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基米花
我想我是最后一個見到他們的小孩了。
1. 牽著小豬唱花鼓的盲藝人
我的爺爺奶奶喜歡聽花鼓戲。
唱花鼓的地點就在奶奶家大門堂一間叫大屋的空房子里。大屋也是正月懸掛祖宗像,元宵節(jié)擺放燈籠、四方燈頭的地方。雖然大屋沒有門面,卻是整個大門堂最尊貴、最重要的位置。
表演者是一對外面來的盲人夫婦。妻子的視力可能還沒有完全喪失,來的時候她走在前面。丈夫的眼窩很明顯地往眼眶里凹陷,眼球在眼皮底下滾來滾去,突然就會不受控制般睜開眼睛,就像朝誰狠狠地翻了一個白眼。我沒看到過他的眼睛里有黑色的眼珠子,丈夫是完全沒有視力的。
來村里的時候,他左手搭在妻子左邊肩膀上,右手虎口處擱著一根比他自己還高的細(xì)竹竿——導(dǎo)盲杖。導(dǎo)盲杖在石子路面噠噠敲著,他們倆面帶微笑一步一步往大門堂走去。
路邊的狗,見到那根抖動的導(dǎo)盲杖,也不敢吠叫。
老人們告訴我,盲人雖然眼睛不好,可別在他們面前指手畫腳說壞話,他們心里可是雪亮的。他們的嘴巴又狠又準(zhǔn),要是誰說壞話惹惱他們,那就會倒大霉。
那時候,我對盲人充滿了尊敬和懼怕。
最重要的是,走在前頭的妻子還牽著一只叫兩頭烏品種的小豬!
沒錯!這對唱花鼓的盲藝人,就是牽著一頭豬走街串巷地巡回演出!
唱花鼓是一種坐唱式的單口說唱藝術(shù),花鼓也叫漁鼓,通常一人表演,充當(dāng)多個角色。八仙過海神話中那位倒騎毛驢的張果老神仙,他肩上背著的就是漁鼓。唱花鼓時,藝人唱一段,加幾句說白,還要配上簡單的動作,即所謂“一人一臺戲,演文演武我自己”。
唱花鼓的主奏樂器有兩樣,簡板和漁鼓。表演時藝人左手握簡板,臂腋間夾漁鼓,右手拍鼓。
傍晚時,大門堂大屋里就響起了“吉嘭,吉嘭,吉吉嘭”的熱鬧聲音。
村民們老老少少陸續(xù)帶著竹交椅、小板凳、四尺凳聚集到大屋,從里往外到街沿坐滿了人,最里面太師椅上坐著的是這對唱花鼓的盲藝人。
丈夫左手豎握著長長的簡板,簡板由兩根長竹條背靠背組成,通常一端用小竹片固定在一起,就像吃自助餐時使用的不銹鋼菜夾子。如果使勁捏握簡板固定的那一端,另一端的兩個竹青面就會相互撞擊發(fā)出清脆的“吉吉”聲。左手臂腋間夾著漁鼓,漁鼓是一個兩尺多長的大竹筒,中間貫通,兩頭蒙上豬皮、蛇皮繃緊,用右手手指叩擊皮革,經(jīng)過竹筒的回蕩就會發(fā)出沉悶敦厚的“嘭嘭”聲。
“吉嘭,吉嘭,吉吉嘭”就是唱花鼓時的伴奏。
丈夫右手拍筒,左手打板,筒、板間或使用,發(fā)出有板有眼的節(jié)奏聲,就會使唱花鼓顯得豐富多彩、繪聲繪色。
“吉嘭,吉嘭,吉吉嘭!”
“磨剪子嘞擦薄刀!修銅壺嘞補(bǔ)涼傘!”
“吉嘭,吉嘭,吉吉嘭!”
“穿蓑衣穿棕繃床!雞毛兌針又兌糖!”
“吉嘭,吉嘭,吉吉嘭!”
“今夜我們來唱《蛟龍扇》!”
這是唱花鼓的開場白,前兩句唱詞是即興隨口編的,后一句是說明要唱的曲目。
接著,就是丈夫一個人的表演了。大屋里不斷地傳來“吉嘭,吉嘭,吉吉嘭”。具體唱了什么,我一句也不知道,老爺爺老奶奶們卻聽得津津有味。
盲藝人在村里一唱就是好幾天,住在大屋隔壁的空房子里。一日三餐大家輪流提供,每一晚唱花鼓都會給錢,就像現(xiàn)在義演募捐晚會。
據(jù)說每一頓送給他們吃的食物都很多,他們吃不完,又不好意思把食物剩在碗里,才隨身養(yǎng)起豬來。他們和豬同吃同住,比現(xiàn)在養(yǎng)寵物還上心。有的人家也會割些青草送給他們的小兩頭烏吃。
總之,每年他們都牽著兩頭烏唱花鼓,上半年牽著小豬,下半年牽著大豬。他們的豬一直聽著花鼓戲長大,乖巧得很。
大家都夸這對盲藝人夫婦既會賺錢,又不耽誤飼養(yǎng)年豬。
2.黃埔軍校畢業(yè)的腳夫阿公
有位阿公,腦門光禿禿,胡子拉碴,說話洋里洋氣,明顯是外面來的人。他經(jīng)過我們村要去更里面的山里買木頭時,曾經(jīng)住在我家。
他說他們那里是平原,沒有山,也沒有樹木,但是有個木材市場。他來山里買木頭,每次都要走五六十里路,只能背回一根杉木,他就賺一點腳力費。
他說自己是黃埔軍校畢業(yè)的軍人,說這句話的時候他是很小心的,生怕別人聽到。他的年紀(jì)和我爺爺差不多,我就叫他阿公。
阿公喜歡抱著我在火塘幫我母親添柴火。我的小臉蛋一不小心就會碰到他的下巴,就像被刺猬扎了一樣,難受極了。阿公的下巴密匝匝的都是胡子茬。
阿公會說外國話。他教了我三個英語單詞。當(dāng)時我不知道什么是英語,只知道是一種外國話,我連普通話都不會說,還沒開始上學(xué)呢。
阿公說,小男孩叫“博愛”,蘋果叫“害怕”,飛機(jī)叫“霹靂”。很快,我就全部記住了。我用這三個英語單詞造了一句話:博愛吃了害怕要去看霹靂。這算是我的英語啟蒙教育,看起來還挺簡單的,這外國話。
3.賣老虎骨頭的江湖郎中
賣老虎骨頭的江湖郎中是一位年輕小伙子,斜挎著一個包,頭發(fā)油光閃亮。
很多村民圍著他買老虎骨頭。年輕人說把老虎骨頭泡在酒里,叫虎骨酒,喝了可以強(qiáng)身健體,上山能打大老虎,下水可捉魚鱉精。他捏著一把細(xì)鋸條,賣一塊鋸一塊。老虎骨頭黃褐色,看起來油膩膩的。鋸的時候掉下來一些粉末,散發(fā)出濃郁的芳香氣味。我無法描述那種氣味,可能是只有老虎骨頭才有的味道吧,此后我再也沒有聞到過這種氣味。
我以為郎中的老虎骨頭是從故事里來的,就是武松打死的那只老虎。不是我笨啊,到此為止,這是我第二次親耳聽到有關(guān)老虎的事情。第一次,父親講打虎英雄武松時,我知道了“吊睛白額老虎”,當(dāng)時那老虎被武松打死了;第二次,就是聽這位年輕江湖郎中說他有老虎骨頭出售。所以,我就想當(dāng)然以為是同一只老虎,被武松打死以后,老虎骨頭被他拿來賣了。
于是,我就拉著母親的衣角,非要買一塊老虎骨頭。母親拗不過我,心疼地付了二十塊錢。我得到了指甲蓋大小的一塊老虎骨頭。
我不知道它有什么用,當(dāng)然也不會泡酒自己喝了,我才五六歲。有時候羨慕其他小朋友的新玩具,我就會氣呼呼地告訴他們,我有武松打死的那只老虎的屁股上的一塊骨頭,我敢摸老虎屁股!
4.雞毛換糖的義烏貨郎
貨郎來的時候總是搖著一個撥浪鼓,挑著貨擔(dān)子,一邊走一邊吆喝:“兌針兌糖,收雞毛鴨毛豬鬃嘞——”
這聲音我最討厭了,因為我家沒有雞毛鴨毛也沒有豬鬃,父親全扔掉了!只有那些老人家才會把雞毛鴨毛還有豬鬃留起來。雞毛鴨毛收去做雞毛撣,豬鬃就是豬背上最粗的那些豬毛,據(jù)說是一種國防物質(zhì),是用來做清潔導(dǎo)彈還是衛(wèi)星內(nèi)部某個部位的刷子的特供原材料。
有一次,我追著家里幾乎每天下蛋的老母雞薅下三根雞毛,簇新的、光亮的。嘟嚕、嘟嚕,我攥著三根雞毛,跑到貨郎那里問他:“三根雞毛能不能換一根棒棒糖?”
貨郎叔叔指著別人家一畚箕的雞毛說:“哈哈,這一堆雞毛才換五根棒棒糖,三根雞毛最多我給你一根棒棒,沒有糖!”
我生氣極了,呼呼跑回家,又追母雞,又薅了三根雞毛。
這次拿著六根雞毛去換糖,我對貨郎說:“這是六根新鮮的雞毛,換不換糖?你收的那些都是爛雞毛!”
貨郎苦笑起來,說:“你別去薅雞毛了。再薅,你父母都以為是我教你的,我可不想被冤枉!”
“拿來,六根雞毛,給你一根有缺口的棒棒糖也算便宜你了!”貨郎終于大發(fā)慈悲,跟我完成了一件雞毛換糖的交易。
我對貨郎的斤斤計較留下了深刻印象,就因為那根有缺口的棒棒糖!
5.名叫看牛的乞丐
隔三差五來我們村的一個乞丐,大家都叫他“看牛”。有時候他會幫人家看牛,看著、看著,他就想起他是來要飯的,就會丟下牛不管,繼續(xù)去乞討食物。
看牛身材高大,穿著干凈整齊的中山裝。他頭發(fā)黑而短,面頰上都是絡(luò)腮胡,兩道濃密的眉毛幾乎連成一條線,露出來的臉皮倒是白皙得很,一見到小孩就滿臉堆笑,像一只可愛的黑猩猩。
看牛不大說話,我似乎沒聽到過他的說話聲,他只要飯不要錢。
我總是把看牛當(dāng)作薛仁貴。我父親說薛仁貴人高馬大,力大無窮。我覺得看牛就是這個模樣!
我母親有個值得讓人稱道的地方,她從不把剩菜剩飯倒給任何一位乞討者吃,她總是把新鮮的飯菜盛滿,放在一張小桌子上,請乞討者到家里面吃。她對看牛也是如此。
看牛在家里吃飯的時候,我就悄悄告訴母親:“眼前狼吞虎咽的人就是薛仁貴,飯量很大,能吃七八大碗,但日后一定會飛黃騰達(dá),您別舍不得。”
“我才不管是不是薛仁貴,吃多少都管他一頓飽!”母親說。
我想我又犯傻了,以為薛仁貴從故事里跑出來要飯了,就像武松打死的那只老虎一樣。
看牛沒有吃七八大碗飯,我開始懷疑他隱藏著的薛仁貴身份。
后來,每次來我們村見到我母親,他都會認(rèn)認(rèn)真真鞠躬,他覺得我母親給他的飯中有尊嚴(yán)的味道。
6.會卜卦的預(yù)言師
卜卦者是一位頭發(fā)灰白、身形瘦小的老爺爺,肩上掛著一只藏青色布袋,布袋里裝著一對竹根卦。竹根卦是用小竹子根做成的,一剖為二,一左一右兩半剛好像一對彎彎的牛角。竹子根上的竹節(jié)很密,竹節(jié)圈一圈又一圈,上面長滿了細(xì)電線一樣的根須。因此,竹根卦也是一圈一圈的節(jié)和密密麻麻的白色小圓點,把它們合在一起就是一段竹子根。
卜卦者嘴里念念有詞,然后吧嗒將兩片竹卦在我家門口地上一丟,這卦就算占卜完成了。
兩片竹卦躺在地上的姿勢就是卦象,每片竹卦有正有反,分別代表上卦和下卦,竹子根的尖角會朝向一個方向,分別代表乾、坤、震、巽、坎、離、艮、兌八卦中的一卦。這樣兩片竹根就能組合出八八六十四種卦象。這都是我后來了解的,當(dāng)時根本不知道。
我一見到卜卦者來家門口,就攔在門檻上,說:“你這個姜子牙不去石頭上釣魚,拿個釣魚竿的屁股,在別人家門口神神道道亂丟什么!”
卜卦者看了看卦象說道:“眉清目秀好兒郎,聰明伶俐中狀元!”
我母親一聽可高興啦,她好聲好氣給卜卦者遞了五塊錢!母親總是說,千金難買老人口,多積口德總沒錯。
既然要中狀元,我就提醒母親趕快養(yǎng)一匹馬,沒有高頭大馬怎么中狀元,怎么游街呢?哈哈,這又是我父親故事里講的。
“馬你個豬腳蹄!”母親懶得和我糾纏。
不過后來,我還真中了小小的“狀元”,是我們學(xué)校的。那高頭大馬被一張貼出來的高考喜報代替了,我的名字就在狀元的位置上。
現(xiàn)在,卜卦者已經(jīng)絕跡,唱花鼓、雞毛換糖、黃埔軍校都進(jìn)了博物館,乞丐的概念很早之前就變了,賣老虎骨頭的江湖郎中可能進(jìn)過監(jiān)獄,估計現(xiàn)在也成了骨質(zhì)疏松或嚴(yán)重缺鈣的老頭兒。他們之間沒有任何交集,但有個交點落在我身上,作為見到過他們并且還有一點印象的最后那一個小孩,我覺得有義務(wù)為那個時代、為他們這些不起眼的人留下只言片語。
也僅僅是只言片語而已,我不了解他們。
發(fā)稿/沙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