七八糟的稿件,甚至還大發(fā)雷霆,質(zhì)問他們?yōu)楹嗡皆絹碓匠??同事們說,你不能用辦黑板報的成本要求我們有《南方周末》的質(zhì)量?。∵t鈍的我這才明白,我與他們并不完全一樣,我的世界是扁平的,理想的,而他們的世界是立體的,現(xiàn)實的。
我完全理解并尊重同事兼朋友們的做法,我不能用我的世界觀、人生觀和價值觀去要求他們。當友情承兌完最后一個版面,他們紛紛拋棄我到外面兼職去了時(實際上是就職),我與一位大我十歲的兄長,默默地承擔起了全部的負重。我們都認定一個最質(zhì)樸最簡單的道理:總不能把一份公開發(fā)行的報紙,在我們手上辦成一個居委會的黑板報吧!這份責任讓我們無比艱辛和沉重,但隨后不久,又意外地給我們帶來了欣喜和收獲。
那一段時光,可能是我人生中最為疲憊而又最為亢奮的章節(jié)。從清晨,到深夜,每天我都被密不透風地圍困在工作之中。我和那位可敬的大哥一道,爭分奪秒地采訪、書寫、編輯,把像種子一樣細密的文字,一粒一粒種進版面的深處,而且野心勃勃地希望這些凝結(jié)了我們心血和主張的種子,也能在別人的心田扎根、發(fā)芽、生長。許多年過去了,這些文字的色彩和形狀,如今早已在我的腦中變得依稀、模糊,但它背后的種種,比如倒在沙發(fā)上就能睡著,過一下馬上鬧醒仍覺得心滿意足并迅即投入工作的場景,卻清晰如昨。其實,我們這么拼命地工作,并沒接到任何人的指令,也沒有任何人給我們付酬,之所以像夜火車那樣,盡管在黑暗中運行得沉重而艱澀,但依然努力向前,除了責任,更多的是使命與擔當,當然,還有黎明和遠方。
我們的火車沒有行駛多久,也沒有行駛多遠,就被并軌到報社了——那些激烈而且鋒利的文字,得到一些讀者的喜愛,也讓一些讀者不適,更是讓承擔著某項職責的閱評員反感。在我不知天高地厚與一名女性閱評員大吵一場后,這份兩個人支撐了三個月總共只辦了九個月的周末版,很快被勒令由報社接管。接到這個通知時,我居然沒有半點的憤怒和惋惜,相反,還有一種如釋重負的解脫感。我感到自己終于可以停歇了,終于可以輕松了。事實上,如果不被報社接管,我們兩個人也是撐不下去的,我們的身體和精神,很快都會垮塌?,F(xiàn)在,我圓滿完成了自己的歷史使命,沒停一期沒缺一版地將它完整交還給了報社,可以問心無愧地打起背包坐著夜火車回家了!
在整理自己的行李時,我才驚覺時間的單薄與迅速,我穿著秋裝坐慢火車來到這里,現(xiàn)在已是最為炎熱的盛夏了,差不多一年的光陰,就這樣像流水一樣悄無聲息從我的指間穿過,而我的雙手卻空空如也,連個泡沫都沒留下。我不由悲哀和憂傷起來了。那幾位“兼職”去了的朋友,這時聞訊全部趕回來了,他們的情緒恰恰與我相反,一個個興高采烈,躊躇滿志想借此機會正式進入報社。我當然也想留下來,但自己惹下的麻煩只能自己來承擔,我無怨無悔,自愿離開。然而,生活總是像戲劇一樣,往往在最緊要最險絕的時候,陡然發(fā)生逆轉(zhuǎn)。正當我背起背包準備去趕夜火車時,報社突然通知我與那位大哥留下,并在第二天免試將我們簽約為報聘正式記者,還補發(fā)三個月的工資,其余人員則全部遣散。至于我與閱評員吵架之事,誰也沒提半句。這真是最好的安慰與評價!我原先一直以為不認可我們的報社領(lǐng)導(dǎo)和同事,不會關(guān)注我們的存在與消亡,哪知道,我們平時所有的細節(jié)和心思,早就被他們有意無意地收攏起來,并默默地存放到了心底。是他們的公正和我們自己的誠實,讓兩個懷揣理想的破敗青年,又看到了希望的光芒,并迎來嶄新的生活。
接下來的敘述就變得平淡了。我正式成為報社的編輯兼記者后,一周只需編兩到三個版面,頂多還寫條把千字左右的短稿。這么輕微的工作量,與以前比起來,簡直要讓人幸福到迷醉!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省城的陽光是那么飽滿,天空是那么明亮,生活是那么遼闊。我感到世界突然變大了,時間一下變慢了。
我很快就成了時間的富翁。那點微不足道的工作,最多花兩個晚上就搞定了,其余的堆積如山的白天和黑夜,全部成為了我可以自由支配的私產(chǎn)(報社不要求坐班,只要你按時交稿交版,沒任何人追問你的去向。一直到如今,我都對制定這項規(guī)定的領(lǐng)導(dǎo)心存感激和敬意)。剛開始我還很不適應(yīng),感到無所事事的自己,簡直是在揮霍和浪費生命,心中充滿了愧疚。但慢慢地,我也學著同事們的樣子,讓自己匆忙的腳步慢下來,緩下來,從容下來,我就像個毫無負重的老人一樣,悠閑地行走在人生的道路上,漫不經(jīng)心地打量和欣賞著人間煙火——
每天上午九點或許還更遲一點,我才慢吞吞地起床,然后會同同樣睡眼惺忪的美編耗子,還有臉色寡白的編輯金哥,沿著報社旁側(cè)七彎八拐的巷道,晃晃悠悠來到居民區(qū)深處的一個隱秘小面館,坐在路邊痛痛快快地嗦上一大碗堿面。這家面館的老板干瘦而精明,對我們并不甚熱情,但他下的愛放碎芹菜葉的面條味道極好,鮮得割舌。我們一直疑心他在湯里做了手腳,放了罌粟殼之類的玩意,也無數(shù)次商定第二天不來了,要改變生活的方式與行走的路線,但此后的將近四年時間里,我們差不多每天仍在此吃早餐。吃完早餐后,我們圍坐在小方桌旁抽煙,久久不愿起身,因為我們不知去往何方,也不知接下來該干些什么。蕩到辦公室,常常是空無一人,我們要么是手忙腳亂地打游戲,要么把雙腳擱到卡座上,慵懶地看一部下載的好萊塢電影,更多的時候,則是雙眼空洞地望著窗外發(fā)呆,盡做些傻乎乎的癡想。午飯后,我常常獨自一人溜到不遠處的圖書城,一個店鋪接一個店鋪地慢慢看過去,一待就是整整一個下午,把緩慢的時間,不知不覺消滅個精光。我還喜歡步行著穿街走巷,漫無目的,而又刻意去搜尋某些自己感興趣的人事和細節(jié),常常行走了十數(shù)里,把工作和單位統(tǒng)統(tǒng)拋棄在遙遠的身后,仍渾然不覺,直到黃昏將至,夜色漸起,才恍然驚覺,迷途而返。夜晚,我大多是在閑聊和喝茶中度過。因為編副刊,我很快就與省城的不少文化人打成一片,很多深藏不露的作家、詩人、智識分子、抑郁癥患者,都成了我茶桌邊的???。他們的睿智、幽默、深刻、狂熱、驕傲,以及神經(jīng)錯亂,玩世不恭,常讓我感到自己的夜晚與人生豐滿而且暢快。
這種輕松閑適又收入穩(wěn)定的工作,真正讓人感到職業(yè)的優(yōu)越,我愛極了它。此后很長一段時間里,我的心情都是愉悅的,平靜的,舒暢的,特別是聽到昔日同事的羨慕和贊美,內(nèi)心更是泛起一圈圈得意與滿足的漣漪。如果不是妻兒還遠在一百四十七公里外的古城,我真會認為這是人世間最為美好的生活,它的舒適與虛幻,就像那碗鮮得割舌的面條,已麻醉了我的神經(jīng)并覆蓋了我最初的理想。在我日益遲鈍和蒼白的人生里,離愁,成了此后幾年我唯一能感知到的疼痛。
我仍是像以前那樣,每周回一次古城的家。盡管活得不再匆忙,但我仍是喜歡急切地追趕夜里的火車。我有些病態(tài)地迷戀坐夜火車回家的感覺。我覺得黑夜、火車、燈光、奔跑交融在一起時,更能表達一個人對愛的向往和對家的思念。夜火車前進的方向,就是回家的方向,也是我內(nèi)心的指向。一個人無論他的工作多么順利、愜意、成功,如果沒有一個家在溫暖地等待他歸來,他的人生依然是孤寂的,殘缺的,破敗的。我坐在臥鋪邊座,看到快速往后消退的路基與黑暗,內(nèi)心充滿了喜悅,因為,我孤獨的半徑正在不斷縮短,而前方的光亮,正在一步步接近。我的背包里,裝滿了用按時發(fā)放的工資購買的禮物,它們將給妻兒帶來開心和驚喜,也給了我底氣和與以前截然不同的心情。每到一個小站,總有一些人背著背包拖著箱子下車,很快消失在站臺的盡頭,看到他們迫不及待融入城市的燈火輝煌,我心里有一絲酸澀,更多的是一片溫暖——我覺得坐夜火車的人,大都是有愛的人,有夢想的人,有追求的人,還是有責任的人。我莫名其妙地感動,默默地祝福這些像我一樣在鐵軌上奔波的夜行人,從此能夠夜夜陪著親人,枕著美夢安然入眠。
在古城的三天里,我除了偶爾見見朋友,幾乎不再干任何別的事情,全心全意只陪著妻兒吃喝玩樂,想盡辦法滿足他們提出的每一個要求。我覺得自己虧欠他們太多,只能用這種庸俗的方式來表達自己的歉意,修補他們內(nèi)心的創(chuàng)傷。若干年后,我才知道自己的這種做法慣壞了孩子,給他后來的成長,帶來無窮無盡的麻煩,并極有可能影響到他整個的人生。但在當時,我根本沒有考慮這些后果,不,即便是把一切都看清楚了的現(xiàn)在,要我重新選擇,我還是會像過去那樣,恨不得把自己全部的愛,都一分不剩地賠償給他——那種離別的疼痛,簡直讓人無法面對與承受。
我通常是周日吃完晚飯后坐夜火車回省城。一到晚飯時,跟我高高興興玩了兩三天的兒子,突然就變得悶悶不樂起來。他不再像中午那樣自己用勺子大口大口吃飯,也不再像下午那樣跟我嘰嘰喳喳個不停。他沉默著,不哭,也不笑,只用一雙略帶憂郁的漆黑眸子,偷偷地看我,一碰到我的目光,就趕快不好意思地把眼皮低垂下去。他那可憐的樣子,讓我鼻子發(fā)酸??吹轿乙渤圆幌嘛垼掖野菐卓诰腿フ砟侵凰麩o比熟悉的背包,兒子趕緊從餐椅上爬下來,不聲不響跑到陽臺上,把他媽媽給我折好的衣服拿過來,然后又跑到書房,找來我的充電器和沒看完的書。他還搶著站到小板凳上給我開門,像個大人一樣叮囑我路上小心。當我的身影在樓道口一出現(xiàn),他就趴在窗臺上大聲呼喊:爸爸——!爸爸——!爸爸——!我走出好遠,他那低低沉沉的聲音,還在我的身后響起,像一顆顆催淚的子彈,穿透我的胸膛。那種無以言說的痛,灑滿了一百四十七公里的路程。
因為不忍心看到兒子傷感,我去省城的時間總是越拖越后,常常錯過最后一趟夜火車。為了多陪陪兒子,也為了不直面離別,后來我決定改為坐周一清晨六點的那趟特快,這時天還沒大亮,兒子還在睡夢中。我以為這樣內(nèi)心就不會再有痛感,哪知他媽媽告訴我,兒子一起床,就赤著雙腳到處找我,臥室,書房,客廳,廚房,衛(wèi)生間,陽臺上,每個角落都找一遍后,才自言自語說一聲:爸爸又走了。他的眼里噙滿了淚水、失望和憂傷,長久地望著窗外默不作聲。我的心更加疼痛和愧疚,覺得自己簡直就是一個騙子,騙走了他的信任;還簡直就是一個竊賊,偷走了他的父愛。
坐在回單位的火車上,我常常被這種羞愧與疼痛折磨得無比晦暗,我無數(shù)次下定決心,再也不能讓這種狀況重復(fù)上演,但一下火車,回到熟悉的人事與環(huán)境中,我又慢慢地忘卻了自己的傷痛和誓言,很快就進入到鮮得割舌的生活,并對它無限地依賴和迷戀,所有的一切,又重新回復(fù)到原來的軌道上,始終沒有半點改變。
我害怕失去這份來之不易的工作,害怕失去這種安定、安寧和安全的感覺,完全沉浸在自我的滿足之中,根本就沒有注意到外界嶄新的變化和內(nèi)部潛伏的危機。我原先在古城做事的那家國有機構(gòu),如今已大刀闊斧地改革,同事們的工資和福利,比我在時翻了幾倍,遠比我如今的收入要高;而且隨著外資的進入,整個行業(yè)都開放了,很多跨國集團和大型民企紛紛到市一級開設(shè)分支機構(gòu),我的很多老同事,都被挖去當了總經(jīng)理,最不濟事的,也弄到一個總助的頭銜,拿的都是數(shù)目大得嚇人的年薪。如果我不走,或者是現(xiàn)在趕回去,肯定也能像他們一樣,重新開啟自己華麗的人生。古城那些原來羨慕和贊美我的同齡朋友,如今大多不聲不響地開始買第二套房了,有的已開上了私家車,有的正在爭分奪秒考駕照。我原先瞧不上的市里新辦的都市報,如今在古城一紙風行,攪得風生水起,他們的編輯記者,遠比我這個省媒的同行要牛逼,而我們自己的報紙,卻在都市報的大量擁入下,生存空間在一步步縮小,效益在一天天下降……所有的這些,我要么視而不見,要么毫不理會,我全然不知自己在安逸工作的深度麻醉和夜火車的來來往往中,已經(jīng)喪失了昂揚的斗志和澎湃的激情。
我這一跑,就是整整五個年頭,如果不是一件意外事情的發(fā)生,我只怕還會在京廣線這一百四十七公里的路程上,繼續(xù)坐著夜火車循環(huán)往復(fù),繼續(xù)在自己設(shè)置的軌道上和自我封閉的車廂里,時快時慢、忽明忽暗地搖晃下去。
我始終記著那天的情形。上午十點左右,我剛吃完一碗鮮得割舌的面條,正悠閑地與耗子他們抽著煙,手機響了,是古城的一個陌生號碼,電話里一片嘈雜,有女人呼天搶地的哭聲,還有警笛尖利的叫聲。一種不祥的感覺,瞬間襲上我的心頭。我急切地喂了幾聲,里面半天才傳來問話:“你是在省城做事吧,你老婆出事了!”我一下蒙了,眼前條件反射般出現(xiàn)血淋淋的車禍場景,我大聲說:“你是誰?快要她接電話!”對方說:“我是看熱鬧的,你老婆在超市買東西時小孩不見了,她已哭暈,你快回吧。”啊,兒子丟了!啊,我的兒子丟了!啊,我的還只幾歲的兒子丟了!我像從夢中驚醒,猛地從面攤上彈起,甩掉煙頭就往辦公樓狂奔。社長安排他的座駕,也就是主任曾借著開回過古城的那輛帶警燈的沙漠王子,要司機小彭用最快的速度送我回去。五年來,我第一次沒有坐夜火車回家,五年來,我第一次享受報社的專車待遇,沒想到,這一切,卻是為了尋找丟失的兒子。
汽車在路上狂奔,我的心在胸腔狂跳。我打遍了古城估計能幫上忙的朋友的電話,帶著哭腔向他們一一報告,他們?nèi)颊痼@萬分,紛紛放下手頭的工作,分頭四處去尋找。小彭打開警燈,鳴響警笛,不顧違章把車開到140 碼,在車流中穿梭超車,險象環(huán)生地一路往前沖,我仍覺速度太慢。小彭安慰我說,好人一生平安,你從不害人,兒子肯定沒事的。但經(jīng)常做這類報道的我心里非常清楚,如果是碰到了人販子,找回的可能性幾乎為零。我神情木然地望著車窗外飛速倒退的樹影,后悔得要死,如果時間也能倒退,我寧愿回到從前,只守著妻兒,什么理想、事業(yè)、志向,通通都不要了!
兒子最終找著了,復(fù)雜的過程完全可以寫一個小說。這當中,許多熟悉的和不熟悉的人,默默地關(guān)愛和幫助著我家,牛奶店的老板、巡警大隊的政委、我們母報駐古城的記者站長,尤其讓我感恩,他們的善舉與愛心,值得我一輩子銘記。我抱著失而復(fù)得的兒子,久久不愿松手,盯著他的臉左看右看,好像分別了幾十年一般。此后好些天,我都沒到單位去,待在家里,安靜地陪著妻兒。這是五年來,我與他們相處最長的一段時光,看到他們前所未有的踏實和開心,我感到幸福極了。我驀然發(fā)現(xiàn),我一直苦苦尋覓的幸福,原來就在身邊,它不需要金錢、地位和其他的物質(zhì),一家人簡簡單單在一起就足夠了。我不由思考起另一個問題,如果兒子沒有找回,這個家又會是一個什么樣子?我想,他媽媽肯定會瘋掉,而我,精神會崩潰,內(nèi)心永遠不得安寧,只能一事無成痛苦地混完一生。這樣的結(jié)局,肯定不是我去省城的目的,更不是我追尋的理想。如果家和兒子都沒了,最體面的職業(yè)最輕松的工作最安逸的生活最崇高的追求,又有什么意義?我這才清醒地認識到,家,不僅是一個人的出發(fā)點,更是一個人的落腳點。
我毫不猶豫地決定辭職。我原本以為辭職后會失業(yè)一段時間,因為我知道,一個三十出頭的新聞人,在小小的古城幾乎無用武之地,僅有的三家報紙,要么體制內(nèi)運行,要么承包式經(jīng)營,外人很難插進去,找工作的事,只能慢慢來。但意外的是,我想辭職的信息剛剛傳出,人還在省城上班,找我談工作的電話便接二連三。三家報紙,都派出了認為跟我關(guān)系很鐵的人來游說,勸我加盟他們各自的團隊,而且競相提高價碼——你開出月薪三千,他就開出三千五;你提出預(yù)支三個月工資,他就提出先給兩萬元;你承諾當總編室副主任,他直接就任命為編輯部主任。這真是奇了怪了,我也不是什么名人,在新聞行業(yè),頂多只能算一個略有幾年經(jīng)驗的新兵,他們?yōu)楹螌ξ胰绱硕Y遇?前來游說的朋友告訴我,他們的老板都知道我在省城沒領(lǐng)分文工資獨撐一張報紙幾個月的事,他們看中的,是我對新聞的熱愛,對事業(yè)的忠誠,還有不計名利的品德。我的眼前不由浮現(xiàn)起幾年前那個作出決斷的夜晚,這時我確信無疑,那個晚上,我拯救的其實就是自己。
我最終加盟了一家給我待遇最低的報社,因為我覺得它更靠譜,看起來更加真實。紙上的畫餅我已吃過一次了,再大再多也于我毫無意義。對于省城的報社,我也沒有直接辭職,因為我開不了口。這些年,這家報社給了我很多的機會和關(guān)照,但它的效益在一年年下降,很多同事都往收入更豐的大城市或開支更小的地級市流動,我們一個部門,至此只剩下主任和我兩人,如果我再辭職,她就真成了孤家寡人。我只對待我如弟弟般的主任說要回古城養(yǎng)病,順帶照看孩子,想請一段時間假。她信以為真,還硬塞給我?guī)装僭X,并叮囑我把稿子編好后從網(wǎng)上傳她,誰敢扣我工資,她跟他沒完。我聽了眼睛一片潮紅,不敢與她對視,只是默默地連連點頭。我謝絕了新東家要派高級轎車專程來接我回去的美意,仍是像往常一樣,只背了一個背包,獨自一人走出報社越來越空寂的大門,匆匆忙忙去追趕開往古城的夜火車。
夜火車載著我,慢慢駛出車站,在“咣當咣當”的加速聲中,這座我奮斗了五年、寄托了我全部理想和情懷的城市,離我越來越遠,那一片無比輝煌的燈光,漸漸變得朦朧和暗淡,最終淪陷為一片黑暗的海洋。我回頭打望什么也看不見什么也看不清的城市,心頭充滿濃濃的惆悵和失落,還有一份強烈的留戀與不舍。我不知道此番打道回府,到底是勝利還是失??;我也不知道前方等待我的是鮮花還是荊棘。我只知道,五年里所有的一切,此刻正在急速地消逝與遠去,包括我的青春、激情和夢想。看到車窗外無邊無際的黑暗與混沌,我失聲痛哭起來。
這是我最后一次坐夜火車從省城回家。此后的三個多月里,我一面在新報社奮力工作,一面按照主任姐姐說的,把原報社的版子編好后傳她,白天黑夜連軸轉(zhuǎn),累得比搞雙搶還辛苦。但我的內(nèi)心卻前所未有地充實和踏實,因為我每天都能看到自己的妻子和兒子,看到他們的喜悅與成長,看到他們的點點滴滴和方方面面。我覺得自己的決定是對的,這種沒有隔斷的團聚,遠比夜火車載來的激情更加溫馨。只是苦了我的主任姐姐,幾個月來,她毫無怨言地無償幫著我排版、校對、清樣,而我,卻還要一天天地欺騙她。到這年的五一節(jié),我實在不忍心再這樣下去,特意從新報社要了一輛車,決定到省城去正式辭職并拖回自己的東西。主任姐姐看到我,無比高興,她大聲朝領(lǐng)導(dǎo)的辦公室說:“他們都說你不得來了,你看,這不是回來了嗎?!”當?shù)弥艺媸莵磙o職的,她先是無比驚愕,然后號啕大哭,接著奔到領(lǐng)導(dǎo)辦公室,指責他們對我關(guān)心不夠,虧待了我,她也要辭職!我愧疚萬分,深深地低著頭。主任姐姐大鬧一場后,見我去意已決,且站在一個妻子和母親的角度,非常理解我的選擇,也就平靜下來。她跑上跑下,主動幫著我找財務(wù)要工資,要獎金,要補償,然后又隆重地請我吃了一餐飯。五年前,我被一個不靠譜的主任天花亂墜地騙來,五年后,我又被一個真誠善良的主任客客氣氣依依不舍地送別,這是我的造化,也是我的福氣。
在新的報社,我從約定的總編室副主任做起,第二年成了編輯部主任,第三年成了策劃總監(jiān),第四年成了編委,第五年解決了編制,第六年擔任了分管編務(wù)的副總編輯。之所以能如此順風順水,完全是我的專業(yè)和敬業(yè)遮掩了我低到極點的情商,領(lǐng)導(dǎo)完全把我當作一個辦報的好手,排除一切的困難幫我解決問題。而我辦報的所有經(jīng)驗和技巧,差不多都來源于省城的這五年,特別是領(lǐng)導(dǎo)看重的我的策劃能力和對報紙整體的把控能力,更是直接得益于當初獨撐的那三個月。我又一次想起貸款后趕夜火車的那一幕,事實再一次證明,那個晚上,我拯救的真的就是自己。
一晃,我離開省城就十九年了;一晃,我在新聞這個行當謀食就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里,我親歷了報紙從體制內(nèi)走向市場化的熱鬧與混雜,備嘗了新聞人的艱辛和酸楚,見證了都市報的紅火與威猛,也遭遇了如今新媒體時代報紙邊緣化的尷尬和無奈。二十多年的時光和經(jīng)歷,照說波瀾壯闊,紛繁復(fù)雜,但回想起自己曲折而漫長的職業(yè)生涯,我的腦海中飛駛而來的,仍然只有一列列亮著淡黃色燈光的夜火車。它們搖搖晃晃,咣咣當當,從黑暗的曠野中疲憊地開過。我不知道,這是對青春的祭奠,還是對激情的緬懷?我已很多年沒有坐過夜火車了,但無論是以前報紙紅火時,還是如今媒體衰落時,我總是反反復(fù)復(fù)在做著同樣一個夢,那就是經(jīng)常夢見自己行色匆匆地往火車站奔跑,可最終卻沒有趕上剛剛開走的火車,生生地把自己驚醒。網(wǎng)上說,做這夢表示人對當前的狀態(tài)缺乏信心,充滿憂慮,沒有確定性和安全感,隨時都準備重新出發(fā)。我想應(yīng)當是這樣的。在路上奔波,是一個人一生的宿命。我懷疑那五年的夜火車,早已化作了某種精靈或精神,融入到了我血脈的深處,永遠在身體的內(nèi)部奔馳不息。但它們到底要開往何方,如今我的眼前,依然是一片模糊和混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