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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駐馬店女娃

        2024-01-08 01:04:39朱山坡
        天涯 2023年4期
        關(guān)鍵詞:駐馬店豬圈母親

        朱山坡

        年關(guān)越來越近,父親到縣外替別人砌房子還沒回來。母親見不得我無所事事,又怕我在她身邊添亂,便給我安排了一個本該由父親來完成的任務(wù):修補豬圈。

        寒風(fēng)從北方刮過來,把我家豬圈的窗戶吹破了一個洞,像堤壩潰了口,稻草紛紛潰散,洞越來越大,寒風(fēng)魚貫而入,迅速占領(lǐng)了豬圈。有時候寒風(fēng)還夾帶著細雨,把豬圈搞得濕漉漉的,增加了它的冰冷程度。豬圈很干凈,屋頂?shù)耐咂绫桓赣H收拾得密不透風(fēng),除了窗戶,豬圈沒有其他的瑕疵。母親說,你把窗戶堵上就行。我說,我家又不養(yǎng)豬,堵它干嗎呢?

        我家有半年多沒養(yǎng)豬了,但豬圈里仍然殘留著豬的氣味。說實話,我不喜歡這種氣味。

        窗戶透風(fēng)了,正好,把豬的氣味趕出去。母親笑了笑,突然嚴(yán)肅地說,不能讓寒風(fēng)住進我們家的任何一間屋子。我明白了,母親把寒風(fēng)當(dāng)成了壞人,哪怕闖進豬圈也讓她感覺到不安全。于是我領(lǐng)命去找稻草和竹子。

        還不到中午,村子里還不熱鬧。不下雨,只是冷。母親在準(zhǔn)備過年的糧食,把所有的米、谷子和雜糧集中起來,統(tǒng)籌安排,要精打細算,哪天吃什么,多少張嘴吃,吃多少,她心里至少得有個數(shù)。這個時候,誰也不能打擾她。我朝村北走,翻過北坡的梯田時,看到遠處有一隊人馬往村子里走來,一共有十一個人。他們背著高聳的背包低著頭走路。他們中間還有幾個女人和小孩,也背著大小不一的包,仿佛走過了很長的路,個個一副十分疲憊的樣子。在離我很近的地方,一塊向陽靠坡的草地,他們一屁股坐了下來,如釋重負(fù)地躺直。其中一個大胡子男人看到我,向我招招手問:“前面是不是米莊?”我有點忐忑,但還是誠實地回答說:“是。”

        “前面就是米莊了?!彼麑D女和孩子說。

        婦女們興奮起來,孩子們更是歡欣雀躍。聽他們的口音,應(yīng)該來自遙遠的地方。他們穿著厚厚的棉襖,臉通紅通紅的,頭發(fā)凌亂而且像板結(jié)了。腳上的布鞋又臟又破,有的腳丫都露出來了。有個女人要喝水,一個男人從背包里掏出水壺來,晃了晃遞給她。她嫌水太涼了。男人竟從背包里掏出鐵鍋、銻煲等整套炊具來,并架起鐵鍋,找來干草和柴枝,生火燒水、做飯。

        我在他們的身后砍竹子,一口氣砍了三四根,像鞭子一樣小小的,覺得夠用了。前面的稻田空空蕩蕩、荒涼肅殺,但還有一些零散的干稻草。我把竹子放到稻田邊,然后去拾稻草。當(dāng)我看中一小堆干稻草,剛要俯身去撿時,一個人捷足先登,用身子背對我,把干稻草護住了。

        “是我先看到的?!笔且粋€小女孩,這伙外地人中的一員,剛才我看到了她在他們中間,穿著灰色的破舊棉襖,兩邊的肩膀上都破了洞,棉花從里面鉆了出來。棉花也是舊的,是一團團發(fā)黃的棉絮,風(fēng)一吹,它們就掙脫她,逃跑到空中。

        我放棄了,走向另一堆稻草,但我忍不住回頭看一眼這個小女孩。她比我矮小一點,臉上沾滿了塵土,對我很警惕,還有點兇,但很漂亮,牙齒很整齊,鼻子和眼睛都很好看。她比村里所有的女孩子加起來都漂亮??上В换锲蜇?。

        是的,他們就是乞丐。這些年來,每年都有三五批外地人成群結(jié)隊到村里來討吃的,挨家挨戶去要米。有時候,上一批前腳剛走,下一批又來了。他們都操北方口音,有些還聽不懂。聽說他們也不容易,家鄉(xiāng)鬧饑荒,青黃不接,只好逃荒,一路逃到南方。既然如此,總不能見死不救吧。開始,村里人對他們還算同情、熱情,讓他們吃飽,還給他們一些米。后來,來的人多了,大家也就不那么熱情了,因為我們的日子也過得緊巴巴的,一年到頭沒吃過幾頓飽飯。哪家的孩子不是喝清水稀粥,走起路來能聽到稀粥在肚子里的激蕩聲。

        我抱著竹子和稻草回來,扔到豬圈里,然后跑回家去告訴母親,又來了一批乞丐。母親下意識地將手里的谷子塞進隱秘的陶罐里,蓋上油布,警覺地往門外瞧了瞧,對我說,來就來唄,又不是住我們家。

        乞丐從不在我們村里過夜,得到了施舍就離開。

        我得告訴其他人,乞丐大軍正在村北生火做飯,很快便要進村。

        母親讓我趕緊把豬圈的窗戶堵上,明天可能又要下雨了。我只好去堵窗戶。

        跟讀書相比,我更勤于弄泥玩沙,母親預(yù)言我將來會成為一名像父親一樣出色的泥水匠,可以造房子,放在古代,可以搭橋砌樓,甚至可以修長城。因此,堵上一個窗戶費不了我多大的功夫。到了午飯時刻,我已經(jīng)將豬圈的窗口堵得嚴(yán)嚴(yán)實實,妥妥帖帖,一絲寒風(fēng)也休想鉆進來。我還順便把搖搖欲墜的木門也加固了,路過的人對我的手藝贊不絕口,對此我早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但我還是告訴他們,成群結(jié)隊的乞丐又來了。我還提醒他們準(zhǔn)備些許白米、谷子,打發(fā)那些乞丐。

        “不給。憑什么?除非他們幫我家修理窗戶,還得像你一樣能干?!?/p>

        我知道他們說什么。我才不討飯呢。母親說,如果更省儉一些,我家的糧食是可以撐到明年三四月的,但到那時候,還是會青黃不接,還會斷炊餓肚子??墒?,每年我們都能挺過去,從沒有淪落到外出討飯的地步。

        母親對我的工作成果很滿意,說等我到了十六歲就可以跟泥水匠當(dāng)學(xué)徒了。父親就是一名泥水匠,他的代表作是國營茶場的連排房子和炒茶爐。

        下午,我和母親正在房子里縫補衣服。我的褲子正在母親的針線底下修復(fù)缺口,像極了我修補豬圈的窗戶。我光著屁股鉆在被窩里。突然,外面?zhèn)鱽砟吧穆曇簦骸坝腥嗽诩覇???/p>

        我機警地示意母親別吱聲,但來不及了,她已經(jīng)本能地回答:“噢,有?!?/p>

        母親起身出門。我沒有褲子,無法離開床,很焦急。

        我估計外面的人至少有兩個。

        一個男人的聲音說:“大妹子,我們從河南來,家里鬧饑荒,走投無路了,求求你施舍一點……”

        母親說:“跑了很遠的路啊。”

        男人說:“可不,因為難嘛?!?/p>

        母親說:“我知道,不容易。家家都有難的時候?!?/p>

        男人附和說:“是呀,現(xiàn)在特別難。萬不得已,我們也不會出來討飯丟人現(xiàn)眼?!?/p>

        男人想起了什么,趕緊從口袋里取出一個本子來遞給母親看:“我們不是壞人,我們有政府蓋章的乞討證的。”

        政府公章鮮紅得發(fā)亮,可能害怕被它灼傷眼睛,母親草草瞧了一眼乞討證便轉(zhuǎn)臉看女人。女人瘦小,看上去十分善良,也很謙卑,臉上還有羞色。

        女人乞求著說:“多少給一點吧,就一點。多少無所謂?!?/p>

        母親趕緊說:“給,給?!?/p>

        母親領(lǐng)著他們上偏房去了。那是我家儲存糧食的地方。

        待我找了一條哥哥的褲子穿好出門去要瞧個究竟時,他們已經(jīng)離開。母親回來了。

        “給米啦?”我問。

        “給了。”母親平靜地說。

        “給的多嗎?”我問。

        “怎么說呢,不算很多吧?!蹦赣H淡淡地說。

        “給的是碎米吧?”我問。希望是這樣?!安唬呛妹??!蹦赣H說。

        “干嗎給他們好米?”我嘟噥一句。

        母親沒有回答,進屋繼續(xù)給我縫褲子?!敖裉煸缟衔乙娺^他們。十一個人,估計是分頭行動,來我家三個人。”我說。

        “其他人不會來我家討米了的,你放心?!蹦赣H安慰我。乞討也有規(guī)矩,同一撥人不會重復(fù)到同一戶人家乞討。

        可是,話音沒落,屋外頭又傳來了一陣外地口音說:“請問有人在家嗎?”

        我和母親趕緊出門。一男一女,看上去是夫婦。還有一個女孩。對,就是那個漂亮的女孩。她也認(rèn)出我來了,突然變得有些羞澀和局促,退躲到女人的身后,甚至不敢朝我這邊看。

        “我見過他們。同一批人?!蔽仪穆暩嬖V母親。他們?nèi)朔謩e背著帆布斜挎包,顏色形狀都一樣,小女孩的包小一些,看上去都什么也沒有裝,松垮垮的。估計他們在其他戶乞討所得不多,甚至可能被毫不客氣地轟出門來。因為傳說討飯的不一定都是好人,有騙人的,有偷盜的,有強搶的,他們的包里不一定是米,也有可能藏著鋒利的刀子和迷魂藥。我心里有些緊張,還生怕母親心太軟,出手過于大方。

        他們剛要開口說話,母親搶著先說了:“剛才你們……你們的人不是來過了嗎?”

        他們面面相覷,恍然大悟,男的謙卑地趕緊陪著笑臉說:“啊,明白……我們只是路過?!?/p>

        他們要掉頭離開,母親指著我家院子的后門對他們說:“從這里走也是可以的。”

        他們明白了,轉(zhuǎn)身往后門走。

        母親突然叫住他們:“你們跟他們確定是同一批人?”

        男的回答說:“是的。我們從河南過來的,同村的鄉(xiāng)親。”

        女人補充說:“我們從駐馬店來。駐馬店……窮地方。我一家四口,除了她奶奶,全來了?!?/p>

        病蟲防控在獼猴桃生產(chǎn)中的作用和地位,絕大多數(shù)種植者都有認(rèn)識,而且非常重視,舍得投入,但長期以來依賴化學(xué)手段進行的藥劑防治,已經(jīng)到了藥盡其力而不見其效,越防越多、難以控制的惡性地步。國內(nèi)外大量植保成功經(jīng)驗證明,利用化學(xué)手段或單純依靠化學(xué)手段進行病蟲防治已成為傳統(tǒng)的、落后的,無法達到有效控制目的的短視行為。無論從消費者食品安全角度,還是現(xiàn)有生產(chǎn)種植現(xiàn)實看,全面推進綜合防治措施,大力提高農(nóng)藝管理水平,增強果樹抗性,加大生物、物理防控力度,實施生態(tài)綠色種植,才是獼猴桃植保工作的出路,也是質(zhì)量安全的源頭保證。

        男的指著小女孩說:“我閨女。她本來還有一個哥,去年得病死了。”

        母親說:“這孩子也跟著跑了那么遠的路啊。累壞了吧?”

        小女孩躲閃著回答:“我不累。”

        我發(fā)現(xiàn)小女孩的臉比上午蒼白,可能是擦洗去了污垢的原因。她留了一綹劉海,梳得很整齊,衣服也變得干凈,不像一個小乞丐。

        “你們吃過飯了嗎?”母親問他們。早過了吃飯的點了。我知道這是母親的口頭禪,禮貌性問候。

        男人支支吾吾地說:“吃,算是吃過了的……”

        女人也說:“我們出門在外,習(xí)慣了……”

        女人拉著女孩的手,要往外走。女孩心有不甘,回頭對我母親說:“給一口吃的也行……”

        男人低聲斥責(zé)女孩:“別不懂事,壞了規(guī)矩。”

        但女人態(tài)度沒有男人那么堅決,對男人說:“她確實經(jīng)不起餓,像她哥?!?/p>

        女孩子額頭上冒出像水泡一樣豆大的汗珠,嘴唇干裂,身子站立不穩(wěn),拉著她母親的手依然搖搖欲墜。她母親把她提著往外走。

        眼看他們就要消失在我們的眼前,母親突然叫了一聲:“你們等一會兒吧?!?/p>

        他們猶豫著停住了,回頭朝我們這邊看過來。

        母親說:“我給你們做點吃的?!?/p>

        說著,母親便進了廚房。

        我愣住了。村里從沒有過留乞丐吃飯的先例,都是能施舍就施舍一點,不能給點什么就好言解釋清楚讓人家走,從不會讓他們留下來吃飯。因為誰家都吃不飽,誰家也沒有多余的糧食,誰家都難以承受增加一張嘴吃飯的負(fù)擔(dān)。正常的情況下,他們也不會死皮賴臉地糾纏不休,都識趣地?zé)o奈地離開。他們也是有底線有操守的人。但也不排除遇到個別死纏爛打的乞討者:

        “請你們從牙縫里摳一點給我們吧?!?/p>

        “你們不至于讓我們到你家白跑一趟嘛?!?/p>

        ……

        雖然語氣帶著乞求,但還是引起一些村里人的反感甚至憤憤不平:“我們餓得差不多也要去討飯了,跟你們素不相識,不沾親帶故,憑什么幫你們?幫得了那么多嗎?”在我們這里,過分的熱情從來都讓人覺得不值得。

        我還來不及讓母親改變主意,他們重新回到院子里來,站在門外對廚房里的母親說了一通客氣的話。母親說:“你們隨便坐著等等,一會兒就好?!庇谑撬麄冊趬堑陌宓噬献讼聛?,身子一下子靠到墻上去。女人瞧了瞧我,友善地笑了笑。男人也是,但笑起來時皺紋把他的臉做成了鳥巢。女孩坐在她父母中間,偷偷地看了我一眼,神情羞澀,還有些“敵意”。我甩給他們一個不好看的臉色,氣呼呼地走進廚房。

        母親竟然在煮面條!天啊,那么好的掛面,白花花的,那是上個月舅舅送給母親的生日禮物。那是外婆囑舅舅送的,面條本來是二姨送給外婆的長壽面,外婆舍不得吃。母親也舍不得吃,準(zhǔn)備是過年全家一起分享的?,F(xiàn)在,母親竟然拿出來煮給素不相識的乞丐吃!我要制止,母親粗魯?shù)匕盐业氖滞崎_:“你看那女娃餓成那樣……”

        我不管,母親完全可以給他們煮一些稀粥或粗糧填填肚子。

        “面條熟得快,煮粥來不及?!蹦赣H解釋道。

        我要阻止已經(jīng)來不及了。母親已經(jīng)將面條撒進了鍋里。

        面條很快便煮好了。母親麻利地盛了一碗,先是給女孩。女孩推給她的母親,最后還是女孩端起碗吃了。很快,女人和男人的手里也都有了裝滿面條的碗。他們吃相不好看,狼吞虎咽。手里的碗空了,女孩子把碗放在長凳上,對她的母親說:“飽了,走吧?!彼赣H說:“好的,先謝謝主人家。”女孩對著我露出了一個感激的笑容,算是謝過。女人對母親千恩萬謝。男人站起來,端著空碗往廚房里瞧了瞧,對母親說:“我還想喝點面湯?!?/p>

        鍋里剩下的面條不多了,是留給我們自己的。我都快饞死了,早想端起鍋一口氣把剩下的面條和面湯都裝進肚子里。我已經(jīng)一年沒吃過這么好的面條。

        母親明白男人遠沒有吃飽。這日子誰能吃飽呢?尤其是面條,能嘗上半碗可抵三天了。

        母親還是給男人加了一碗面湯。湯里有幾根面。他仰起脖子一口倒進嘴里。

        “你讓我們又活了過來。大恩不言謝了!”男人用手擦了擦嘴說。

        他們離開了我家。我趕緊用筷子撈鍋里的面條??墒菗仆炅?,也不夠半碗,我委屈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號啕大哭。母親不斷安慰我,承諾過年時一定讓我吃上同樣好的面條,而且保證讓我吃撐,我才止住了哭,但整個下午我都怏怏不樂,仿佛家里丟失了最值錢的東西。

        到了傍晚,天快黑了,寒風(fēng)也更凜冽了,還下起了毛毛雨。我在打掃院子里的落葉。母親在做飯,慣常的地瓜粥。這個時候,他們夫婦又出現(xiàn)在我家的院子里,只是不見那個女孩。我和母親都以為他們又來蹭飯。按道理,他們應(yīng)該離開我們的村子到其他地方去了,這個下午有足夠的時間趕到另一個村子,但他們?yōu)槭裁催€不走呢?

        “一起來的老鄉(xiāng),他們已經(jīng)到下一個地方去了。但是我們走不了。我們想借你家的豬圈住一宿?!蹦腥苏f,“實在找不到更合適的地方了。”

        天哪,我今天剛把豬圈修理好,就被他們盯上了。

        “只住一宿,明天就離開?!蹦腥苏f。女人附和著解釋說:“我們孩子又犯病了?!?/p>

        母親“哦”了一聲,沒有多想便答應(yīng)了:“好,豬圈很久不養(yǎng)豬了,蠻干凈的?!?/p>

        “是的,關(guān)鍵是窗戶堵得嚴(yán)實,不漏風(fēng),暖和?!迸藵M意地說。

        “要不,你們住我家里吧,我家還有一兩間房子,有床?!蹦赣H說。

        我不斷地向母親使眼色,她裝作沒看到。

        “不了,千萬不能。我們已經(jīng)很過分了?!蹦腥苏f。

        “孩子病得咋樣?不要緊吧?午后還好好的呀?!蹦赣H問。

        女人說:“怎么說呢,他爸?”女人似乎怕說錯話,看了一眼男人。

        男人說:“不要緊。很快就會好?!?/p>

        母親說:“村里還是有醫(yī)生的?!?/p>

        男人說:“知道的。不要緊,睡一覺就好?!?/p>

        母親不再說什么。他們又千恩萬謝地走了。

        火上澆油。母親看得出我的內(nèi)心難過。她贊揚我說:“你看,經(jīng)你維修過的豬圈馬上就派上用場了。你的勞動是值得的?!?/p>

        經(jīng)母親這樣一說,我心里好像舒服了一些。

        晚飯后,我還是不放心,決定去看一下豬圈。

        豬圈離我家院子還有一段距離,要繞過幾間別人家的房子,經(jīng)過大曬坪,爬上一個山坡。村里的豬圈很多,家家戶戶都有,但都比不上我家的穩(wěn)固、干凈,關(guān)鍵是密不透風(fēng)。借著夜色,我悄悄地躲到一棵芒果樹后,遠遠地看著我家的豬圈。他們肯定就住在里面。他們是不是好人?是不是偽裝的特務(wù)?會不會半夜里一把火燒了豬圈,燒了村里的許多房子,然后逃之夭夭?

        豬圈的門虛掩著,它本來就沒有鎖頭。我瞧了好一會兒,卻沒聽到豬圈里有任何動靜,也沒有看到火光。我走到豬圈門外,側(cè)耳傾聽,終于聽到里面有人說話。是女人的聲音。她小聲而疲倦地安慰著女孩:

        “快好了,快好了……”

        男人偶爾發(fā)出一聲低沉的咳嗽。

        我正專心聆聽著呢,突然被人拍了拍肩膀,回頭一看,原來是母親。她一手提著還沒有點著的馬燈,另一只手抱著一床舊棉被:“我就估計你會來這里。”我閃開。她敲門了。我狡黠地躲在她的身后。

        男人出門,看到母親,趕緊客氣一番。

        母親說:“天太冷,太黑,我給你們增加一床棉被,還有馬燈。將就過一宿吧?!?/p>

        男人覺得很難為情,堅辭不受。母親請他一定收下棉被和馬燈,明天離開時擱在這里就行。母親把棉被塞到男人的手里,男人還不肯接。女人也出來,接下來了,對母親又是千恩萬謝。

        母親進了豬圈,把馬燈點上,一下子給黑暗帶來了光亮。他們在地面鋪上樹枝、干草和枯芭蕉葉,還有一床薄棉被。棉被很破了。女孩躺在被子里,臉朝著里面,不肯翻轉(zhuǎn)過來看我們。

        母親提著馬燈湊近女孩,伸手觸摸一下她的額頭,卻像觸電一樣縮了回來。

        “孩子發(fā)燒了??!”母親對他們說。

        男人說:“熬一宿便好了。經(jīng)常是這樣。賤命一條,不用擔(dān)心?!?/p>

        母親提高了嗓音:“怎么能這樣?那么好的一個孩子!”

        女人的臉上突然有了淚水,哽咽著說:“她也夠折騰的。一路上,賤命都快丟了幾次了。”

        母親說:“我?guī)湍阏裔t(yī)生。耽擱不得?!?/p>

        男人攔住了母親,說:“在路上找過醫(yī)生了。她不是普通的感冒發(fā)燒……反復(fù)。她得的是一種怪病,要到大醫(yī)院才能治——也未必能治得好?!?/p>

        母親一下子蔫了:“不是普通的發(fā)燒啊?!?/p>

        女人說:“我們也想過很多辦法了的。不是為了她,我們也不至于討飯至此。”

        女孩呻吟了一聲,轉(zhuǎn)過身來,抬眼看了一下我母親,眼里淚水汪汪的。我看著女孩蒼白的臉,輕聲地問一聲母親:“她快死了嗎?”

        母親瞪了我一眼,對他們說:“這樣不行的,你們把孩子交給我!”

        不待他們答應(yīng),母親掀開被子,一把將女孩抱著讓她坐起來,然后背對著她,蹲下來,讓她輕易便能伏到背上:“這里條件太差,讓她到我家里去。我來照顧她!”

        男人和女人面面相覷。

        母親說:“人命關(guān)天,你們不同意也得同意。”

        男人支吾著,女人哈著腰對母親說:“太麻煩你了。”

        女孩猶豫地看著她的父母,不知所措。他們默許了。女孩伏到母親的背上,雙手抱著母親的脖子,臉貼在母親的肩頭。那應(yīng)該是我才能做的模樣。母親背著女孩,我跟著,一起回家。身后,男人提著馬燈和女人站在豬圈門口目送我們,一臉不舍得,寒風(fēng)將他們的頭發(fā)吹亂了。走遠了,我回頭再看,他倆還站在那里,女人正在低頭將馬燈調(diào)暗。

        母親將女孩放在平時我和母親睡的床上,給她蓋上被子,還吆喝著令我張羅炭火盤:“趕緊,手腳麻利一點?!?/p>

        我手忙腳亂地準(zhǔn)備著炭火盤。母親一步也不離開女孩,在房間里不斷地催促著我。當(dāng)我把炭火盤端到她的跟前時,她看著我的臉笑了。她讓我去洗一把臉,我的臉被火炭弄黑了。

        母親讓我坐在床前盯著女孩。她要去煮稀飯,還要煎藥。

        “你害怕她逃跑嗎?”我嘀咕著說。

        母親說:“不是,有人在她旁邊,她就不會害怕了?!?/p>

        女孩偶爾睜開眼睛,有氣無力地看我一眼便又睡去。趁她閉著眼睛,我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她真的很漂亮,臉蛋長得真好看,還有眼睛和鼻子,甚至耳朵,看起來都那么標(biāo)致。怪不得母親喜歡她。

        我正在胡思亂想時,突然被一只手抓住。是女孩的手,冰涼冰涼的。

        “我餓了。”她睜開眼睛,看著我說,“我沒病,是餓……”

        我不知所措,掙脫她的手,到廚房找母親。她正在煮粥,同時也在用小瓦鍋煎藥。我聞到了草藥的氣味。

        母親回到房間,撫摸著女孩的頭說:“粥馬上就好,不要害怕……”然后,她又奔忙于房間和廚房之間。

        女孩確實是餓了。母親一勺一勺地給她喂粥。香噴噴的白米粥,我聞著直咽口水,母親裝作沒看見。

        我又張羅著幫母親給女孩喂藥,還從雞窩里取來一個雞蛋——母雞正在孵蛋,它沖我怒叫,還狠狠地啄了一下我的手。母親翻滾著煮熟的熱雞蛋給女孩敷額頭,還從箱底里取出一根許久不使用的銀針……

        還沒有等母親忙完,我已經(jīng)在床的另一頭睡著了。

        第二天一早醒來,我發(fā)現(xiàn)床空蕩蕩的。院子里也沒有人。我喊了幾聲“媽”,沒人回應(yīng)。我跑到豬圈時,發(fā)現(xiàn)母親和女孩都在那里,但那男人和女人不見了。豬圈里收拾得井井有條,棉被和馬燈安放得妥妥的。母親怔在那里,女孩雙手擦著眼淚。

        我從母親手里接過一張紙條。上面的字歪歪扭扭的,很纖細,應(yīng)該是女人寫的。

        “大姐好:你是好人,咱們把女兒留下,給你做女兒也好,兒媳也好,既是緣分,也是報答?!?/p>

        他們竟然丟下女兒不辭而別。

        “他們回駐馬店去了?!迸鑶璧乜拗f,傷心而失落,“我爸說我的病治不好的,是一個累贅。他們不要我了?!?/p>

        母親讓我提馬燈,她左手夾著棉被,右手拉著女孩的手,說:“我們回家吧?!?/p>

        女孩高燒退了,成了我家的一員。剛開始那三四天,她很羞澀和拘謹(jǐn),不愿意跟我單獨待在一起,總是黏著母親。村里的人來我家看她,免不了心生妒忌:“早知道這樣,我也對討飯的好一點?!边@些年,他們對討飯的人越來越反感,越來越抵觸,甚至有些惡意的刁難。他們也沒有錯,連自家的人都吃了上頓沒下頓,餓得面黃肌瘦的,憑什么周濟離自己十萬八千里遠的陌生人呢?也有人對我家增加了一個陌生人感到不解。

        “無端增加了一張嘴吃飯,不一定劃算。何況還是一個病娃娃?!庇腥税祹ёI諷地說。

        母親說:“多一個娃吃飯,大概還不至于餓死人……”

        但她們還是真誠祝賀母親白白撿了一個女兒。母親高興地說:“說不準(zhǔn)是撿了一個兒媳婦?!彼齻冇帜梦议_玩笑,說我是一個小丈夫了。我臉上發(fā)燙,趕緊否認(rèn):“我才不稀罕呢。”院子里充滿了爽快的笑聲。

        母親每天都給女孩弄好吃的。女孩享有小灶的待遇,白米粥,南瓜粥,甚至有海鮮的味道。那是父親最珍貴的海蠣干,海南的戰(zhàn)友送給他的,一直藏在廚房墻頭的最高處,去年祖父病逝前還惦記著什么時候才能吃上海蠣粥。母親取了幾顆,給祖父煮了一碗稀粥。祖父喝完稀粥,當(dāng)天半夜里便安詳?shù)厝ナ懒?。我還記得那股清香,夾帶著淡淡的海腥味。母親還將雞窩里的雞蛋一天取一個出來給女孩煮雞蛋粥。雞窩里的蛋越來越少,孵蛋的母雞每天都從窩里跳出來對著母親怒目而視。

        女孩確實得了一種怪病,村醫(yī)說無能為力。我很是擔(dān)心。母親卻說:“只是貧血,并非什么怪病,能治好的?!?/p>

        母親還用她瘦小的背,背著女孩到周邊村落甚至越過省界到高州尋醫(yī)問藥,每次都帶回來一些莫名其妙的土方和見所未見的草藥,讓女孩把藥喝下去。有一次,母親背著女孩,順便帶上我,走了一天的路,到高州的一個破廟,見了一個老和尚。和尚給了我們一劑像泥巴一樣黑烏烏的藥。我們還在廟里住了一宿。三個人,圍著一個小土灶給女孩煎藥。煎著煎著,我和女孩分別趴在母親的腿上睡著了。

        女孩的病大概是好多了。自從上次高燒退后,她再也沒有發(fā)燒,臉色似乎也不那么蒼白了,嘴唇有了血色,外出時不再需要趴在母親的背上,她跑起來能追得上我了。我們玩得很融洽,還跟村里的孩子一起玩。她不僅學(xué)會了我們的游戲,還教會我們玩駐馬店的游戲。她不是一個特別害羞膽小的孩子,玩起來也很瘋,笑得也很燦爛,看不出來她是外省人。似乎,她也不把自己當(dāng)外人了。人家跟她開玩笑,說她是我家的童養(yǎng)媳,她竟然也不抗議,默認(rèn)了。我倒要爭辯甚至否認(rèn),因為這是多丟人的事情呀。她卻對我說:“爸媽都說是,就是了。”

        大年三十的前幾天,父親回來了。看到家里吃飯時竟然莫名其妙地多了一個人,父親鐵青著臉問母親:“是誰家的孩子?我怎么沒見過?”母親有些害怕父親,吞吞吐吐地說:“過去是別人的孩子,現(xiàn)在是我們家的孩子。”父親厲聲地吼了母親一下:“什么情況,你說清楚!”母親只好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父親聽完,臉色緩慢地變回常態(tài),默默地放下碗筷,不吃了,擺了擺手,淡淡地說:“既然如此,你得把人家養(yǎng)好了。”

        母親說:“她比剛來的時候好多了。”

        女孩叫母親“媽”早已經(jīng)叫得很自然很順溜了,但她不稱我“哥”。母親教導(dǎo)過她,南方跟你們北方不一樣,不能隨便叫一個男的“哥”,將來你可能是我兒子的妻子,叫“哥”就算是兄妹了,他娶你就亂了倫理,所以不能叫他“哥”。她明白了,稱我的小名,我則叫她“駐馬店”。她說:“我就喜歡你叫我‘駐馬店’。”母親讓女孩叫父親“爸”。女孩遲疑了許久,羞答答地躲到母親的懷里,仰頭看著母親,小聲地叫了一聲“爸”。但父親不答應(yīng),不接受,板著臉。盡管如此,一向威嚴(yán)得有些過頭的父親臉上還是掠過了難得一見的喜色。

        “駐馬店”能察言觀色。她發(fā)現(xiàn)父親并不排斥她,便主動給他遞煙筒,找火柴,還替母親給父親傳話:

        “媽說,家里里外外都收拾過了,該補的衣服也補了?!?/p>

        “媽說,快過年了,糧食還湊合,家里有啥吃啥?!?/p>

        “媽問,豬圈都閑置大半年了,過年后養(yǎng)不養(yǎng)豬?”

        “媽問,你當(dāng)過兵,見多識廣,知道駐馬店在哪里嗎?”

        ……

        母親是故意的,她要讓父親接受這個別人家的孩子??墒莾扇爝^去了,父親還是一臉嚴(yán)肅和憂心忡忡的樣子,對“駐馬店”的傳話愛答不理,也不回答問題。“駐馬店”很沮喪,躲在房間里生悶氣。我去找她時,見她哭了。

        “我想回家。我想我爹我娘了,還有奶奶。她們肯定在等著我回去吃餃子?!?/p>

        是的,我想起來了,她說過,在駐馬店,吃一頓餃子是過年天大的事情。假如沒吃上餃子,相當(dāng)于沒過年。因此,他們哪怕砸鍋賣鐵也得讓孩子們在大年夜吃上一頓餃子。

        可是,我們這地方從沒有過年吃餃子的習(xí)慣。而且,去哪弄面粉?。磕挠卸嘤嗟腻X買面粉???

        “駐馬店”性格有點倔,那天哭過后,她真的徑直跑出院子,一聲不吭往村前的路走去。我們都沒有覺察。有人來告訴我們:“你們家的駐馬店女娃逃跑了。”

        當(dāng)我和母親追上她時,她已經(jīng)跑到離家很遠的鴿子嶺,翻過一座小山坳,就是省道。我跑在母親的前面,把“駐馬店”攔住。她一邊抹眼淚,一邊掙脫我的手。寒風(fēng)把她的臉刮得通紅。

        “你攔我干什么?我身上沒帶走你家的一件東西。我身上穿的衣服也是我自己的?!彼龤夂艉舻卣f。是的,她身上穿的正是她剛到我家時穿的紅棉襖,是她父母買的。她身上沒有一件衣物是母親送給她的,連鞋也是原來的花布鞋,破得連腳趾頭都包不住了。

        母親氣喘吁吁得直不起腰,卻一把摟住她哭,什么也沒說。“駐馬店”也不說話。她們在寒風(fēng)中就這樣站立著。我一屁股坐在路邊。

        父親也追上來了。但他沒有力氣往前跑了,只是在山坳的下方,背靠著一堵泥堆,半蹲著,遠遠地可憐巴巴地看著我們,看起來他特別瘦小。

        四周群山圍繞,遠方一片蒼茫。我們顯得十分孤獨。

        母親俯下身子,將“駐馬店”背到背上。“駐馬店”像一塊橡皮緊緊地貼在母親身上,我緊跟在她們的身后,伸出雙手,時刻防范“駐馬店”從母親身上滑落,甚至突然掙脫,再次逃跑。

        我們從父親身邊經(jīng)過的時候,父親耷拉著腦袋,像一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我們走了很遠,他仍蹲在那里,又像是一個不敢回家的孩子。

        第二天便是大年三十。母親給“駐馬店”換了一身新衣裳,還有一雙深藍色的新布鞋。而我,一無所得。然而,我竟然沒有覺得委屈,當(dāng)我向“駐馬店”展示從破鞋子露出來的右腳趾頭時,她自豪地笑了。

        這天一早,父親一聲不吭地離開家。母親問他要去干嗎,他理也不理我們。母親以為父親因為“駐馬店”出走的事還在生氣,去山里干活去了。直到晌午,父親才提著一小袋東西回來。

        原來,他去了鎮(zhèn)上一趟,帶回來三斤白面粉。“駐馬店”看著面粉,眼睛放著亮光,興奮得想喊起來,看到父親依然一臉鐵青,便克制住,轉(zhuǎn)過身去用勁地?fù)u母親的手。

        “好好給孩子包一頓餃子?!备赣H丟下一句話便離開了院子。

        我和母親猜不出父親究竟如何弄回來一袋面粉。如果是用錢買的,那要花掉他至少三個月的微薄工資。我家已經(jīng)夠拮據(jù)的了,去年辦理祖父的簡樸葬禮欠下的債還沒有償還,父親怎么舍得花錢去買一袋高價面粉呢?

        “駐馬店”竟然是包餃子的一把好手。她的手藝真的很好,熟練,連母親都沒有她包得好。她說是奶奶手把手教會了她。她嫌我笨手笨腳,手把手地教我揪劑子,如何包,如何用力,既居高臨下,又諄諄善誘,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像極語文老師教我寫字時的模樣。我是不想學(xué)包餃子的,因為我們不興吃餃子,況且餃子太奢侈了,也許一輩子吃不上幾次。

        “奶奶說的,男人也要學(xué)會包餃子。”“駐馬店”說,“否則是不允許娶婆娘的。”

        我才不稀罕呢。父親就不會做家務(wù),更不會包餃子,但并不妨礙他成為一個出色的泥水匠。只是我擔(dān)心自己成不了像父親那樣的泥水匠,還是耐著性子跟她學(xué)著包餃子。

        “在駐馬店老家,我和奶奶連續(xù)幾年了沒吃上一頓餃子。這幾年就變成了很長很長的一年,比一輩子還要長。今天,我終于要過年了。”“駐馬店”嘆息著說,“要是奶奶在這里多好啊?!?/p>

        “駐馬店”說著,眼里竟然注滿了淚水,還溢出來掉到了面粉里,而她似乎渾然不覺。母親察覺到了,用眼神示意我不要打擾她,讓我到一邊去。

        大年夜過后,意想不到的事情讓我和母親都感到驚訝。父親和“駐馬店”的關(guān)系竟然迅速升溫,并打得火熱。父親像換了一個人,凡是“駐馬店”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他都喜出望外地笑面相迎?!榜v馬店”似乎早已經(jīng)不計前嫌,與父親接受了彼此。父親甚至讓她坐在他的膝蓋上,抱著她端坐了一下午。父親竟然覺得她就是自己的女兒,相見恨晚,他們很快便形影不離,快把我和母親晾到了一邊。

        “你們發(fā)現(xiàn)沒有,‘駐馬店’給我們家?guī)砹烁?。”父親對我們說。

        我和母親不知道,福氣在哪里?

        父親說:“你們看堂屋里,右邊的墻上……”

        我跑進去看,原來那里增添了一個燕巢!

        以前燕子嫌棄我家,從來沒在我家筑過巢。盡管我家的條件并不比別人差,堂屋一直干干凈凈的,門從沒有關(guān)上過,屋檐也足夠?qū)挸?、穩(wěn)固,視野也足夠開闊,沒有樹和竹林的遮擋,適合燕子自由進出??墒遣恢喂剩嘧涌偸潜荛_我家,寧愿到別人的破屋子筑巢。是不是瞧不起我家?父親為此很懊惱,甚至很自卑,以為自己人品不好,積德行善不夠,還疑神疑鬼地找了許多荒唐的原因。這一次,燕子來我家筑巢了,新泥還是濕的,已經(jīng)筑好了,半碗型。一只燕子超低空滑翔,熟練地飛進了堂屋,停在巢上。

        父親給我做了一個噓的手勢:“別驚嚇到燕子!”

        我躡手躡腳地走出堂屋。父親警告我們:“從今往后,誰也不準(zhǔn)隨便進堂屋,即便不得不進去,也要躡手躡腳,屏聲息氣。誰都不準(zhǔn)在我家高聲喧嘩,不準(zhǔn)說粗話,也不準(zhǔn)說不吉利的話……”但是,有時候“駐馬店”發(fā)出肆無忌憚的笑聲時,父親卻沒做任何制止,也沒有不滿。在父親的世界里,她成了一個不受約束的特殊人物。

        父親開始變得“趾高氣昂”,逢人便說:“燕子在我家筑了巢,那是‘駐馬店’帶來的福氣?!眲e人也說:“是呀,這個女娃注定跟你家有緣,是不是前世就是你家的孩子呀……”對于別人所有的贊美,父親都照單全收。有一天,他突發(fā)靈感,覺得“駐馬店”不是一個人的名字,而且不好聽,他決定把她的名字改為“來燕”。至于姓什么?父親說:“待定?!?/p>

        父親帶著我和來燕去河里劃竹筏,捕魚??墒牵铀€很凍,魚好像都藏起來了,我們幾乎一無所獲,但父親和來燕依然很高興。父親新制作了一張網(wǎng),帶著我們?nèi)ド钌嚼锊而B??墒歉赣H拙劣的捕鳥術(shù)根本不是鳥的對手,鳥在玩他,把他搞得狼狽不堪,洋相百出。結(jié)果鳥沒捕到一只,他的褲子倒被荊棘劃破了幾處,臉上還被草和樹枝刮得傷痕累累。可是,我們很開心。來燕的身體看起來結(jié)實了不少,她能幫父親干很多活,比如她居然能憑一己之力撐起巨大的捕鳥網(wǎng),翻山越嶺追著剛學(xué)會飛翔的雛鳥,把鳥累得半死,她竟然若無其事。父親贊揚她是“一只靈敏的小獵狗”。

        然而,好景不長。正月快過完了,有一天晚上,父親突然召集我們開家庭會議,就在廚房里,半掩著門,燒著木柴取暖。上一次家庭會議還是八年前,那年我剛出生,是祖父主持召開的。據(jù)母親回憶,那次會議的主要內(nèi)容是祖父把家交給父親,從此以后,他就不管家了。那時,父親不知所措,像個孩子一樣對未來的一切六神無主。母親還吐槽說,父親至今仍不會持家,所以只好由她暫時管著。

        這次父親突然召開家庭會議,果然內(nèi)容異常重要且出乎意料。

        會議的主題只有一個。父親說,我決定把來燕還給她的父母。

        父親的這個決定讓我們?nèi)舜蟪砸惑@。父親是不是一時神經(jīng)錯亂呀?我心里肯定不同意,我已經(jīng)把她當(dāng)成了家人,至少她能幫著干活了。母親沒有爭辯,只是猛地站了起來,拉著來燕,摔門而去。我第一次看到母親在父親面前發(fā)怒,而且如此激烈,我感覺到房子都快要著火了。

        尷尬的父親繼續(xù)開會,聽眾只剩下我一個了。

        “我們要為她的父母想想。人家生養(yǎng)的孩子……每天夜里,我做夢都能感覺得到他們越過千山萬水……來到這里,在我家的院子通宵達旦地徘徊,離開之前,他們悄悄將腳印擦掉,免得我們發(fā)現(xiàn)……我們要積德,要行善,要替別人著想,否則明年的燕子不會再來我們家?!备赣H說。

        灶里的木柴燒得正旺。他低著頭滔滔不絕,像是自言自語。母親說過了,父親還沒有學(xué)會管家持家??磥恚@個家里的事還輪不到他說了算。我以為母親會和父親大吵一場,堅決不妥協(xié)。

        然而,三天后,父親和母親的意見竟然達成一致。父親要親自將來燕送回駐馬店,而且即日啟程。

        我永遠忘不了來燕離開我家的那天,以及她撲在母親懷里哭哭啼啼、依依不舍的樣子。村里的人都來圍觀,也是送行。來燕擦著眼淚走到我的跟前,很認(rèn)真地對我說了最后一句話:“等我長大,我一定回來嫁給你!”

        母親清楚地聽到這句話,臉上露出欣慰之色。其實,來燕不知道跟她承諾過多少遍了。

        來燕跟著父親,離開了米莊,走在前往駐馬店的路上。

        那天,春光明媚,百花飄香。我家的燕子特別勤奮,不斷穿梭于我家和天空之間。父親告訴過我,它們的巢里有了五個小蛋。很快,我們家將一下新增五個孩子,到那時候,我們家將熱熱鬧鬧,像是大戶人家。

        春去春來,許多年過去了。雖然每年都有燕子降臨我家筑巢生兒育女,但再也沒有來燕的音訊。開始的時候,母親經(jīng)常叨嘮著她,仿佛越是叨嘮,來燕就越可能突然回來一樣。再后來,母親經(jīng)?;疾。X子好像不再那么清醒,容易忘事,再也不提及來燕了,但我家延續(xù)了大年夜吃餃子的習(xí)慣。我學(xué)會了包餃子,而且包得很不錯。只有到了吃餃子的時候,母親才幡然想起來燕,叨嘮著來燕的名字,這讓父親有點煩心,但父親并沒有斥責(zé)母親,只是嘆息一聲,放下碗筷默默離開。

        父親沒有忘記來燕。送走來燕后那幾年,他經(jīng)常安慰母親說:“你看看,把來燕還給她的父母后,我們家一切都好起來了,種什么得什么,養(yǎng)什么活什么,干什么事情都順順利利的。你說為什么呀?因為我們做了一件大善事,積德了,福報來了?!?/p>

        我沒有忘記來燕跟我說的最后那句話,但我早把它理解成“童言”,不再當(dāng)真。興許她早忘記了,或者已經(jīng)悔言。果然如父親所言,我干活得心應(yīng)手,事業(yè)順風(fēng)順?biāo)?,已?jīng)成為一名出色的泥水匠,經(jīng)常奔走于周邊各地,修建一幢幢挺拔的房子,一座座堅固的橋梁,一條條寬暢的道路,也養(yǎng)家了。我家的豬圈有些破舊,我親自拆舊建新,嶄新的磚瓦,砌得結(jié)結(jié)實實,墻粉刷得很得體,窗戶還安裝了透明的玻璃,關(guān)上窗戶便密不透風(fēng),完全看不出是豬圈。俗話說,家不養(yǎng)豬不興旺。按照母親的愿望,我家一直養(yǎng)豬,而且豬圈里總是有且只有三頭豬。有一年,買回來的三頭小豬中有一頭比較瘦小,弱不禁風(fēng),母親覺得它可憐,特別關(guān)照它,疼愛它,單獨給它開了一個小灶,給它安了一個小窩,還對它噓寒問暖的,照顧得特別周到。我在一旁問她:“媽,你是不是覺得它像來燕呀?”

        母親遲疑了一會兒,突然轉(zhuǎn)過身去哭了,嗔怒,責(zé)怪我:“你怎么提起她來了?多少年前的事了啊,你還提!”

        父親和母親都不年輕了,而且父親積勞成疾,跟母親一樣無法干更多的活。他們想把這個家交到我的手上,但又覺得僅靠我一個人不足以撐起一個家來,于是他們托媒人給我物色了一個好姑娘。

        這是鄰鎮(zhèn)的一個姑娘,長得很標(biāo)致,五官、性情、智商、品格都無可挑剔,比我小兩歲,很容易讓人想到來燕。我對她很滿意。那年,我二十二歲,決定結(jié)婚了。

        結(jié)婚的日子選在了中秋節(jié)的第二天。婚禮就在我家里舉行。村里的人和親朋好友都來了,熱鬧得很。新娘回來的下午,鞭炮齊鳴,鑼鼓喧天,喜慶的氣氛達到了高潮??腿藗兾跷跞寥粒瑏砘卮┧?,我也忙得暈頭轉(zhuǎn)向,沒有誰察覺到人群里多出了一張陌生的面孔,大家都以為那只是應(yīng)邀來參加婚宴的一個客人,直到母親回頭多看了她一眼才認(rèn)出來。

        一個長得端端正正、亭亭玉立的大姑娘,穿著黑色長褲和白色襯衣,頭發(fā)披肩,整齊筆直,關(guān)鍵是那紅潤潔白的臉蛋閃閃發(fā)亮,在她們當(dāng)中簡直是鶴立雞群。后來有人告訴我,其實她一大早就出現(xiàn)在我家對面的菠蘿蜜樹下,一個人默默地站在那里,朝著我家這邊眺望,陰冷著臉,不愿意跟人說話。她們只是把她當(dāng)作一個有點奇怪的客人。

        母親突然驚叫了一聲:“來燕!”

        聲音里夾著哭腔。母親手足無措,也許她意識到了自己的腦子不是很清醒,慌張地胡亂抓身邊的任何人,似乎是想讓她們幫她證實自己的判斷。

        是的,沒錯,她就是來燕。我也認(rèn)出來了。真漂亮。

        母親走到我身旁,我告訴她沒認(rèn)錯人。母親激動得渾身顫抖,身子快要蔫下去,我一把扶住她。

        所有的人都驚呆了,盡管她們也一時弄不清楚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包括新娘,也從沒聽說過來燕。連鞭炮聲、鑼鼓聲都瞬間凝固在空氣里。

        她們自覺地讓出了一條道,來燕慢步走到母親的跟前。母親像害羞的孩子一樣步步退縮,躲閃到我的身后,緊緊地抓住我的胳膊,不敢貿(mào)然上前跟來燕說話。父親遠在偏房的屋檐下張羅著什么,不明白眼前的一切,怔怔地等待著有人向他解釋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來燕看著母親,眼里噙著淚水,猶豫著如何跟母親開口。但母親似乎還沒有做好跟來燕說話的準(zhǔn)備,突然掩面轉(zhuǎn)身逃了,往屋后跑。來燕略顯尷尬,濕漉漉的目光轉(zhuǎn)移到我的身上,還抬手撫摸了一下我胸前的婚禮胸花,替我撣去西裝上的鞭炮殘屑。

        她們圍了過來,院子里擠滿了人。此刻,我們家真像是大戶人家了。

        新娘取代母親的位置,站在我的身旁,挽著我的胳膊,好奇而和善地看著來燕。

        眾目睽睽之下,來燕并沒有怯場,對著我大大方方地叫了一聲:“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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