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

蒼耳的童年

小時候知道那種果實(shí)長滿刺的植物的名字叫蒼耳。山坡上長滿翠綠的蒼耳，渾身是刺，遍身是寶。當(dāng)整個植株掛滿鈴鐺一般的蒼耳，在風(fēng)中搖曳的時候，夏天的風(fēng)就開始有了令人刺痛的酷熱。

小時候我就覺得，這種名叫蒼耳的植物，它擁有無數(shù)又尖又長的耳朵，肯定能聽見大地的呼吸，能聽見風(fēng)聲雨聲，也能聽見萬物的對話。

我對蒼耳有著無限的敬意。在麻地灣，所有的植物有名有姓，所有的植物都各懷絕技。尤其是蒼耳，它的絕技——渾身是刺，這一點(diǎn)讓大伙兒過目難忘。我對它也有恨意。在麻地灣，除了木耳名副其實(shí)，蒼耳這個名字一點(diǎn)也不符合“耳朵”的特征。再加上我雙耳失聰，就認(rèn)為這種植物應(yīng)該和大部分動植物一樣，要么沒有耳朵，要么有兩只耳朵，但它偏偏渾身都是耳朵。

我對蒼耳最深的記憶，是來自伙伴間的“槍戰(zhàn)”游戲。我們分為兩組，書包或者口袋里裝滿了蒼耳，然后以蒼耳為子彈，往對方身上擲。游戲結(jié)束，有不少伙伴變成了“小刺猬”，全身上下都是蒼耳。為了避免被父母揍，我們相互幫忙清理身上的蒼耳，最難清理的就是頭發(fā)上的，老半天也摘不下來，有時還不得不把實(shí)在拆不開的頭發(fā)剪掉。盡管粘在身上是災(zāi)難，但我覺得，蒼耳長在我們身上，就像我們從人類變成植物一般。

蒼耳除了喜歡附在人身上，還常常趴在村里的牛、羊、貓、狗身上四處跑。有時家里的花貓偷偷鉆進(jìn)我的被窩，身上的硬刺碰到我的皮膚的時候，我差點(diǎn)兒驚得跳起來，我還以為花貓長了刺，摸了半天才發(fā)現(xiàn)是蒼耳。蒼耳依靠人與動物進(jìn)行旅行，依靠自然界的風(fēng)雨滋潤，在麻地灣遍地扎根。一年四季，村路上、水溝旁、荒野中和田地里從不缺蒼耳的身影。

記憶中，蒼耳還是一味中藥。兒時為了掙學(xué)費(fèi)和買零食的錢，每到秋天，我們都會三五成群，相約到賽鶴嶺上去摘蒼耳，摘下來的蒼耳果實(shí)，曬干之后拿到鎮(zhèn)上賣。為了提高我們采摘蒼耳的積極性，年長一點(diǎn)的哥哥說：我們來比賽吧，誰在天黑之前把麻袋摘滿，誰就可以當(dāng)我們的隊長。摘蒼耳的伙伴們一個個眼睛瞪得大大的，手似風(fēng)火輪一般在蒼耳枝干上掃來掃去，摘蒼耳的手雖然被扎得讓人不忍直視，但我們都樂此不疲。盡管結(jié)局往往是，天都黑了，可誰都還沒把麻袋裝滿。

我們唱著順口溜，歡聲笑語在賽鶴嶺上空，在大山深處飄蕩。大伙兒忘記了疲憊，忘記了贏輸，甚至忘記了回家的路。

有一年初秋，我得了很嚴(yán)重的濕疹，脖子以下，肚子以上，全起了水皰，到處都是紅疙瘩，痛癢難忍，打針吃藥都不管用。我一度以為自己得了很嚴(yán)重的病，每天晚上躲在被子里哭。再加上晚上悶熱，不敢翻身的我無法安睡。那段時間，是我童年時期頗為艱難的一段日子。后來母親不知從哪兒聽來的偏方，摘了蒼耳果實(shí)，煎水往我身上敷涂。與此同時，母親還用蒼耳葉子熬水給我喝。雖然敷在身上奇癢難忍，蒼耳水也難以下咽，但效果還不錯，不到一個禮拜，濕疹就奇跡般地消失了。

自從有了這次經(jīng)歷后，我對蒼耳再也生不出厭惡來了，我第一次知道，世間萬物都有自己的價值，蒼耳有自己的價值，哪怕是無人在意的狗尾草，它也有它的價值。我選擇了與蒼耳和平共處，選擇了做它的朋友。即使后來有很多伙伴喊我加入打“槍戰(zhàn)”、采摘蒼耳的隊伍，我也沒有了往日的積極與興趣。

與其說是我的童年，不如說是有蒼耳的童年。我在長滿刺的蒼耳身上，學(xué)會了自愈和長大。

九眼荷塘

打記事起，稻田就像一幅畫卷似的，從家門口綿延開去。與稻田一起綿延十里的，還有那被村里人戲稱為“九眼龍”的荷塘。

一到夏天，“九眼龍”荷塘里的荷葉“無窮碧”，嬌艷的荷花，亭亭玉立于烈日下，清香裊裊，十里不絕，惹得周圍幾十里的人都來賞荷。荷葉蕩漾起層層波紋，露珠在荷葉上晃動，宛如淘氣的娃娃，借著荷葉這個舞臺在風(fēng)中嬉戲，不斷地在綠浪中翻滾、玩耍。一條從長江上游“跑”下來的金錢河，從家家戶戶門前的荷塘穿過，送來綠意與旺氣，河兩岸人來人往，川流不息。

每到夏末初秋時節(jié)，鄉(xiāng)里村里最熱鬧的，便是挖蓮藕。

家鄉(xiāng)的荷，品種很多，最有名的要數(shù)那九眼蓮。九眼蓮以藕的內(nèi)部有九個孔眼而聞名，古書上說它“節(jié)長尺半，潔白如玉，胖若兒腿，手感沉實(shí)，切開九眼，薄如紙翼，生吃熟食，入口無絲，脆嫩香甜，鮮美爽口”。聽村里的老人說，九眼蓮在過去是歷朝達(dá)官貴人進(jìn)獻(xiàn)皇宮的貢品，是家家戶戶招待貴賓的美食佳品。

兒時，奶奶最拿手的就是蓮藕蒸飯，里面會放一些紅棗、蜂蜜、花生，夏天解暑下火，秋天清爽可口。每次我不開心的時候，奶奶就用蓮藕蒸飯哄我，并給我唱我長大了才明白的《江南》：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后來我才知道，這是大字不識的奶奶跟從事教育工作的爺爺學(xué)的，奶奶將它理解成了一首情歌。奶奶還說，這是她現(xiàn)在唯一記得的一首詩了，每次奶奶唱這首采蓮曲，臉上總是泛著紅暈。難怪每次奶奶做的蓮藕蒸飯，都帶著甜甜的清香。

吃完奶奶的蓮藕蒸飯，煩惱就成了過眼云煙，我歡快地背著魚簍去村口放水。在稻田旁的水渠里，在荷塘邊，我和伙伴們摘了荷葉戴在頭上，挖出一根細(xì)嫩的蓮藕清根，用它引誘蜻蜓、青蛙、黃鱔、小黃魚，還有難得一見的甲魚。為了捉到它們，我和伙伴們把荷葉的頂部挖了個大洞，做成綠色的帽子和披肩，偽裝成荷葉的模樣，以荷塘里的荷葉、荷花和水草作掩護(hù)，穿梭在其中。我們以一步一張望的身姿，小心翼翼地前進(jìn)著，生怕踩疼了腳下的這片土地。稻田周圍的稻草人，也加入了我們的隊伍之中，它在風(fēng)中翻轉(zhuǎn)著身子，揮舞手臂，猶如一位開路先鋒。水鳥瞧見我們這些“荷葉兵”的動靜，也靜悄悄地躲進(jìn)稻田深處去了。 “水淺王八多”，越是淺水灘的地方，越容易抓住甲魚和小黃魚。我們分工明確：有的人負(fù)責(zé)趴在荷塘沒過腳趾的水里潛伏，有的人負(fù)責(zé)拿著漁網(wǎng)躲在河堤后面等待潛伏組的手勢，有的人負(fù)責(zé)在荷塘附近站崗放哨，以防不明所以的人闖入我們的地盤……很多時候我們一無所獲，但我們依舊樂此不疲日復(fù)一日地做著這些事情。一無所獲的日子，我們提前說好了第二天的分工和回家如何避免被挨打的借口。我們灰頭灰臉地披著月光偷偷溜進(jìn)家門，在爸媽的責(zé)怪聲中，匆匆吃了晚飯，匆匆鉆進(jìn)被窩，進(jìn)入了夜間與魚鱉繼續(xù)戰(zhàn)斗的夢鄉(xiāng)。

童年所做的所有糟蹋荷塘的事，比如在蓮池里游泳、偷吃蓮蓬；在池塘邊捉黑水雞、白頭鵯、池鷺、灰鹡鸰、？？；戴著荷葉埋伏在池塘里，和小伙伴們玩游戲，采摘荷葉當(dāng)頭盔……在我看來既難忘又遺憾。眼前的荷塘，隨著時代與村莊的發(fā)展，漸漸被村里人遺忘了。十里荷塘的景致不復(fù)存在，它像蒸發(fā)了一樣，和稻田攜手去了遙遠(yuǎn)的南方和水草豐茂的地方，去了一個我們誰也找不到它們的植物王國。

我時常在夢中遇見波光粼粼的荷塘。夢見那個夜晚，我打著手電筒，在荷田間穿梭。我一會兒變成夜間的蜻蜓，一會兒變成點(diǎn)燈的螢火蟲，一會兒化作露珠，躲在蓮蓬的縫隙里，整個身子跟隨著那場夢，消失了。

皂莢樹

是一把參天的綠色大傘，大傘上掛滿了長耳狀的紫黑色鈴鐺，四通八達(dá)的枝干上爬滿了棕紫色的皂莢刺；是兒時經(jīng)常唱的童謠——皂角皂角生怪刺/刺鬼刺妖鎮(zhèn)宅子/皂角皂角結(jié)皂角/洗頭洗衣吹泡泡；是耳畔傳來一陣陣動聽的“萬戶搗衣聲”……將皂莢樹從我兒時的記憶中抖了出來。

整個麻地灣，只有我家門前有一棵參天的皂莢樹。皂莢樹依著小溪生長，小溪從秦嶺高山上流淌下來，途經(jīng)森林、草地和稻田，最終投入金錢河的懷抱。打記事起，這棵皂莢樹就在門前了，后來它越長越茂盛，成為村里一道獨(dú)特的風(fēng)景。

皂莢樹上那一串串的皂角，像條狀鈴鐺，也像小小的鐮刀，成熟的皂角比大人的手掌還長。皂莢樹有許多分枝，渾身的刺呈圓錐形，尖端的刺既鋒利又堅硬，那些刺在春天的時候是青綠的，到了夏天會逐漸變成紫黑色，秋天會長成黑褐色……它們張牙舞爪地伏在樹干上，像是專門為皂莢樹打造的防護(hù)衣，小孩們很難順利爬上去。但我家的雞不怕它們，一年四季飛到樹上歇息、打鳴、捉蟲子。夏天的知了也不怕它們，趴在樹上吮吸露珠，自鳴自唱。偶爾還會有喜鵲、信天翁、百靈鳥、夜鶯和貓頭鷹在樹上安家。

每當(dāng)天氣好的時候，母親就將臟了的衣服泡在溪水里，從皂莢樹下?lián)鞄讐K皂角，將它搗碎后丟進(jìn)木盆里，用來搓洗衣服。母親一邊唱著歌謠，一邊用搗衣棍搗衣服，泡好的衣物不一會兒就洗干凈了，曬干的衣服上散發(fā)著淡淡的清香，還有植物身上獨(dú)特的香氣。皂角除了洗衣服，還能洗頭。在那個物質(zhì)匱乏、崇尚節(jié)儉的年代，家門口擁有一棵皂莢樹是令全村人羨慕的事，更何況它已經(jīng)長成了參天大樹，這已經(jīng)是村里為數(shù)不多的景觀了。

母親喜歡在樹下乘涼、納鞋、憧憬秋收，而我和姐姐喜歡在樹下做游戲和寫作業(yè)。春夏之交，皂莢樹會開出黃白色的小花，讓整個院子都沉浸在花香中。一朵朵小花落在我的本子上，時常讓正在寫作業(yè)的我走神。夏天只有皂莢樹下涼爽，它如傘似蓋的綠蔭，成了我們?nèi)?，還有家里的雞、貓、狗歇息的天堂，成了鳥雀和蟲子們的避難所。微風(fēng)吹拂，無數(shù)皂角如鈴鐺一般，發(fā)出銀鈴般的笑聲。那聲音也如搖籃曲一般，在無數(shù)個夜晚，伴隨著奶奶搖蒲扇和講故事的聲音，將我和姐姐哄入甜甜的夢鄉(xiāng)。

盛夏刮風(fēng)下雨的時候，樹上會掉下一些皂莢來，我和姐姐總是把它撿起來放在籃子里曬干。有時母親還會拿上梯子和鐮刀，把完整的皂莢刺和皂角割下來，拿到鎮(zhèn)子上賣。皂莢刺賣給中藥鋪，皂角賣給集市上的人。賣了的錢，除了給我和姐姐買文具，大多都用來補(bǔ)貼家用了。

皂莢樹渾身都是寶：皂莢刺可以當(dāng)特大號的皂針，掛在柵欄處防賊，還可以用來掛柿子制作柿子餅；也有人將皂角和皂莢刺掛在屋檐下辟邪的——麻地灣的人認(rèn)為皂角和皂莢刺有辟邪、聚氣、祛病、鎮(zhèn)宅的作用，民間也有人稱皂莢樹為“將軍樹”。長大讀書后我才知道，在中醫(yī)藥典中，皂莢刺被叫作天丁，是解毒、消腫、排膿的良藥。打我記事起，常常遇到有腿腳不便或者身上長了膿包的人從很遠(yuǎn)的賽鶴嶺上走下來，只為了摘一些皂莢刺治病。奶奶和母親總是很慷慨地把先前已經(jīng)曬好的皂莢刺送給他們。

秋天是皂角豐收的季節(jié)，我們?nèi)胰她R上陣，把所有的皂角摘下曬干，夠我們洗頭洗衣用上一年了；而皂莢刺，我們摘一些送人，再留一些自用。有的年份，皂莢樹也會為我結(jié)出一個巨大的驚喜——長出二十多厘米長的“皂角王”?！霸斫峭酢睕]有懸念地成了我的玩具，成了我手中的“寶劍”。秋天似乎是皂莢樹開始與大地、與整個麻地灣告別的季節(jié)，皂角基本掉完，它就閉上雙眼，開始休眠。除了落葉飄飄，除了炊煙裊裊，除了家雞依舊在樹干上打鳴，房門前的皂莢樹再無春夏時樹影斑駁的生機(jī)。

我至今還記得兒時常常吟誦的童謠。每當(dāng)唱起它，總有很多鈴鐺般的鄉(xiāng)愁，在我眼前隨風(fēng)搖曳。

后花園

奶奶的園地總是不倫不類。在萬物荒蕪的時候，又令我莫名落淚。

實(shí)際上是奶奶在屋后開辟的一塊土地，我只不過瞞著奶奶將它霸占到我的筆下罷了。它不僅僅是一座令蜂蝶神往的花園、菜園、果園、動物園、野草園，靠近一點(diǎn)的竹園全部都集中在那一片兒，形成花海，也令村里的小伙伴念想不已?；ê５奈恢门c顏色在周圍比較顯眼一些，占據(jù)了整個園子的一半?；▓@是奶奶的最愛，其次才是瓜果園。

園地內(nèi)外總有取之不盡的樂趣?；▓@周圍野生滋長的竹葉、雜草、荊棘等，奶奶經(jīng)?？车艉芏?，隨手扔在水溝里，它們經(jīng)常被我和小伙伴們當(dāng)做蓋草房子的材料。草房子蓋好了，奶奶也會加入我們的行列，編了很大的一個花圈，搭在門額，草房子一下子變成了花房子。

隨著季節(jié)的不同，奶奶會種不同的花，并將這些成熟的花采摘下來，拿到鎮(zhèn)上賣掉，或者送給鄰里愛花的女孩子。常見的只有鄉(xiāng)下才會見到的麻稈花，粉紅的花瓣十分普遍，大紅、白、紫、黃、黑的麻稈花花瓣在鄉(xiāng)下是稀有品種。再一些是月季、太陽花、蘭花、野百合和黃菊，還有很多我叫不上名字的。果園里的梨花、蘋果花、杏花和櫻花，爭先恐后地和那些草本植物爭艷，有時菜園里的油菜花、蔥花和瓜蔓也會開出嬌滴滴的苞蕾，這個時候花園就成了全村最美麗的花園，惹得鄰村的親朋好友走了不少山路鉆進(jìn)園子里探看。奶奶總是遞上輕盈盈的笑聲，笑迎四方村客。他們不會空手而歸，善心的奶奶會送他們各種各樣的東西，比如花種，或者去年曬干收藏的花粉、花瓣以及花菜、槐花?？粗@些大人從花園進(jìn)進(jìn)出出，我總躲在地里生悶氣。

常看見很多男孩子到奶奶的地里摘月季，然后偷偷送給自己喜歡的人，奶奶很大方地多送一些給他們，給不給錢奶奶都會樂呵呵地看著他們得意地溜走。奶奶不但有種花的手藝，還有包扎花籃的手藝，做各種摻著花朵的美食。她從草地里找來一些枝條和藤蔓，將這些花編起來，編成花籃、花圈與花環(huán)。也有人找來買菊花，奶奶說菊花曬干了往茶杯里倒一些蜂蜜可以泡茶喝。我喜歡喝奶奶曬制的菊花茶，里面洋溢著淡淡的甜蜜的味道。一年四季，因為這座花園，我嘗到很多從奶奶手里變出來的與花有關(guān)的美食。尤其是春夏季節(jié)，每天醒來，我的書包里總是裝著熱騰騰的槐花餅、花生餅，我一度認(rèn)為，我的奶奶是世界上最好的奶奶。

有時我太淘氣了，總受到其他小伙伴的迷惑，跟隨他們捉蜂蝶、螞蚱、花姑娘，糟蹋了不少園子里的花與瓜果，每次做完壞事之后心里特別后悔，天黑了也不敢回家。直到奶奶滿村子找我，我才不情愿地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奶奶每次都將所有的不滿與怒氣，撒向自己，或者撒向腳下的石頭。有一次我拉著奶奶的手摸到了她手心上的淚花，我就發(fā)誓再也不傷害那座花園，再也不惹奶奶生氣了。

與奶奶一起成為花園里的主人的那一天，是我真正長大的時候。自那以后我變成了奶奶的小幫手，在園子里澆花鋤草，放學(xué)的時候自覺背著竹簍去拾糞。這段當(dāng)花童的美好經(jīng)歷，使我明白奶奶為何熱愛花園，以及花園里諸多的秘密。有時，我也會趁奶奶不在，偷一些花種子埋在地里，學(xué)著奶奶的樣子，給它們澆水施肥。盡管我種的花大多都沒有長出來，但是我對花草萬物的憫惜、熱愛，就是從這個時候培養(yǎng)起來的。

有了對花草世界的無限熱愛，我真正地從破壞王變成了護(hù)花使者。

夏秋之際，奶奶總是拉著我去園子里找一塊干凈的草地，鋪一張涼席，讓我給她做伴。奶奶說她很膽小，村子里經(jīng)常有狼出沒。我像個男子漢一樣，在園子里緊挨著奶奶看天，看天上漂移的云朵。奶奶總開玩笑，愛花的男孩桃花運(yùn)不會太差，長大了肯定會娶一個很漂亮的姑娘。我在夢里枕著這句話總是笑得牙齒咯咯響。奶奶這個時候會給我講我從沒聽過的故事：在這個世界上，花有花仙子，草有草仙子，她之所以愛花愛草，是因為希望那些仙子們能夠給生活帶來甘甜。

秋天悄然降臨，奶奶就開始傷感起來，花瓣一輪一輪地落入泥土，草木弱不禁風(fēng)，一夜之間就奄奄一息了，最后變成和泥土一樣的顏色，奶奶的眼淚也一滴一滴像珍珠一樣鑲在花瓣上，最后眼淚也變成和花瓣一樣的精靈。為了不使奶奶難過，我開始幫她收集很多可以吃的花瓣與成熟的花種，安慰她明年春天花仙子還會回到花園的。

這片如童話般的園地，好景并不長久。

三年后，奶奶因病離開了人世?；▓@也日漸荒蕪，野草叢生，生機(jī)全無。雖然我也有繼承與打理這座花園的想法，但能力有限，總是無法將那些奄奄一息、青黃不接的名貴花草救過來。我在春天種下的花種，因為不熟悉它們的習(xí)性，不是剛開出花就夭折了就是被風(fēng)雨給蹂躪了，讓我不知所措。母親多次嫌我在地里無所事事，并說愛花愛草不應(yīng)是男孩子做的事，我只好作罷。

至今我依然保存著奶奶在花園里勞作、編花籃、采花瓣的照片。奶奶走后，花園經(jīng)過母親半個月的改造，變成菜園、果園以及阡陌小路，有的地面也被改造成了坊堤，很難再從園子里找出一朵像樣的花兒了，從前像精靈一般的蜂蝶與鳥雀也不見了蹤跡，我和奶奶一起完成的草房子也被母親焚燒了。

鳥語花香的后花園從此退出了歷史。這也宣告，我快樂的童年時光也自此結(jié)束。不久后，在母親的強(qiáng)迫下，我不得不背上書包，去村里的學(xué)校讀書。

花海蕩漾的園地，或許是跟隨奶奶到另一個世界的樂園里去了。

責(zé)任編輯 李知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