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小波
李立民大學畢業(yè)后參加了公務員考試,從幾百名考生中脫穎而出,考進了市委辦公室,做了一名秘書。十幾年間,他的仕途如芝麻開花,四十歲不到,便官至市委副秘書長了。
這天,李立民正在開會,辦公室的小張過來跟他耳語了幾句,他放下手中的筆,立馬起身出了會議室。
人剛出來,小張就神色緊張地說:“秘書長,那人在市委大門口坐著不走,門衛(wèi)怎么勸都不聽。他說是您的親戚,非要見您一面?!?/p>
李立民皺著眉頭說:“我爹娘早就不在世了,農村那些所謂的親戚,在我上學的時候就跟我家斷了往來,這些年他們也沒好意思麻煩過我,這是我哪門子親戚?”
小張猜測說:“不會是借口吧?有些急著辦事的人找不到渠道,會打著親戚朋友的幌子,以前發(fā)生過這樣的事兒。”
李立民贊同地點點頭,說:“讓保安告訴他,就說我調到外地了。另外表揚一下保安,并告訴他們,以后凡是打著親戚的幌子來找領導的,都要圓個謊打發(fā)走。真的領導親戚哪有找到辦公室里來的?”
不大一會兒,小張回來報告,說那人已經走了。
李立民“嗯”了一聲,嘆了口氣,不由想起了故去多年的爹娘。
那年,李立民才上初中,母親去鄉(xiāng)里趕集的途中遭遇了車禍,左腿被撞成粉碎性骨折,肇事車輛卻逃逸了。為給母親治病,父親省吃儉用四處打工,還加入了村里建筑隊。然而禍不單行,一次,父親在工地爬腳手架時,意外跌落下來,在送往醫(yī)院的途中撒手人寰。老板說,是父親操作失誤,屬人為事故,只象征性地賠了幾個月工資。
家里頂梁柱沒了,原本一貧如洗的家,日子更加難過了。親戚們一看這情形,唯恐殃及自己,像躲瘟神一樣躲著他們一家。李立民走投無路,找到班主任鄧大年,說要輟學去打工。鄧大年說啥也不同意,說李立民是棵好苗子,只要努力,將來前途不可限量,現在輟學回家,不但改變不了現狀,還讓老娘擔心。
李立民哭著執(zhí)意要退學,鄧大年就火了,不就是擔心學費問題嗎?別怕,會幫你李立民想辦法。
鄧大年當即就找了村里和鄉(xiāng)里,給李立民母子申請辦理了低保,每月還從自己微薄的代課工資里拿出幾十塊錢解決李立民的生活問題。李立民考上高中后,鄧大年又幫著去找教育局,免除了李立民三年的學雜費。就這樣,在磕磕絆絆中李立民完成了學業(yè),并考上了公務員。
記著鄧大年的好,每逢春節(jié),李立民都會寄一張賀卡給他,感謝他對自己的幫助,表達自己對老師的祝福。
想到這里,李立民猛然想起來,自己已經有三年未給鄧大年寫賀卡了,不知這位大恩人生活得咋樣了?
巧得很,沒過多久,市里統(tǒng)一安排領導干部下基層走訪慰問困難群眾,李立民正好被分到老家鄉(xiāng)鎮(zhèn)這一組,他就打算利用這個機會去拜訪恩師。
聽說李秘書長要來縣里走訪慰問,縣里主要領導不敢怠慢,全程陪同不算,電視臺報社記者及隨行人員跟了一大隊,那場面,真有衣錦還鄉(xiāng)的風光。
走訪慰問完困難群眾,李立民說自己有點兒私事處理,讓縣里領導和市里隨行人員先回去。然后,他帶著司機直奔鄧大年的老家小溝村而去。
來到小溝村,找到了鄧大年的家,李立民和司機提著禮物下了車,敲響了鄧家的大門。半天后,大門打開了,一個年輕漢子走了出來,問道:“你們找誰?”
李立民笑著回答:“我找鄧大年老師。請問鄧老師在家吧?”
漢子上下打量了李立民幾眼,冷淡地說:“你是李立民,李副秘書長吧!”
李立民一愣:“你認識我?”說著,他放下手中的禮品,忙掏煙遞給漢子。
漢子推開了李立民遞來的香煙,面無表情地說:“我可沒資格認識大領導。你們的畢業(yè)照,我爹寶貝似的保管著。特別是你,我爹最得意的學生,天天掛嘴邊跟我嘮叨。”說到這里,他的話鋒一轉,問:“聽說你進去了,啥時出來的?”
李立民也不惱火,笑著說:“你聽誰說我進去了?我這不好好的嗎!”
漢子說:“上次去市委找你,門衛(wèi)說你調到外地了———你們體制內對進去的人,不都這么說嗎?”
“上次是你去找的我?”李立民只覺臉上一陣火辣,為自己的小人之心羞愧不已。
“不是我,是我爹!”漢子不再理會李立民,自顧轉身朝院里走去。李立民更加尷尬,急忙彎腰提起禮品跟了進來。
進了堂屋,卻沒見到鄧老師。李立民急忙追問:“鄧老師呢,不在家呀?”
聽到這話,漢子的聲音哽咽起來,指著桌上一張放大的黑白照片說:“不在這里嗎?”
李立民頓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結結巴巴地說:“鄧,鄧老師去世了?他,他啥時走的?”
漢子說:“一周前。準確地說,是上次去找你回來后的第三天,他就走了。我是為了給他辦喪事請假從外地回來的。”說著,眼淚就流了下來。
李立民后悔不迭地說:“鄧老師去找我,咋說是我親戚呢?自從我去市里工作后,找我的人太多了,我哪有那么多時間接待!但要知道是鄧老師去了,我再忙也不能冷落他呀。”
“知道你忙,要不說是你的親戚能讓別人重視嗎?誰知你六親不認!”漢子氣憤地說。
“唉,我最不想見的就是我那些沒人情味的親戚??!可鄧老師是我的恩人,如果沒有他當初的無私援助,我不可能有今天!我哪能不見他呢?”李立民搖頭嘆息著。
聽了這話,漢子擦了把臉上的淚水,冷笑著說:“你還記著我爹是你的恩人?那你為什么不給他寄賀卡了?要知道,你是他這輩子最得意的學生,你給他寄的賀卡就是他最大的念想!”
聽漢子說起賀卡,李立民立刻面紅耳赤,“未參加工作前,每逢兩節(jié),我都去郵局買張賀卡寄給老師,后來考到市委辦公室,辦公室也會印制一些賀卡發(fā)給干部職工,所以就能想著給鄧老師寄賀卡的事。再后來,上面有規(guī)定不讓印制了,再加上開始流行手機微信拜年了,基本替代了賀卡。我又沒有鄧老師的電話,這事就……沒想到老師這么在意,實在是對不住他老人家了?!?/p>
“你錯了!”漢子白了李立民一眼,“其實我爹在乎的不是賀卡本身,而是你是否平安!你是我爹當代課老師那幾年教出的唯一一個有出息的大‘官,是他的驕傲。沒了你報平安的賀卡,他不放心,非得親自去市里打聽?!?/p>
“為啥要親自去?現在信息發(fā)達,隨便用手機或電腦一百度,出沒出事就查到了呀……”
“我爹是一個早就被辭退的代課老師,你以為他活得有多滋潤?直到去世,他用的還是一部老年機,更別說用電腦啥的。這些年,我一直在外打工,一年回家一趟,也沒閑心管他這些事,有時他跟我念叨我還跟他急。今年,他被查出了肝癌,他知道自己的日子不多了,就偷偷跑去市里打聽你的事。誰知,保安說你被‘調走了,我爹的心一下被掏空,回來后不停念叨,挺好的孩子,咋就變壞了呢……念叨到第三天,就走了……”他再次哽咽,片刻后,他從遺像旁邊的一個木盒子里拿出一沓“平安卡”,然后一張張數起來:一、二、三……
當漢子數完手里的十一張“平安卡”時,李立民再也控制不住了,含著淚悲愴地喊了一聲“老師!”雙膝一彎,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