闞瑩瑩
他們頭頂沒有故宮博物院的光環(huán),卻從事著同一份“神秘”的職業(yè)。這群修復師中有從業(yè)三十余年的老師傅,也有剛入行三年的年輕學徒。從幕后走到臺前,他們體會著各自不同的修復人生
去年年初,一部紀錄片《我在故宮修文物》徹底讓文物修復師這一冷僻行業(yè)的從業(yè)者們體驗了一把當“網(wǎng)紅”的滋味。
而在成都這個歷史文化悠久、珍稀文物頗多的城市里,也有這樣一群文物修復師。他們頭頂沒有故宮博物院的光環(huán),卻從事著同一份“神秘”的職業(yè)。這群修復師中有從業(yè)三十余年的老師傅,也有剛入行三年的年輕學徒。從幕后走到臺前,他們有著各自不同的修復人生。
耐心的考驗
冬日的成都偶有幾日太陽,位于成都浣花溪公園旁的四川博物院里,游客便多了起來。與熱鬧的展覽館不同,博物院旁邊一棟隱秘的三層小樓顯得有些許“冷清”,這里就是四川博物院文物保護修復中心,也是瓷器修復師曹元元工作的地方。
留著俏皮的蘑菇頭,臉上架著一副大大的圓框眼睛,嬌小的身材被裹在寬大的白色工作服中,顯得有些不太合身——這與我想象中老成持重的修復師形象差別還蠻大。但是曹元元工作服上布滿的顏料被清洗后的痕跡,以及碩大的辦公室中一排整齊擺放的瓷器提醒著我,眼前這位可愛女生就是一位瓷器修復師。
說起為什么進了這行,曹元元的父親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父親是資深的文物發(fā)燒友,曹元元從小在他的耳濡目染下,對文物也產(chǎn)生了極大的興趣。于是,高考時,作為美術生的她便選擇了文物修復專業(yè)的陶瓷修復方向。“選這個專業(yè)的人很少,我們班當時一共就15個人,加上隔壁書畫修復班的,整個專業(yè)一共30個人?!?/p>
畢業(yè)后,曹元元考進了四川博物院的文保中心,正式成為一名瓷器修復師。在文保中心工作的三年中,曹元元跟隨師傅已經(jīng)修復了大大小小數(shù)不清的文物,其中最讓她滿意的是一件宋代龍泉窯的青瓷五管瓶。
“瓷器修復工作不只是將破碎的瓷器復原,也包括將曾經(jīng)被修復過的瓷器進行新一輪的修復?!边@件宋代龍泉窯青瓷五管瓶的修復就是屬于后者這種情況。
五管瓶剛送到文保中心的時候,已經(jīng)嚴重破碎,五個管體從根部斷裂。曹元元把修復過的瓷器進行拆分、清洗,再預拼成原型,隨后進行重新黏結,再到最后用試驗過上百次,才調制成與五管瓶顏色無差的顏料進行上色,前后加起來,修復這件青瓷五管瓶一共花費了曹元元近半年的時間。
“修復一件破碎的瓷器并不是個一次性結束的工作,隨著一些修復技術的改善,可能需要用最新的技術對原先修復過的瓷器進行再一次重修。不管是哪一次修復,最重要的就是要做到不能對瓷器本身造成任何損害甚至是絲毫改變。修復開始時,文物拆分后必須得保證讓它回復到最初破損的狀態(tài)。修復完成后,也必須要保證下一位修復師依舊能夠做到將其復原到最初破損狀態(tài)?!痹诓茉磥?,修復一件瓷器最大的意義就是暫時還原它的美術價值和歷史價值,而不對文物本身產(chǎn)生任何本質上的改變。
“神秘”是旁人對這個職業(yè)最普遍的理解,但修復師們并不是“老古董”,而是性格各異?!案舯谀莻€小帥哥還經(jīng)常去夜店,喜歡玩網(wǎng)游,業(yè)余生活特別豐富,但是大家的工作和生活都會分得特別清楚,畢竟這是一個決不允許你出錯的行業(yè)。”曹元元笑著說。
決不允許出錯的行業(yè)
相較于一樓的瓷器修復室,文保中心二樓的書畫裝裱室則顯得有些擁擠。不足一百平方米的裝裱室內放著兩排長桌,上面鋪著不少正在修復中的書畫。書畫修復師杜少飛和老師傅文金梁正在給一幅字畫拓片托畫心。
文金梁入書畫修復這行已有二十多年,六年前進入文保中心工作。沒有專門的辦公室,修復師們工作和休息都在一個房間里,并且是七八個人共用,坐著站著都得接觸書畫。幾米長的拓片鋪在長桌上,兩人合作,一人用排刷蘸上特制的糨糊均勻地刷在拓片上,一人用紙吸干多余的水分,反復多次,目的是對整個拓片進行加固以及保護。整個過程中,兩人并無多余的交流,一個眼神或者手勢,對方就能明白接下來要做什么?!耙粡埻仄迯拖聛?,需要花費一個多月的時間。”杜少飛介紹道。
與修復室中其他同齡的修復師相比,學畫畫出身的杜少飛顯得有些“與眾不同”,說起話來不急不躁,沉穩(wěn)得像是一個工作了幾十年的老師傅。問起這行對他最大的改變是什么,杜少飛靦腆一笑,“這行做久了,性子早就給磨沒了?!痹诙派亠w的朋友圈中,沒有任何有關于生活的記錄,全是各種有關書畫文物文章的分享。
在文物修復這行,手藝的傳承基本靠師徒的形式。作為老師傅,文金梁曾經(jīng)收過一些徒弟,但如今留在文保中心的只剩下兩個?!皩W這門手藝需要很強的責任心,很多人都是因為這個原因待不下去。如果把人家的畫給修復壞了,你得負責?!?/p>
責任心,這是工作在這里的修復師最常提到的一個詞。
文金梁也在外面的一些書畫作坊工作過,在他看來,現(xiàn)在外面有些書畫作坊雖然也會做一些書畫修復,但是這些作坊往往不會對書畫文物負責。“外面的作坊很多用機裱,用的都是化學膠水,雖然方便,但這對書畫文物來說是不可逆的。在這里,我們用的都是糨糊,全程都是手工操作,這對文物來是沒有傷害的?!?/p>
說到這里,文金梁講起進入這行后聽過的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坝袀€同行,以前在外面開了一個作坊,要給客戶揭畫心,這是一個最需要耐心的過程,結果發(fā)現(xiàn)揭不了,一下就把別人的畫給揉了?!痹谖慕鹆嚎磥恚之嫷男悦谟诮?,修復師用鑷子揭去畫心的背紙時,可以用如履薄冰來形容,稍不注意就會破損,“對文物要永懷敬畏之心,性子急的人和沒有強烈責任心的人進不了這行的門。”
2015年,曹元元跟隨師傅衛(wèi)國幫助合江縣漢代畫像石棺博物館修復了一具破壞程度十分嚴重的漢代陶棺。近兩千年前的陶棺,出土后大部分都成了碎片,師傅帶領著曹元元以及其他修復師,從1200塊雜亂無序的碎片中找出其中的200塊拼成一具完整的陶棺,最小的碎片僅兩三厘米。其中光是分揀碎片就花費了三四個月的時間,有時候一天也找不出一塊需要的碎片。
“剛開始的時候,每修復好一件文物,都會特別有成就感。慢慢地,你會覺得這不僅僅是一件有成就感的事情,也是自己真正地對一件文物負責,盡到自己的一份力量。這是我很久以后才體會到的感受?!辈茉f。
沒有金剛鉆,別攬瓷器活
自從《我在故宮修文物》火了之后,曹元元和同事們都發(fā)現(xiàn),不少人開始關注這個行業(yè),這其中有不少向他們打聽自己能否進這行。在曹元元看來,并不是所有人都適合進這行的,“其實修復工作并不是他們想象中的樣子。你要對這方面有悟性和文物保護的意識?!?/p>
而選擇什么樣的人進入這行,曹元元有自己的看法?!安┪镳^招聘修復師一般會選擇招考的形式,但是并不會對專業(yè)有特殊的限制,這就會導致一些問題。一些考試成績好卻不適合這行的人也許會考進來。讓不適合的人進這行,對于文物保護來講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沒有金剛鉆,別攬瓷器活”,這句話是瓷器修復師最真實的寫照。
然而,即使文物修復師正在逐漸被大眾所了解,這一行仍然存在著從業(yè)人員少、重視不足、不被認可的尷尬局面。
據(jù)統(tǒng)計,目前中國從事文物保護、修復專業(yè)的技術人員為2000多人。而截止到2005年,國家登記在冊的文物總數(shù)就已經(jīng)達到1200多萬件。2002年至2005年,在全國組織開展的館藏文物腐蝕損失調查顯示,全國共有50.66%的館藏文物存在不同程度的腐蝕損害。修復師明顯短缺,究其原因諸多,其中一條就是對文物修復師的培養(yǎng)重視不足。
就四川省來講,據(jù)媒體報道,全省館藏文物大約150萬件套,粗略估計,40%以上的文物都有病害,需要保護或修復。而全省從事文物修復工作的只有七八十人,能夠獨當一面的大師更是鳳毛麟角。
文金梁也認為,很多年輕人在這行待不下去,原因之一就是社會對修復師這一職業(yè)缺乏重視:“修復文物是一個耗時長、回報低的工作,要不是有很大的興趣,在這行可能是做不長久的。”
而在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文物修復師的地位很高。以北京為例,當時建了十大博物館,大量文物需要修復,手藝精湛的修復人員都集中在各博物館,故宮從上海請來的裱畫師傅的工資,甚至是院長的兩倍。而時下,在文物局體系中,文物修復師仍沒有歸入國家職業(yè)標準中。中國文化遺產(chǎn)研究院文物修復與培訓中心主任詹長法在介紹自己的身份時,通常說自己是研究員,而回避自己修復師的身份,“說修復師我都感覺到?jīng)]面子”。
然而這些紛擾似乎并沒有對曹元元和同事們有太大的影響。在杜少飛心里,雖然有時候感覺很枯燥,但是這行帶給他更多的是無窮無盡的挑戰(zhàn)與知識。他們依舊從事著這份“神秘而辛苦”的工作,修復人生還看不到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