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九州
自2023年10月新一輪巴以沖突爆發(fā)至今,國際社會高度關注其發(fā)展態(tài)勢。截至12月15日,本輪巴以沖突已造成雙方超兩萬人死亡,加沙地帶超五萬人受傷,其中包括大量婦女和兒童。作為唯一與加沙地帶接壤的阿拉伯國家,埃及被認為是解決問題的關鍵。埃及政府也的確在本輪巴以沖突中扮演著重要角色,例如,同意開放通往加沙地帶的拉法口岸用于人道主義援助物資運輸;與卡塔爾、美國一起斡旋并促成以色列與巴勒斯坦伊斯蘭抵抗運動(哈馬斯)在11月24日至12月1日期間臨時?;鸩⒔粨Q人質等。然而,埃及依然沒有接收加沙民眾進入其境內的計劃,也正努力避免再次被卷入巴以沖突。
在歷史上,埃及曾長期統治加沙地帶,也曾多次參與阿以戰(zhàn)爭。因此,埃及與加沙擁有密切聯系。事實上,在2007年哈馬斯控制加沙地帶后,埃及一直維持著與哈馬斯的聯系,即使在穆斯林兄弟會(穆兄會)于2013年被埃及軍方推翻后,埃及情報機構也仍與哈馬斯保持著溝通渠道,這使得埃及在歷次巴勒斯坦內部各派談判和巴以談判中都發(fā)揮了居中協調的作用。與此同時,埃及也同以色列存在政策默契:一方面力求控制以哈馬斯為首的加沙政治伊斯蘭武裝力量帶來的安全威脅;另一方面試圖通過輸送經濟利益穩(wěn)定加沙局勢。除作為向加沙運輸物資的門戶外,埃及還直接參與了加沙重建進程。在本輪沖突爆發(fā)前,埃及政府計劃撥款五億美元在加沙建設基礎設施,其中部分項目已完成。
2023年10月25日,埃及總統塞西同到訪的法國總統馬克龍舉行聯合新聞發(fā)布會。
由于歷史聯系和地理優(yōu)勢,埃及作為巴以問題的安全閥門和關鍵協調人的角色并未被其他地區(qū)力量完全取代。然而,近年來,隨著美國通過《亞伯拉罕協議》促進以色列與阿聯酋、巴林等阿拉伯國家關系實現正?;鸵詥栴}逐漸被邊緣化。在“阿以和解”的大背景下,國際社會普遍認為巴以問題將被“溫和解決”,雙方爆發(fā)大規(guī)模沖突的可能性直線下降。對埃及而言,近些年,美國和以色列的注意力正轉向阿拉伯世界東部的海灣地區(qū)。在政治和文化上,海灣阿拉伯國家可能成為以色列與阿拉伯國家和解的新典范;在地緣和經濟上,美國也試圖將印度、希臘等域外盟友與以色列、海灣阿拉伯國家等域內盟友用新的合作倡議連成一片,如“中東四邊機制”(I2U2)與印度—中東—歐洲經濟走廊(IMEC)等。這些新情況都令埃及深感自身傳統作用與地位的衰落。
本輪巴以沖突的爆發(fā)無疑讓世界重新認識了埃及的重要性——它是國際社會對加沙實施人道主義援助的唯一渠道,任何試圖解決沖突或做善后工作的方案都離不開埃及。對埃及政府而言,從道義立場為巴勒斯坦人民發(fā)聲既是對國內民意的回應,也是向世界大國宣示本國地位和立場。本輪巴以沖突爆發(fā)后,埃及政府接待了包括法國總統馬克龍和德國總理舒爾茨在內的多名外國領導人的到訪,還在10月21日主辦“開羅和平峰會”討論本輪沖突的解決方案,30多位國家元首、政府首腦、特使及聯合國等國際組織負責人參會。埃及政府還在2023年12月舉行總統大選前,在國內組織多場關于巴勒斯坦問題的抗議示威活動,這些活動無疑提高了塞西總統的聲望。12月18日,埃及國家選舉委員會宣布,塞西總統以89.6%的壓倒性得票率贏得連任。
雖然本輪巴以沖突令埃及獲得了國際政治能見度,但如何妥善處理該問題成為令埃及政府頭疼的難題。作為與加沙地帶接壤的唯一阿拉伯國家,埃及是接收和安置加沙難民的主要候選國。10月31日,有報道披露以色列情報部門計劃將230萬巴勒斯坦人從加沙地帶轉移到埃及西奈半島北部的難民營,這些難民營隨后可能成為獨立城市。雖然以色列總理辦公室稱其為“概念文件”,但以軍在事實上正以“臨時戰(zhàn)時措施”為名迫使加沙人向南轉移。埃及和巴勒斯坦政府譴責這一計劃是“大膽且不可接受的”,并稱其為以色列“以犧牲鄰國利益為代價剝奪巴勒斯坦人權利的歷史政策的延續(xù)”。出于對以色列計劃的反對及對美國等西方國家默許該計劃的擔憂,塞西總統多次在公開場合譴責在埃及重新安置難民的言論。隨著以色列對加沙地帶軍事行動的不斷推進,盡管拜登政府官員闡明了美國反對強迫巴勒斯坦人流離失所及反對以色列重新占領加沙的立場,埃及仍擔憂美國政策在未來的不確定性。
面對本國相對以色列的弱勢地位、對美國支持的依賴及國內面臨的經濟壓力,埃及設定了一個相對保守的戰(zhàn)略目標,即避免再次卷入巴以沖突,而非通過此次危機重塑自身的地區(qū)和國際地位。在埃及看來,在過去的中東戰(zhàn)爭中本國已為巴勒斯坦事業(yè)付出了高昂代價。自1982年以色列向埃及歸還西奈半島以來,埃及歷任總統都極力避免讓巴勒斯坦議題主導本國利益。在西奈半島建立巴勒斯坦人定居點或由埃及代替以色列接管加沙無疑會使埃及重回幾十年前道義與利益被綁定的狀態(tài)。埃及宣稱,以色列在加沙鏟除哈馬斯的意圖并不現實,本輪沖突結束后,埃及不會在管理加沙的安全方面發(fā)揮作用。埃及與其他阿拉伯國家也反對以色列在加沙內部建立安全緩沖區(qū)的計劃。
從當前的情況來看,以色列及其西方盟友之所以很難說服埃及參與加沙地帶的“戰(zhàn)后”安全管理,主要是因為埃及內部缺乏動力。埃及軍隊當前的首要任務是維護自身凝聚力,這種凝聚力是軍事機構穩(wěn)定與力量的關鍵特征,也是埃及地區(qū)影響力的體現。本輪巴以沖突爆發(fā)后,巴勒斯坦事業(yè)在包括埃及在內的阿拉伯與穆斯林世界民間支持率飆升。由于埃及國內輿論對以色列高度敵視,埃及軍方不太可能遠離民意公開與以色列進行安全合作;同時,哈馬斯的政治伊斯蘭背景已使親巴勒斯坦民眾在情緒上同情穆兄會,若埃及軍隊與哈馬斯交戰(zhàn),將不利于本國社會和政治穩(wěn)定。因此,為減少國內民意壓力,埃及政府將優(yōu)先考慮其領土完整和國家安全問題,而不是介入對加沙的安全管理。
由于不同意以色列對加沙地帶的未來設想,埃及正與巴勒斯坦及其他阿拉伯國家商議替代性方案。總體來看,該方案大致分為以下五部分。一是經與各方協調,巴勒斯坦建立統一領導層管理加沙和約旦河西岸地區(qū)。該領導層仍應以巴勒斯坦民族權力機構的名義運作,不能排除哈馬斯的參與,同時需獲阿拉伯國家的廣泛支持。二是國際社會應向巴勒斯坦當局提供經濟援助,以重建加沙并達成允許巴當局有效統治加沙的當地社會共識。三是根據聯合國相關決議與“兩國方案”,巴以雙方應盡快重啟和平進程并制定切實解決問題的路線圖。四是在北約、聯合國、阿拉伯國家和美國的安全保障下,巴勒斯坦應向去武裝化努力。五是包括以色列在內的地區(qū)國家,應建立維護和平、穩(wěn)定、發(fā)展的聯盟體系。從這些設想來看,埃及似乎有意復制本輪沖突爆發(fā)前自身在加沙扮演的角色,即協調巴以雙方、促成哈馬斯與巴勒斯坦民族解放運動(法塔赫)的和解、援助加沙重建進程并管控西奈半島與加沙接壤一側的邊境安全。
盡管部分埃及民眾對塞西政府處理加沙問題的保守感到失望,并呼吁永久開放拉法口岸,允許加沙人逃離沖突,但更多民眾看到的是塞西政府在監(jiān)督人道主義援助輸入加沙及斡旋沖突雙方達成臨時?;鸱矫姘l(fā)揮的作用,他們贊賞埃及政府挫敗了以色列將巴勒斯坦人驅逐到西奈半島的計劃。然而,在本輪沖突結束后,埃及民眾將再次把注意力轉移到日常生活中的嚴峻現實上,即物價飛漲、通脹高企、失業(yè)率居高不下。受全球經濟下行與烏克蘭危機影響,埃及正面臨經濟滑坡和糧食危機等現實挑戰(zhàn)。截至2022年底,埃及已背負約1600億美元債務。2023年4月,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曾預測,埃及本年度融資需求將高達國內生產總值(GDP)的35%。盡管當前巴以沖突的范圍仍主要在巴以雙方,但其外溢影響致使本就下沉的埃及經濟雪上加霜。旅游業(yè)方面,2023年10月以來,往返埃及的航空客運量同比下降25%,埃鎊對美元匯率也不斷下跌;能源方面,以色列叫停塔瑪氣田的生產使埃及天然氣進口量從每日8億立方英尺降至6.5億,顯著削弱埃及的國內供給與國際出口能力。
考慮到埃及的經濟困境,以色列及其西方盟友很可能會在沖突結束后利用投資、援助和貸款等方式鼓勵埃及在加沙問題上發(fā)揮符合他們期望的作用。該政策在特朗普于2020年大選前為討好國內保守派親以色列選民而拋出的所謂“新中東和平計劃”中已有體現。在上世紀90年代海灣戰(zhàn)爭時期,為獎勵埃及支持美國領導的聯軍,西方國家也曾減免其對IMF、世界銀行等的債務,如今西方國家很可能將效仿這一措施。事實上,歐盟已宣布計劃在未來數月內向埃及提供價值100億美元的投資,“以助其經濟免受新一輪巴以沖突和難民潮激增的影響”。IMF還考慮擴大2022年批準的向埃及提供30億美元貸款安排的金額,以助其克服經濟困境。展望未來,鑒于埃及對加沙地帶不可或缺的作用,它很可能將持續(xù)承受來自以色列和西方國家要求其采取配合行動的政治和經濟壓力,而這勢必將使地區(qū)與國際利益博弈變得更為復雜。
(作者為清華大學國際與地區(qū)研究院助理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