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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輩子的春天(長篇連載)

        2024-01-03 21:49:22洼西
        貢嘎山 2023年6期
        關(guān)鍵詞:波齊多吉船工

        洼西

        4

        嘎巫的草場很大,而甲早澤仁私屬的牧場領(lǐng)地是瑪依河上游水草最豐美的章拉草原,離嘎巫村有三天路程。

        從普波多吉的敘述中可以得知,那位叫翻身的藏旗人翻譯很是照顧他們兄弟倆,還給他講了很多事。從他的口中,普波多吉得知,他的藏名也叫多吉,翻身這個漢名,是比解放軍連長還大的官給他取的。他告訴普波多吉,扎西斗斗暗殺良絨尼瑪之后,先去牦牛江西岸躲了一個多月,然后回到扛東,拉起隊伍上山。這次來到嘎巫村的解放軍,本來也正受命追蹤扎西斗斗的隊伍,只可惜讓他們跑掉了。

        雖有翻譯翻身照應(yīng),弟弟翁青被嚇得哇哇大哭,普波多吉也害怕極了。—個擔(dān)憂出現(xiàn)在心頭:到了章拉草原,解放軍就不再需要人帶路了,會不會把自己和弟弟翁青打死?

        反復(fù)思慮,最后,這個擔(dān)憂轉(zhuǎn)化成了不祥的預(yù)感,直叫他頭皮發(fā)麻。

        于是,第二天落宿以后,沒等天亮,躲過靠在樹干上打盹的哨兵,普波多吉逃走了。他沒敢回嘎巫村,只在與嘎巫相距不遠(yuǎn)的農(nóng)寨、牧村流浪了大半年,靠一些遠(yuǎn)親接濟(jì),才活了下來。幾日前回到嘎巫,本來也打算看看就走,見有人煙,才留下來悄悄觀察。

        貢措問:“你弟弟翁青呢?”

        普波多吉雙眼無神:“他可能死了。”

        扎布感到奇怪:“什么叫可能死了?”

        伶牙俐齒的普波多吉一說到這個問題,瞬間像變了—個人,言辭閃爍,吞吞吐吐講了一長串沒頭沒腦的話。耐著性子聽了許久,扎布終于聽明白了。

        原來,從解放軍那兒逃走的時候,他背上了弟弟翁青。跑到日近中午,他們面前出現(xiàn)一片開闊的草地,普波多吉又累又餓,渾身無力。

        普波多吉擔(dān)心如果這時解放軍追趕上來,在這毫無遮擋的草地上,他倆無疑會成為活靶子。他們需要盡快穿過草地,鉆人對面的杜鵑林。但是,他感到背上的弟弟越來越沉,自己也是頭昏耳鳴,每一步邁出去腳都像深深陷入了地里,很費(fèi)力才能撥出來。

        于是,他做出了令他悔恨終身的決定。

        他說:“我把翁青放在一個旱獺洞前,周圍是一片開得絢爛的崩則梅朵。我告訴他我去找點吃的,讓他就坐在那里別動。翁青一向聽我的話,他只從我身后說了一句哥哥你快點回來,我一個人害怕。一聽這話,我的眼淚流了滿臉。父母死去也沒有流出的眼淚,這時,卻像泉水般冒個不停。

        “是的,翁青一向膽小,像個女孩子,一個人待在空蕩蕩的草原,心里一定是害怕極了。那一刻的我,像是中了魔。盡管內(nèi)心像刀割一般疼,也沒看見追趕的解放軍,但我還是丟下翁青,一個人跑向遠(yuǎn)處的杜鵑林。到了林邊,我回頭看了一下,陽光下翁青的身影像一只小烏鴉。他還按我的吩咐,一動不動地守著那個旱獺洞,等我回去接他呢!

        “我是多么自私的人啊,那么小那么可愛的弟弟,我把他拋棄了,拋棄在幼獸也不能活命的荒山里,只顧自己逃命。

        “父母死的時候,我沒覺得自己孤單,因為還有翁青陪著我。丟棄翁青以后,我才真正感到了可怕的孤獨。很多個夜晚,我都毫無睡意,上下眼皮之間,老是支著翁青坐在旱獺洞邊的又黑又小的影子,怎么也合不上。拋棄翁青,我是為了自己活著。但是如今,我活著的唯一意義,就是像痛恨仇人般痛恨自己,像盼望仇人死去般盼望自己死去。早知如此,我干嗎要逃跑,干嗎要丟下翁青?翁青一定已經(jīng)和父母一起在天堂了。好在我會下地獄,死后不用去見他們!”

        普波多吉抱著頭嗚嗚哭,嘴里含混地說著些什么。扎布仔細(xì)一聽,他說的是:“我為什么要告訴你們這些,我為什么要告訴你們這些……”

        貢措抱住普波多吉號啕大哭。而扎布卻從心底里對普波多吉感到深深的厭惡。這個為了自己逃命,拋棄親弟弟的人,雖說還沒有成年,但畢竟也是個男人,怎么還有臉面活于天地之間?那個被相依為命的哥哥遺棄荒野的五歲的孩子,會怎樣理解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又會怎樣面對孤苦絕望中迎面碾來的死亡'

        扎布拉開貢措,說:“咱倆回家吧!”

        貢措抬起頭來:“那,普波多吉怎么辦?”

        扎布說:“他可以像現(xiàn)在這樣活下去?!?/p>

        貢措瞪大了好看的眼睛:“不行,他還是個孩子,必須和咱們在一起,不然他會死的。”

        扎布嘀咕了一句:“一個惡人九條命,他不會那么容易死去?!?/p>

        對于他們倆的交談,普波多吉毫無興趣,一雙空洞無神的眼睛看著遠(yuǎn)處,嘴里還在不停嘟嚷著什么。嘎巫村午后的陽光下,一股塵味飄蕩于低空,那群在林子里唱了一上午歌的畫眉也停止了鼓噪。

        拗不過貢措,他們把普波多吉帶回了家。普波多吉蜷縮在土灶邊,狼吞虎咽吃完貢措端給他的食物,用破襖子蒙住頭呼呼大睡。入夜時,貢措叫他起來吃晚飯,但沒能叫醒他。扎布和貢措也沒什么胃口,草草吃了些糌粑,怕普波多吉冷,往灶膛里添了些青杠柴棒,早早背靠背躺下,誰都不說話。

        扎布一閉上眼睛,普波多吉口中的嘎巫村的悲苦故事就一幕幕展開,好像親眼所見似的?;杌璩脸烈胨瘯r,順河漂下的長辮子的袁隊長,在旱獺洞口坐等哥哥回來的小男孩,都還在眼前晃來晃去。

        清晨時分,貢措發(fā)現(xiàn)灶膛邊的普波多吉不見了。她叫醒扎布,兩人出門在村里喊著普波多吉的名字找了個遍,卻連一枚腳印也沒發(fā)現(xiàn)。扎布來到磨坊溪邊,順著溪邊仰頭把一棵棵高大的水柳都查看了一道,還是一無所獲。

        普波多吉的離去像他來時一樣毫無征兆,就像路過嘎巫村的風(fēng)一樣,誰也不知道起自哪里散在何處。貢措忍不住雙手掩面啜泣。

        她說:“現(xiàn)在,嘎巫真正是一座空村了!”

        扎布摟住她:“有咱們在,它不能算空村?!?/p>

        她搖頭:“咱們不屬于嘎巫。”

        扎布無言以對,但心里卻一陣輕松。他覺得不辭而別是普渡多吉最好的選擇,否則,日后的相處,對于他們,對于他自己,都是一個難題,一種煎熬。這個嘎巫最后的子民,這個從樹上見證嘎巫末日的孩子,接下來的人生,應(yīng)該遠(yuǎn)離嘎巫,遠(yuǎn)離有關(guān)嘎巫的一切。

        他對貢措說:“別傷心了。嘎巫已成了不祥之地,咱們回拉薩吧?!?/p>

        他們在第二天黎明離開嘎巫。

        走到村頭,扎布回過頭去,穿過磨坊溪邊普波多吉曾經(jīng)攀爬的那株老水柳的枝葉,可以看見半輪殘月掛在天邊。迷蒙月光下,嘎巫村四面的山林如夢似幻,像被罩入接天連地的煙塵。

        扎布想,這深山里的嘎巫,其實永遠(yuǎn)也不能稱之為空村,因為就算沒了人,天地神靈賦予這里的一切,都會繁衍生息下去。

        達(dá)則度

        1

        扎布和貢措沒有想到,當(dāng)他們來到濤聲震天的江達(dá)木橋頭時,那里已經(jīng)有幾名荷槍實彈的解放軍帶著一幫民兵在把守了。橋頭排了十幾個等待過橋的人,口音裝扮,都像近岸的牧民。扎布把馬拴好,拉著貢措的手也跟著等待,輪到他們的時候,一個年輕的小個子解放軍仔細(xì)地盤問起他們,一個同樣年輕的盤著辮子的藏旗人在一旁翻譯。

        解放軍問:“你們要去哪里?”

        扎布答:“我們回拉薩。”

        解放軍又問:“來自哪里?”

        扎布答:“嘎巫?!?/p>

        一提到嘎巫,盤問他的兩個人神情一變。那位解放軍把其他幾個同伴招呼到離他們幾步遠(yuǎn)的地方,用漢語商量著什么。藏族人翻譯從頭到腳地打量他們。

        扎布問他:“怎么啦兄弟?”

        翻譯沒回話,轉(zhuǎn)頭看看解放軍。

        過了一會兒,那個年輕的解放軍走過來問:“你們是嘎巫人?”

        扎布指指貢措:“我們是拉薩人,幾天前才從這里過江去嘎巫。她父親是嘎巫人,叫阿古培則,很早以前就死了?!?/p>

        解放軍問:“你是她什么人?”

        扎布說:“她丈夫。”

        解放軍問:“你們?nèi)ジ挛赘墒裁?,?/p>

        扎布說:“回去探親。但是嘎巫已經(jīng)空無一人,所以沒住兩天,準(zhǔn)備返回拉薩?!?/p>

        解放軍問:“你們認(rèn)識甲早澤仁嗎?”

        扎布想了想,搖頭:“甲早澤仁是什么人?”

        解放軍像是不信,盯住扎布的眼睛好一陣不說話。藏族人翻譯把嘴湊到他耳邊悄聲說了幾句,他點點頭,徑直走到拴馬的地方去檢查他們的行李。

        扎布問翻譯:“你給他講了什么7”

        翻譯說:“我告訴他我熟悉嘎巫,你們不是嘎巫人,說的應(yīng)該是實話。”

        扎布問:“那我們可以過橋嗎?”

        翻譯說:“不行,沒有蓋著新政府紅章的通行證,誰也過不去?!?/p>

        扎布問:“為什么?”

        翻譯說:“良絨縣的扎西斗斗頭人叛亂了,解放軍正在追剿他們。我們守住橋頭,就是防止他和他的手下過江逃到西邊去?!?/p>

        扎布問:“那良絨尼瑪也叛亂了嗎?”

        翻譯警惕地扭頭看看,壓低嗓門說:“你別什么話都問,會招麻煩的。良絨尼瑪是支持民主改革的大牧場主,還是良絨縣新政府的副縣長呢,可惜被扎西斗斗給殺了。還有,最近達(dá)則度要召開一次大會,康巴各地很多政府官員、土司頭人、活佛格西都要參加,為了不出差亂,牦牛江各渡口、橋頭都有人把守,你們要想回拉薩,沒有通行證,是過不了江的!”

        貢措一聽慌了神,逮住翻譯的手:“兄弟,您幫我們疏通一下,放我們過去吧!”

        盤著辮子的翻譯漲紅了臉,一把甩開貢措的手,呵斥道:“你這是干什么?告訴你,誰也疏通不了,你們趁早回頭吧!”

        檢查行李的解放軍過來了,也不看他們,只給翻譯說了幾句話,開始盤查排在他們身后的人。

        翻譯說:“他讓你們回去,要想過橋,就去良絨縣人民政府開通行證?!闭f完,也不管他們,跟著解放軍走向其他人。

        貢措還要說什么,被扎布攔住了。

        扎布說:“別費(fèi)勁兒了,沒用!”

        貢措問:“那咱們?nèi)ツ膬???/p>

        扎布看看貢措,說:“要不,先回嘎巫?”

        貢措使勁搖頭:“不,這輩子我再也不回那里!”

        扎布沉默片刻,試探道:“那就到良絨縣政府,試試能否開到證明文書?”

        貢措還是搖頭:“那里說不定有認(rèn)識我的良絨尼瑪?shù)氖窒潞团笥?,我不想去!?/p>

        扎布嘆氣道:“那怎么辦,總不能死等在這里吧?”

        他們牽著馬,順著江邊的小道,漫無目的地朝下游走去。

        江達(dá)橋頭的濤聲離他們越來越遠(yuǎn),直至完全消失。八月份的草地,貼著地面開花的,都是些叫不出名的草,抬眼能望及的,是江兩岸連綿的青山。陽光炙烤下,腳下蹚起的塵灰似乎都帶著熱度。

        一只鷹高高盤旋于天空,一路跟著他們。扎布不明白他們?yōu)楹螘凰粉櫋峭享车牟椒プ屗麄兿窦磳⒌沟氐穆萌?,還是斜投在地上的影子讓他們像某種獵物?

        走累以后,他們面向靜靜流淌的大江,坐在路邊的石頭上歇息。

        貢措心疼地挽住郁悶的扎布,把頭靠上他肩頭說:“不管去哪里,只要咱們在一塊兒,我都樂意。哪怕就是當(dāng)乞丐,我也是幸福的乞丐!”

        扎布心頭的煩悶被這幾句話融化了,心里不禁愧疚起來。是啊,自己是頂天立地的男人,也是身邊這個女人的全部依靠,怎么能如此不經(jīng)事呢?

        他拉著貢措站起來,指著一江靜流說:“你看好了,這條大江就是咱們的路,平坦、寬闊,沒有障礙。”

        貢措的臉上綻開笑容,說:“傻子,咱們會沉下去?!?/p>

        扎布看著她又有了光彩的眼睛說:“我?guī)沩樈?,幾日后再翻越幾座大山,就可以回到我的老家沙稱。在那里,我有房有地,咱們可以常住下去。我保證,你會幸福的?!?/p>

        貢措認(rèn)真地說:“但是,你向冕中杰保證過,除非萬不得已,你是不會回去的。而且,你也說回去之前一定會征得他的同意?!?/p>

        扎布把手一攤:“咱們現(xiàn)在不就是萬不得已嗎?再說,我們已經(jīng)在拉薩和解,他也說過歡迎我回去。我相信他說話算話?!?/p>

        貢措還是不放心:“你這樣突然出現(xiàn)在沙稱人面前,冕中杰一定會難堪。一旦惹得他不高興,咱們在沙稱也待不下去?!?/p>

        扎布想了想,覺得她講的還是有幾分道理。冕中杰雖是一個重情義的人,但在抄稱河谷的人們眼中,自己是殺他伯伯的仇人,沒有正式得到他的允許,冒冒失失回去,多少還是會有些挑釁意味。

        貢措嘴邊有了一絲笑意。扎布覺得她好像有了更好的主意,便說:“你有啥想法就快說吧,別賣關(guān)于?!?/p>

        貢措笑意不減:“剛才聽守橋的小翻譯說,最近達(dá)則度要召開大會,各縣的大人物都會去,冕中杰既是土司,也是縣長,你說他會不會去?”

        一句話點醒了扎布。他一把抱住貢措說:“真有你的,我怎么就沒想到?咱們反正到哪都是流浪,何不去達(dá)則度碰碰運(yùn)氣,如果他真去了,就當(dāng)面請求他準(zhǔn)許我們回沙稱?!?/p>

        貢措說:“他要是答應(yīng),咱就跟他一道回去。要是不答應(yīng),就在達(dá)則度另謀生路。”

        扎布猛然想起遠(yuǎn)在拉薩的古甲扎洼,一拍腦門,說:“但是,我和古甲扎洼有約,回沙稱得和他一起回?!?/p>

        貢措說:“咱們要是能回沙稱,到時再帶信給他,告知他實情。我想他一定會理解的?!?/p>

        扎布心里一片豁然,感到渾身又有勁了。這個貢措,不僅有著美麗的容顏,還有一顆聰慧的心呢!他朝還盤旋在頭頂?shù)哪侵机棑]舞雙臂,放聲大喊:“如果不怕餓死在天上,你就跟我們?nèi)ミ_(dá)則度吧!”

        那鷹似乎聽懂了他的話,越飛越高,越飛越遠(yuǎn),最后鉆入西岸的夕暉中,不見了蹤影。

        2

        良絨到達(dá)則度,扎布和貢措走了一個月。

        這一個月,是跋山涉水風(fēng)餐露宿的一個月,是充滿危險的一個月,卻也是扎布人生中最浪漫最珍貴的一個月。

        離開牦牛江,他們的第一個目標(biāo)是木雅河,渡過木雅河再翻過幾座山,才是達(dá)則度。他們走到第三天,就要走出良絨地界了,卻在當(dāng)晚遇到了劫匪。搶劫他們的正是扎西斗斗的人。

        那晚,他倆到一片遠(yuǎn)離村落的茂密的森林邊時,日已偏西,就在一條小溪邊的一棵參天大杉樹下落宿。枝壯葉茂的杉樹,可以遮擋雨水,是山里露宿的首選。

        扎布卸下馬鞍,用長繩拴住馬,讓馬能夠得著溪邊更多的青草。貢措則到林子里找來一抱干柴,在杉樹下生火燒茶。

        天色趨暗,篝火漸亮。火光映照下的貢措,臉色緋紅,服波如水,讓扎布不由得心旌搖曳。莫名地,他想到了死于山火的父母。在他童年的記憶里,家里雖不富有,父母卻恩愛和睦,從沒見他們吵過鬧過。他和貢措的恩愛,在今夜的火光下,而父親和母親的恩愛,卻在遙遠(yuǎn)的歲月深處,隕滅于無情的大火。如果他們天上有知,看見自己帶著心愛的女人,漂泊于荒山野嶺間,是會欣慰,還是會憂慮?

        在他們毫無察覺時,一群不知從哪里鉆出來的人突然圍住了他們。貢措首先看見火光映到的一張人臉,一聲惶恐的尖叫,打破了林野間的靜謐。

        “不許叫,再叫就殺了你們!”隨著一聲斷喝,一群持槍的漢子逼了上來。扎布護(hù)住瑟瑟發(fā)抖的貢措,借著火光察看這些不速之客。他看見這些人雖然蓬頭垢面,但穿著都是些上好的皮料,一位披著長發(fā)一臉絡(luò)腮胡的漢子手里的毛瑟槍的槍托上還鑲著黃金。

        扎布穩(wěn)穩(wěn)神,問道:“你們是什么人?想干什么?”

        絡(luò)腮胡用槍指住他:“你們是什么人?要去哪里?”

        扎布回答:“我們是拉薩過來到良絨走親戚的,本來要回拉薩,江達(dá)木橋有解放軍把守,過不去,所以想到達(dá)則度去投奔親戚?!?/p>

        絡(luò)腮胡往前邁了一步:“你要有槍就交出來?!?/p>

        扎布兩手一攤:“沒有。要是有,在江達(dá)木橋邊就會被搜走。”

        絡(luò)腮胡從火堆中抽出一根燃燒的柴棒,湊近貢措:“這女人挺漂亮的,是你妻子?”

        扎布站到貢措前面:“是我妻子!”

        這時,絡(luò)腮胡身邊一位衣著整潔、面色沉靜的僧人插話了:“告訴你,小伙子,我們是扎西斗斗頭人的隊伍,你聽說過嗎?”

        扎布搖頭:“沒有!”

        絡(luò)腮胡生氣了,打斷僧人的話,拉上槍栓:“別跟他廢話,一槍崩掉他便是。”

        僧人推開絡(luò)腮胡,對扎布說:“你聽好了,今天我們要征用你的馬匹。趕走紅漢人以后,你可以到扎西斗斗頭人的莊園領(lǐng)回去。如果馬已經(jīng)死了,我們也會賠錢給你。你不用擔(dān)心,我會讓人做好登記的。”

        扎布央求道:“我們還要趕遠(yuǎn)路,沒有馬匹,我妻子走不動!”

        絡(luò)腮胡踢了扎布一腳:“真是個不識好歹的蠢貨!你女人要是走不動,干脆讓我們帶走!”

        扎布挺起胸膛,厲聲遭“你們?nèi)硕?,要搶走馬匹行李,我可以認(rèn)個倒霉。但如果想動我的妻子,就拿命來說話!”

        絡(luò)腮胡向后一揮手,兩個手下上來要抓貢措。扎布把貢措護(hù)在身后,正要拼命,沒想那位僧人出手更快,一拳把絡(luò)腮胡打倒在地,掏出手槍抵住他的頭:“你想不想和我們一道回去?”

        絡(luò)腮胡好像沒料到僧人會這樣,捂著臉驚恐地看著氣憤的僧人,嘴唇翕動幾下,說不出話來。

        僧人聲音低沉,卻充滿威嚴(yán):“我早說過,不管何時何地,誰要欺男霸女禍害鄉(xiāng)鄰,我出家人第一個不答應(yīng)。你今天要想和大伙一塊兒回去,就收起你的骯臟想法,留人家一條活路。要是不想,我就一槍崩碎你的腦袋,讓你做一個山間孤魂,永世不得超生!”

        絡(luò)腮胡半坐于地,低下頭不吭聲。那兩個上來抓貢措的人趕緊躲到火光外的黑暗里去了,氣氛一片沉寂。

        僧人朗聲說:“你們都給我聽好了,要在半年前,你們想拜見我,還得看我樂不樂意呢!如今世事生變,我和你們同行同住,遇到過不去的坎,不得已向人借馬借糧,希望你們給我出家人留點尊嚴(yán)。我懇請你們記住,無論是生是死,我都是那個良絨寺的住持格西!”

        他看看扎布和貢措,火光在他眸子中跳動。他說:“他們不是我們的敵人,怎么能把人往絕路上逼?”

        絡(luò)腮胡從地上爬起來,卑恭地伸手撣掉落在僧人肩上的柴灰,口中念叨道:“格西息怒,您說得對,是我糊涂了,是我糊涂了!”

        扎布長出一口氣,提著的心總算放了下來。貢措喘著粗氣從身后緊緊抱住扎布,嚇得不敢哭,只從喉嚨里發(fā)出壓抑的嚶嚶聲。

        僧人拍拍扎布的肩,說:“非常抱歉,你的馬我們得牽走,干糧我們也帶走一半,留一半給休。你要再碰上扎西斗斗的人,就說刮初格西已經(jīng)向你借過東西了。記住了嗎?”

        扎布一個勁地點頭。他們離開時,扎布拉住走在最后的一位花白胡子的人的袖口,問道:“他就是刮初格西?”

        花白胡子說:“是刮初格西,他還是扎西斗斗的舅舅。要是在以前,你見到他,得伏地磕頭呢!”

        那伙人走了很久,貢措依然死死摟住扎布,任扎布怎么安慰,都不肯松手。直到火堆快熄滅了,她才讓扎布起身去添柴。篝火重新燃起的時候,貢措還是驚魂未定,緊緊抱住扎布不撒手。

        火堆第二次快熄的時候,扎布輕輕掰開貢措的手臂,驚醒了就快入睡的她。

        她抬起頭來:“扎布,我害怕,咱們還是走吧!”

        扎布親親她的額頭“黑燈瞎火的往哪里走?不要怕,現(xiàn)在這里是最安全的地方!”

        貢措問:“剛才你害怕了嗎?”

        扎布說:“我別的都不怕,就怕他們搶走你。”

        貢措又問:“要是他們搶走我呢?”

        扎布說:“除非殺掉我!”

        貢措用兩手捧住扎布的臉,神色自如多了:“其實我也只怕會失去你!”

        扎布說:“除了上天,誰也不能讓咱們分開。就剛才來說,不是有個刮初格西幫了咱們嗎?”

        貢措想了想,說:“說也奇怪,你看那刮初格西帶人搶走咱們的馬匹干糧,臨了咱們還得感激他?!?/p>

        扎布笑了:“怎么不感激?要不是他,現(xiàn)在你可能已經(jīng)被人禍害,而我,一定會死在這里?!?/p>

        扎布往火堆里加上幾根粗柴,靠著杉樹與貢措相擁而眠。

        扎布說:“從明天開始,你可以做‘幸福的乞丐了!”

        3

        出了良絨地界,他們一路向東,翻過夏末還有積雪的臥牛山,穿過草色漸黃的卡子拉草原,順著一條險峻狹長的溪谷,向著術(shù)雅河的方向走去。

        出了良絨沒幾天,他們的干糧就吃完了,之后,除了偶爾能向零星的牧戶討得一點酸奶和糌粑,幾乎全靠采挖野果草根果腹。千辛萬苦到達(dá)木雅河邊時,他們欣喜地發(fā)現(xiàn),沿河的農(nóng)莊相較山里牧民,雖然富裕不了多少,但他們至少不缺糧食。這對兩人來說是一件好事。

        扎布開始做真正的乞丐了。為了能博得同情,他甚至有兩天沒洗臉,身上的衣服也故意撕破了幾處。但是,不管再苦再難,他都不肯讓貢措開口乞討,盡管貢措也許能博得更多的同情。他覺得男人應(yīng)該享得富貴也受得委屈,但如果讓自己的女人開口討飯,這“男人”兩個字就不配他了。

        木雅河邊的農(nóng)民都很淳樸,他們同情所有比自己艱難的弱者。在這里,扎布和貢措不僅三餐無憂,還存了一些干糧下來。

        一路走來,他們幾乎天天拉著手。通過手心傳遞的溫暖,融化了雨雪風(fēng)霜的寒冷,消解了漫漫長路的苦累。兩只手越攥越緊,兩顆心越挨越親。貢措看扎布的眼神,一直是欣賞的、疼愛的、崇拜的,哪怕在扎布乞討的時候。

        然而,現(xiàn)實總像一位不解風(fēng)情的老婦人,她只按自己的性子待人。在渡河時,由于沒有足夠的錢,擺渡的船工不肯讓扎布和貢措上牛皮筏子。

        木雅河上沒有橋,幾十里范圍內(nèi)的渡口只有這一個。這可急壞了扎布,不停下話乞求,把自己的遭遇夸大幾倍翻來覆去講了很多遍。黑黑瘦瘦、短衫草帽的老船工絲毫不為所動,只顧埋頭吸他那辛辣沖鼻的旱煙,不吭聲。

        無奈之下,貢措背身解開領(lǐng)口,摘下從未離身的項鏈,取了—顆拇指大小的透紅的珊瑚珠,遞給老船工:“喏,這是上好的珊瑚,夠我們擺渡一百次?!?/p>

        老船工接過珠子,對著陽光瞇縫眼睛看了半天,然后又把扎布和貢措好一陣端詳,終于答應(yīng)親自送他們過河。

        到對岸下了筏子,老船工叫住徑直上路的兩人,問扎布:“小伙子,你是說你們半道被土匪劫了,”

        扎布點點頭。

        停頓一下,他又問:“你是說不出一個月,你們還要回來乘我的筏子?”

        扎布猶豫一下,說:“只是有可能?!?/p>

        他從衣兜里取出那顆珊瑚珠,裹在衣襟里擦拭一下,咬咬牙,遞還給扎布:“珠子是一顆好珠子。把它穿回那姑娘的項鏈吧,可別丟了!”

        貢措不解:“你不收我們的擺渡錢了?”

        老船工說:“要是有緣,你們回來時一并給吧!這珠子太貴重,我是船工,可不是土匪!”

        扎布感到眼睛發(fā)潮。這世上,不管哪里,總能遇上一些軟心腸的好人。他對著老船工合掌致謝:“大叔,我們不會忘了落難時幫助我們的人。敢問您叫什么名字?”

        老船工說:“我叫李扎西,祖上是雅安漢人。方圓幾十里的村寨,沒有不認(rèn)識我的?!?/p>

        扎布又問:“老人家,這些天您擺渡過到達(dá)則度開會的沙稱人嗎?”

        老船工回答:“四五天前,渡口確實來了很多去達(dá)則度開會的人,非官即富,坐騎都是在筏子的牽引下鳧水過來的。但我不知道他們中是否有沙稱人。我們可有規(guī)矩,只管收錢擺渡,不問客人去往。”

        告別老船工,兩人沿著山谷里的大道,一路向達(dá)則度走去,心情顯得格外輕松,步履也輕快多了。午后的清風(fēng)吹過山谷兩側(cè)的馬尾松林,郁部蒼蒼的松林只微微起伏,卷起的松濤卻鋪天蓋地,像萬千人齊聲誦經(jīng)。

        4

        接近達(dá)則度的時候,山道上路遇的人明顯多了起來。有趕著牛群的牧人,有背著柴捆的樵夫,有趕著馬隊的商人,還有扛著槍列隊行進(jìn)的解放軍。人們行色匆匆,都只用好奇的眼光瞅瞅他們,沒有誰停下來搭話。

        扎布攔下一位牽著小孩的老頭問:“老人家,達(dá)則度還有多遠(yuǎn)?”

        老人一臉的不友好,不回話,拉上小孩就走。倒是那約七八歲的小男孩邊走邊回頭說:“達(dá)則度就在前面,你們快到了!”話音剛落,被老人使勁一拽,差點摔了一跤。

        達(dá)則度就坐落在三山之間,是一個有著石砌門樓子的小城,城里的房屋都是蓋著青瓦的石木結(jié)構(gòu)的矮樓。一條小河穿城而過,水量雖小,落差卻極大,鬧出的動靜堪比木雅河。

        達(dá)則度街上,雖然穿扮如扎布和貢措一樣的藏族人居多,但也有不少穿著青布長衫的漢人、戴白帽子的回人和披牛毛斗篷的彝人,三兩為伴,各走其道,步履匆忙,好像都有急事要去辦理。

        扎布和貢措牽著手,走到一個石橋邊。石橋?qū)γ媸且蛔聫R,從寺廟屋脊上的鍍金吉祥銅獸,可以判斷這是和拉薩大昭寺一樣的格魯教寺廟。他們商量了幾句,打算去廟里拜拜佛。剛走到橋上,就被幾名背著長槍、臂上套著紅布圈的人擋住了。

        紅布圈們眼睛里滿是敵意,上來就盤問他們是哪里人,到達(dá)則度干什么,和江達(dá)橋頭的解放軍問的問題也差不多。這回扎布多了個心眼,他說他們住在達(dá)則度城外,是沙稱縣長冕中杰的親戚,聽說他要來這里參加大會,就進(jìn)城來找他。

        一個臉上有刀疤的頭目模樣的藏族人不相信扎布的話,問道:“那你說說你是城外哪個村的哪姓人々”

        這一問可把扎布難住了,一時不知如何應(yīng)對。

        刀疤臉說:“對不起了,城里正在開很重要的會,只有委屈你們到一個不缺吃住的地方待上幾天,等會議結(jié)束,再放你們出來?!?/p>

        扎布一聽急了:“這可不行,我們是專程來找冕中杰縣長的,開完會他不走了嗎?”

        刀疤臉幾人不耐煩地用槍對著他們,不由分說押上他們就走。街邊的行人好像見慣了這樣的事,只側(cè)目看看,腳步都懶得慢下來。

        順著小河邊鋪著石板的街道,他們被帶進(jìn)城北一個大院子,院門內(nèi)外都有持槍的解放軍和臂上套著紅布的民兵。院子里已經(jīng)有二三十個和他們一樣被臨時關(guān)進(jìn)來的人,有老人,有婦女,有乞丐,還有穿著講究的貴族。用押送他們過來的人的話,都是些“身份不明”的人。

        扎布懊惱極了,早知道應(yīng)該先在城外住兩天,聽聽風(fēng)聲,看看情況。這下好了,等到大會開完放他們出去,到哪里去找冕中杰?貢措安慰他道:“別傷心了,一切都是命中注定。要見不著冕中杰,咱們不回沙稱便是?!?/p>

        扎布說:“見不著冕中杰,想回也回不了?!?/p>

        一位套著紅臂圈的民兵呵斥道:“別嘰嘰咕咕的,進(jìn)了這里,就都給我老實點,叫你吃飯你就吃飯,叫你睡覺你就睡覺,除了我們問話時,都不許說話?!?/p>

        貢措還要偷偷說點什么,話未出口,就被紅臂圈一瞪眼給嚇回去了。

        達(dá)則度的氣候雖比拉薩和良絨要溫和,但傍晚時順著河谷刮進(jìn)來的風(fēng)卻好像是從水底下冒出來的,涼得沁骨。天色漸晚,紅臂圈讓女人們到院子南面唯一的木樓里去睡覺。貢措去看了一下,嫌臭,出來要跟扎布在一起,被紅臂圈用槍指著趕了回去。男人們則在墻邊只有半個屋頂?shù)鸟R廄里和衣打擠。好在院里有一垛青杠柴,經(jīng)過允許,男人們在馬廄里生起了篝火,一個挨一個圍著篝火打盹。

        扎布看見一顆亮閃閃的孤星剛好掛在馬廄屋頂?shù)钠贫刺?,像一位老友關(guān)切的眼睛。

        他想:要是來世能做一顆星星,那該多好??!天上星星雖多,但它們從來都各安其位,有多少光發(fā)多少,你不羨我的,我不搶你的,誰跟誰也翻不了臉,誰跟誰也結(jié)不下仇。它們的世界,就是一望無際的天空,沒有高山擋道,沒有江河阻行,就是有云,也會隨時飄散……但是,星星好像也太孤獨了,身邊沒有一個可以牽手的伴侶,相互間都有著永遠(yuǎn)無法拉近的距離,誰也愛不了誰,誰也得不到誰……

        次日初陽照進(jìn)大院時,扎布和貢措還端著碗在喝清茶,那個從外面鎖上的院門打開了。厚重的木門吱吱嘎嘎響聲很大,把滿院子的目光都吸引了過去。

        一位解放軍和幾個紅臂圈先進(jìn)來,跟在他們身后的,是一位頭戴狐皮帽、衣著華貴的瘦高個藏族人,進(jìn)了院門便四處張望。

        扎布仔細(xì)一瞧,這不是冕中杰是誰?他樂得蹦了起來,喊道:“中杰土司,我在這兒呢!”

        冕中杰看見他,驚得張大了嘴巴:“怎么會是你?”

        帶冕中杰進(jìn)來的解放軍向扎布招手。扎布用手肘碰碰貢措,帶著她一起走過去,雙手握住了冕中杰伸出的手。

        分別幾年了,冕中杰變化不大,冷脧的眼神中,一絲驚訝久久沒有退去。

        扎布拉過貢措向冕中杰介紹:“這是我妻子貢措。我們本來是從拉薩到良絨去探望她老家,返回時牦牛江橋頭已經(jīng)被解放軍封鎖,過不去。我們聽說您有可能到達(dá)則度開會,便臨時決定趕過來,請求您準(zhǔn)許我們回抄稱。”

        冕中杰擂了扎布胸口一拳,咋舌道:“你這人怎么這么死心眼?我不是有言在先,你和古甲扎洼什么時候回沙稱,我都?xì)g迎。你何苦帶妻子跑這么遠(yuǎn)的路,吃這么些苦?”

        扎布說:“我怕貿(mào)然回去會讓您難堪?,F(xiàn)在我還是這個想法,如果您有半點為難,我們就先在達(dá)則度待下來再作打算,總之永遠(yuǎn)不回沙稱?!?/p>

        冕中杰說:“咱們早不是仇人了,是朋友。朋友回沙稱,我高興還來不及呢,怎么會為難?”

        扎布說:“人言可畏,您就不怕別人說您點啥?”

        冕中杰說:“別人的嘴我們怎么堵得住'反正我都無所謂,你又何必在意?你跟我回沙稱,我還有差事要安排給你?!?/p>

        扎布感到鼻腔發(fā)酸,使勁點頭:“謝謝您,只要您用得著,我的身家性命都是您的。”

        貢措沒說話,臉上卻笑開了花。

        扎布問冕中杰:“您怎么知道我們在這里?”

        冕中杰說:“今天吃早飯時和達(dá)則度的朋友閑聊,就是抓你們的臉上有刀疤的那個人,他告訴我你們提到了我。我想不出這里會有誰認(rèn)識我,很好奇,就趁會議還沒開始,過來瞧瞧,真沒想到是你們。這不是緣分是什么?”

        扎布轉(zhuǎn)頭看看解放軍低聲問:“他們怎么放您進(jìn)來的?”

        冕中杰指著戴在胸口的一個紅牌子,說:“我有這個?!?/p>

        扎布問:“您到達(dá)則度來開的什么會?”

        冕中杰說:“來開地區(qū)政治協(xié)商會。達(dá)則度是地委和地區(qū)政府所在地,現(xiàn)在,咱們這兒包括沙稱的二十個縣都?xì)w這里管。我和桑麥寺勒谷仁波齊,還有地區(qū)派駐抄稱的軍事聯(lián)絡(luò)員任飛代表沙稱來參會。如今,我是沙稱縣政府的縣長,勒谷仁波齊是縣政協(xié)主席。任飛聯(lián)絡(luò)員已經(jīng)回沙稱了,我和勒谷仁波齊還有幾天會,完了以后咱們可以一塊兒回去。”

        冕中杰用漢語和帶他來的解放軍商量了幾句,解放軍吩咐人拿來一個本子,讓冕中杰往上面寫了幾排字,還按了手印。忙活完畢,解放軍對扎布說:“冕中杰代表為你們做了擔(dān)保,你們可以走了。”

        冕中杰把扎布和貢措帶出大院,把他們安頓到離他們昨天看見的寺廟不遠(yuǎn)處的一個鍋莊客棧,留下一些錢,囑咐他們外面形勢緊張,最好別出門,幾天后他派人來接。

        冕中杰一出門,貢措如釋重負(fù)地倒到臥榻上,長出一口氣說:“今晚咱們可以睡上一個好覺了。”

        扎布撲到她身上,想和她親熱。貢措推開他坐起來,突發(fā)奇想:“你說冕中杰真會一點仇都不記你的?他不會是想到沙稱以后再收拾咱們?”

        扎布把她扳倒,說:“他要想害咱們,不用到沙稱,今天就可以讓那些解放軍收拾我們。你沒見他們都是一伙的嗎?”

        貢措點點頭:“那倒也是。”

        扎布說:“想想冕中杰在拉薩說的話做的事,再看看今天的他,我覺得他真是個心胸寬廣的做大事的人,那些過往恩怨,對他來說,應(yīng)該都是小事。跟著他一定錯不了!”

        他們一起躺下,開始盤算回沙稱以后的事。夜里,深藏于扎布內(nèi)心的沙稱的山水村寨,一幕幕出現(xiàn)在眼前。他仿佛看到了蜿蜒流淌的沙稱河,聽到了邊麥寨村廟轉(zhuǎn)經(jīng)筒的撞鈴聲,聞到了寨子外田地里青稞熟透的香氣。

        5

        三天后,冕中杰親自帶人來接扎布和貢措。

        快出城時,扎布在城門樓子下見到了勒谷仁波齊和他的兩個弟子。也許因為冕中杰在場,勒谷仁波齊并沒有問起侄兒古甲扎洼,只是滿含笑意地看看扎布:“要回沙稱?好事,好事!”

        扎布和貢措跪下來磕頭,并請勒谷仁渡齊摸頂賜福。勒谷仁波齊也沒客套,口中念誦著經(jīng)文,把手里的菩提子佛珠拂過他們的頭。

        站起身來,扎布對勒谷仁波齊說:“仁波齊,當(dāng)初我置辦舅舅溪布斯后事時,只有您肯為他主持佛事,您的恩情,我一直銘記于心?!?/p>

        勒谷仁渡齊回道:“出家人做佛事,是分內(nèi)之事,哪談得上什么恩情?你不必記掛?!?/p>

        扎布還要說什么,勒谷仁波齊卻轉(zhuǎn)頭和冕中杰聊起別的事。扎布意識到勒谷仁波齊不想繼續(xù)他的話題,便收了口。

        這時,一位臉上有酒窩的小伙子過來了,扎布看著有些眼熟,好像是在拉薩見過的冕中杰的隨從之一。那人把嘴湊近冕中杰的耳朵說了幾句話,冕中杰聽后,面色凝重。

        勒谷仁波齊關(guān)切地看了他們一眼,欲言又止。冕中杰見狀對隨從說:“旺堆,這里沒有外人,你把剛才的話再說一遍?!?/p>

        旺堆看看扎布和貢措,說:“剛才您去接他們的時候,措松縣昂旺土司派人過來傳話,說他先走一步,十天后在措松埡口等候咱們。他說他也約好了桑都、巴烏、底戎幾位江東土司頭人,有要事相商。傳話的人剛走,地委又派人來通知,要各地參會人員火速回去,按會議安排做好自己的事情,不得結(jié)伴同行,也不得私開小會?!?/p>

        扎布知道從達(dá)則度回沙稱必經(jīng)措松縣。但地委為什么要這樣要求,措松縣昂旺土司又為何要反其道而行之,扎布一肚子的疑問。

        冕中杰似乎也在犯難,把征詢的目光投向勒谷仁波齊。勒谷仁波齊搖搖頭:“為了僧俗眾生的福祉,你們這些土司頭人可一定得三思。我建議你,遇事多和任飛聯(lián)絡(luò)員商量商量,千萬不能頭腦發(fā)熱呀!走吧,不管如何,總不能不回家吧?”

        他們的行程,就此蒙上一層陰影。扎布找機(jī)會悄悄問冕中杰:“這是怎么回事?”

        冕中杰說:“一兩句話說不清楚,到措松縣你就什么都知道了?!?/p>

        扎布連忙點頭以示會意。他覺得此時的自己已經(jīng)像冕中杰一個善解人意的親信了,甚至有了一種受寵若驚的歸宿感。但與之相伴的,也有隱憂。他預(yù)感回到沙稱以后,等著自己的,不會是他和貢措所憧憬的田園牧歌式的生活。跟了冕中杰,就免不了會卷入他的江湖,禍福是非,要如己所愿,可就是一件難事了。

        冕中杰的隨從旺堆才見到扎布時,似乎略有尷尬,但在同行途中攀談了幾次后,就不一樣了。扎布看得出他對自己其實還是欣賞和喜歡的,可能是因為拉薩時的印象,也可能是受了他主子冕中杰的影響。

        當(dāng)天傍晚落宿以后,扎布幫旺堆把馬群趕到溪邊去飲水,在那里歇了一會兒。旺堆由衷地說:“中杰大哥和你都是少見的好漢,以那樣的方式了結(jié)大仇,之后還能如此以誠相待,真是前無古人,太令人佩服了!”

        扎布說:“我扎布就是邊麥寨窮小子一個,哪能和冕中杰土司相提并論?作為他的仇人,他能留我一條生路,已經(jīng)讓我感激不盡了,怎敢指望跟他做朋友?如今這一切都是因為他為人磊落,做事坦蕩。你想,他對仇人尚且這樣,這世上還能有哈心里容不下的事?”

        旺堆順手撿起一顆石頭拋進(jìn)溪流中,驚得埋頭飲水的馬群一陣小躁動,把頸上的鈴鐺甩得叮當(dāng)脆響。他背向扎布,問道:“你回沙稱以后就跟著我們嗎?”

        扎布說:“我跟冕中杰說過,只要他有召喚,我隨時聽命。跟不跟你們,就昕他一句話!”

        旺堆轉(zhuǎn)過頭來:“那次從拉薩回來,中杰大哥經(jīng)常提起你。他說真想請你回來,助他治理沙稱河谷。他說他身邊雖然不缺像我這樣忠誠有膽識的人,但都不及你。不過,他也有擔(dān)心,一怕流言,二怕不理解他的親友暗害你。他當(dāng)了縣長以后,有一次還向我問起,如果帶信叫你回沙稱,會怎么樣?”

        扎布聽得心潮起伏,忍住就要涌上眼眶的淚水,問:“那你怎么說?”

        旺堆說:“我什么都不好說。不管怎樣,你畢竟是殺他伯伯的人,雖然你們已經(jīng)在拉薩做了令人稱道的了結(jié),但我仍然無法想象你們一起共事?!?/p>

        扎布問:“那冕中杰又怎么說?”

        旺堆說:“他說他知道我怎么想的。他還說了,你有兩次殺掉他的機(jī)會都放棄了,就憑這一點,他也不應(yīng)該再有芥蒂在心,否則,就不配做統(tǒng)領(lǐng)沙稱的土司。我估計要不是你自己回來,不出一年,他也會找你?!?/p>

        扎布心里一陣熱浪滾過,對冕中杰有了更深的敬佩。

        趕馬回去,就快到營地時,旺堆像突然想起什么,拉住扎布:“扎布兄弟,今天我說的這些話,可不是中杰大哥安排我講給你的!”

        扎布看他的認(rèn)真勁兒,忍不住笑了:“我知道!”

        剛走幾步他又停下來:“你以后也可以叫他中杰大哥。雖然你們年歲相當(dāng),但他畢竟是土司,如今還是縣長。告訴你,如今在沙稱,可沒有人會直呼他的姓名。”

        扎布和旺堆到達(dá)營地時,冕中杰與勒谷仁波齊正坐在帳篷前的火堆旁交談。扎布問冕中杰:“大哥,您的馬拴在哪兒?”

        冕中杰驚奇地抬頭看看扎布,嘴角慢慢顯出一絲笑容,抬手指了指帳篷邊的一株小松樹。

        同樣驚奇的還有貢措。她不知道為什么扎布跟著旺堆去飲了一次馬,回來就有了這樣的變化。此前的扎布雖然尊敬冕中杰,但那是有分寸的,但現(xiàn)在的表現(xiàn)里,卻有幾分以前從來沒有過的卑恭與諂媚。作為他最親的人,她甚至連一點先兆也沒看出來。雖然明知這并不是因為冕中杰的權(quán)勢,心里還是隱隱作痛。

        第二天,一行人就快到木雅河渡口時,冕中杰讓扎布和旺堆催馬先行,去渡口聯(lián)系渡船。碰巧,老船工李扎西正在河這邊,還和上次一樣坐在石包上抽他的旱煙。扎布老遠(yuǎn)聞到河風(fēng)中的草煙味兒,心里一陣激動。

        老船工看見扎布,也像見著老朋友似的,喜形于色。

        扎布把上次渡河時老船工幫助他和貢措的事告訴旺堆,商量這次渡河多給他一些船錢。旺堆一聽很感動,向老船工伸出大拇指:“老人家,您真是個義人!”

        老人朝扎布擺擺手:“船錢一分也不用多給,你回來了,我知道你沒有騙人就夠了?!?/p>

        旺堆接話道:“我們沙稱人有一個算一個,都是和您一樣的實誠人。您在我朋友落難時幫了他,我們可不能虧待您?!?/p>

        老人笑呵呵地說:“你們有這個心就行了,上次擺渡的錢不用考慮,就算我的心意,否則,你說的‘義人二字,我還怎么擔(dān)得起?”

        扎布和旺堆不好再說什么。貢措跟著大隊人馬到了以后,也一再向老船工道謝,倒弄得老船工不好意思了。

        在老船工指揮下,船工們用幾個皮筏子送一行人過了河,又劃回去趕馬匹下河,把馬籠頭繩在皮筏子上拴成活扣,一匹匹引到對岸,整個過程極其嫻熟。

        旺堆還是多給了幾倍船錢給老船工,笑著解釋:“這跟我朋友上次渡河沒關(guān)系,是感謝這次你們幫我們順利過河。要是讓水沖走一匹馬,那馬錢也不止這些。”

        老船工也不再客氣,收下了錢。

        扎布跟老船工開玩笑:“這么說我還欠著您的情7”

        老船工開心地笑了,朝貢措努努嘴:“你不欠我情。不過我想告訴你,你的女人可非同一般,不僅漂亮,性情也率真。上次渡河時直接拿頸上的珊瑚珠給我,可讓我犯了難,真想拿回去給我孫女。你要聽得進(jìn)我老漢的話,以后不管虧欠誰,都別虧欠她!”

        6

        回家的路是漫長的,也是精彩的。

        中途每到一地,不管眼前是高山、草地還是溪流,和十幾日前去達(dá)則度時相比,扎布覺得它們都換了面貌,顯得親切而和善。

        因為有勒谷仁波齊同行,貢措一直騎馬走在隊伍的尾端,一路也沒什么話,但情緒不錯。扎布跟旺堆在前面開道,腰間別著冕中杰送給他的駁殼搶。這時,他和旺堆是一樣的角色了,承擔(dān)一行人的警衛(wèi)任務(wù)。每有一處好景致映入眼簾,扎布心里都是身后的貢措進(jìn)入其中的畫面。

        他發(fā)現(xiàn)從達(dá)則度出發(fā)以來,雖然因為有太多外人,他和貢措不能像以前那樣親昵,有時甚至還得刻意疏遠(yuǎn),但近在咫尺的牽掛,反而生長出另—種雨后彩虹般爽目的美好。

        到達(dá)措松埡口的時候,還未到正午。個頭不高、留著八字胡的措松縣昂旺土司帶著一幫人,手捧哈達(dá),如約在那里等候。昂旺土司率手下讓到山路外側(cè),紛紛摘下帽子向勒谷仁波齊行禮。

        冕中杰下馬和昂旺土司握手寒喧。除了勒谷仁波齊,其他人也跟著下馬,等候冕中杰的指令。

        昂旺土司向勒谷仁波齊發(fā)出邀請:“尊敬的仁波齊,請您在我的領(lǐng)地小住幾日,以解鞍馬之勞?!?/p>

        勒谷仁波齊從馬上回話:“感謝土司盛情,但我得趕回去,桑麥寺還有要事等著我去處理,一刻也不敢耽擱?!?/p>

        昂旺土司似乎沒有料到,轉(zhuǎn)頭看冕中杰。冕中杰說:“仁波齊的確不能改變行程,你要盡地主之誼,留到下次吧!”

        昂旺土司臉色初有慍意,但眼珠子一轉(zhuǎn),很快恢復(fù)了笑容,謙恭地說:“拉索拉索,仁波齊發(fā)了話,我等也不敢挽留。冕中杰土司總不至于也急著趕路吧?”

        冕中杰笑道:“和仁波齊的事相比,我等俗務(wù)哪敢說急?昂旺土司在達(dá)則度就留了話,我怎能不從?”

        昂旺土司說:“感謝冕中杰土司給我昂旺一個機(jī)會,讓我能略盡地主之誼,表達(dá)對勒谷仁波齊和您,還有對沙稱河谷的尊祟?!?/p>

        冕中杰留下扎布和旺堆陪他,讓其余人跟隨勒谷仁波齊繼續(xù)前往沙稱。扎布扶貢措上馬的時候,貢措悄悄問:“我可以和你一塊兒留下來嗎?”

        扎布看看冕中杰,猶猶豫豫地回答:“不行……”

        冕中杰應(yīng)該聽見了他們的對話,沒有發(fā)話。

        貢措愣了愣,聲音里有了哭腔:“那我到沙稱以后怎么辦?”

        扎布狠狠心,說:“我會讓勒谷仁波齊的弟子給你安排地方,你就在那里等我?!?/p>

        貫措流淚了,幽怨地看扎布一眼,說了一句“你早點回來”,催馬跟上了隊伍。望著她嬌弱的背影,扎布心里像刀割一樣疼,淚水模糊了眼睛。這個心愛的女人,自從跟了自己,一路吃了多少苦啊!現(xiàn)在,還要讓她獨自和一群并不相熟的男人翻山越嶺,去往完全陌生的地方,心里的委屈和憂慮是完全可以想見的。

        冕中杰過來拍拍扎布的肩頭:“不用擔(dān)心她。我們也不會耽誤太久?!?/p>

        勒谷仁波齊一行沿著小路轉(zhuǎn)過一個小山包,鉆進(jìn)一片蒼翠的杜鵑林,便再也看不見蹤影,只聽一聲聲馬鈴越來越輕,越來越遠(yuǎn)。

        扎布和旺堆跟著冕中杰,和昂旺土司的隊伍一道,朝著另一方向的措松縣策馬而去。路旁的草坡透出的枯黃取代了夏日曾經(jīng)不可一世的綠。秋天已經(jīng)到了,它等不及夏天從容離開,就拽著北風(fēng)的衣角匆匆趕到。也許它也明白,比起一年里的其他時節(jié),留給它主宰這片土地的時間是最短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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