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歌
我的奶奶,在她死后才開始了真正的生活。她還活躍在我們周圍時,她的一雙裹足小腳就像要消失了的兩個頓點一樣,在真實與虛無的邊界進行著交鋒和磨礪。她若有若無地存在于我們家庭,有時候,剛開始漫長的夜間閑聊,她就躺在家里唯一一把舊太師椅上,半張著嘴靠在椅背上睡著了。而我們也早就忽略了她的存在,她就像我們家庭可有可無的填充物,我們很難不忽略她。她織布的時候,我們只聽見梭子在絲線中沙沙的穿梭聲,聽見嘎嘎的夾板聲,而她一聲不吭,就像在令人昏昏欲睡的動作中消失了一樣。她無聲無息地移動著小腳,將物什放回到原來的位置,讓鍋里的飯煮沸。有些晚上,家里沒有亮燈,一片漆黑,等爺爺摸索到炕頭時,奶奶仍與黑夜混在一起,就像她并不存在一樣。直到死去的那一刻,奶奶才第一次真正出現在我們面前,我們感覺到,一陣風從她嘴里綿綿不絕地出來了,此后這風在我們家族里盤旋,拂動我們困頓迷惑的意識。
奶奶的葬禮上,風使得頭頂的帳篷啪啪作響,我們全都知道那是奶奶。風將老柳的胡子吹得偏向一邊,將翠花的筷子吹掉地上,將我爺爺臉上的兩行老淚吹落到衣衫上,那也是奶奶。畫在黑色棺材上面的彎彎曲曲的金色瓜蔓,也被隱秘的風吹得四處伸展,它們扭曲著身子努力攀附在棺材邊緣,伸出它們驚慌的頭部。
也許受風的誘導,大伯的頭發(fā)不再下垂,開始亂蓬蓬地向上生長,叔叔走路越來越一翹一翹的。只有爺爺精神萎靡,被糖尿病擺布,每天發(fā)出哼哼唧唧的聲音,他走路不穩(wěn)的時候,常常伸開手掌,在空中扶一下,就像那里有一個扶手一樣。神婆大媽在檀香繚繞的煙霧中,也隱隱看到奶奶無拘無束的蹤影。父親長出翅膀那天,我們終于可以確認,這也是風的誘惑。
由于病痛折磨,父親已經很少到田地里。他只是有些羞愧地用衣服擋住了那雙剛剛顯露的翅膀,它們就像一對對稱的白色花苞一樣。等它們展開時,剛開始還濕漉漉的,干了之后,我們發(fā)現了上面羽狀的毛。那時候,父親還非常有耐心,他對著借來的一面鏡子,讓我拿著我家臟兮兮的雙喜圓鏡,他要看到它們。父親瞪著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看了好久。那時,難以覺察的風正輕輕拂動上面的羽毛。那也許是奶奶也在好奇地摩挲它們。
我也處處都能感覺到奶奶,她仍然無法離開我們。有時候,她從遠處襲來,將我們晾曬的有破洞的舊衣褲灌滿,它們在空中鼓鼓地擺動腿腳,就像奶奶上炕時正在脫掉鞋子一樣,這讓我似乎重新看到她那肥胖沉重的身子。晚上下地回來,在屋后的巷子里,她常常觸摸我的后脖頸,我回過身來,會發(fā)現身后高處的一枝槐樹枝在輕輕晃悠,那是她溜走的影蹤。她甚至在我母親的柴火里出入,挑逗那里的火苗,發(fā)出噗噗的聲音。不過,夏季到來的時候,我感覺她會離我們越來越遠。那年天氣最為酷熱,太陽像爐火炙烤紅薯那樣,熏蒸著我們的小村莊,田地上空的空氣像僵住了似的,長時間一動不動,只要你敢動一動,它就會像砂紙一樣摩擦我們的臉面和脖子。太陽將我們腳下的黃土地面炙出一塊塊發(fā)灰發(fā)黑的焦土,散發(fā)出使我們神智不清的土腥焦味。
正是那一年,父親種了十幾畝棉花地,它們一塊塊散布在土嶺高高低低的梯田上??釤嶙尣⊥粗械母赣H焦躁不安,他站在棉花地里,棉花葉面被曬得微微翻卷,然而它們依然在暗中亂長賊芽和賊枝,那會使得棉花真正的枝椏長不出棉鈴。父親預感到他即將病倒,不停地催促我們掐賊枝。他喝罵我和弟弟,因為我們常常會不自覺地抬起身子,伸展一下腿和腰。弟弟還常常掐掉了好芽,留下賊芽。在我們眼前,是一株株相仿的棉花株苗,都有一根棕綠色的主桿挺立在土里,都有相似的一蓬蓬葉子和枝椏長在上面。我們低下身子看過去,棉花地長得看不到盡頭,在一片發(fā)蔫的綠色之外,橫亙著裸露而焦黃、像是流動著火氣的高嶺尖頂。這很容易使我變得恍惚,失去時間概念,汗珠一直在脖子上慢慢滾動,然后滴到土里,如此周而復始。我偶爾抬起頭,感覺自己就像被打暈了似的,昏昏沉沉的。
或許由于疲勞,我經常會在一瞬間陷進黑沉沉的睡夢中。很快,一個隱匿的世界像熱鬧的蜂窩一樣,嗡嗡嚶嚶向我迎面襲來,向我展示更多的空間和肌理。有時,那是一個毛茸茸的世界,等我行走的時候,輕盈的毛摩擦著我疲憊的身體。有時,那像是一個靜態(tài)的世界,眼前只有一個雞蛋花苞,然而隨著時間流逝,我看到雞蛋花正在緩緩開放。有時,我夢見自己從梯田臺階上往下跳,騰空落在松軟的土地上面。我能感覺到奶奶的存在:等輕盈的毛在拂動、雞蛋花在夢里輕輕搖動,涼爽的風在空中掠過我的肋骨,使衣襟不停擺動時,我知道那是奶奶在陪伴我。我甚至嗅到奶奶身上干煮餅一樣的味道,看到她的黑色衣服,她頭上的發(fā)髻,她小心翼翼走路的姿態(tài),她的八字小腳。好像我的意識正在雕塑奶奶的形象,她越來越鮮明:她的圓臉,她瞇縫著笑著的小眼睛,她的小心眼,她過分膽小的性格,甚至她無限投射的內心。有一次,我半夜從炕上起來,開始夢游。我走到院子里,出了院門,進了屋后的巷子,走到爺爺家,睡到奶奶的被窩里。等我醒來的時候,爺爺那像濃痰一樣渾濁的眼睛,正憐憫地看著我。爺爺家里散發(fā)著鰥居者的特有氣息,鍋碗像是陳列品一樣,氛圍顯得寡淡冷清。失去了身體肥胖的奶奶的陪伴,爺爺顯得過分瘦弱、單薄和孤單,無依無靠。他常常一動不動地躺在那里,褲襠里散發(fā)著尿騷味,喉嚨里發(fā)出孩子一樣輕微的哼哼聲。那時候,奶奶可能從我身邊的任何地方浮現出來,地面的塵土痕跡上,雪連紙上,被煙塵熏黑的墻壁上,香椿樹干的老皮上,甚至在空無一物的空氣中,都有她呼之欲出的無形身影,那或許就是風制造的隱秘幻影。
神婆大媽正在尋覓奶奶的行蹤,她說,奶奶滯留不去給家族帶來了不祥。大伯在給大隊燒窯的時候,砸傷了腿,現在他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叔叔家的西紅柿菜地被病蟲害侵襲,一個個青色西紅柿像臨終病人似的,在皺縮的葉子下長出了霉點。我的父親病情加重,還長出了難以示人的翅膀。因為糖尿病,我爺爺的腳趾發(fā)黑腐爛,走路疼痛。大媽也常常感到心慌意亂,呼吸困難。這都是奶奶造成的。
大媽家的神龕上方,掛著巨大的玉皇大帝像,他過分白皙的下巴上是一綹棕色的胡須,一輪太陽像焦黃大餅一樣在他的腦后浮現。他端坐著,腳底下是一團團白色祥云。大媽點燃香燭后,青色煙霧繚繞在玉皇大帝身上,在上面留下灰塵和污垢,團團白云上滿是絮狀的陳年粉塵。干瘦的大媽開始對著神龕祈求,她用潑辣的言語指使另一個世界,那里熙熙攘攘擠著各路神仙。隨著大媽念起咒語,那個無形世界刮起一陣旋風,玉皇大帝以一種寬容敦厚的態(tài)度觀看著大媽作法。那時,初升的縷縷陽光,在院子里的棗樹上留下金箔般的光斑,光斑像媚眼一樣閃著光,傳播著隱秘的信息。接近中午的時候,大地再次沉浸在酷熱之中,大媽家像煉丹熔爐一樣,令人難以呼吸,神仙世界也蒸騰出汗水特有的酸臭味,為暑熱增添了古怪的味道。這對奶奶無疑是當頭一棒,遏制了奶奶恣意的沖動。
那些天,我們每天都在棉花地里,被太陽的毒液浸蝕,世界在我們周圍無法補救地剝落了釉彩。我和弟弟似乎看到一個虛假的父親,他像是在田地里干活,又像并不存在一樣,他有一副病懨懨的、令人產生幻覺的神態(tài)。他的虛弱已經到了讓人費解的程度。在酷熱和汗水里,家族的生活像是在原地打轉,無法前行。大伯冒著暑熱,瘸著腿,還要為磚窯的爐火加炭,煙火熏蒸著大伯的瘦臉,他枯瘦的身體在火焰的熱光里飄忽不定,像是正在被錘煉成一件薄薄的小小的器皿。誰也沒有留意孤單的爺爺,更多的時候,他像蝦一樣弓著背,躺在炕上,他刻意留在遲鈍乏味的物質世界里,通過停滯和無知無覺,鈍化心中過分敏銳、刺痛的感覺。他通過近于固體的意識接近了奶奶,以至于他有一種神志枯竭之感。那是一個像磚石、木頭一樣穩(wěn)固的世界,意識會在那里被牢固地、平靜地凝固。爺爺風起云涌的過往,也蘊含在其中:他在戰(zhàn)場上落荒而逃的形象,像木雕一樣僵立在無數形象之中,那兩顆即將穿過他的小腿、腳部的子彈,像是被麻醉了一樣,停駐在他的皮膚表面。爺爺無知無覺地攀附在這龐大的世界里,在曾經經受過的無數次考驗里,尋求到不會過時的安慰。
奶奶去世的時候,爺爺兩天兩夜沒有合眼,之后,他的眼睛變得通紅渾濁。他看著四周的樣子,就像在默默流淚。等爺爺不得不走出屋子的時候,他用發(fā)餿的臟手帕擦擦額頭上的汗。隨身攜帶手帕是爺爺當國民黨軍官時,養(yǎng)成的唯一一個“奢侈”的習慣。盡管走路不穩(wěn),他也會努力挺直腰板,在顫顫巍巍中,展示出某種擺脫農民身份的優(yōu)雅。那是一個像廢紙一樣干巴巴的日子,絲毫沒有奶奶的影蹤。他訝異地看著天氣的變化,太陽光毒辣地射向小小的院子,形成一片熾熱耀眼的虛光,幾乎要變成流體的光線,將黑暗威逼到了室內。爺爺出現在屋外,瞇起眼睛,被刺眼滾燙的洪流包裹。爺爺茫然地看向門外,巷子空蕩蕩的,門口邊奶奶常坐的大青石被暴曬得發(fā)燙,露出鏡子一樣閃光的釉面。整個村莊幾乎沒有陰影,像烤焦的起面餅一樣在太陽下面攤開。爺爺伸出手,發(fā)現空中沒有一絲風。
家族像蒺藜一樣長滿了芒刺,攀附在混亂的枝葉上,被惡毒的太陽曬得越來越堅硬干巴。我們像是被大媽引到了邪路,沿著一條更加盲目的道路前進。一天中午,在棉花地,我居然在烈火般的太陽下面,恍恍惚惚進入了夢游狀態(tài),沿著梯田外面細細的陡峭小路要往回走。弟弟說,我在路邊崖畔的草叢里被父親一把抓了回來。那一刻,我深陷夢境的身體,像剛剛從冰窟里撈出來一樣充滿寒意。一股熱浪襲來,熱風吹暖了我的身體,直到渾身酥癢,像是要伸展出許多枝葉,我才終于完全清醒,感覺重新回到了人間。
爺爺為我請來一名老中醫(yī),他將皺巴巴的手放在我的手腕上,勘探我身體內部的陰與陽,以及氣血的運行。在他的緊緊靠在一起的三根手指下,我感到血管一突一突地震動,就像奶奶作為胎兒在那里萌動,片刻之后,我第一次真實感覺到了奶奶的存在,她像剛出生的鳥兒一樣,雖然看不見但輕輕躍動著,棲息在我的呼吸里。一種陌生的沉痛感遍布我的身體,讓我倦怠和無力。被大媽追著的狼狽逃竄的奶奶,或許正在我的身體里建立她隱秘的堡壘,準備東山再起。老中醫(yī)說,我是陰血不足,肝陽偏亢,神明失靈。我應該滋養(yǎng)陰血,安神定志,柔肝熄風。他慢悠悠在紙上寫出了一個單子:生地、白芍、當歸、生石決明、珍珠母、朱砂。那些天,父親正在抽空研究《山西中草藥》,這是他的救命法寶,也是他堅實的人生堡壘。他試圖在玄妙的藥理中,找到力量與大媽無限的魔力對峙,并且自以為得計。送走老中醫(yī),他在昏黃的電燈下,翻開厚厚的書,一個一個地找到這些中藥的彩頁,看它們的性狀,推演它們的藥性與藥理。父親赤著上身坐在炕上,背上的新生羽毛被看不見的風輕輕拂動,這激發(fā)起罕見的平靜、優(yōu)雅、充滿知識性的時刻。
奶奶開辟出另一個人生,她像復像一樣,附著在別人的身上,我從每一個人那里,都能看到奶奶慣常的動作,比如母親抓頭發(fā)的樣子,父親走路前傾的樣子。她還出沒在別人的嗓音里,使得別人的聲音里不得不藏著她無法磨滅的音調。甚至在弟弟幼稚的童音中,她也調皮地出現在尾音里,讓我渾身一個激靈,以為她就在身邊。從我家院子的土崖上面看過去,河灘邊的綠色田地里總有幾個彎腰干活的身影,她們完全就是奶奶的翻版,具有一樣的動作習慣,使得我油然而生一種莫名的親近感。隱秘的風掠過河灘上的一塊塊田地,翻起一片片泛白的明晃晃的葉子背面,那是奶奶正在袒露她的內心世界,清新而又令人焦灼。它又吹拂了路面上的塵土,使它們孤苦無依地久久地蕩在空中,最后迷亂而輕率地散入莊稼地里。風最后來到我家院子當中的兩棵香椿樹上,像翻找東西一樣伸進枝葉中,葉片發(fā)出一陣陣嘩啦嘩啦的聲音。接著,倏然一下,風游進了我的鼻孔,接通了我的身體,使我差點噫氣,一個感情豐富、形象豐滿的奶奶一下子充盈了整個世界,隱秘的幸福感讓我迷醉。我像是進入了奶奶所統(tǒng)治的龐大帝國,在那里體會她不可測度的意志。
那時,大媽像是已經完全深入神魔之界。她家的窗臺下亂扔的爛鞋子、幾塊破磚,都不像是隨隨便便的物件。在泥里打過滾的臟黑豬,一只眼睛糊著干泥,如同受到某個神靈的役使,正在她家院子里哼哼著走動。墻角下栽種著一排歪歪扭扭的大蔥,蔥管深綠得發(fā)霧,鼓脹脹的,一副伸頭探腦的樣子,帶上了說不來的仙氣。她扛著鋤頭去田地,跟路上不同的人插科打諢,說話輕松放肆。然而,她與父親過于嚴酷的風格完全不同,她解構了父親嚴肅的生活,幾句話就像解開繩索一樣,將父親板結、繁瑣的生活玩鬧似的解除掉。她慢條斯理地從巷道走過來,從她出現在路的那頭開始,被太陽烤得明晃晃的路面像是完全順從了似的,靜悄悄地等著她走過。那正是我們家在崖上吃飯的時間,桌子擺在門口騾圈邊的陰涼地里,一臉沉悶的父親遠遠就聽到了大媽跟鄰居的打趣聲,他在嚴酷而絕不茍同的世界里努力維持自己的尊嚴,然而一種輕佻的氛圍立刻如約而至,大媽邁著散漫的步子,離我們的院門越來越近,這進一步動搖了巷子里的肅穆感,也一下子解除了我的警戒,我感覺自己凝重的生活四分五裂,瞬間輕飄飄地浮游起來,在變得輕松歡鬧的洪流當中,只有父親的臉上依然是令人可笑的倔強。父親眉頭緊鎖,已經嗅到了濃重的侵犯氣息,他像即將憤怒的公牛一樣,頭在飯桌上方一晃一晃的,長年穿在身上的襤褸的藍色中山裝,像盔甲一樣,將他長翅膀的身體裹在里面。
老先生,大媽說,都后晌了才吃午飯哩?
大媽的大眼睛笑意四溢,語氣中的調侃像飛揚的沫子一樣滋出,完全粉碎了我們家生活的沉重本質。這無疑刺痛了父親,他卻找不到任何可以使用的武器,因為那一刻,大媽充滿了讓人無法解釋的引力,我一下子迷失在大媽的神奇魅力當中。她說話時咯兒咯兒的笑,像兩手拉伸繃緊的一彈一彈的皮筋,最終因為突然放松瞬間癱軟一樣,這讓身邊的一切都喪失了理性,進入了無法思考、放任自流的漩渦。大媽的身影在半月牙形、長了酸棗叢的土崖邊緩緩走遠,像禽類隱沒在草叢,慢慢地消失在路的盡頭。那一刻,我們都覺得,整個巷子和那條重新變空的小徑,依然存留著大媽制造的紛亂笑意,像大公雞蓬松的羽毛一樣,很長時間才能恢復原狀,重歸穩(wěn)重、緊湊的秩序。
大媽像是施了魔法一樣,向我展現出無窮無盡的魅力,使我終于明白,我的苦日子都是父親帶來的,生活原本可以輕松、詼諧,可以添加嘲弄的快感,不必深陷嚴厲的泥潭。然而,這一念頭也許正是一切即將結束的開始。第二天,我的后背被太陽曬傷,晚上我只好側躺著睡覺,我有時能隱隱聞見一陣生肉的腥味,那味道就來自我剛剛開始褪皮的后背。我進入夢鄉(xiāng)之后,后背卻始終像醒著一樣,隱隱作痛。即使有風輕輕在上面吹拂,也只會引起灼燒感,就像被風吹出了火苗一般。在夢中,大媽就是那個治愈我的創(chuàng)傷的人,她慢慢拿起一塊沾了涼水的濕布,貼在我的后背。我仔細分辨她喜歡戲謔嘲弄的眼神,從里面尋找她流露的情感,希望她將我當成她自己的兒女。我心中充滿了逃離父親的愿望,只有在大媽所創(chuàng)造的輕快的氛圍里,我才感到前所未有的輕松自在。醒來的時候,發(fā)現自己只是夢游到了大媽家,我正躺在大媽家的炕上。大媽站在客廳的神龕前,正在上演逮奶奶的好戲。那時,瘦小的大媽已經被法力控制,像注滿了氣體一樣膨脹了起來,她手持一塊紅布,口中念念有詞,那些詞語像活物一樣,在客廳里掀起一陣陣風波。有時,風在我的鼻孔中急速進出,使我的喉嚨時時像打結了似的噎住。奶奶像一首令人痛心的童謠一樣被驅趕出我的身體。一陣陣風在大媽家四處出沒,把她家油膩臟污的風簾刮得唰唰作響,還將大伯掛在墻頭上的發(fā)霉的草帽掀起來,在空中旋動著,最后落在了門外的地上。最終,一陣風從窗戶那里倉促涌出,不得不走上了狼狽的逃亡之路。
大媽乘勝追擊,揚言要在我家重新布置神龕,以便讓奶奶無處可逃。兩年前,她剛剛將神龕粘上我家黑乎乎的墻壁,就被信奉無神論的父親取了下來。從那之后,大媽的神力和父親的人力之間,就有了一場持久的暗中搏斗。父親的武器就是劍拔弩張,是無上的嚴厲,怒張的雙眼。大媽所運用的是她天然的詼諧和輕佻,以及神符和咒語。第二天一早,大媽就帶著她的神仙兵團,直搗我家。父親當然不能容忍別人擺布他的生活,不過,大媽沒有讓父親得逞。大媽還在屋后的巷子里時,我們就聽見了她那錐子一樣的腳步聲,母親害怕會有一番無法預料的家族內斗,便掩飾著緊張說:
來了!
父親依然躺在炕上,雖然照舊是一副病懨懨的樣子,然而他揚起臉,就像戰(zhàn)場上受傷的士兵一樣,露出正義凜然、以靜制動的表情??上У氖牵髬屢惶みM我們的家門,父親的意志就像被一種可笑的事物麻痹了,他不停地摸弄頭發(fā),頭發(fā)瞬間變得亂糟糟的。他瞇著眼睛,看上去像沒有睡醒似的,臉上露出懵懵懂懂的神情。大媽從容不迫地在我家安置神龕的時候,父親居然沒有出來阻止。那時,我們才驚奇地看見,父親后背那一雙巨大的翅膀不知何時已經塞滿了屋子,他似乎只是翅膀中間一個小小的軀體,正非常害羞地將頭埋在被子里。在大媽點燃香燭、朝著神龕念念有詞的時候,父親被迫忍耐了大媽愚蠢的喃喃聲,那聲音像是一串無頭無尾的咒語。
這是父親和大媽無數次較量中讓他感到最恥辱的一次,父親的翅膀轉彎抵著屋頂和墻壁,難以挪動。大媽走了之后,父親一下子虛弱下來,甚至無法撐起翅膀,巨大的翅膀像抹布一樣軟軟地翻卷著,拖在炕上。終于,父親爬了起來,用腳在地上摸索著尋找鞋子,兩大卷軟塌塌的翅膀從炕上拖下來,挨挨擠擠著聚在門檻上,不少羽毛落在地上。父親好不容易走到院子里,似乎在期待著什么。我們也跟在后面,也期待著發(fā)生什么奇跡。然而什么都沒有,甚至沒有風拂動羽毛。是啊,我們相信,父親的巨翅不是無緣無故出現的,奶奶似乎為父親提供了一條非人間的道路,只是奶奶已經狼狽逃竄,無法興風作浪。父親把身后拖拖拉拉的翅膀抖了抖,翅膀就像拖在地上的舊門簾一樣,只撩起一點塵土來。不過,我們已經習慣了這種狼狽、卑微而又荒唐的生活。之后,病重的父親順勢選擇了從生活中逃離,在母親的陪伴下,父親神情恍惚地住進了幾十里之外的縣立醫(yī)院。
奶奶的風或許真的可以鼓起父親的那雙翅膀,然而父親命定無法到達這一冥冥中盲目開啟的目的。父親住院之后,我和弟弟跟爺爺一起生活,第二天,爺爺只好帶我們去梯田上的棉花田地繼續(xù)干活。爺爺用嘲諷的語氣說:
咱們替你爹去受罪!
那是奶奶最后一次出現在我們周圍,她催生了我們心中最后的一個萌芽,只是這萌芽像賊芽一樣無法結出果實。形銷骨立的爺爺蹲在棉花地里,看著望不到頭的田地,露出一副茫然若失的表情。田地里,我們還能到處看到父親以前那種虛弱的幻影,他依然隱隱讓我和弟弟感到畏懼。臨近中午的時候,瘋癲的太陽暴曬出土壤里硫磺的氣味,一動不動的空氣,就像馬上要點燃一樣,看不見的火苗正舔舐我們的脖子和臉。在戰(zhàn)場上,無數次經歷潰敗和逃亡的爺爺,早已經掌握了失敗的技術,他痛苦地哼哼起來,用聽天由命的態(tài)度望著棉花地,不知道在向誰抱怨:
累死了??!
他的腰已經彎了下去,不時地用手掌撐著地往前走,他將手放在枝椏下面,每次機械地掐掉一個賊芽和賊枝,他就要順勢嘆一口氣。
爺爺也許看透了,所以他不像父親那樣使用蠻力,而是自嘲和微微的譏諷。他粗糙干枯的手指,伸向棉花株苗的枝葉連接處,就像在觸摸世界一個隱秘的機關。他不是要掐掉什么,而是在施魔法麻痹它們的意識。他以哭爹喊娘的方式,慢慢將世界凝固在他的意識里。
一點風都沒有啊!熱死了??!爺爺叫喊。
奶奶就是那時出現的。她四處逃逸,并謹小慎微地隱藏在某個地方,現在她冒著巨大的風險,裹挾著熱浪遠遠地撲向我們,在我們心里摧放出最后的一個個花蕾。我們呼吸到了熱浪里熟悉的奶奶的氣息,她搖動滿地的棉花株苗,我們甚至在每一片葉面上看到奶奶微笑的形象。接著,我們感覺到周圍小小的風在流動,它們就像一條條啪嗒啪嗒的大魚,在我們周圍的空氣里竄動。也許我們早該明白,奶奶已經再也不會有大的行動。就在此后不久,我們聽見一陣陣像是螞蚱跳動的聲音,就像有東西在卷曲的棉花葉面上啪的一聲彈走了,那也是奶奶。之后,爺爺抖開他發(fā)餿的手帕,捏在手中,我們看到最后一縷風棲息在上面,使得手帕輕輕搖動。接著,我們周圍的空氣一下子松懈下來,陷入了沉寂死滅的炎熱當中。
那或許就是奶奶最后的遺言,爺爺站在那里,似乎一下子洞悉了人間的秘密,那陣飄忽的風,像是化解了他心里繃緊的最后一根弦。
那時,我和弟弟早已放棄了努力,我們已經停歇下來,只是看上去在努力。頹喪的爺爺承認了失敗,再次哼哼唧唧叫喚起來,他抬起頭,說:
干不完了,咱們回吧!
我們同時感覺到,空氣中有一種東西消失了。那天晚上,窗外刮起了一陣陣大風,接著是一場暴雨。我和弟弟跟爺爺躺在炕上,聽著風簌簌地經過我們的院子,那是一陣陣虛無空洞、沒有任何本質的風。我知道,它將吹拂我們以后所有的命運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