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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獵人與賊

        2024-01-16 08:07:43李麗娜
        湖南文學(xué) 2023年12期
        關(guān)鍵詞:達瓦阿旺阿爸

        李麗娜

        今早我去河邊放馬,果然看到霍臨迎面走來。霧太大了,我看到他時他離我不到一米,我揮手想叫他,他顯然沒看到。

        “那幾個外來人把多吉老伯家的馬偷了?!蔽业艮D(zhuǎn)馬頭,比他更早到他的土帳篷前?!熬褪悄泐I(lǐng)回來那幾個。有一個和我差不多大,喝了奶茶會打嗝?!蔽矣窒氲剿蜞玫臉幼樱娌幌褓\。

        “不是我領(lǐng)回來,是他們跟著我。”獵人徑直走進帳篷,摘下槍,把沾在上面的水汽擦拭干凈,背向我掛到了墻上,太陽光從門外射進來,照到槍托,他轉(zhuǎn)過身來,披著紅光的臉上沒有多余的表情。

        “阿爸他們已經(jīng)帶著阿旺去追了,他們不敢在近處停留,除了去城區(qū)賣馬,沒有其他可能的路線?!彼^續(xù)脫下淺灰色的皮袍,皮袍的領(lǐng)口和袖口都有些卷邊,“如果阿爸抓到他們——”我試圖捕捉到他一丁點的表情變化,但他還是波瀾不驚的樣子,我弄不清他在想什么,“不會放過的。”

        不會放過你的。

        草原漸漸醒了。霧氣盡消,天與地之間只剩清澈與光明。各家各色帳篷明白地錯落,風(fēng)掠過,經(jīng)幡舞動,流光溢彩。水面瀲滟著光斑,我俯身,看到水里騰挪的小紅馬和我飄搖的裙裾。仍有幾顆飽滿的露綴在草尖,剔透晶瑩,草香和泥土清香夾雜著晨風(fēng)的沁涼潛入鼻息。

        潮水般的馬蹄聲。前方少年人牧馬歸來,濕泥飛濺,風(fēng)揚起他們寬大的衣袍。

        “達瓦,抓到盜馬賊了嗎?”他們遠遠地問道。

        “沒有。”我雙腳一蹬,駛過他們。

        抓到還是抓不到,可能不重要。一整天,我都在盯著赤烏畫圈,后來它落到西坡上,燒得附近的云橙紅橙紅,正逼近深紅的時候,霎一下,天就黑下來了。

        幾聲狗吠越來越清晰,我掀開簾,阿旺躥到我懷里。我蹲下用手拍它的后背,抬眼看見不遠處阿爸牽著馬走來,比夜色陰沉。我急忙走向泥臺爐子,端起黑乎乎的燒水壺,倒下早已熱好的奶茶。阿旺紅又長的舌頭舔著口鼻,長尾巴不停地搖,陀螺似的繞著我轉(zhuǎn)。

        “阿爸。”我捧著奶茶走到他跟前,輕聲喚他,第三聲時他才抬臉望向我,斑白的濃眉下是充溢著紅血絲的眼,我沒再說話,把奶茶放在了一旁的木桌上,走回去從鍋里丟出幾根肉骨頭,阿旺猛撲過去。

        帳篷里安靜得只聽見骨頭在阿旺齒間碎裂的聲音。

        我又想起喝奶茶的賊,他曾抓一塊骨頭逗弄阿旺,笑起來有半邊酒窩。正走神,阿爸突然抓起木杯一飲而盡,大手一甩,空杯砸向木桌發(fā)出爆破般的撞擊聲。埋頭啃咬的阿旺隨聲驚跳起來,躲閃到我身后,意識到怒火并非朝它,又沖出來站在了阿爸身旁,掛和主人一樣的兇相。阿爸身材高大,肩膀?qū)捄?,他面門而立,像個火球,渾身的熱把空氣都灼焦了?;鹎蜻~步滾火而去,阿旺立馬跟著主人躥出。他一聲口令如雷霆,各個帳篷里刀斧鋤耙劈里啪啦掉地,前方火云愈集愈烈。

        火把像蛇一樣在黑夜里跳動,平日里最幽暗的獵人住處今夜明燦如晝。族人們圍成一圈,黑色的瞳仁里閃著興奮的火苗,我嗅到空氣中有什么比羊油燃燒更刺鼻的東西在滋生、蔓延。

        “霍臨——”阿爸聲音渾厚但蒼老,像裹了羊毛的古鐘,“你引人盜馬?那盜馬賊指認了,是你給他們的主意?!?/p>

        “我沒有?!彼€是那樣平和的語氣,仿佛阿爸問的是他有沒有吃飯。

        “你領(lǐng)回來的人!”

        “我不知道他們跟在后面——咳——咳咳——”他突然弓下腰劇烈地咳嗽起來?;襞R身體一直這樣,你不知道他什么時候會突然蹲下,咳得排山倒海。他還有腿疾,每到雨季,草原上就會多出一個走路一瘸一拐的身影。眼下可能是羊油燃燒的氣味刺激到他,他肺都要咳掉了。我想過去給他拍拍背,剛要向前,不知哪里出來的一只拐杖攔住了我。

        “愚人靠眼,智者用心,”瞎眼神婆敲著拄拐走出來,“提防烏鴉扮金雞?!?/p>

        “神婆說得沒錯,”多吉老伯也站了出來,“我們哪能再受你蒙騙?那幾個盜馬賊,看著也是一副忠厚老實的模樣,一下偷走了我五匹馬!你這養(yǎng)不熟的白眼狼,當年要不是你那場車禍,我們這兒早發(fā)達了!老朗杰好心收留你,你又引人來偷馬!”

        “我早懷疑他了!那天放羊回來發(fā)現(xiàn)少了一只,傍晚就聞到他帳篷里烤羊肉味!”

        “今年的產(chǎn)奶量少得可憐!”

        “我家普布前幾天被打了一頓,打人的落下那東西一看就是他的!”

        ……

        七嘴八舌的控訴淹向那沉默的獵人。

        “善惡報應(yīng),禍福相承,身自當之,無誰代者?!鄙衿爬^續(xù)向前走,眾人為她讓出一條路,她直線走到了霍臨面前,扎下拄拐,念道:“苦痛源于貪欲。”

        山野的風(fēng)呼呼地吹過來,束在拐杖上的骨環(huán)叮啷響,羔皮帽扇打著耳朵,飄煙的火炬?zhèn)刃敝C人的斗篷帽被吹落下來時,我恍惚看見他眼中有晶亮亮的東西,像是淚花。

        “達瓦啊……”不知道神婆什么時候就站到了我身旁,我不敢直視她蒙翳的雙眼,立刻把頭埋了下來,而四面八方的眼刀已如密雨般襲來。我感到自己有些發(fā)抖,額上的紅色胎印火一樣炙烤我。耳邊傳來神婆香火般漫漶的微弱的聲音——“眾生皆苦,此長彼消,在這命池里,越是掙扎,越早溺亡啊。”

        我駐在原地,她已經(jīng)逐漸走遠,風(fēng)追上,拄杖上的骨環(huán)節(jié)節(jié)相撞。抬頭,眾人目光如箭。

        “好了!達瓦你回帳篷里,這里沒你事兒?;襞R!你走吧!我收留了你三年,給你吃住,送你槍支打獵,對你不薄了。不管是不是你引人盜馬,這事端確實是你帶來的。你給這草原帶來的禍事不止這樁,這里再留不得你了,你怎么來的,就怎么走吧!”

        多吉憋不住問道:“什么意思?就這么便宜他!”

        “難不成你要打死他,讓警察再來一趟?再出事兒這里就永遠別想像其他草原那樣發(fā)展起來了!”

        眾人安靜下來,似乎不約而同地陷入回憶里?;貞浫昵埃莻€被驚雷般的撞擊聲和紅藍交替的警燈攪碎的夜晚。

        三年前,一個男演員死在了我們草原。我仍清楚地記得廣播里的播報——“野地深夜人煙稀少,越野車在道路超速行駛,路遇牦牛躲閃不及,急轉(zhuǎn)彎撞到山石遇難……”這當然是阿爸后來用藏話講給我聽的。那天他就這么守在廣播旁,警覺的神經(jīng)撐大了眼球,終于完整地聽完這則消息,身軀像綢緞般軟了下來,而后他提著馬扎走出門,坐在滿天的繁星下,邊抽煙邊念心咒。我們僥幸地以為真相可以被一只牦牛掩蓋過去,沒有人知道,是我——首領(lǐng)的女兒,一個出生就帶著厄相的災(zāi)星,不顧慣例跑到了車道上,釀成了這場災(zāi)禍,沒有人知道,也就沒有人可以言之鑿鑿地刁難我,和她的阿爸。

        可是車上的另一個人被搶救了過來。

        阿爸帶我潛入他的重癥病房,我們跪拜又磕頭,膝下的淚水匯成一攤銀光。那具長滿儀器的身體在長久的沉默后終于提出了條件:一,收留他;第二個,我不知道,因為他讓阿爸把耳朵湊過去才肯說。剛邁出醫(yī)院大門,阿爸伸了個懶腰,以更快的步伐走在我前面。我看出來,這是危機解除的信號。

        但事情之后的發(fā)展還是遠超我們的預(yù)料。我們不知道男演員的死亡如平地一聲雷,把外面的世界炸開了鍋。那一個多月,是草原最熱鬧的日子。一對接一對新鮮腳印踏臨草原,他們一個個背著碩大的包,像搬運同伴的螞蟻,兩點成線。碎裂山石下焚燒黃表紙錢的火焰一刻不曾熄止,他們跪在山石旁,或大聲哀號或小聲啜泣,黑色的紙灰高高壘起,青煙萬丈。

        我們不能明白,究竟是個什么樣人的死亡,讓草原穿上了一個月的白紗。

        我們家成了第二熱鬧的地方,他們紅著眼,向阿爸討說法。阿爸當著他們的面宰掉了那頭牦牛,他們沖上前,掏出刀具狠狠剜、刺那奄奄一息的牦牛,大攤鮮紅的血汩汩流下,染紅了那一塊坡地。牦牛側(cè)躺著,空洞的眼瞳對著青天。有一瞬間我仿佛看到是自己躺在那里,鮮血和紅裙交融,臉上的紅烙印比什么時候都鮮艷。

        幾天后他們背著碩大的包走了,像搬運同伴的螞蟻。又過了幾天,一張張“牦牛飼養(yǎng)管理制度不完善”“道路交通標識不醒目”的罪狀貼在了草原大地上。

        而后不知道輿論如何演變,“此地為不祥之地”的定論就此蓋棺。草原翹首以盼著蒸蒸日上的旅游發(fā)展業(yè),一下夭折了。

        “放他這么輕易走了,我損失的馬又怎么算呢!”多吉一鞭子割裂寒風(fēng),把眾人都拉了回來。他不愿咽下這口氣,那年他拿出了最肥美的山羊和最醇厚的奶茶招待遠道而來的客人們,他們當面一口一個謝,轉(zhuǎn)頭卻把最壞的名聲蓋給了草原,“你吃我三鞭,我就放你走。五匹馬換三鞭,不過分吧?!?/p>

        霍臨抬起頭來看向我們,火光下他的臉上的燒疤坑坑洼洼,甚為駭人,“我不會走的,當年的車禍——”我的心漏了半拍,“咣”的一記悶拳,阿爸已經(jīng)箭步?jīng)_上去將他掄倒在地:“你想說什么——”一旁的人“轟”地也沖了上去,拳頭、槍托雨點般砸落,地上的人慘叫出聲。“教訓(xùn)一下這不老實的!”多吉老伯揚著鞭子走去。

        眼前仿佛積了霧,白蒙蒙中我看著被圍毆得血跡斑斑的霍臨,仿佛看到當年被圍宰的牦?!獎偙鸢⑼瑑芍土业能嚐艟蜕淞诉^來,我被刺得閉上眼睛,再睜眼碎石飛迸,火光沖天。我的腦中又反復(fù)閃過那個畫面,頭痛欲裂。害死了牦牛還要再害獵人?我猛沖到人群里,攔在獵人面前,“放過他吧,是我,是我……”阿爸皺著眉把我拎起來丟到一旁:“滾回家去!”

        “唵嘛呢叭咪吽……活佛保佑?!辈菹录饫纳呈纹剖种?,幾個阿姐念著真經(jīng)望向我,但沒一個人敢靠近我。

        身后隱約有馬蹄聲,一雙手將我扶了起來,“達瓦,我終于找回來了。這是怎么了?”

        “盜馬賊!你還敢回來!給我連著一起打!”

        人群在“盜馬賊”三個字落地后齊刷刷地轉(zhuǎn)了過來,很快將他圍堵在地,不由分說地打起來。

        “別……別打我啊,我這不是把馬還回來了嗎?我只是借用一下,借用一下……”他的聲音淹沒在拳打腳踢聲中。

        微光透過云層拐過門簾落在我的指甲蓋上。朝陽是最具欺騙性的,它帶來明亮、溫暖和新一輪的伊始,讓人仿佛以為,昨天可以不作數(shù)了。

        籍樂和霍臨臉上的傷口沒有完全結(jié)痂,籍樂右臉那條馬鞭抽痕還在向外滲血,他的左眼腫成了燈泡,嘴里的牙歪歪扭扭,他后來反應(yīng)過來應(yīng)該用手護住頭,所以手上也都是抽痕?;襞R最重的傷在腹部,他緊緊護住頭沒顧上最柔軟的部位,不知道他挨了多少記腳踹,我只知道他整晚都在捂著肚子喘粗氣。

        昨晚籍樂在火把前腫著臉坦白:和其他兩個外來人是路上結(jié)識的,腦子糊涂了跟他們一起盜馬——不盜馬就沒有錢,就走不出這片草原,他是來及時行樂的,不是來找死的——但他差點就死了,冷死或者餓死,最大可能是又冷又餓而死。多吉用槍托把他的臉打向獵人問他認識獵人嗎?他說不認識,他們在那鳥不拉屎的土窩里等了一天一夜才看到個人影,就悄悄地跟著他找到了這里。

        我想起那天傍晚,阿旺突然狂吠起來,拉扯著鐵鏈前去撲咬,鐵鏈連著木樁,繃緊,再摔回地面,鐵塊們嘩啦啦地響。我掀開帳簾,看到三個外來人站在面前,籍樂害怕地歪斜著身子,悻悻地朝我笑,我就想,這人好像年輕的獵人。我喝止了阿旺,叫來阿爸,那個看起來年紀大一點的外來人上前和阿爸說了些什么,阿爸就邀請他們進帳篷坐了。

        他們看起來餓了好幾天。我給他們倒奶茶,籍樂喝得太猛,嗆得滿臉都是奶沫,然后便開始打嗝,打一下,喝一口,喝完將杯子遞給我,不好意思地笑,笑起來有個淡淡的酒窩。另一個中年外來人全程不茍言笑,緊皺的眉頭像是在克制強大的困意。他們吃了油酥拌面后就在羊毛毯上睡下了,籍樂吃了四碗,我正要給他打第五碗的時候,他擺手說飽了,我知道他其實是不好意思,于是又盛了一杯奶茶給他。

        他把袖子擼起來,羞澀地接過奶茶,我看到了他手臂上與我相似的紅褐色印記,我悄聲提醒他,他感到有些莫名其妙?!澳阒高@個嗎?這是胎記,是我媽媽留給我的禮物。”他雙手比畫著描述。“你們那兒的人都這么認為嗎?”我問?!爱斎?,都這年代了,誰還對胎記有偏見啊?原來你會說漢語?”他抑制不住地欣喜?!皶稽c。你這種,”我指了指他的手臂說,“我也有,你敢看嗎?”“有什么不敢的!”我一把抓起頭發(fā)。

        正想得出神,籍樂醒了。我把藥遞給他,問他為什么要回來。

        “我也不知道,”他接過藥說,“就是那天晚上的風(fēng)裹著水把我腦袋凍得邦硬,胸口也邦邦硬的,我一摸,是你給的糌粑?!彼米彀阉幦伍_,撩起左臂的長袖——那有一塊紅褐色的印記——像給烤羊撒胡椒般將藥撒在開綻的皮膚上。我目光離不開那塊和我相似的印記,他的圖案更加怪異,正看像個長命鎖,側(cè)看像截爬山虎。“嘿喲——”他突然將手背伸了過來,那紅褐色印記霎地在我眼前變大,我不由地急向后躲?!肮?!”得逞的賊笑起來一口大白牙,回頭看到還在沉睡的獵人,安靜了下來,小聲問道,“達瓦,那天你怎么沒來?”

        我低頭不語。

        他們離開那天,我從爐子上裝了六個糌粑,一人兩個,臨走時又多拿一個給籍樂:“記得說好的,偷完馬一定要在斷石那等我,帶我一起走?!蔽椅孀潋v亂跳的心向土帳篷走去,我對獵人說:“我要走了,那三個外來人知道怎么走出草原。只要到城區(qū)賣掉馬,就有錢坐火車去到任何想去的地方?!彼f:“你走吧,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也好。”我說:“我走了,他們不會放過你?!彼f:“我不會走的?!?/p>

        “他們倆壓根不想等你,他們說多待一秒都有可能死在這兒,我攔了一會兒,可還是沒等到你,我想你可能有事兒耽擱了,我就讓他們先在前面走,我在后面慢慢等你,然后我就迷路了,我一向方向感不錯的?!彼D(zhuǎn)動眼珠看我,“好吧,其實只有那個大叔知道怎么走出草原?!?/p>

        我也沒想到,他個盜馬賊會如此信守諾言。

        “這一走就成賊了。其實我最煩賊了,從小老師就說我‘賊眉鼠眼’的,我不知道他們從哪兒看出來的,可能是因為我成績不好。學(xué)校里每天除了考試就是考試,一點樂趣都沒有。要是我講個笑話哄得全班大笑,班主任就指著鼻子罵我——‘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粥!’他們說我這成績??贫忌喜涣?,老子才不在乎呢,不讀書比讀書快樂多了!‘人生得意須盡歡’聽說過嗎?這是李白大詩人的詩,意思是人這一生能快樂的時候要快樂個盡興!及時行樂!對,我名字就是這么來的。我媽給我取的。我爸不叫我這個,不過他說我要是考不上大學(xué)就別說是他兒子,老子才不想跟他姓呢!你知道我怎么來的嗎?那天我從一本書上看到了草原的一幅畫,我就想這地方美得喲,我一定要來看看。我就把我積攢的零錢全拿出來,坐上火車就過來了,及時行樂嘛!不然的話,過幾天,也就是前天,我就要回去上學(xué)了——那和坐牢沒兩樣。”

        他突然打開話匣子說了一大堆,我有點反應(yīng)不過來。

        “本來我的錢是夠來回的,但我在一個寄宿店門口遇到了大叔,就是那個壯實的中年男人,他說他沒錢吃飯了,快餓死了,餓的滋味不好受,我就是餓壞了,動不動就打嗝。我只好借錢給他先吃飯,他說他帶我去給牧民搭羊圈,可以掙好多錢。我來了才知道,三月地還凍著,根本搭不了羊圈。我們四處找路回去的時候,又遇上了一個說普通話但藏族打扮的人,他們商量著說要去偷馬,我不想去,他們罵我是懦夫,說那我就餓死在草原上吧。這是我人生中又一次面對饑餓帶來的死亡威脅。我想我可以理解我媽了,她從面包店拿走那袋面包時一定也沒想過要當賊,只是我們當時快要餓死了。她沒走出店門就被抓到了,嚇得丟下面包就跑。后來她得胃癌死了,沒人可憐她,只有我知道她是我最偉大的媽媽。我爸不得不來醫(yī)院接我,我后媽他們說我是賊娘生的,讓他們孩子都別跟我玩。老子才不信這套,我比他們每個人都清楚我自己是誰。我是我媽生的,我媽比他們媽好一萬倍?!?/p>

        他手腳并用,又指又畫,噼里啪啦說了一大堆,根本不像個受了重傷的人,我就呆呆坐著看他夸張地表演,像草原四處游蕩的風(fēng)隨心觀賞壯闊的晚霞,我喜歡他聲情并茂的樣子,也假裝沒有看到由明至暗那一瞬的落寞,也是在那一瞬間,我突然間明白了為什么會覺得他像霍臨。

        “那天在你家吃了這幾天來最豐盛的一頓,我不想和他們偷馬了。偷了馬,我就真的成賊了。我本來想問問你,我能不能留下來打散工,我做什么都可以,做多久都可以,掙夠了車費再回去。但你說你想一起走,我想如果唯一能交流的你走了,那我還是會餓死。我只好先借用一下,我以后掙了錢一定回來還的。其實我看到你沒來挺高興的,草原外面沒什么好的,這里天高皇帝遠的,還不用考試。而且我不明白,如果你真的想出去,為什么不直接和你阿爸說,或者讓獵人給你帶路呢?”

        沉浸在漫無邊際的遐思里,我聽他的聲音,只聽到聲音。

        “喂,”他舉著手掌放在我眼前晃,“你聽到我問的了嗎?不想說算了?!?/p>

        事到如今,也沒什么不可說的。我于是向他分享了這樣一個故事:

        “據(jù)說那是一個寒冷的冬夜,月光白晃晃地鋪蓋在雪地上,每一只腳印都無從掩蓋。男人領(lǐng)著眾人追到馬棚里時,那個在草原為非作歹的惡霸已經(jīng)奄奄一息。他躲在馬屁股后面,靠墻呈箕狀坐著,小腿根上一坨馬便。原本耷拉著腦袋的人,在男人走近那一刻突然睜大了眼惡狠狠地說:‘我今天這副模樣都拜你所賜。你不是說我是禍害嗎?我死了就轉(zhuǎn)世投胎到你女人肚子里,看你怎么對我這個禍害!’說完一頭撞柱,倒地而亡。他死狀駭人,雙目怒睜,殷紅的血不斷從額頭滲出。隔月夜里,四十歲高齡的妻子伏在男人耳邊,悄聲說了自己懷孕的消息。男人牽著她跪拜在上師面前,上師閉著眼搖頭。他該在十八層地獄里受苦,憑什么能輪回轉(zhuǎn)世?善惡不由人,是否輪回不知,此胎不宜來世。不論如何勸阻,孩子最終還是在女人的堅持下出生了。那天沒有狂沙也沒有暴雨,只是天黑得不同尋常地早,濃墨般的云籠在原上,一顆星星也看不到。草原的人不時地來到帳篷外觀望,緊張又漫長的生產(chǎn)讓他們焦急又困倦,終于聽到第一聲啼哭,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嘆了口氣,而后他們聽到了男人的悲號,才知道就在剛剛他的女人也咽下了最后一口氣,然后他們忐忑地走近嬰兒,驚奇地發(fā)現(xiàn)她額上有道奇怪的紅色印記,那模樣,一如惡霸撞柱后那汩汩的血跡?!?/p>

        他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旋即眼眶微紅,我料想他該后悔認識我了,不想下一秒他跳下床來,將沒受傷的手搭在了我的肩上,不知為何,我確實感到鼻頭一酸。

        記不清是在哪個時候察覺,額上的印記已經(jīng)把我擠到與草原絕不相容的地步了。大家原先并不太過防備,直到六歲那年,當年勸阻阿媽的神婆在我和阿爸登門拜訪的隔天莫名被鷹啄走了雙眼,惡霸死前的那句讖語,又不得不讓大家警惕起來。就在和卓嘎在路上偶遇的那個早晨,我向她問好,她卻被嚇得跳了起來,隨后擠出一個勉強的笑容回禮,慌亂地走了。不久我無意間聽聞了特意為我編的歌謠:惡霸投胎的家伙,出生克死娘,洗不掉的罪過粘在額……

        阿爸讓我在額前剪些頭發(fā),好遮蓋印記。他說只要我們不斷修德行善,洗清罪過,印記會一點點淡下去,然后完全消失。在這之前,我要耐心留守家中,不要再給他人惹來禍事。我于是也不再亂跑,整天只守著自家?guī)づ褚唤?,與我的小狗阿旺待在一起,做飯,喂狗,縫制衣服,等阿爸回家。他已經(jīng)是大家心中默認的領(lǐng)袖,游牧選址、買賣交易都需要他操心,搭帳篷、給羊配種等大小事也愛找他幫忙。他勤勤懇懇地積德,不時問我,是不是淡些了。即使這樣,“達瓦”依然像鬼魂一樣縈繞在草原,誰家的羊產(chǎn)不出奶了,誰家的馬跑不動道兒了,他們就嚴格地審視自己:“最近是不是離達瓦太近了?”

        后來阿爸給我?guī)Щ亓艘黄バ〖t馬,我就在每日天色將晞未晞,四野無人之時騎著它出去,在晨霧未散時趕快歸來。那個時分的空氣總帶有些涼意,久了以后,把我也浸得冰冷起來。我漸漸不愛說話,對周遭的一切都漠不關(guān)心,每天只是挑些寂寥的空子四處游蕩,不小心撞到了誰,就捂緊額頭,匆匆跑掉。我竭力躲避他們的目光,或同情或恐懼,在我心里都變成不懷好意的箭矢射向我的脊背。草原望眼連天,四周只是重復(fù)的單調(diào),我不知不覺養(yǎng)成些愛走神的毛病來。我總是不由自主地想,草原外面是什么樣子的?那里有人和我一樣出生就帶著罪惡嗎?他們和我終日盯著的,是同一片蒼空嗎?

        然后霍臨住進來了,帶著一身的神秘,住進地勢最低的那頂孤零零的破帳篷里。因為對那場車禍的影響感到不忿,草原上的人也并不太待見他。阿爸送了他一把槍,他就在每日天還烏黑時至天蒙蒙亮間掛上長槍往返。這相交的時間里,我不免常與他在河邊相遇,他看到我,不怒也不懼,我看他總是空手而歸,不疑也不問。后來成了習(xí)慣,如果那日我沒撞著他,一定要去他帳篷里等到他。沒人問過我為什么,我心里模模糊糊的感受告訴我,也許是因為他只把我當作一個叫“達瓦”的人。

        記得他剛出院那段時間,車禍像是把他的舌頭也拔走了。那時受阿爸的囑咐,盡管我這個逃逸犯,畏縮如鼠,但還是不得不常去拜訪他,給他帶一些馕或奶茶。我誠心彌補,他卻總是一副泥容,仿佛不曾學(xué)會說話。直到那天我?guī)砹怂漠嬀?,才終于在他眼中看到一點活氣。他竟是個十足的繪畫能手,草原的山川草木,鳥獸蟲魚,都被邀進他的畫里。他反而是畫畫的時候話會多些,畫成一段,就要嘀咕一番,像是在對什么人細致地描述。他一動筆,就要一口氣畫完,有時候緋霞掉進了他眼底,他畫出來的仍是朝陽。沒什么事兒要忙活時,我就喜歡來看他畫畫,聽他自言自語,我也自說自話。一來二去,我們竟彼此習(xí)得了對方的一點語言,偶爾我們也能對上話了。我和他說:“我克死了阿媽,拜瞎了神婆,還害死了你朋友,我是個大災(zāi)星。”他說:“我被爹媽丟棄,被朋友嫌棄,被愛人舍棄,我是個掃把星。”我們對彼此露出了不知道算不算安慰的微笑。我問他:“你一點也不怪罪我嗎?”他笑容突然消失,說:“不怪你。”又轉(zhuǎn)頭回去念叨著畫他的畫了。

        無論他絮絮叨叨的景色多么明媚,他筆下的,我卻總覺出些孤冷來。他更擅長畫的,是夕陽殘照下的樹影,浩浩長空里的孤鳥,還有那只總是掉隊的跛腳山羊。這里大多時候荒涼空曠,枯草連天,風(fēng)沒有方向地闖來闖去,牛羊在寂靜里溺亡。那個秋天的午后,四野昏黑,濃云滾滾,天被壓得很低,墨色的風(fēng)卷著沙草四處亂竄,那一刻我恍然發(fā)覺,草原就是一大鍋又稠又爛的疙瘩湯,我們和這些牛羊沒區(qū)別,順從,忍受,溺亡。

        “走吧!我們一起逃離這里!”我撩開帳簾對他喊。

        “我已經(jīng)在逃了,所以留在了這里?!?/p>

        “這里有什么好的?”

        “這里很好,無人在意,無人問津。”

        于是我明白了,獵人也只不過是一個從外面世界來的懦弱的人罷了。他說他需要留在這兒,我知道,他是在說他不愿幫我,如果阿爸知道了,會把他趕跑的。于是我又想,如果讓他感到在這里不那么好過,他是不是就會帶我走了呢?我特意在洛桑丟了一只羊那天帶了烤羊到他帳篷里,又趁他不注意拿走他的手表,成天嚼舌根的普布被我套上麻袋狠狠揍了一頓,他鼻青臉腫地坐起來時只看到一塊表了……懷疑的種子一旦種下,再清白的水也是渾的。

        和籍樂絮絮叨叨講完這些時,天色已經(jīng)暗下來了,我走過去點亮燭火,正四處翻找,試圖找到些吃食簡單做個晚飯時,籍樂卻大喊一聲:“快來看!獵人怎么了?”蓋著三層羊毛被的獵人突然開始劇烈地顫抖,他全身僵硬,臉色慘白,額上不斷有細密的汗珠滲出——翻開被一看,滿身的血染紅了布料。

        我的心重重地垂落——我怎么忘了,他是三年前剛從慘烈的車禍中逃生的傷員啊。

        紅馬奔馳月下,我撲通跪在阿爸面前,求他快送獵人去醫(yī)院。

        “死了就拉去埋!我們收留了他三年,他恩將仇報,還敢拿你威脅我,死了正好!他在這草原多活一天,車禍你在場被泄露出去的可能性就多一分!”

        如果族人知道這場車禍是我引起的,這好不容易發(fā)展起來的旅游業(yè)是因我夭折的——我感到額頭被無數(shù)支槍桿指著,無數(shù)張嘴巴重復(fù)念叨著:災(zāi)星,晦氣,惡霸投胎的家伙……

        “可是如果霍臨沒有急轉(zhuǎn)彎,那現(xiàn)在睡在地里的就是我!那場意外我害死了他的同伴,今天還要再害死他嗎?”原來我真的是個災(zāi)星嗎?“阿爸,盜馬不關(guān)霍臨的事,是我在背后幫忙?!?/p>

        他不可能沒發(fā)覺,那幾個外來人怎么會綰馬籠頭,又怎么會剛好知道馬最多的多吉家在那個方向,又剛好知道那個時間點無人看守馬群。會綰馬籠頭又會說漢語的,這個草原除了他之外,只有我了。

        “哼!我就猜到是你這小災(zāi)星在背后搞鬼!”多吉掀開帳簾沖了進來。

        阿爸“噌”地站起來:“多吉!你怎么在這兒!你在這兒聽多久了?”

        “我無意間路過,你們的事我不管,但誰的賬找誰算,我多吉不濫傷無辜,做那惡霸行徑!你不送醫(yī)院我送!”說完轉(zhuǎn)身走了,我趕緊追了出去,身后阿爸的聲音跟隨著:

        “你的馬我賠!”

        趴在這張白色軟床上,我已經(jīng)做了無數(shù)個千奇百怪的夢。有一天我夢見自己變成了一片夜空,一個兩鬢斑白的老者乘坐長了翅膀的牦牛飛上來了,他從懷里掏出一把刷子,就開始呼哧呼哧地刷我,我問他在做什么,他說要把我的月亮刷掉,我又問他為什么,他從懷里掏出一面鏡子,那反射出的光猛烈地打向我——山石碎裂,火光沖天,牦牛的血染紅了草地,空洞的瞳正對著青天,霍臨側(cè)躺在地,從無數(shù)只腳的縫中看向我,我大喊:“跑?。槭裁床慌??為什么我怎么暗示你你都不走?”他閉上了眼睛。我和他說:“不要睡!睡了你可能就死了?!蔽艺f我再也不耍花招讓你帶我走了,為什么不走呢?為什么不和我一起走?他嘴唇翕動,我努力去看清他的嘴型,但卻越來越模糊,最后糊成一團白茫茫的霧氣。突然出現(xiàn)一只手拍我的后背,籍樂把我拍醒,他問我:“又做那個夢了?”我點點頭,接過紙巾擦掉額頭的汗。

        我沒有想到會把霍臨害成這樣。他又一次躺在這間重癥病房里,身上長滿儀器。籍樂已經(jīng)能正常行動了,和這十八歲的年輕人不同,這是一個三年前在車禍中差點喪生的傷員。他腹部受到的重擊正好擊中了當年最深的傷口,腦部也在兩次重創(chuàng)下受損嚴重。這是他昏迷的第七天。醫(yī)生說如果他明天再不醒來,可能就永遠醒不過來了。

        “達瓦,我有話想和你說,”籍樂提著霍臨的畫集過來,“你看過他的畫了嗎?”我點點頭。“看這幅,”他抽出一張,“我在書上看到那幅草原的畫是涂色的,但和這幅差不多,應(yīng)該就是他畫的,畫的名字是《白的夢》,那本書是去年出版的?!薄八熬蛠磉^草原?”我說?!澳憧催@幅,這幅?!彼槌鲆粡垙堬L(fēng)景畫,每一幅名字都是《白的夢》。我不識漢字,在這之前一點也沒有發(fā)現(xiàn)?!翱催@幅,”他抽出一張人像,“這是不是那個三年前車禍去世的演員霍白?”我點點頭?!澳悴黄婀謫幔克嬃四敲炊鄰埢舭?。他很思念他,他們是同一個孤兒院長大的?;舭缀髞碓岬侥膬毫??他公司老板接走了他的骨灰,一個我從沒看清臉的女人。不,我的直覺告訴我——霍白還在草原?!薄霸趺纯赡??我親眼看見他的公司和粉絲護送他的骨灰上了車。如果不是,我想不明白他為什么寧愿被誤會被中傷也不肯離開草原。”

        “霍白的確葬在這里。”阿爸突然走了進來,“當年也是在這間房,他提的第二個要求是讓我去換出骨灰。”我想到那個夏夜,阿爸蹣跚著走到他身邊,伏下身側(cè)耳聽他的要求。

        “那霍白的墓在哪里?我怎么從沒見過?”

        “我也沒見過。他不讓任何人知道。”阿爸說。

        “或許,我可能知道。”籍樂轉(zhuǎn)動著眼珠子。

        第二日天氣還算清朗,只是太陽躲在云后面,陰颼颼的,不小心讓風(fēng)從袖口鉆了進來,冷不丁會打個寒顫。我們一行人跟在籍樂身后,各懷心事地走著,皮袍掠過野草發(fā)出窸窸窣窣的響聲?!拔覀兙褪窃谶@個地方發(fā)現(xiàn)他,才能悄悄跟進來的?!奔畼窊荛_兩側(cè)半人高的蒿草,“那大叔就是個騙子!”他往地上啐一口,“媽的老子終于想明白了。我說他盜馬時手腳怎么那么利落,原來是有意謀劃!牧民常年遷徙,外人根本找不到地方。他帶我們在那土窩里守了兩天一夜,看來之前就蹲過點,知道獵人會過去?!避嚨湏p壞了獵人的耳朵和眼睛,三個大漢跟在他后面,他竟然都沒有發(fā)覺——他打獵也總是空手而歸。

        前方是個小山坡,草苗青翠,粉報春花盛開,大自然最原始的肆意一覽無余。很輕易就看到了獵人走出來的一條路,我們循著它向上爬,泥土上仍敷著一層薄冰,我們不時滑倒,再攙扶著爬起來,料峭的春風(fēng)迎面拍打在臉上,我的額頭也裸露在冰涼里。我沒有去管它。

        爬上坡頂?shù)乃查g,我們不約而同地贊嘆出聲來——眼前正好可以將皚皚雪山盡收眼底,還未消融的雪折射出彩色的光芒。坡底被山丘四面環(huán)繞起來,像一塊小盆地,雪山底端融化的雪匯成一渠小溪蜿蜒下來。籍樂掏出畫比對,似像非像,一時間分不清是人仿著山畫,還是山照著畫長。

        “你們看那兒?!?/p>

        我們沿籍樂的手望去,西南方向的一個角落,在搖晃的蒿草間,隱約可以看見一個黑點。

        天上稀薄的云纏作一團,風(fēng)歡騰地在草坡上滑行。我們跑下坡,風(fēng)灌進我的皮袍,將外袍和裙裾都吹得飛舞,我感覺自己輕飄飄地仿佛也要飛起來了。在這闊大的天地,人是多么渺小啊。

        那果然是一塊墓碑。我撫摸著碑上的凹槽,一共是六個漢字,這一定都是霍臨一筆一畫刻上去的,我問籍樂上面是霍白的名字嗎?寫著什么?

        他像不識漢字般磕磕巴巴地說:“友……友人霍白之墓?!?/p>

        我順著讀了下來,第一個字的形狀分明和第三個字一樣。

        “籍樂,‘友’和‘霍’在漢字里長得一樣嗎?”

        他沒說話。

        我盯著那個名字,仿佛看到了霍臨獨自跪在這墓前的樣子。他是像平時一樣沉默還是一反往常地號啕大哭呢?他會不會后悔那個急轉(zhuǎn)彎?會不會后悔因救下一個災(zāi)星而失去了朋友?想到這我就感到胸口有些沉悶。我在碑前跪了下來,我必須得道歉,我想來世有可能的話,讓我替你擋災(zāi)。而后我又忍不住貪心地祈禱,我和他說,保佑霍臨吧,讓他醒過來,盡管你很思念他,但你一定也是希望他醒來的吧。

        回來的路上,籍樂一直支支吾吾,走得慢慢吞吞。阿爸和多吉腿腳不便,兩人并行,嘴里嘀嘀咕咕,像在爭吵,又像在商量。我掛念著病床上的人,牽著阿旺獨自快步向前。

        我乘風(fēng)一路跑回醫(yī)院,我有太多的話想對他說。推開病房的門,一看病床上吊瓶、氧氣罩、心電儀等俱在,本該躺在病床上的人卻不見了。窗戶開著,槍還在,畫冊也消失了。我的心一下子懸空。我扭頭奔走在廊道里,逮到一個人就問:“你們見過那個病房的漢人嗎?三十多歲的樣子,這么高,左臉有一塊燒灼的疤痕?!彼麄円粋€個都搖頭。“他死了嗎?他是不是在搶救室里?”一個白大褂呵斥我說:“冷靜點,幾房幾床什么名字?”那個數(shù)字和名字在我喉嚨里打轉(zhuǎn),我一下像剛學(xué)說話的嬰兒般發(fā)出哼哼呀呀的語調(diào),半晌后才順清——重癥3 號房1 床霍臨。還活著。不在房里嗎?他不能隨意走動的呀,那可能——我已經(jīng)跑了出去。

        強烈的不安籠罩著我。我一路找到醫(yī)院大門,又繞著住院樓外的園地找了十幾圈,重復(fù)認錯了幾遍身形與他相仿的人,最后只能癱坐在園椅上,和身旁的松柏一樣沉默。“他跑了。”我心里想到這句話的同時,我也聽到了身旁那個人坐了下來說:“他跑了。”

        太陽露出來了,光把四周都照得金燦燦的,但還是很冷。我突然想起沿河去給他送果子的那個午后,玉河波光蕩漾,世界是玻璃和玻璃的反光。他一看到我就走回帳篷里了,再出來時手里多了幾張紙。那是一幅畫,畫里是個女孩兒,一個攏起額發(fā),笑眼盈盈的同族女孩兒,她正昂著頭在草里旋步。我隱隱感到似曾相識,有點像央金又有點像卓瑪。我問他這是誰。他一言不發(fā),又抽出一張紙疊在那張的后面,高舉,陽光穿透下來,女孩兒額上霎時出現(xiàn)了斑駁的黑印。“達瓦,獨一無二的達瓦?!彼耵~吐泡泡般緩慢、干脆地吐出這幾個音節(jié),留長了的棕色鬈發(fā)披散在光里,金燦燦的。

        他今天跑了,這個金燦燦的人。或許是這次的遭際終于讓他明白,我確實是非避不可的。

        “達瓦,你看!”籍樂把那張《白的夢》舉了起來,我昂起頭望去,光穿透下來,那秀麗線條繪制出的山山水水,在透明的紙面上像泡沫一樣虛幻。我馬上看到了——山腳下多出了幾行螞蟻般細小的漢字。他用和紙張相近的白色顏料寫在后面的紙上,再把兩張粘起來。

        “善惡報應(yīng),禍福相承,身自當之,無誰代者……懺悔,他好像在懺悔?!彼[著眼睛看,陡地瞪大起來,“達瓦,車禍和你沒有關(guān)系!是他們之間發(fā)生了爭吵,在看到你之前,方向盤已經(jīng)滑了出去!他利用你們,他要騙你阿爸去換出骨灰,他要去找霍白的墓地,他要建他們的合?!_瓦……達瓦……”

        籍樂的聲音漸漸遠了,眼前仿佛有無數(shù)個白點暈染開來,我看到他們在車里爭吵,看到躺在擔架上血肉模糊的人,看到那天晚上羊油燃燒的火焰下他忽閃而過的淚花——好像是阿爸和多吉驚慌地跑來,白大褂說:“集中,集中,不要渙散?!?/p>

        一束光打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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