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書
“相傳蛇五百年化蛟,蛟千年化龍,再五百年化角龍,千年化應龍……”茶樓里,說書人擠眉弄眼,聲音抑揚頓挫,說得甚是精彩,搭配手中鴛鴦板時不時一響,引得人人叫好。眾人或是翹首呆立,或是張口低嘆,連他喝口水,觀眾都巴巴候著,恨不得將水直接灌入他口中,好快些接著講。
臺下一位約莫十二三歲的少年,更是忍不住伸長脖子催促:“后來呢,后來這大蛇化龍成功沒有?”
“少年郎莫急,這大蛇化龍,須度過天、地、人三劫,講究的是個機緣……”說書人掃他一眼,原本想賣一番關子,見他滿眼都是期待,其他客人也望眼欲穿,不忍掃興,終究輕拍桌板,繼續(xù)講起來。
日頭漸高,出門的人多了,來喝茶聽書的人自然不少,茶樓里熱鬧擁擠起來。茶博士見少年并非隨大人而來,穿著打扮也不顯貴,欲將他趕出去,少年聽得興起,如何肯走,嘟囔著后退,卻不想撞到另一人的桌子。茶杯“哐當”一聲傾倒,桌上濕了一片。茶博士頓時急眼,對少年人怒道:“你這孩子,別在這兒搗亂,快走。”又忙不迭向客人道歉:“抱歉了客官,這邊馬上給您收拾干凈?!?/p>
客人是個布衣書生,正聚精會神聽書,似乎極為開懷,只是時常吐舌,笑得有幾分怪誕,脾性卻佳,茶水濺到身上也未動氣,隨口道:“無妨。”待到桌子擦干,少年懨懨地準備離開時,他一招手,“來,這邊坐?!?/p>
少年人登時喜上眉梢,入座后支起耳朵繼續(xù)聽書,只是耳旁總傳來瑣碎聲響。是那書生在吃東西,嘴里一張一合沒個停,瓜子、花生、芝麻糖,邊吃邊聽,貪嘴模樣讓少年摸了摸肚子,忍不住吞咽起口水—從學堂里溜出來小半日,他還沒吃午飯呢,加上長身體,肚餓很正常。
書生看破少年想法,拿起茶杯倒了水,又將茶點推向他,“喏,吃吧?!鄙倌瓴豢蜌?,咧嘴道聲謝,直接伸手抓起一把瓜子,邊聽說書人講,邊嗑得津津有味。待到瓜子嗑完,故事尚未講完,少年又看上芝麻糖,還用眼神探詢書生意見。
“沒事兒,多吃點兒。”書生大方得很。注意到少年指腹長繭,他又張口:“在家里經(jīng)常干活?”
“我都十三了,做點兒事情也應該?!鄙倌昝娌渴蓍L,眉尾微揚,唇邊一層薄絨毛,倒是眼睛生得黑亮,他攤開手板,靠近書生,輕輕說:“我這可不全是干活弄的,是學武生出來的。不過我爹說練武易生事端,還不如專心讀書,以后考秀才,所以我都是偷偷練的?!?/p>
“想清楚就好,未必只有一條路走?!睍⒉欢嘣?,看來他的嘴只鐘愛吃東西。臺上說書人正說到大蛇折損千年道行救人,被菩薩點化成龍、一朝上天封神的關鍵,書生突然問少年:“你相信世上真的有龍嗎?”
少年正如癡如醉,少頃方答:“當然有,世上一定有龍!”語氣斬釘截鐵。答畢望向書生,等待下文,豈料書生并不言語,只是莞爾,便一心吃喝。待到說書人離場,書生亦轉(zhuǎn)身出了茶樓,去隔壁買了一只雞包好,方出鎮(zhèn)拐入小路,朝大青山走去。
少年人感念他的善意,又覺得他行為古怪,頗為好奇地尾隨其后。直到看他往山上走去,與自家方向截然不同時,才現(xiàn)身大喊問道:“哎,你住哪里???到時我?guī)Ш贸缘娜フ夷惆??!睍⑽椿貞?,少年人的清亮嗓音回蕩?shù)次,漸漸湮滅在草木間。
山路上,書生拎著油紙包好的肥雞,搖搖晃晃走著,一眨眼工夫竟沒了影。唯有大青山一如往昔,巍峨不見頂,抱霧聳立。
救蛇
“真是個怪人啊,難不成住在山里?”少年隨手扯了兩片葉子,合在一起放到唇邊,嘀哩哩地邊吹邊往家走。太陽西斜,學堂也該散學,是時候回家了。
他家住青山鎮(zhèn)附近的村中,毗鄰青花江,村民多以種田為生。少年幾步便到自家門口,豈料未進門,一柄笤帚就朝他扔來,“你個小兔崽子還知道回來?。俊彼鶒郝晲簹獾囟伦¢T,怒目相視,“要不是先生和我說,我還不知你這些天居然都在逃學,好好的書不念,要做敗家子啊?”說罷又揚起手掌,朝少年的臉扇來。
好在少年的娘及時攔住,將他拉到一邊,“小山啊,快給你爹認個錯,以后乖乖上學,啊,認個錯就好?!边呎f邊朝兒子使眼色。
小山無奈,只得服軟,好漢不吃眼前虧,他以后可是要做好漢的,認錯沒什么。更何況,小山知道逃學不對,但他打小就是個古怪的小孩,人機靈卻不愛念書,尤其是聽多了他爹講的傳說后,便一心想做個俠客,一坐在學堂里就直打盹兒,天天胡思亂想,神游天外。不止于此,他還常趁先生不留神溜去聽書,沒承想這次竟被告了狀。一時間,他不知道該怪老先生過于負責,還是自己實在過分了。
“爹,我以后不敢了,您饒了我吧。”小山低著頭,深吸一口氣,把這套早已熟稔的說辭重復一遍。小山爹沒說話,只是恨鐵不成鋼地嘆氣,“你呀,要是有隔壁家阿青一半聽話就好了?!闭f完,他就搖著頭去地里察看莊稼。炎夏漸逝,地里稻子正值開花抽穗的時節(jié),是該多看上幾遭。
又是這番話,阿青是阿青,他讀書是想考學做大官,出人頭地,我是我,我以后要行俠仗義,懲惡揚善,人和人能一樣嗎?小山腹誹,面上卻作老實樣,待他爹走后,方恢復平日的嬉皮笑臉。小山娘一如既往地絮叨:“我說小山啊,你爹雖然兇你,但說的話確實沒錯,你是該好好念書,以后若能考個秀才,我們家祖上也增光啊?!?/p>
“可是爹不是經(jīng)常講神龍滅惡妖的故事嗎?我也想像神龍那樣鏟奸除惡,造福鄉(xiāng)民。”見娘臉色不對,小山又對她打起包票,“你別生氣,我保證這陣子不逃學了。”他娘一眼便識破他話中伎倆,佯裝發(fā)怒,“還這陣子,以后都不許逃課,不然你爹揍你我可不幫著說話。”小山擠出無奈的笑,主動去院中劈柴,柴嘛,每日做飯生火都用得著,他幫著干一些,爹娘就少辛苦一點兒。
后面十來日,小山果真一反常態(tài),規(guī)矩待在課堂??吹嚼舷壬谡n時,他總不經(jīng)意想到那日茶館遇到的書生,那人是做什么的呢?莫非也是學堂先生,可山中哪來的學堂?莫非他是久居山中的仙人,抑或游戲人間的得道高人?聯(lián)想起說書人的故事,小山再次神游太虛。等到天邊雷聲接連響起時,學生們紛紛側(cè)目,連向來認真的阿青也望向窗外。果然,遠處的大青山電閃雷鳴,似將天傾,班上最調(diào)皮的幾人在喊“下大雨咯”,學堂頓時鬧哄哄的,老先生戒尺拍了好幾下,才讓眾人安靜下來。
半個下午在暴雨中度過,好在散學時雨停了。小山同阿青一起踩著洇濕的青石板路回家,倆人性格迥然,小山話多且密,對諸多事物好奇,阿青沉穩(wěn),寡言少語,多數(shù)時候是小山在講,天南海北,連說書人講的故事也被他復述了一遍。提起下午的雷雨,小山尤為亢奮:“你說,那會不會是蛟蛇化龍在度劫?。俊卑⑶嚯y得出言反駁,說那都是虛構(gòu)的,還念叨“子不語怪力亂神”,氣得小山瞪他一眼,獨自往家跑去。
然而跑到半道,小山卻在江邊發(fā)現(xiàn)了怪東西,看上去像條小蛇。原本他想狠狠踩一腳,但看了看天空,想起說書人講的化龍故事,還是收回了腳。等小山細細觀察后,才注意到小蛇頭部有一個細微突起,像是公雞剛長出的冠子,腹部隱約可見兩對小腳,莫不是未長成的四腳蛇?可四腳蛇沒這么長,也許是它太瘦,看上去就顯得長。小家伙沒精打采的,小山鼓起勇氣將它托在手心,也沒見怎么動彈,肯定餓壞了。
要不,就留下它吧,看著怪可愛的。
趁爹娘尚未歸家,小山翻過院墻,將四腳蛇養(yǎng)在隔壁廢宅的大缸中。喂了些蝦干后,小家伙抬首看他幾眼,又繼續(xù)趴著。這是通人性了嗎?小山格外興奮,每日早晚上下學時,總要翻過來看幾遍,有時他耍練棍法,還會把小四腳蛇放在缸沿上充當觀眾。
雷劫
升卿最近頗為不順。
那日,他變作書生在鎮(zhèn)上游逛一圈后,路上忽有所感,莫非是化龍的天劫到了?吃完打包的肥雞,又休整幾日,升卿便開始準備應對劫數(shù)。為了這一日,他等了一千五百年,實在是迫不及待。
升卿并非人類,乃是方圓千里內(nèi)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妖。他本為山下青花江中一條水虺,幼年受江畔道觀日夜不息的經(jīng)韻點化,生出靈智,一心向道。可惜滄海桑田,世事變遷,后來道觀毀于戰(zhàn)火,江畔住戶也日益增多,升卿只得避于大青山中無名深潭,潛心修行,千年前終于化身成蛟,及至今日,道行日趨圓滿,只待化龍登天。
那日說書人講得沒錯,蛟化龍須度三劫,升卿本不著急,可這突然涌起的沖動,讓他恨不得立刻飛升上天,迎接劫雷的降臨。機不可失,升卿決定抓住時機度劫,不然不知下次要等多久。天劫即雷劫,度劫時果真天雷滾滾,大青山上烏云遮天蔽日,山頂更是雷鳴不斷,比平日粗上數(shù)倍的閃電頻繁落下,升卿法力耗盡,方強撐著度過,然而最后一下雷擊讓他受傷墜到青花江畔,法力大降的同時,還變回小蛇模樣,被小山撿了回去。
蜷縮在水缸中,升卿哀嘆,那日確實有些沖動,磅礴雷聲不只將他打回原形,也讓一顆原本想化龍飛升的心變得踟躕。天劫雖已勉強度過,可接下來還有地劫和人劫,他不確保自己還有這份好運,能夠化險為夷。修煉了上千年,聽過太多前輩失敗的例子,升卿尤為惜命,畢竟千年修行不易,一著不慎,便會在劫中身死道消。
與其這樣,還不如安心做個大妖,反正不愁吃喝,閑時下山聽聽書,四處閑逛,倒也不失樂趣。他這樣想著,直到水缸上方探出一顆碩大頭顱。是小山回來了。
那日被少年捧在手心時,他就認出,這是昔日在茶館里分吃茶點的少年,緣分妙不可言,只是想起當日這小子毫不猶豫說“世上一定有龍”時,升卿又在心底嘆息。沒承想,會被他看到自己這副落魄窘態(tài),好在少年不知曉自己身份,不然不知會作何反應。
不得不說,這個叫小山的少年確實勤快,每日都會找些魚蝦來投喂,味道不美,但也能吃,就是棍子耍得不怎么樣,還喜歡將升卿放在缸沿上,現(xiàn)在他法力沒恢復,萬一摔下去就糟糕了。
這邊升卿滿腹小心思,上頭小山可沒想這么多,他手里攥著放學路上剛抓的泥鰍,故意蕩來蕩去,想引誘小四腳蛇來吃,結(jié)果它一動不動,毫無興趣。莫非不愛吃泥鰍?小山踮起腳,大半個身子伸進缸中,小心翼翼地抓起升卿捧到眼前,“怎么不吃,這可不行,不吃東西怎么會有力氣化龍呢?”
真是異想天開,龍是這么容易化的嗎?如果升卿尚是人形,肯定得大笑幾聲,然而現(xiàn)在他只是條小四腳蛇,除了無奈看天,別無他法。不過小山的話也讓他重新思考起未來,化龍是多年的夢想與目標,難道真的要就此放棄嗎?回想一千多年的枯燥修煉,升卿并不甘心,可惜傷還沒好全,先慢慢看吧。
小山話癆,每天一邊喂食,一邊絮絮叨叨。這天,他不知是又被他爹給說了,還是給阿青刺激了,又氣鼓鼓地拿起那根棍子亂舞一通,最后更是氣得將棍子扔在地上,“哼,都不相信我,連我爹也一樣,明明是他給我講的神龍故事,還叫我要心懷正義,結(jié)果現(xiàn)在又不愿讓我學武,不練武以后怎么做救世濟民的大俠,怎么像神龍那樣去消滅壞家伙?”
說著,他塞給升卿一條小魚,升卿本不想張嘴,他懷念鎮(zhèn)上油滋滋的肥雞。可小山摸了摸他的小腦袋,語重心長地說:“小蛇啊小蛇,你可要多吃點兒,快點兒長大,到時你努力修煉,一舉躍過龍門,化身成威武神龍,我就騎著你上天入地,到處去行俠仗義,做威風凜凜的游龍大俠?!?/p>
躍什么龍門,我又不是鯉魚,再說,你個普通人居然想騎在我身上,當我是你家老黃牛嗎?升卿在心中冷笑??粗倌暌鈿怙L發(fā)的臉,他不禁想起當年自己修煉初成,使出第一道法術時有多開心,以及后來看不慣山妖作惡,屢次為民除害時,村民們感激涕零,甚至在看到他真身后,錯認成龍王叩首跪拜,那時,他也和如今的小山一樣熱烈而蓬勃。
大俠
小山不喜歡將心思藏在心中,村里人都知道他想做大俠。不少人路上碰見他,還會特地問一嘴,“小山啊,你以后準備干什么呢?”
“當然是鋤強扶弱,為民請命!”小山目光炯炯,一派凜然。
問的人就哄笑,儼然看一個傻子,“這么厲害,那你可以幫我干活嗎?我太累了,需要大俠拯救?!?/p>
說話的人本是開玩笑,可小山卻當了真,傻乎乎地替人做事還不收報酬。
這樣的事情一多,大家也就明白,小山有點兒軸,只要在他面前假裝一番,便可輕易使喚他。
阿青看不下去,告訴小山那些人是在戲耍他,小山不以為然,“他們既然找我?guī)兔Γ驼f明遇到困難,怎么會是欺騙呢?”
阿青聽了,只得搖頭慨嘆,“果然書讀得少人會變笨?!睘槊馑^續(xù)上當,阿青不忘去提醒小山爹娘一番,可想而知,小山又挨了數(shù)頓訓斥。
“你們怎知什么叫俠者風范,我犯得著和他們一般見識嗎?”小山梗著脖子,滿臉不服,氣得他爹拿木鞭抽了一下又一下,連他娘都拉不住。要不是小山爹太過激動,木鞭抽到門框上斷掉,小山整個屁股就遭了殃。小山娘抱著小山哭,“何苦呢,兒啊,你就好好讀書吧,別再想著做什么大俠……”
小山不吭聲,他咬唇看著地面,只有娘為他涂藥時眼角滑過淚珠。
這天之后,小山爹不再正眼看他,每次在家相遇就會轉(zhuǎn)頭,更別說講神龍的故事了,甚至心中懊惱,當初若是沒和小山講神龍滅妖,說不定他現(xiàn)在還會一心向?qū)W。小山的話也明顯少了許多,回家路上不再和阿青說傻話,甚至村里人逗他時,也甚少言語。他開始和阿青一樣,認真聽老先生講課,記下每日的學習內(nèi)容,棍子收起來被放到了門后。
大家覺得小山變了,唯一沒變的是,小山依舊會去隔壁廢宅看望小四腳蛇,只有在這里,他才會恢復成之前的話癆,“這次考試我考得還不錯,先生夸我長進不少,說保持這個勢頭,興許哪天能趕上阿青,一起去考個秀才看看。說實話,我對念書并沒多少想法,但現(xiàn)在我還小,不能不聽大人的話,也不想讓爹娘難過……”小山面無表情地撓了撓屁股,木鞭打的地方已結(jié)痂,正在生出新肉,微微發(fā)癢。
升卿躺在缸底,看著少年平靜的臉,心想,他放棄做大俠的想法了嗎?也許是對的,沒有執(zhí)念會活得開心一些,只是為小山高興的同時,他又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惋惜。
原本還想見證大俠的誕生,眼下看他改變想法,升卿想到自己,不禁晃了晃腦袋。他的傷勢已恢復得差不多了,原本可以離開,只是他忍不住想多看看小山,到底是放心不下這個孩子。自從有了靈智,一千多年以來,除了最初道觀里的那群道士,他接觸最多的人類就是小山,多少有些感情在的。
再等一個月就回大青山,繼續(xù)逍遙自在地生活吧,升卿趴在水缸邊沿,看著瞇眼曬太陽的小山默默想。
可惜次日,小山再次出現(xiàn)時卻掛了彩。一翻墻進來,他就趴在水缸上直喘氣。奇怪的是,沾有血污的臉上看不見憤懣,反而透露著一股興奮,他露出招牌式的咧嘴動作,潔白的牙齒像湖底歷經(jīng)磨洗的貝殼,“真是太開心了,總算逮著這幫渾蛋出了一口氣。”小山如往常般碎碎念,雖未看到事情全部經(jīng)過,升卿依然猜到小山剛和人打了一架。
原來,學堂里有幾個渾不論的,早就看成績優(yōu)異的阿青不慣,之前小山和阿青總一起走,又成日舞槍弄棒,他們不敢下手,眼下瞧見小山老實了,于是越發(fā)得意,平日先生不在就欺辱阿青,連帶著小山也一起被嘲弄。這一日放學,他們堵在路上,扇阿青巴掌不說,更逼他從一眾人胯下鉆過,阿青雖怕惹事,卻熟讀圣賢書,不肯受辱。拉扯之際,小山實在忍不住,從路邊拾起一根木棍,用練了多年的棍法,打了他們一個落花流水。
欺負阿青的人跑了,小山身上和臉上受了些輕傷,阿青哭得稀里嘩啦?;氐郊也恢獣坏锶绾谓逃?,但小山覺得心中那口惡氣出了,他十分開心,“做英雄的感覺挺好,我果真更適合行俠仗義,做個好漢。”
小山抹了一把臉,露出那雙黑亮的眼睛,少年的倒影在水缸中格外清晰。
懸劍
從水缸中往上看,天只是圓圓的一小片,但升卿知道,一旦跳出這口水缸,天將變得無比巨大,足以覆蓋整片大地。
這還只是以尋常人的視角在看,倘若以修煉一千五百多年大妖的經(jīng)歷來看,天遠不止眼前所看到的一切,視線之外,照樣有天懸在眾生頭頂。那在天之上是什么,是天外天嗎?如果想跳出這片天地,看外面是如何遼闊的世界,最直接的方法就是成功化龍。
然而度劫并非易事,和天劫受雷電轟擊身體及元神相比,地劫沒那般恐怖,僅需沿著大江大河一直游入東海即可,俗稱“走蛟”,看似簡單,卻也危險重重。千百年前,蛇類前輩便告訴過他,走蛟時會先蛻掉身上的皮,堅固的蛟鱗會隨之一起脫落,在此過程中,新皮肉未能長全,肉身極端脆弱,別說往日天敵,連凡鐵也能給自身帶來傷害。
由于每次走蛟都會破壞橋梁,為此在筑橋時,工匠們通常會在橋下懸掛一柄鐵劍,俗稱“斬龍劍”,為的就是保護橋體,驅(qū)趕借道前行的蛇、蛟。
無數(shù)走蛟的前輩被斬龍劍所傷,化龍功虧一簣,后來大家汲取經(jīng)驗,明白要避過橋下的斬龍劍,最好是讓水漫過橋面,從橋上方游過??蛇@般興風作浪,使得生靈涂炭,難免會引來天譴,說不得還會有得道高人前來滅蛟,所以升卿躊躇了許久。
還是在八百多年前,那時一位同族也如現(xiàn)在的升卿一般,只差最后一步成龍。意氣風發(fā)的他竭力去度劫,可惜運氣不如升卿,第一關天劫都未能度過。在恍如白晝的雷光中,他被擊落在地,一身修為徹底散去。作為他唯一的朋友,升卿難過的同時,也很不理解,“為何蛇一輩子都想化龍,即便歷盡千辛萬苦,受盡劫難,也在所不惜?”
他沒覺得做蛇有什么不好,可那位同族只是在生命消亡之際苦笑,“我不想一輩子匍匐在地上,被唾棄與踐踏,我也想飛上天去,看看更高更遠的世界。”
化龍登天不只為騰云駕霧,呼風喚雨,享人間煙火,亦是想去看天之外的世界。
又過了很多年,升卿也修行圓滿,離度劫化龍只差臨門一腳,他似乎理解了那位道消身亡多年的同族。萬物皆有夢,是該跳出去了,該蛻去這身蛟皮所帶來的桎梏,苦苦修行多年,豈能因一時的膽怯而放棄,不盡力一試的話,怕是一生都無法甘心。即便可以游戲人間,那看似自在的逍遙散淡,也不過是懦弱者的偽裝罷了。
他陡然間察覺,那柄斬龍劍不只懸在橋下,也無形地懸在自己心中。
缸中的水無波無瀾,始終平靜如鏡,只有外面起風時,會有幾片落葉落在水面。升卿仰頭望了一眼青藍天空,想起小山在茶樓說“世上一定有龍”,他終究做出了決定。
第二天,升卿跳出水缸,再度化為人身,回頭看著自己待了好些日子的水缸,不禁慨嘆實在是太小了點兒。接著,他看了一眼隔壁宅子,小山去了學堂,院中只有他爹娘在討論稻谷長勢。年景不錯,又將是個豐收年,倆人言語中的喜悅難以自禁。升卿掐了個法訣,向著大青山深潭飛去。
山中無歲月,等升卿完全休整好,準備走蛟時,半月光景已逝。山下原本微黃的稻田,此時已徹底金黃,只待收割回家。青花江在日光下如金色綢布,往東海的方向蜿蜒飄去。原本升卿不打算管人類死活,畢竟對蛇而言,人類算不上友好,每年不知要捕殺多少族類。只是想起小山燦爛的笑臉,以及他爹提起地里稻谷生長時的欣喜,決心要做點兒什么。更何況前輩提過,眾生有靈,少造孽債,對順利化龍亦有助益。
想了半晌,升卿決定入夢,給小山一個警示。
入夢
誰也不知離別會在何時到來,那一日上學堂前,小山如常去隔壁看怪蛇,卻發(fā)現(xiàn)養(yǎng)了許久的小家伙不見了。
小山一陣惘然,去了哪里呢?他沮喪地在水缸四周找了一通,也沒尋到任何蹤跡,不會是被鷹叼走了吧。哎,可憐的小東西,原本還期待能把它養(yǎng)熟喂大,以后成蛟化龍呢,沒想到竟消失無蹤了。
日子總要過下去,傷感一陣,小山又重復著每日學堂和家之間的生活。棍法他重新拾了起來,每次揮動時棍子呼呼作響,那種感覺讓他異常著迷。可能是上次將那些壞同學打怕了,這些日子,他們和阿青相安無事,偶爾視線交錯,還會慌忙避開。出乎意料的是,那天爹也沒有揍他,可能是阿青來過一趟的緣故。
阿青和小山的關系更為親密,雖然他依然沉默寡言,但小山再說起以后要成為大俠除暴安良的時候,他都是眼神堅定地表示支持。甚至遇見長短粗細適宜的好棍子,阿青還會特意帶給小山。
“謝謝你啊,放心,以后我做了大俠,會繼續(xù)罩著你的?!毙∩阶ブ髯愚D(zhuǎn)了幾圈,笑得眉尾抖動,像個大馬猴。
轉(zhuǎn)眼怪蛇消失了半個月,這天夜里,小山入眠后做了個夢,有人在夢中對自己說,大青山中的千年老蛟不日將要順著青花江度劫入東海,屆時這一帶都將被大水淹沒,“切記,不要留在家中,盡量搬去高處住幾日?!眽糁腥寺曇袈爜碛行┒?,樣子卻如被煙霧籠罩看不清。小山半夜醒來,月光載著蟲鳴在窗外浮動,他本以為這只是個普通的夢,不曾想再次入睡后,夢重復了一遍,等到次日清晨醒來,他仍清晰記得夢中一切。
想起曾經(jīng)看過的志怪小說,以及之前鎮(zhèn)上說書人講的故事,小山一時間半信半疑,決定去問爹娘,“會不會是龍王托夢來警示我們的?爹不是經(jīng)常說,大青山有神龍庇佑嘛,還說當初山妖作惡,就是神龍所除。”
小山爹手托煙桿,皺著眉頭,點了點頭,“倒也有可能,很多年前大家都這么說,是龍王庇護了這一帶,我們才能安居樂業(yè),他老人家應該不會無端托夢?!?/p>
小山娘卻憂心忡忡,“那地里的稻子怎么辦,馬上就要收割呢?!?/p>
“抓緊搶收吧,萬一真發(fā)大水就不得了了。”說著,小山爹吐了一口濃煙。
同村都是些沾親帶故的老鄰居,小山家自然不會瞞著別人,把托夢的事兒一說,大部分村民本著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心態(tài),和小山家一樣拼命搶收稻谷,也不忘將家中值錢物件收好,準備去高處的親戚家借宿幾日。一時間,村里走了大批人。當然,也有個別人不信邪,覺得小山小孩家家的,只是做個夢,沒必要太當一回事兒,甚至嗤笑他們,都立秋了,怎么可能發(fā)大水,信口開河竟也有人信。
可惜暴雨比預想中來得要快,就在小山做夢后的第二晚,大雨傾盆,地上很快有了積水。雨勢之大,數(shù)十年難遇,雨滴落地彈起似粒粒珍珠,涓涓細流歸入水溝,又翻騰著向不遠處的青花江里匯合。
小山和爹娘暫住舅姥爺家,聽見雨滴猛敲屋頂發(fā)出的噼里啪啦聲,水汽氤氳中,他們對視兩眼,暗暗松一口氣。小山爹敲了敲煙槍,倒出些煙灰,“要漲水了,還好大部分稻谷都收好了,不然這下可就糟了。”
小山擔憂的同時,也有點兒沾沾自喜,自己可是功臣,若不是他得到龍王托夢,哪會知道這事兒?然而沒坐幾分鐘,小山爹突然站起來披上蓑衣,“雨太大了,村里肯定被淹了。”邊說邊往外走,走了兩步又返回,眼神閃爍地看著小山,“人手不夠,你和我一起去吧?!毙∩侥镉杂种?,終究垂下頭去。
小山撓了撓后腦勺,百思不得其解。
封正
幸虧是在夜晚,否則升卿巨大的蛟軀被人看到,非嚇壞一堆人不可。
不過此時他沒精力思考這些,而是駕著夜色,在青花江中乘浪而行,深秋的雨滴擊打在身上帶著些許冰涼,蛟腹下方更是涌動的波濤。頭頂一片電閃雷鳴,濃云隨他向前,如同獵人鎖定獵物一般。
一切才剛開始,走蛟要沿著青花江入海,待舊皮蛻去,煥發(fā)新生,方能讓全部血肉向著神龍蛻變,待生出真正龍角,四爪變作五爪,再渡過人劫,即等萬物之靈的人類為自己封正,便可得到天地真正認可,成為飛天駕云的龍。
舊皮正在蛻去,新皮尚未生出,顯露在外的嬌嫩血肉被江中沙石磋磨劃傷,直入心扉的痛,升卿已多年未經(jīng)歷,起初尚能隱忍堅持,可痛苦漸漸加劇,他忍不住張嘴發(fā)出類似牛叫的“哞哞”吼聲,又在江中翻滾幾圈,原本狂暴的風浪瞬間更為猛烈,往兩岸農(nóng)田與村莊撲去。
水未沒過江面,尚不能從橋上過去,想起橋下可怕的斬龍劍,升卿咬牙繼續(xù)興風作浪。雨下得愈發(fā)磅礴,原本的河灘被水覆蓋,高揚的蘆葦只剩下半個頭露出,小山平日去學堂的石板路已被水淹沒。可怕的是,水浪還在不斷上漲。升卿在江中掙扎哀嚎,他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只覺得再這樣下去,不等行至東海,自己興許便要痛死過去,好在借著雷電光亮,他已經(jīng)看到青花江上的橋被水淹沒了。
猛提一口氣,升卿擺動蛟尾,自橋上橫沖而過。斬龍劍名不虛傳,隔著橋板,他依然能夠感受到絲絲縷縷的劍意滲入蛟身中,在體內(nèi)肆意破壞,好在并非直面斬龍劍,咬咬牙還能忍受??墒前狄怪?,震耳雷霆同雨一起落下,狂風意欲撕裂所撞上的一切,勢如山崩,升卿吼叫著,翻滾著,“哞—”四處皆在震蕩,大地時明時暗,唯有洪水如四散的猛獸吞噬著原野,形同末日。
青花江邊的村中,不信小山的鄉(xiāng)親被暴雨驚醒時,已錯失從洪水中逃離的機會,只得爬上屋頂呼救。可是漫漫黑夜,哪會來人救自己啊,聲音從尖厲到沙啞,喊著喊著,這些人嗓子無法發(fā)聲,也不敢再抱希望,只是悔恨沒有聽取小山爹的建議。大水肆虐,一浪接一浪轟擊著屋子,腳底下的屋墻是如此脆弱,興許下一刻就會被沖垮。
就在此時,好幾道暗影向這些水上的孤島漂來,是搬到山坡上的村民劃著竹筏來了。小山和他爹動員了一批及早避難的人來救援。暗夜中,曙光照亮了屋頂上的人,只是竹筏不夠多,只能一趟趟運送。小山一次次將位置讓給別人,直到最后,屋頂上只剩下他一個人時,水浪已經(jīng)涌到了腳邊。他又冷又怕,打著哆嗦,期待他爹能早點兒來,結(jié)果一聲轟鳴,屋子在大水之中垮塌,小山雖然會水,可勞累半宿,也無法對抗洶涌冰冷的江水。
頃刻間,水浪帶著小山一起沖入江中。
正在度劫的升卿感受到有活物,正奄奄一息靠近自己,心中悲嘆??勺唑赃^程中最好能心無旁騖,然而辨認出那是小山獨有的氣息后,升卿再無法視而不見,“他算是我的恩人,何況化龍也為保一方土地福祉,若是見死不救,實在念頭不通達?!彼殖錾衲睿抿皂毦砥饡炟蔬^去的少年。行了大半路程,升卿的頭已經(jīng)有了龍的外形,他將小山放在兩只長好的龍角之間,繼續(xù)踏波逐浪向東海奔騰而去。
夜愈發(fā)黑,升卿一路不知跨過多少座石橋,斬龍劍的劍意他逐漸適應了,苦痛不斷減弱,金色新皮上正緩緩生出龍鱗,腹部四肢也長出了第五爪,一切都在往龍的方向變化。直到風雨暫歇,雷電驟停,前方視野豁然開朗,天上水面各有一輪明月照耀時,升卿再也感受不到任何痛楚,他才明白,東海已至……
躺在沙礫與礁石密布的沙灘上,小山被夜風吹醒,連打兩個噴嚏后,發(fā)現(xiàn)有個巨大物體在空中上下翻騰長嘯。他沒認出升卿,畢竟受傷時的升卿化作了小蛇,現(xiàn)在恢復原形,還成了龍的模樣。
面對眼前的龐然大物,小山在最初的驚嚇過后,心神初定,原本便堅信世上有龍的他,看到那滿身金鱗,頭頂雙角,長須飛舞,不由驚嘆道:“哇,好大一條龍!原來說書人和我爹沒騙我,世上真的有龍?!?/p>
語畢,升卿只覺有渾濁氣息從神魂中被抽離,而后,又多了一些東西被填充進來。
這一刻,他心中充滿浩然之氣,每次呼吸都暢快無比,原本沉重的身子也輕盈無比。這是得到封正,真正成龍了?人劫竟這般容易渡過,連討封都不需要,升卿沒想到,替自己封正的人會是小山。想起當初在茶樓替他解圍請他吃喝,又到后來他救了度劫受傷的自己,升卿不由得想,這個少年果真是自己化龍路上的有緣人啊。
天邊蒙蒙亮,小山好奇地看著神龍落地,變回布衣書生。
他看著書生,微微發(fā)愣,接著想起那日茶樓的遭遇,“啊啊啊”地一陣結(jié)巴,“原來是你……”似有諸多問題。升卿卻不說話,而是從身上取下一物,遞與小山,“好生收好,可護你平安?!辈淮∩介_口,他一拂袍袖,少年便再次沉睡過去。
贈鱗
大水隨著黑夜一同離開,被洪水壓垮的草木正試圖挺直身子,清晨薄霧在闃靜中緩緩升起,熹微晨光刺破云層,灑落大地,為曚昽世界勾勒出一道模糊金邊,有什么東西似乎將要噴薄而出,悄寂而龐大。
醒來的小山認出這是自家附近的江灘,他不知自己為何會在此,只是覺得肚子很餓,黎明時分的記憶也如夢似幻。不過摸了摸胸口那片巴掌大的堅硬鱗片,他便知曉那一切都是真實的,遂一邊揉著腹部,一邊向村莊走去。
院里滿是殘余泥漿,隱隱聽見屋中有人哭泣。出了什么事?小山一陣緊張,沖進屋子,結(jié)果爹娘及左鄰右舍俱在,看到他出現(xiàn),先是呆立,接著小山娘一把將他拉進懷中,爆發(fā)出比剛才更響亮的哭聲……
這場洪水讓青花江兩岸住戶損失不小,好在并無人傷亡。更神奇的是,人們發(fā)現(xiàn)自洪水過后,青花江流域可謂是風調(diào)雨順,年年豐收,百姓們安居樂業(yè),大家都說是青花江龍王眷顧,庇護著這一帶的鄉(xiāng)民,還主動建起龍王廟,日夜香火供奉。
偶爾零用錢足夠,小山也會買上半只肥雞去龍王廟中,想看看是否有奇遇,可惜再未碰見過。對于念書,他多用了點兒功,也有了一些學問,只是始終比不上阿青,或許是因為他心中總惦記著做大俠,未能上心的緣故。
好在小山爹也終于認清,自家兒子并非讀書考秀才的料,愿意讓步給他去習武,還為他在鎮(zhèn)上找了一位從鏢局告老還鄉(xiāng)的武師。師父的悉心教導讓小山武藝精進神速,加上熱衷打抱不平,十余年過去,他便成了遠近聞名的英雄好漢,人人提起都稱頌不已。
那日看到神龍的事兒,小山誰也沒告訴,此后很多個夜晚,他甚至會以為那不過是一場夢。只是畫面如此清晰,讓他這輩子難以忘懷,更何況隨身攜帶的龍鱗也在表明,所見皆是真的,世上有龍,行走人間,造福一方。但他不知曉的是,這看似尋常的龍鱗并不普通,乃是那日念及封正之恩,無以為報,升卿咬牙贈予的一片護心鱗。這樣的龍鱗,每條龍生來只有九枚,可克制世間諸多邪祟,亦可阻擋凡鐵兵刃傷身。
得益于這片護心鱗,小山在鋤強扶弱時多次化險為夷。有人稱,在小山與惡人爭斗時,始終有一龍影在他四周游走,傳得愈發(fā)離奇。后來,已成為當?shù)乜h令的阿青,特地派人打造了一塊“游龍大俠”的牌匾,送到小山家中,使得這一俠號更是聲名遠播。
至于化龍成功的升卿是否去了天外世界,他還會不會回青山鎮(zhèn)聽書,能否與小山大俠再次相遇,那便是另一個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