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曉婭
將媽媽的骨灰與爸爸的骨灰葬在一起后,我決定獨自飛往海南。朋友在那里有一間房子,據(jù)說離海邊只有一公里多。
先生想陪我去,我說不需要,我就想一個人靜靜地待著。不,我不是想一個人待著,我想和蔚藍待在一起,和廣闊待在一起,和永恒待在一起,它們?nèi)灰惑w就叫作“海洋”。
我期待得到大海的抱慰,也想把自己復雜的感情交付給海浪的喧嘩與騷動。在想象中,大海的力與美,是治療喪失的心靈藥物。在那段幾乎不用說話的日子里,大海是我唯一想與之交談的對象。每天下午與傍晚,我都會到海邊徜徉。但是,有點失望,那片海在海灣的包圍之中,因此波濤與潮水已被削去了鋒芒,除了有晚霞的日子,海天的色彩也略顯平庸。不僅是形態(tài)和色彩,就連聲音也讓我失望。我原本希望聽到潮水的多重奏,聽到浪花拍打巖石的交響曲,我盼著讓海之聲充盈我的耳鼓,將我心中的憂傷席卷而去。
唉,于我而言,那片海洋達不到我所需要的精神力度??!
我渴望面對的大海,是壯闊的、野性的、變幻無常的,是能讓我立刻感覺到自己的渺小、孤獨和脆弱的。
這不是有點奇怪?在媽媽去世之后,我需要的難道不是風和日麗,不是鳥語花香,不是感到歲月如常,甚至是歲月靜好嗎?
其實早有人看破人類這一心理需求。英國思想家埃德蒙·伯克在一篇題為《關(guān)于壯闊和美麗理念之源的哲學探究》的文中說:“景致之壯闊和脆弱的感覺有關(guān)。很多景致是美麗的,例如:春天的草原、柔美的山谷、橡樹和河畔小花(尤其是雛菊),不過這些景致并不壯闊。一種景致只有讓人感受到力量,一種大過人類,甚至威脅到人類的力量,才能稱之為壯闊。”
如果說,將來會有一門自然文化心理學的話,伯克肯定是最早的播種者。
媽媽去世后,我和弟弟妹妹正式成為“成年孤兒”——我們前面不再有上一輩人。雖然我們早已不再年輕,也都有各自豐富而堅實的生活,甚至對于媽媽的離世也有充分的思想準備,但是我仍然感覺到一些莫名的憂傷。或許,它來自我自己的死亡焦慮——連年輕記者在采訪時都毫不拐彎地問我:“媽媽走后,你將如何對待自己的歸途?”
正是這份莫名的憂傷,讓我想獨自兀立海邊。但我渴望的不是找到一片可以悠然散步的Beach(海灘),而是看到一片能鎮(zhèn)住我的Ocean View(海景)。
Beach屬于人類,是人類的領(lǐng)地,是人類尋求娛樂和放松的地方,遮陽傘、比基尼、沙灘椅和兒童沙灘玩具,是它的符號。而Ocean View才能提供一種大過人類,讓人恐懼和敬畏的力量。阿蘭·德波頓說,西方人為壯闊景象所吸引,正好發(fā)生在傳統(tǒng)的上帝信仰式微之時。他認為這不是偶然的,因為“這些景觀仿佛使游人體驗到一股超然之感,而這種體驗是他們在城市和已開發(fā)的鄉(xiāng)間無法獲得的” 。
所以,脆弱之時去尋找大自然中的壯闊景象,也是可以理解的吧。讓自己的脆弱與大自然的壯闊相撞,讓自己的渺小和大自然的浩瀚對沖,或許能產(chǎn)生一種反作用力:因渺小而臣服,因敬畏而謙卑,因脆弱而堅強,從而產(chǎn)生一種新的平靜,能夠戰(zhàn)勝脆弱的平靜;一種新的永恒感,能夠超越喪失的永恒感。
雖然海南那片海灣中的海,沒有給我期待中的力量和慰藉,好在旅行還是讓我把一些壯闊的Ocean View存在了心靈圖片夾中,可以隨時“調(diào)用”。
那個傍晚,在愛爾蘭島的奧赫里斯角,我在懸崖邊上看到了一所房子,房子的主人大概是養(yǎng)牛的,大門口柱子上有兩只陶土做的奶牛,樣子又憨又萌,下面的牌子上寫著“Ocean View”,我猜他們也提供住宿。
繞過這棟房子,便是被大西洋波濤包圍的偏僻海角。時間已近傍晚,云層中的陽光也有些疲憊了,但我還是經(jīng)不住誘惑,決定開始一個人的海角小徒步。
懸崖上不足一尺的小道,像神秘人留下的線團,穿過茂盛的草叢,引領(lǐng)我向前。視野范圍之內(nèi),只有灰色的天空、翻著白色浪花的灰色大海和綠色的草場,偶爾有一些海鳥飛過。我走走停停,看陽光鉆出云縫,把一束束憂傷的光灑向黃昏的草場;看海浪沖向懸崖下的礁石,就像情人張開的熱烈懷抱。我獨自沉醉在大自然的律動中,忘記了與朋友們約定的晚飯時間。
終于走到了海角的頭上,果然還是懸崖。懸崖底下,是咆哮著的大西洋;懸崖上面,沒有象征人類文明的燈塔,只有一片望不到邊的草地。我站在懸崖和草地之間,像一棵渺小的人形樹。風從海上吹來,經(jīng)過我,在綠色的草地上制造騷亂和歡快,我與它們秘密相會在這陌生之地。
突然意識到,好像在我們中國的海岸線上,更多的是平緩的沙灘,少見陡峭的懸崖。
這有什么不同嗎?
還是有的吧。在沙灘上,你可以把腳浸泡在海水中,與海洋溫柔地聯(lián)結(jié)在一起,海洋是你的友伴,甚至是你的玩物。但在懸崖之上,你必須克服一種跳下去回歸人類起源之處的沖動,你感受到的是一種超越你又誘惑你的力量。懸崖上強勁的風和懸崖下的拍岸激浪,在觸覺、聽覺上都更有力度,當它充盈你的感官時,可能讓你感到害怕,但也能同時讓你更強烈地體驗到當下的存在——有時候,脆弱的感覺比強大的感覺更接近真實的你。
在懸崖上臨海,視覺上的立體維被拉開了,高崖之上望天涯,天涯似更遙不可及卻又更激發(fā)人的想象力。隨之而來的是另一個疑問:我們中國有漫長的海岸線,但少有以海洋為主題或背景的文學作品,至少在我的頭腦中,沒有那種海上冒險的故事。是的,我們有鄭和下西洋,而且比哥倫布、麥哲倫們還早,但除了“海上生明月”的平和美麗意象,為什么沒有留下讓人心動不已的海洋故事呢?
海洋,廣闊無邊、充滿動力的海洋,似乎沒有進入我們中國人的精神結(jié)構(gòu)。也許,作為“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民族,我們在內(nèi)心深處對海洋是陌生的、恐懼的、拒斥的?
“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海子寫下了這充滿青春感、希望感的詩句,然后,死去。他是否見到過狂暴的海洋?他是否在懸崖上感受過風從海上來?他葬在哪里?有沒有人曾經(jīng)想過把他葬在大海邊?
法國詩人夏多布里昂,1822年開始寫作《墓中回憶錄》,1824年選定格朗貝島為自己的墓地,那是一座漲潮就會與陸地分開的荒島。夏多布里昂說“海浪、風暴、孤獨是我最早的導師”,而死后他只想“看著海鷗等各種海鳥飛翔,凝望遠處的藍天,掇拾貝殼,聽海浪在礁石間轟鳴”。
我還沒有機會去拜謁夏多布里昂的墓,但是愛爾蘭島馬林角一座面向大西洋的孤墳曾經(jīng)驚到了我。我不知道墓主活著的時候是怎樣的一個人,是享盡了人間繁華而回歸寧靜,還是一輩子都討厭喧嘩與騷動,始終特立獨行,連遺體都要遠離紅塵。但他死后,能永遠享受大海上月升日落的絢爛,沉醉于波濤永無止息的樂章,只聽海鷗和海風捎來的消息,他的靈魂該是多么的歡暢和自由!
望著大西洋邊上的孤墳,我無法挪開腳步,一個人沉醉其間,忘了和朋友約定的時間。坐在亂石堆上,我呆呆地望著十字架和它背后波濤翻滾的大西洋、一望無際的灰色云天,內(nèi)心真是“悲欣交集”。
讓我深深沉醉的,并非僅僅一片海,而是一片壯闊的海、野性的海。在這片大海邊上,這座孤墳才既顯得孤單與脆弱,也顯得高傲與堅強。
也許,對于一些人來說,療愈悲傷的不是溫柔的抱慰,而是去敞開,去帶著憂傷與那些“大過自己”的東西相遇,與壯闊的事物相遇,與更具永恒感的大自然相遇,在這種相遇中因體驗到生命的渺小和脆弱,而更想好好地活、充分地活、不負此生地活吧。
2014年年初,我決定開始用自由行的方式探索更廣大的世界。臺灣是我選擇的第一站,因為沒有語言上的障礙。在這趟旅程中,我還想實現(xiàn)一個愿望,就是去臺灣的安寧病房看看。
我大概是中國內(nèi)地最早知道世界上有安寧緩和醫(yī)療(Palliative Care)這回事的人:跨世紀的時候,我們心理輔導博士班的導師林孟平,為學員安排了一次香港訪學,請香港一位安寧醫(yī)院院長給我們講解了安寧緩和醫(yī)療。現(xiàn)在十多年過去了,我在北師大開設了“影像中的生死學”課程,也把安寧緩和醫(yī)療作為了一個單元,但是我還沒有機會真正進入安寧病房。
當然,安寧病房不是隨便可以進的,作為人生命最后的棲息之地,需要守護人的尊嚴與安寧。后來,在世界各地旅行時,我都不經(jīng)意地發(fā)現(xiàn)過hospice(臨終安養(yǎng)院),我也很想到里面一探究竟,但都被禮貌地謝絕了。當然在寫作此文的現(xiàn)在,安寧病房對我已經(jīng)不再神秘,因為我已經(jīng)是一個安寧療護的志愿者,已經(jīng)走到了臨終者的身邊。
帶領(lǐng)我邁過這道門檻的是臺灣心理學者余德慧先生。我很早就有緣讀過他的《生死學十四講》,也知道他在臺灣開設生死學課程,還知道他每周都會到慈濟醫(yī)院的安寧病房,以志愿者的身份和安寧團隊一起工作。我很希望能拜見這位生死學者,但是當我走進他在花蓮的家時,迎面而來的卻是他的大幅遺像!余先生從他大大的眼鏡框中凝視著我,眼神里有幾分嚴肅,似乎也有幾分好奇,好像在問:“為什么你想?yún)⒂^安寧病房?”
余先生生命中最后的日子,也是在慈濟醫(yī)院的安寧病房度過的。因為慈濟醫(yī)院有佛教背景,所以那里的安寧病房叫作心蓮病房。我猜對于他的夫人顧瑜君教授來說,心蓮病房是一個讓她既感激又傷懷的地方,所以余先生去世后她很少再去那里??墒沁@一次,當她聽說大陸有個朋友想?yún)⒂^心蓮病房時,就專門提前跑去,幫助我把參觀安排妥當。
進到慈濟醫(yī)院是下午兩點,離開的時候竟然已經(jīng)是晚上六點多了,可我還是舍不得走。不知道是什么力量,居然讓我愿在死神徘徊的地方流連。
來之前一直想象:這個專為癌癥末期患者(現(xiàn)在也收其他疾病末期患者)設立的病房,會是一種怎樣的氛圍?即使不是沉重的、壓抑的,也會是莊重的、肅穆的吧?所以,我一個勁兒地在郵件中問“請告訴我們哪些事可以做,哪些事不能做”,生怕自己行為不當影響到臨終者和他們的親人,破壞了那種氛圍。
就這么忐忑不安地走到了心蓮病房——雖說“心蓮”是個意象美好的名字,但人們應該都知道,這里提供的是臨終照護,死神隨時等候在門邊吧。
門邊等候的不是死神,而是一幅大大的“預立醫(yī)療自主計劃”宣傳畫,上面赫然寫著:“對于生死,要聽!要說!要看!”
喔,這和我們一般人的習慣太不相同了,我們總是避諱去談論死亡,不管那是誰的死亡。我們已經(jīng)習慣了把死亡放到意識之外,好像它與我們不相干,直到它突然顯形,搞得我們驚慌失措,心力交瘁,甚至留下許多愧疚和遺憾。
心蓮病房的走廊寬大又明亮,墻壁上掛著很多圖畫,專門的會客區(qū)里擺著舒適的沙發(fā),不像醫(yī)院,倒像療養(yǎng)院。護理師胡熏丹笑著迎上來握住我的手。跟著她和護士長張智英,我們走進心蓮病房。按照要求,我們不能打攪病人和家屬,只能和醫(yī)護人員做交流。
人們想到死亡,通常就會覺得恐怖和悲傷,笑聲似乎不屬于死亡。所以,當我在心蓮病房中聽到笑聲,而且是孩子的笑聲時,真的嚇了一大跳。
那是三個孩子,媽媽帶著他們來看望住在這里的親人。他們從病房里出來后,顯然并沒有感到恐懼,而是說說笑笑地到了走廊上,隨即走進一間專為家屬準備的和式房間,關(guān)上門,他們可以在那里不受打攪地說話、游戲。
為什么大人要帶孩子來這臨終照護病房?難道不怕嚇著孩子嗎?很多時候,出于保護的動機,人們努力將孩子與死亡隔絕,不讓他們來送別臨終的親人。但是,這樣真的好嗎?
在心理輔導與教學中,我曾看到隔絕帶來的影響:2003年SARS結(jié)束,我?guī)ьI(lǐng)青春熱線團隊為某個中學進行哀傷輔導,他們的班主任老師被SARS奪去生命。過程中有個女孩哭得特別悲傷。原來,老師的去世激起了她的“未完成事件”——外公去世前,媽媽不允許她到醫(yī)院探望,從小被外公帶大的她沒能與外公告別,她為此感到內(nèi)疚和傷心,覺得自己對不起外公。
在我的課堂作業(yè)中,也不止一個大學生告訴我這樣的經(jīng)歷:家長為了不影響自己的學業(yè),不讓自己害怕,使得他們未能與自己的親人告別,這在他們心里留下了深深的遺憾和悲傷。
心蓮病房中孩子的笑聲,似乎在告訴我們還有另一種選擇:如果接納死亡是生命本身所具有的,如果理解死亡也可以是愛的見證和延續(xù),那么,抓住那段最寶貴的時間,親人間互相道謝、互相道歉、互相道愛、互相道別,或許能給逝者和生者帶來最大的安慰。
我想象,在心蓮病房,每天和即將往生的人打交道,應該需要特別強的心理承受力。“你是怎么來這里工作的?”我問護理師胡熏丹。
我以為她會給我一個與宗教有關(guān)的回答,畢竟這所醫(yī)院屬于佛教,但是她卻說:“我覺得在這里能給我快樂!”
熏丹告訴我,她和護士長張智英原來住在一起。每天下班,她看到在心蓮病房工作的張智英總是很快樂,還常常和她分享自己工作和學習的心得,對比之下,她覺得自己每天打針發(fā)藥,越變越像一個“護理匠”了。所以,她決定也到心蓮來工作。她說在這里,自己是和完整的“人”打交道,而不再是僅僅和人的軀體、癥狀打交道,因此更能感覺到護理工作的意義。
余德慧教授生前在心蓮病房志愿服務時,每周會和醫(yī)生、護士、社工、志工們一起討論個案,看看每個病人生理、心理、社會和靈性的需要是什么,怎樣去回應這些需要。這樣的個案討論至今還在延續(xù)著。一線服務,讓余德慧和心蓮病房的工作人員,對臨終時人的心靈需要有了豐富的認識。
讓我們從細節(jié)去看吧,看看心蓮病房是怎樣照顧患者和家屬在不同階段的不同需要的:
在被余德慧教授稱為“知病存有”的階段,醫(yī)護人員仍會給予患者積極治療,甚至允許他們在與醫(yī)生討論后嘗試另類療法。心蓮病房的王英偉主任說,你別以為住進心蓮病房的人都出不去,其實大多數(shù)病人出院了,這里的治療為他們贏得了時間,可以回到家中,在親人身邊離世。
心蓮提供的,不僅僅是藥物和其他減輕痛苦的方法,還有可以舒緩病人痛苦的一切:病房外面有屬于心蓮的花園,寬大的走道可以把病床直接推到花園中,讓病人享受陽光、綠葉和清風,我相信那對病人是極大的享受和安慰。據(jù)說法國哲學家盧梭的最后一句話就是:“把窗推上去,那樣我或許還能再看一眼美麗的大自然。”
即便是已經(jīng)時日無多,只要還有一點兒精力,人們都需要來打發(fā)無聊的時光。心蓮病房準備了可以移動的電子設備,如果病人想看點、聽點什么,他們就會將設備推到床頭。
在寬敞舒適的休息室和餐廳,病人可以和親人聊天、用餐,享受最后的親情;病房外面的佛堂,讓有需要的人隨時可以進去;甚至在沒有移動電話的年代,有專為家屬設的電話間,他們通話時即使淚流滿面,痛哭失聲,也不會受到任何打擾;在這里服務的志工,會和家屬一起陪伴病人,還有專業(yè)的社工,協(xié)助病人和家屬處理那些在生死關(guān)頭的復雜情緒和問題,盡量不留下遺憾……
心蓮病房走廊上的圖畫,是患者自己畫的,表現(xiàn)了他們對生死的看法。其中有幅畫上什么都沒有,標題卻是《牛吃草》——病人說,草被牛吃光了,牛也走開了,所以什么都沒有了。病人對于生命這樣的理解,在心蓮就這樣被珍惜著。
從“知病存有”階段到了“死覺存有”的階段,患者會從外界轉(zhuǎn)向內(nèi)在,照護者也需要從“在世陪伴”模式轉(zhuǎn)入“存有相隨”模式,放下自己的哀傷,不再用那些含有社會價值的語言,比如“你一定要活下去,我們都需要你”,而是使用具有撫慰性質(zhì)的肢體語言去和患者對話,創(chuàng)造出一種親密柔軟和類似宗教的慈悲,讓即將往生的人感受到被愛和同在。這樣的臨終知識和陪伴智慧,讓我后來參與安寧服務時少走了很多彎路。
心蓮病房有一間“往生室”,這個特別的房間中,有十字架,也有菩薩像,可以根據(jù)患者的需要,進行設置,讓生命到了最后階段的人能夠得到慰藉與支持……
在此之前,我已經(jīng)讀過很多生死學的書籍,也對緩和醫(yī)療(Palliative Care)和安寧療護(Hospice Care)有所了解,但是在心蓮病房的這個下午,才讓我比較直觀地認識到,一個文明的社會,不僅要全力救治那些還有生存希望的人,而且在人的生命的盡頭,也要提供善終服務:用柔適照護代替有創(chuàng)搶救,用人文關(guān)愛來滿足患者和家屬的心理需要、靈性需要,讓患者能夠安寧地、有尊嚴地離開這個世界,讓死亡和出生一樣,得到祝福。
第二年,英國《經(jīng)濟學人》雜志智庫(EIU)發(fā)布了第二次全球死亡質(zhì)量指數(shù)報告,將涵蓋的國家和地區(qū)從40個增加到80個。對于我來說,中國臺灣排在亞洲第一、世界第六的位置一點兒都不奇怪,而中國大陸排在第71位,足以看到我們的巨大差距和努力的空間。
欣慰的是,這幾年來,隨著“安寧”的理念傳播得越來越廣,很多醫(yī)療和養(yǎng)老機構(gòu)都開始了安寧緩和醫(yī)療的實踐,過去人們希望的“好死”——壽終正寢,且沒有痛苦,也漸漸被內(nèi)涵更豐富的“善終”“優(yōu)逝”所代替。在安寧病房,我看到不僅醫(yī)護人員在努力幫助臨終者減輕身體的痛苦,團隊里的心理師、社工和志愿者,也在協(xié)助他們完成一些心愿,與家人好好地告別,盡量不留遺憾。人們已經(jīng)意識到,好的死亡,不僅關(guān)乎死亡之前的生命質(zhì)量、死亡過程的平靜安順,也關(guān)乎死后給親人、給世界留下的是什么。
然而“好死”并非僅僅依賴于社會能提供怎樣的安寧服務,也有賴于個人如何面對死亡,如何為死亡做準備。
現(xiàn)代社會的復雜性,正讓沒有準備的死亡帶來更多的痛苦、更多的遺憾、更多的社會問題:
當一位高齡老人突然患病且已經(jīng)失去意識,要不要為他做切開氣管、心臟按壓等有創(chuàng)搶救?
如果是你自己生命無多,你希望被綁在ICU里接受各種治療,雖然可能多活了一些日子,但是受盡折磨,最后在沒有親人陪伴的情況下孤獨地死去嗎?
親人去世時,穿什么樣的“壽衣”、舉行什么樣的儀式,才符合其生前的身份和氣質(zhì),不會在遺體告別時才尷尬地發(fā)現(xiàn),身為科學家的父親蓋著的是與其格格不入的繡著龍的黃色被單?
如果你視財產(chǎn)為“身外之物”,沒有留下遺囑就撒手而去,結(jié)果你的后輩卻要為官司所苦,這是你希望的嗎?
“死亡永遠比預期來得早”,這是我最初學習生死學時印象很深的一句話,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在太多人身上印證過它了,不要說年紀尚輕的逝者,哪怕是已經(jīng)活到90多歲高齡的老人,由于回避死亡話題,最終也沒有時間為自己的死亡做好準備。
要想好死,要想優(yōu)逝,要想善終,就得有所準備。如何準備?不妨從三份文件開始,我們就將其稱為“生死三約”吧!
第一份文件:生前預囑。這份文件與財產(chǎn)無關(guān),與您在生命最后階段愿意接受什么樣的醫(yī)療服務有關(guān),它保證您在無法表達自己的愿望時,不會被愛或其他的東西綁架,不必接受那些您不想要的“搶救”或治療,讓您走得更有尊嚴。預囑,預者,未雨綢繆也!等到你神志不清、意識喪失之時,你再想表達就來不及啦!
這份文件之所以重要,是因為現(xiàn)代醫(yī)療技術(shù)實在太厲害了,它不僅能延長人的生命,也能大大地延長人的死亡過程。我看到過在ICU里住了三年的病人,被綁在床上,身上插滿管子,靠藥物維持著生命。如果他能拔掉管子,恢復意識,恢復說話的能力,我猜他一定會說:“讓我死去吧,別再讓我受罪了,也別再浪費金錢和醫(yī)療資源了!”
作為北京生前預囑推廣協(xié)會的理事,我曾多次帶著我自己的生前預囑文件《我的五個愿望》(可在北京生前預囑推廣協(xié)會網(wǎng)站和公眾號上填寫、下載)去宣講。這份文件不違反任何中國現(xiàn)行法律,說出這些愿望是您的神圣權(quán)利,也讓別人能夠更有效地幫助您。
第二份文件:生前遺囑。遺囑這個詞,人們并不陌生,但是對它的意義和重要性,卻不一定認識得清楚。
不同內(nèi)容的遺囑有不同的功能,比如關(guān)于遺產(chǎn)處理的遺囑,在當今特別重要,因為中國改革開放以來,人們有了越來越多的個人財產(chǎn),而現(xiàn)行法律又使得遺產(chǎn)繼承非常復雜。如果有經(jīng)過公證的、符合法律要件規(guī)定的自書遺囑,就可能讓您關(guān)于財產(chǎn)的遺愿能更好地達成,也減少遺產(chǎn)糾紛和法律訴訟。
“交代后事”也是遺囑的一大功能,親人了解了您對喪葬的偏好和想法,才能在您去世后幫您按照自己的心愿走完最后一程。我父親就在遺囑中交代了,他希望將自己的一半骨灰送回家鄉(xiāng),安葬在自己母親的墓旁。后來看了他的日記,才知道他在國外工作時,我的爺爺奶奶死于大饑荒,因為爺爺尸骨無存,他只能用葬在奶奶墓旁、永遠陪伴的方式,來表達他的傷痛、他的內(nèi)疚、他的感恩與他的愛。
除了財產(chǎn)、后事這些事務外,很多人也會在遺囑中總結(jié)自己的一生,對照顧自己的人表示感謝,對親人最后一次表達自己的愛,給后代留下囑托與祝福。這些言語或文字,是一道橋梁,讓生命與生命之間進行文化與精神的傳承,同時給親人帶來巨大的情感安慰,并成為激勵后輩的精神財富。
從當事人的角度看,寫遺囑也是逼迫自己向死而生。因為是遺囑,你落筆的時候,無法不想到自己的死亡,不想到那個沒有你的世界,你內(nèi)心深處的感情會被觸動,你會發(fā)現(xiàn)自己的恐懼、擔憂、渴望與欣慰,你會不由自主地回顧自己的人生,會對當下的人生、未來可能的人生產(chǎn)生省察和思考,你會對生命中的事情重新排序,會厘清自己的生活目標,讓它驅(qū)動那些可能還屬于你的日子。在平常忙忙碌碌的日常生活中,你很難靜下心來去思考這些重要而不緊急的問題,而寫遺囑給你創(chuàng)造了機會。從這個意義上說,遺囑也是一個成長的工具啊。
遺囑應該什么時候?qū)??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在西方,一些身份比較重要或特別的人,會在很年輕的時候就寫好遺囑。比如英國王妃戴安娜,就在32歲時立了遺囑。36歲時她遭遇車禍突然亡故,那時她的兩個兒子還小。據(jù)說后來兩位王子結(jié)婚時,王妃戴的首飾都是戴安娜留下的,因為她在遺囑中明確說明了自己的首飾一分為二,送給兩位王子未來的妻子。
我是51歲寫的遺囑。那年我的大學好友得癌癥去世了。后來因為電腦硬盤崩潰,這份遺囑消失了。2010年初,在經(jīng)歷了一次手術(shù),醫(yī)生給了我一個表達曖昧的診斷后,我決定再寫一次遺囑。之后這些年,每到過生日,我都會把遺囑改一遍,每次都是一番自我審視,一場自我對話,一次關(guān)于我是誰、我往哪里去的思考。寫遺囑讓我深切地感受到為什么奧古斯都說“唯有面對死亡之時,一個人的自我才真正誕生”。
第三份文件:生前契約。生前契約就是一份關(guān)于怎么處理“后事”的約定和合同,是和專門的商業(yè)機構(gòu)簽訂的。
生前契約還是一件新鮮事,因為以前一個人去世后,即使沒有親人,也有家族或組織代為辦理后事??墒请S著市場化、都市化、全球化,兒孫們的腳步越走越遠,奔喪的路有時候真是千里萬里,碰上疫情還不一定能趕回來。另一個趨勢是,在中國,除非你是重要的政治人物,現(xiàn)在“組織上”也不再過多參與喪事。何況,“殯”與“葬”涉及諸多具體事宜,既有規(guī)格之分,還有審美之別,到底該怎么辦,到底由誰說了算?
正是這些不確定性,讓一些老人家決定“我的喪事我做主”,把后事托付給相關(guān)的服務機構(gòu),比如選什么樣的壽衣和骨灰盒、是否進行遺體告別、舉辦什么樣的悼念儀式、儀式上播放什么音樂、掛什么樣的照片、在哪里以怎樣的形式安葬、是否要捐獻遺體和器官、墓碑上要寫什么等等,全都“打包”到合同中,委托機構(gòu)在自己去世后辦理。這就是所謂的生前契約。
好了,如果你想善終,就先準備好這三份文件吧。從事生死學研究與教育的何仁富教授說:“在死亡準備的路上,生前預囑、生前遺囑、生前契約,這三‘約’都極為重要,分別解決死前的醫(yī)護問題、死后的財產(chǎn)問題、死后的安葬問題。這樣,人就可以死得放心了。以死觀生,向死而生。死得放心,才可以活得豁達愉悅!”
哈,死得放心,活得豁達愉悅,到了一定年齡后,是不是可以把它當成人生新追求呢?
(責任編輯:龐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