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洲免费av电影一区二区三区,日韩爱爱视频,51精品视频一区二区三区,91视频爱爱,日韩欧美在线播放视频,中文字幕少妇AV,亚洲电影中文字幕,久久久久亚洲av成人网址,久久综合视频网站,国产在线不卡免费播放

        ?

        草兒青草兒黃

        2024-01-03 03:18:55黃聰
        飛天 2024年1期
        關鍵詞:娃子阿爸媽媽

        黃聰

        巴圖礎魯

        “你要敢把房子拆了,看我不打斷你的腿!”

        浜提來①說這話的時候并沒有看著我,把煙蒂在炕沿上揉滅,裝在炕上的空煙盒里。我知道我的工作又是白做了。浜提來盤坐在炕上,微蜷著身子,眼睛瞇成一條縫,望著對面某個地方,好半天沒有動一下。我太熟悉他的這個姿勢了,不僅是他,我接觸過的許多老年牧民幾乎全都練就了這樣的坐功,往往一坐就是個把小時,有時需要一包煙,有時是熬濃濃的一壺茶,就那么望著某一方向?;蛟S他們內(nèi)心波濤洶涌,外表波瀾不驚;或許他們放下一切,享受濃茶煙霧中的恬淡。浜提來現(xiàn)在什么感受我不知道,我聽到自己喉頭響了一聲,這也是我潛意識的一個反應,是對某件事情失望的一個肯定。從早上說到中午,喝罷早茶吃午飯,我心里急得冒火,卻等來這么個結果。我明白浜提來這句話的分量,絕不僅僅是給個警告,從小到大,我對他言聽計從,從來不曾忤逆。而且,我深知浜提來向來說一不二。但是,這次不同往日,我必須打一場攻堅戰(zhàn),他就是我必須攻破的堡壘。只有得到他的支持,后面的工作才好開展。巴音溫都爾現(xiàn)在只剩下四戶人家,除了阿拉騰桑兩口子四十來歲還算年輕以外,另外兩戶也是和浜提來一樣的老年人。兒女們不愿繼續(xù)跟在羊群后頭消磨時光,去人多的地方闖蕩,只留下老人們守著世居的草場,放養(yǎng)百十來只羊自給自足。這幾家好像商量好了,誰也不肯從草場上搬出來。光是這個月我就下來三次,嘴皮子快磨破了,誰家也不點頭。他們都是我的鄉(xiāng)親,我的長輩,我不能發(fā)脾氣,甚至不敢有一點點的不耐煩。這回那幾家態(tài)度稍微松動了些,就一句話,你去說說浜提來吧,你要是能說動他搬家,那我們就搬家。得,又回到起點了,我還得從自家人開始做工作。我沒法不著急。上頭給的任務具體而明確,各蘇木②鎮(zhèn)的干部們拿不下各自包管區(qū)域的任務,那就別占著那個位子,讓有能力的人去做。這樣的話領導們經(jīng)常說,也沒見把誰怎么樣。但是,這次不一樣,新時代新牧區(qū)建設是一項重要的民生工程,從上到下,層層包干,點對點落實,絕不允許打折扣。

        浜提來端起茶碗抿一口,瞇眼望著對面的墻壁?;蛟S他什么也沒看,只是思想在別處拐了個彎。我朝哈斯遞個眼神。

        “阿爸,我們還是搬家吧,在這里住了一輩子還沒住夠啊。不去牧民新村也行,去旗上享享福吧,我們想在旗上買套房子,過幾年薩日娜就該上中學了,我們兩個都在鎮(zhèn)上工作,得你去給薩日娜做伴呢。”

        浜提來瞇眼看女兒:“咋,我辛辛苦苦把你們拉扯大,還得管小的啊。自己養(yǎng)的自己管去,我老了,沒心勁了。”

        哈斯給他捶背:“阿爸,看你說的,好似我們虧欠了你似的,我還不知道你,這兩天你天天埋怨我們沒把薩日娜領來,現(xiàn)在又說不想伺候她了,你哄誰呢。阿爸,這回真的得搬了,不然巴圖礎魯就得挨批了,說不定我們倆的工作都保不住呢?!?/p>

        浜提來享受著女兒的孝順,瞇眼望著對面。

        “住了一輩子了,我不想搬,你們的事情我管不著,丫頭的事情等上了中學再說。再和我說拆房子的事你們就別來了?!?/p>

        “阿爸。”,哈斯生氣地在他身上捶了一拳。

        沒戲,親情也打動不了他。我放下茶碗,起身下炕。

        “阿爸,那就這樣吧,您再考慮考慮,出來三天了,我得回鎮(zhèn)上了?!?/p>

        “你說牧民不放牧還能干啥,進城就過上小康日子啦?”浜提來突然說。

        有門兒,我趕緊把已經(jīng)踩著地的雙腳提起來,盤腿坐好,給他續(xù)茶?!八械氖虑檎及才藕昧?,已經(jīng)在鎮(zhèn)上統(tǒng)一蓋了房子,家家一樣的標準,房子后面都給蓋了羊圈,政府鼓勵圈養(yǎng),圈養(yǎng)省事,不用散養(yǎng)那么麻煩?!蔽易⒁曋禾醽?,他也望著我。

        “多少年了,先人們就是這么放羊的,沒聽說過把羊圈起來不讓吃灘里的草的?!?/p>

        “要我說還是圈起來好,您看看這里,三年下不來一場雨,地上連棵臭蒿都長不高,再這樣下去,這些乏羊全都保不住。政府是給我們落實脫貧致富的好政策呢,幫助我們改變經(jīng)營模式,集中居住,集中圈養(yǎng),不光解決我們的生產(chǎn)生活問題,讓我們過上城里人一樣的日子,而且還能恢復草原自然環(huán)境,維護生態(tài)平衡,這可是利國利民的大事。”

        “圈養(yǎng)不像散養(yǎng),草呀料呀的都得買,那也得錢啊。你說公家給每家蓋了多大的羊圈?能圈上百八十只羊最多了,一年能出欄幾個,能養(yǎng)住個家?”

        哈斯繼續(xù)給他捶肩:“咋就養(yǎng)不住了啊,放牲口的享受著退牧還草的政策,每人每年都有一萬多塊的草場補助,家戶大的一年下來光草場補助費就七八萬,生活管夠了。再說政府統(tǒng)一給大家蓋房子花了多少錢啊,還給拉電供水,家家戶戶安裝太陽能熱水器,想啥時候洗澡就啥時候洗,只要拆了舊房子就能住進來,想去旗上住的還給補助安家費,那些城鎮(zhèn)戶的想要還輪不上呢,這樣的好日子你不稀罕?多少輩子了,我們一直跟著牲口屁股跑,憑啥他城里人一生下來就是城里人,往前翻兩代還不都是種地放牲口的,憑啥我們就不能住在城里,得替娃娃們著想了?!?/p>

        “娃娃們的事情我不管,誰養(yǎng)的娃娃誰管去。反正我不搬,就是死我也死在自己的草場上?!?/p>

        浜提來說著伸腿下炕。

        我沒有坐下去的必要了。

        “您還是考慮考慮吧,上面既然要求這么做就有這么做的道理,和公家這么扛著也不是個辦法。哈斯這幾天沒啥事,多陪您住兩天。”

        “有啥可考慮的,我在這里住了快六十年了,一輩子就快完了,還是消停些吧。礎魯娃子,這事你就別操心了啊,就是死我也不讓你拆房子,不光我的房子,你阿媽的房子也不許拆!我不搬其他人家也不會走。好好干你們的工作,等放假了把薩日娜給我送過來?!?/p>

        我嘴上答應著,心里卻犯嘀咕,你都攛掇牧民們一起和政府對著干了,我能好好工作嗎,連自家人的工作都做不通,還能干成個啥,恐怕第一個被撤職的就是我。

        好久沒下雨,地面稀疏的植被漸漸發(fā)黃,戈壁灘上一覽無余,就牧業(yè)而言,這是一片貧瘠的土地。我不清楚我的先輩咋就選了這么個地方放牧,百十來年一直沒有挪過窩。我是本地人,就出生在這里。童年留給我的記憶除了這片草原和我的家,只有寂寞和恐懼。媽媽又在罵人了,罵的很難聽,罵著就把手里的茶碗扔出去,在院子里滴溜溜地轉;媽媽又打我了,打得特別狠,好像我不是她的孩子,把我一把提起來丟在門外任我扯開嗓子哭嚎;媽媽又在哭泣了,哭的很傷心,把我緊緊地摟在懷里,臉貼著我的腦袋淚水濕了我的頭發(fā)。我怕媽媽,我怕她哭,怕她笑,不管是哭是笑,絕不是高興,就是抱著我凝視我親吻我的時候,她的眼里也看不到一點歡喜。除了放羊,更多的時候她就發(fā)呆,定定地望著一個方向,似乎要把遠處的大山和沙漠望穿。這個時候我是絕對不去打擾她的,桌子上有吃的就抓一塊吃,沒吃的就去和羊羔玩。我和羊羔說話,我把羊羔當自己的孩子,自己扮演媽媽的角色,一次又一次地讓羊羔頂?shù)?,爬起來繼續(xù)玩。有時候我也會想,在媽媽眼里我可能就是個多余,我在錯誤的時候錯誤的地點錯誤地來到了這個錯誤的家。如果,還能稱為一個家的話。姥爺姥姥什么時候沒的我已經(jīng)記不清了,記憶里他們也曾給過我疼愛,只是他們走得太早,只留下媽媽和我相依為命。除了媽媽,我唯一熟悉的人只有浜提來。浜提來是我們家的???,來了就不見外,飲羊、出糞、抓絨、修圈、接羔,什么活都干,有時候也住在我家。但是,我知道媽媽不喜歡他,無數(shù)次和他爭吵,無數(shù)次把他罵走,還曾經(jīng)動過刀子。然后,然后媽媽就會哭泣,趴在炕上、坐在灶火前、伏在門框上,悄無聲息地哭,期期艾艾地哭,呼天喊地地哭。我不理會他們的爭吵,我也不在意媽媽哭泣,我繼續(xù)和羊羔玩,和羊羔說話。大人有大人的生活,我有我的世界。

        前面那個黑山頭底下就是我的家,很不起眼的兩間土房子,我出生時什么樣子現(xiàn)在還什么樣子。雨水少也有少的好處,對土坯房子破壞就小,山腳下避風,減弱了沙塵暴的侵襲。我很少回來住,回來干什么呢,媽媽走了,這還是個家嗎。百十來只羊,到我上大學就被浜提來變賣得一只不剩了。媽媽走后浜提來是我唯一的依靠,他包攬了我的一切事情,包括供我上學操持我成家。

        沒有牲口踩踏,青黃的草兒鋪滿了山坡,一直鋪到家門口。門上的鎖頭用塑料袋包著,窗戶上的玻璃依舊完整。屋后山腳下石頭砌的羊圈也還是老樣子,圈墻整整齊齊,一塊石頭也不少。挨著羊圈的柴垛不見了,估計是被撿石頭的人點了篝火。再就沒有什么了,我注視著羊圈,停下了腳步。這里是我童年的樂園。咩咩的叫聲此起彼伏,我把圈門打開,把羊羔們放出來,看羊羔們快樂地蹦跳,和它們一起在地上翻滾。媽媽背著水鱉子走來了,汗水順著臉頰往下滴,取下頭巾擦擦臉頭巾就濕了。礎魯娃子,把羊羔趕去井上飲水。我答應著朝井上跑。不用我趕,羊羔們跟著我往那邊跑,超過我,蜂擁而去。媽媽在身后喊,不要揭井蓋,不要在井沿上玩。我拉著長長的聲調(diào)答應著朝前跑。地面上到處是石頭,紅的黃的綠的黑的,拳頭般大大小小鋪了一層。我光顧著跑,沒留心腳下,被石頭絆倒了,爬起來跟著羊羔繼續(xù)跑。那時候誰也不知道那滿灘的石頭居然是寶貝,留在現(xiàn)在每一塊都能賣幾十塊錢,上千上萬元的也多的是,不是有一塊小雞出殼的石頭嗎,據(jù)說價值一個多億。只是現(xiàn)在已經(jīng)看不到那種彩色的石頭了,這里曾經(jīng)熱鬧過,無數(shù)人涌了進來,掃蕩一般把地皮搜了個遍,現(xiàn)在全國各地的玩家手里都有我們這里的石頭,寶貝似的向人炫耀。他們有炫耀的資本,我們是守著金疙瘩不識貨啊。等牧民們反應過來,好石頭已經(jīng)被人家撿拾得差不多了。

        水井在前面的山溝里,山溝里有幾棵老榆樹,老得不知道多少年了,距離很遠,彼此遙望,給這黃沙裸露的山溝留下一點綠陰。兩棵枯死的榆樹倒伏在山溝邊上,樹干森白。水井是在一棵山榆下,是這條溝里最大的一棵樹,樹干粗壯,得幾個人合抱,樹冠巍峨,像個綠色的饅頭,是人畜乘涼的好地方。夏天的時候,每天中午喝足了水,牲口們就擠臥在樹陰下,等空氣不那么熱了才繼續(xù)去灘上覓食。運氣好的大牲口,比如駱駝抬頭還可能吃到一兩片樹葉。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這棵老榆樹底下的枝葉全被牲口吃光了,就像誰用剪刀把樹枝修理過,樹冠下整整齊齊,樹枝離地面等高,正好一峰駱駝的高度,也只有駱駝伸長脖子才有可能夠到一兩片樹葉。水井是用石頭砌起來的,比地面高出一尺,井口蓋著一塊汽油桶鐵皮,鐵皮上壓著一塊石頭,石頭并不是很大,剛好我搬不動。井邊支著一個水槽,水槽是木頭做的,把一棵老榆樹掏空了樹心。戈壁灘上這樣的山溝到處都是,有人住就有這樣的水井,有水井就有這樣的水槽。水槽是滿的,倒映著藍天白云。羊羔們奮不顧身地朝水槽邊上擠,埋頭痛飲,癟肚子很快就鼓了起來,水槽里的云朵被拉散了,最后徹底消失了。更多的時候,這里留下的是媽媽的身影。媽媽從老榆樹上取下水兜子,帆布做的那種軟兜,站在井邊一下一下地打水倒進水槽里。羊群喝起水來就沒個完,媽媽的頭發(fā)濕了,媽媽的衣服濕了,汗水滴在井沿上,滴在水井里。我趴在井邊想朝里看一看,媽媽一腳把我踢開。媽媽拎著我的衣領把我按在井沿上,看看,跌下去不淹死你才怪!我沒有看到井里有什么,眼淚糊住了我的眼睛。我哭夠了,羊群也喝飽了。媽媽把水井蓋上,壓上大石頭。媽媽坐在我身邊,把我拉在懷里。娃子,一個人說啥也不能來井上,不要在井邊上玩。你要有啥事,我也沒活頭了。媽媽的眼淚滴在我臉上。媽媽望著遠方,自言自語,我得把你好好端端地交給他。我伸手給媽媽擦眼淚,媽媽的眼淚是口井,怎么都擦不干,我感覺到媽媽的身體劇烈地顫抖,我聽見媽媽扯開了嘶啞的哭聲。

        井口還是原來的老樣子,汽油桶鐵皮井蓋早就銹通了,浜提來在廢輪胎上綁了幾根木棍,縫了一塊舊氈子蓋在井上。井上沒有水槽,我記得浜提來換過一個鐵水槽的。沒有羊群,這口井已經(jīng)失去它原來的功用了。那個水兜子還在,依然掛在老榆樹上,還是那樣的綠帆布水兜子,不知道是第幾個了,曬得發(fā)白了。井水依然清冽、甘甜。老榆樹依舊葳蕤。我在樹下佇立很久,我忘記了時間,忘記了空間,我記起小時候跟在媽媽后面,繞著樹一圈一圈地轉。媽媽說這棵樹是神樹,它能聽得懂我們說話,告訴長生天我們的愿望。媽媽說每天繞著神樹轉上三圈我的阿爸就回來了。媽媽偶爾會抱著樹,緊緊地貼著樹干,眼淚流在樹皮上。我問過媽媽,我的阿爸在哪里,我的阿爸什么時候回來?有時候媽媽會撫摸著我的頭說,你在心里想著阿爸,阿爸就快回來了。有時候媽媽會粗暴地把我撥拉到一邊,恨聲恨氣地說他死了,再也不回來了。媽媽的樣子很兇狠,眼睛里著火一樣讓我很害怕,從此我再也不和她要阿爸。但是我知道,我是有阿爸的,他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他死了。我從懷里取出天藍的哈達,我唱著媽媽教我的古老的祈福歌,雙手捧著繞老榆樹三圈,我把哈達系在樹枝上。沒有風,哈達垂下來磨砂著我的臉龐。細膩的絲綿像媽媽的手,輕柔地撫摸著我,我翻個身,媽媽伸開手臂把我摟在懷里。我想就這么在媽媽的懷抱里長睡。那時候多么不懂事啊,媽媽動一下我就醒了,我想翻身坐起來。礎魯娃子好好睡,媽媽把我按在被窩里,輕輕地拍撫我的身體,唱起朦朧的歌謠。媽媽睡著了,我趴在炕上看著窗戶的星星數(shù)指頭。

        “師傅,你好?。 ?/p>

        聽到喊聲我轉身看見兩個人在水井那邊望著我。他們什么時候來的我竟然沒有察覺,一輛白色的豐田車停在旁邊。

        “你們是誰?”我注視著他們的眼睛,“咋到這地方來了?”

        “我們,我們就來這里看看?!?/p>

        “撿石頭的?這地方的石頭早就叫你們撿光了,咋還來?”我的語氣不很友好。和所有的牧民一樣,我對來戈壁灘上撿石頭的人很反感。不怪他們拿走了我們的財富,只因為他們撿石頭破壞了這里原本就脆弱的生態(tài)。

        一人爽朗地笑了:“撿石頭?哈哈,對對,過去這里確實到處都是五顏六色的石頭,那時候我們可不知道玩石頭,現(xiàn)在想玩也沒機會了。不過師傅你誤會了,我們不是撿石頭的,就是來看看?!?/p>

        我就這么很偶然地認識了老聶和舍楞。舍楞是旗公安局局長,去旗里開會的時候我見過他坐在主席臺上。天不是很熱,舍楞從車上取下一些食品和水,我們坐在樹陰下邊吃邊聊。舍楞和老聶年輕時曾在這里服役,放了一年羊。老聶剛剛從部隊離休,惦記著當年戰(zhàn)斗過的地方,和他一起回來訪舊。

        “基本沒變啊,還是那幾棵樹,琪琪格家的房子還是老樣子。物是人非,我們老嘍?!崩下櫿f。

        老聶的話讓我心驚,他們……他們居然知道我媽媽……

        血往上涌,脊背上出了汗,冷汗。我目不轉睛地望著他倆。

        “巴鎮(zhèn)長,有件事我想問問你?!崩下櫤鋈晦D向我說。

        “?。苦?,你說?!?/p>

        “你是本地人,你多大了?那時候應該還沒有你”,老聶說:“我們那會兒在這里放羊,一個戰(zhàn)士和地方上一個放羊姑娘搞對象,生了一個孩子。這事兒你聽說過嗎?”

        “呃……”我口干舌燥驚愕地張大了嘴巴。

        “琪琪格很漂亮的,我們稱她是戈壁灘上的紅柳花?!?/p>

        老聶說著轉頭望向遠方,遠處的那個黑山頭,那是我的家啊。我大張著嘴,淚水在眼眶里打轉,終于來了,媽媽,他來了,他終于來了,我感覺自己從沒有過的委屈,眼淚很不爭氣地淌下來。

        “也不知道琪琪格和那個孩子怎么樣了?”

        “巴鎮(zhèn)長,巴鎮(zhèn)長你怎么了?”舍楞拍拍我的肩膀:“巴圖礎魯,你怎么了,該不會是……老聶……”

        老聶抱著我雙臂:“你,你是……”

        “我,我就是那個孩子!”

        我大聲地喊了出來,隨著我的喊聲一起磅礴的是我的哭嚎,巴音溫都爾不是不下雨嗎,今天我就下個夠。我有理由這么喊,三十多年了,我終于盼來了阿爸……等等,他們,是我的阿爸嗎?或許不是,但他們是阿爸那邊的人,他們會給我阿爸的消息。媽媽,媽媽啊,他來了啊,你沒等到那一天啊!

        聶建國

        那一年我只有十八歲,新兵訓練結束被分到了畜牧班,僅僅一個禮拜,我對神秘西部的新鮮感就被操磨得一點不剩了。那時候這個地方和現(xiàn)在一樣,也是這么荒涼,幾乎見不到人?,F(xiàn)在這里通了高速公路和鐵路,那時候連條像樣的公路都沒有,只有一條沿邊境線修的簡易戰(zhàn)備路。想想也挺搞笑,張振山說這條公路一直通到北京,邊境上有啥情況北京立刻就知道了,馬上增兵過來。我不信,北京離這兒有多遠啊,邊境如果真的有事,等援兵到這里早就遲了。讓人絕望的是畜牧班偏僻的連戰(zhàn)備路都夠不著,四個戰(zhàn)士住在山溝里的一間土房子里,冬天極冷,夏天酷熱。張振山是班長,他說這條件算好的了,以前他們住在旁邊的地窨子里,這間土房子是他和戰(zhàn)友自己倒土坯、自力更生蓋起來的,地窨子當了庫房。我們的工作是每天出去放牧,連隊交給我們二百三十九只羊、一頭騾子和三頭毛驢。我們得保證牲口不能有死亡而且膘肥體胖。連里是這么要求的,但真要做到可不容易。我們只能盡可能地做到牲畜不要有非正常的死亡,為了讓牲口吃飽肚子,只能趕它們?nèi)ジh的地方,這片戈壁上石頭比草多。剛到班上那些日子,我整天就想著一件事,怎么才能逃出這個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我曾經(jīng)跑過一次,走了十幾里地就后悔了。沒有給養(yǎng),沒有方向,再往前走那就是死路一條。往回走的時候遇上迎面而來的張振山,一腳踢翻我,我看你小子能跑到哪里去!我是哭著跟在他后面回來的。

        畜牧班只有四個人,班長張振山,老兵馬新軍,我和舍楞是新兵。四個人分兩組輪流放羊,留在家里的負責做飯,照料圈起來的病畜和幼畜。幼畜要加餐喂料,頭天晚上班長在臉盆里泡的豌豆或者玉米粒;病畜也要開小灶,還得給灌藥。張振山跟當?shù)啬撩駥W的經(jīng)驗,牲口有個啥病他能猜個八九不離十,從牧民家里討來大黃、甘草等草藥熬成湯裝在空酒瓶里一個一個地給牲口灌。然后進羊圈出糞,這是個技術活,不是把羊糞直接從圈里挖出來那么簡單。張振山拿一把方頭鐵鍬在圈里被羊踩踏瓷實的糞上劃上無數(shù)個一尺見方的等方,用力把鐵鍬沿邊線踩下去十幾公分深,連撬帶鏟地就弄出來一塊方方正正的羊糞磚。這活兒技術含量高,我試著弄了幾下,搗鼓不出來。張振山從我手里奪過鐵鍬,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刈龃u,讓我把起出來的羊糞磚抱出去,整整齊齊地摞在羊圈迎風面。羊糞磚松散而沉重,那股羊膻味和尿臊氣熏得人幾乎閉了氣。我干活不扎實,掰爛了兩塊糞磚,少不了被張振山罵幾句。后來我才知道,畜牧班放牧雖然遠離連隊,卻比在連隊自在得多,也不見得就比連隊有多寂寞。巴音溫都爾在我眼里是一片荒涼的戈壁灘,卻是一片真正的牧場,七八家牧民散居在這片區(qū)域。離我們最近的牧民是烏蘭琪琪格家,和我們只隔著一條山溝,我們在西南,她家在東北。巴鎮(zhèn)長,噢,我還是叫你的名字吧,巴圖礎魯是啥意思,堅硬的石頭?其實你的小名就叫石頭。剛才我看過了,你們家還是原來的房子,一點變化都沒有。從你家過這條山溝到我們畜牧班也就三四里地,往北走三十來里是浜提來家。浜提來還在放羊嗎?那個家伙可是個摔跤能手。這地方缺水,只有老榆樹底下這口井。我們每天飲羊就在井上,和琪琪格家的羊群混在一起。舍楞你知道嗎,后來我為啥不想著跑了,主要原因就是我們和琪琪格家近,每天早晚趕著羊群經(jīng)過都能看到琪琪格,中午飲羊的時候還能和她說會兒話。張振山說這里原來是一處水洼,不論春夏秋冬白天晚上,總是滿滿的一洼水,牲口們輪流喝水,喝干了等些時候水就又滲滿了。后來干旱,水位下降,水洼干了,前任老班長和牧民一起挖了這口井。

        張振山什么時候和琪琪格好上的我不知道,也許在我來班上之前他們就好了,也許是在那以后我沒看出來。每天從家門前過,琪琪格對我們的工作規(guī)律掌握得清清楚楚。只要輪到我和張振山放羊,琪琪格便把自家羊群也趕去我們那個方向,次日我們整理內(nèi)務或修理圈舍,她就不去放羊,跑來我們住處一起干活一起說笑。琪琪格和我同歲,年輕人在一起話多,我給她講我家那邊的故事,她給我講牧區(qū)的趣事。琪琪格愛笑,聲音很好聽,就像草原上的百靈鳥。張振山比我們大幾歲,話語較少,聽著我們說話他也微笑,不時地朝這邊瞅上幾眼。放羊的時候就更灑脫了。我們把羊群趕到草多的地方,任由它們自個兒吃草。我們呢,一般是找個低洼的地方,冬天撿點柴烤火,夏天支起外衣弄點陰涼避暑。無聊了就在跟前撿石頭,你別看戈壁灘上現(xiàn)在光禿禿的啥也沒有,那時候地面上鋪了一層五彩斑斕的石頭,我們只撿那種顏色好看圓潤透明的彩色瑪瑙珠子,帶回去盛在罐頭瓶里,特別好看。后來就不愿動手了,不是我們不會欣賞,成天生活在那里,對這些石頭熟視無睹,審美疲勞了。聽說現(xiàn)在寶貝了,戈壁灘上也看不到了。情竇初開的年紀,我對琪琪格產(chǎn)生了一種情愫。舍楞你笑我干啥,你敢說你沒有那種想法?現(xiàn)在想想,那不是愛情,只是很有好感,希望每天能見到她,哪怕遠遠地打個招呼。等到這種情愫變濃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琪琪格的目光更多注視的是張振山,而且她看著他的時候臉上總是笑著,就連眼睛里也含著笑。直到那時候我才明白,原來他們早就好上了。

        琪琪格對張振山的情意我們誰也看得出來,她也絲毫不掩飾對他的愛慕與依戀,幾乎寸步不離。張振山放羊她就跟著放羊,張振山飲羊她就陪著飲羊,輪到他做飯她就幫著做飯,簡直就是他的影子。這一切我們都看在眼里,并沒覺得哪里不對,反而替張振山高興,自個也高興。生活中有個女人就不再寂寞,何況是一位國色天香的青春少女。馬新軍提醒張振山,老張你差不多點,別玩走火了。張振山笑笑。經(jīng)常來我們班的還有一個人,名叫浜提來。他一來我就很緊張,肯定是來找事的。浜提來一米八幾的個兒,身體魁梧,顛個大肚子走路忽閃忽閃的,遠遠就能感受到他的氣勢。浜提來是琪琪格的追求者,很不待見我們幾個當兵的,有時候迎面走來故意扛我一下,那么窄的路,我直接跌倒?jié)L下坡,他沒事一樣繼續(xù)走。后來見面我就讓他幾分,繞開走。那也不行,他會來我們班里挑釁,逼我們和他摔跤。馬新軍被他纏得沒辦法,和他摔了一回,給他摔得差點起不來身。我和舍楞是新兵,他倒是不怎么搭理我們。他的目標是張振山?!白撸覀兯ひ货?。”張振山自顧忙,不理他?!白?,我們摔一跤?!睆堈裆蕉汩_,不正眼看他?!澳悴桓液臀宜?,那就離琪琪格遠點。”張振山瞅他一眼,繼續(xù)自己的事情。浜提來伸手抓他,他原地轉個身,滑到一邊去了,浜提來朝他撲,他陀螺似地又轉個身,浜提來差點栽倒。關鍵時候琪琪格來了。“浜提來你想干啥,跑這里撒的什么野,這里可是部隊?!变禾醽硇δ樣先ィ骸拔液退麄凈[著玩呢?!辩麋鞲癜姿谎郏骸斑€不是仗著塊頭大欺負人?!变禾醽碇钢鴱堈裆秸f他也是大塊頭,不敢和我摔跤。琪琪格說人家不稀罕。其實,我們也都想看張振山和浜提來摔一跤,他也是一米八幾的個頭,身體特別健碩,我們希望他好好教訓一下浜提來,別老來我們這里挑釁。但是,張振山總是躲閃,不和他交手,不給他纏磨的機會。有一次他被浜提來纏得脫不開身,臉色都變了,眼睛瞪得老大。我喊一聲琪琪格來了,浜提來趕緊住手,張振山趁機躲開。琪琪格是來請我們?nèi)ニ液染频?。其實早上她家宰羊我們都看在眼里,知道晚上肯定要打打牙祭了。去琪琪格家吃肉喝酒是常有的事,那時候我們每個月六十三塊津貼,酒的消費占了相當比例。部隊條例嚴禁飲酒,我們并不在意,山高皇帝遠,喝了也沒人知道,再說在這么偏僻的地方苦守三年,必須找點樂子打發(fā)時間。幸虧有好客的琪琪格,有經(jīng)常來蹭酒的浜提來,日子過得還不算寂寞。喝酒是蒙古人的天性,浜提來能喝,琪琪格和她父親母親也都能喝,喝高興了就唱歌。我們喝的是地方酒廠出的一種高粱酒,酒瓶貼簽上有兩峰駱駝,六十度,我們稱這種酒為牲口酒。我喝酒就是那時候學會的,剛開始的時候喝不過他們,后來就不分高低了。有人說喝酒主要看各人的身體素質,我不這樣認為,那得看在什么環(huán)境,只要在部隊待上幾年,個個都能喝,死都不怕,還怕一缸子酒嗎,醉一次就什么都不怕了。我們幾個都能喝,六十度的牲口酒,每人能喝一瓶,照樣不耽誤第二天放羊。我們和牧民們處得很好,巴音溫都爾所有的牧民家我們?nèi)既ズ冗^酒,我們也請他們喝酒,偷偷宰一只羊大家一起樂呵。

        喝酒歸喝酒,事情歸事情,浜提來仍舊來找張振山的麻煩。瞎子也能看出來,他是因為琪琪格才和張振山過不去。我們擔心這事兒不好收場。張振山喜歡了牧民家的姑娘,這已經(jīng)違反部隊規(guī)定了,而這姑娘還有別的追求者,這就更麻煩了,弄不好會破壞部隊與牧民間的關系。但是,張振山是我們的頭兒,是班長也是大哥,我們都希望他獲得幸福,事事都為他著想,我們給他創(chuàng)造機會,替他保守秘密。公正地說,浜提來是個好小伙子,為人實誠,對琪琪格愛得死心塌地,放牧也是一把好手,琪琪格要是跟了他,肯定不受委屈。可人的感情就是這么怪,認準了誰就是誰。在我們的眼里,浜提來出現(xiàn)得實在不應該,典型的禿頭挑子一頭熱,琪琪格對你毫無好感,你該干嘛干嘛去,干啥在這里死纏爛打啊。

        那天琪琪格待到天黑了才回家,張振山送她回去。那年夏天特別悶熱,屋門、窗戶全都敞開著,我們幾個躺在炕上睡不著,迷迷糊糊地聽著琪琪格的歌子唱了一夜。

        浜提來終于和張振山打了一架。隆冬,剛下過一場雪,浜提來氣勢洶洶地來了,從他腳下的雪發(fā)出的咯吱聲我就知道肯定沒好事。我們在羊圈外面除雪,浜提來直接朝張振山撲過來,嘴里罵著臟話?!肮啡盏?,叫你欺負女人。”浜提來和朝張振山像兩只發(fā)情的羝羊,頭抵著頭較勁。我們一直盼著張振山和浜提來干一架,把他好好地收拾了??僧斔麄冋嬲蚱饋頃r我們卻亂了方寸。我和舍楞想去給張振山幫拳,馬新軍攔住了,只好目不轉睛地看他倆角逐。沒有拳來腳往,也沒有頭破血流,兩個人頭抵著頭,四臂纏繞,使出渾身力氣想把對方摔倒。張振山強健,浜提來結實,勢均力敵。這場角斗持續(xù)了半個多小時,誰也沒把誰摔倒,誰也沒占著便宜,他們兩個汗流浹背,我們看得血脈賁張。琪琪格聞聲而來,大聲呵斥。兩個人誰也不肯放手,反而似乎因為她的到來而更加地用勁了。琪琪格手里的牛皮鞭子雨點般毫不留情地朝他們兩個身上甩下去。張振山先松了手,浜提來趁勢把他撂倒。琪琪格的鞭子不停手,朝他身上招呼:“你有病啊,有勁沒處使,回你們家發(fā)瘋去,跑這里撒野來了!”浜提來一把抓住鞭稍,本來瞇縫的眼睛瞪得溜圓:“你看看你自己,這是部隊上的人干的事嗎,當兵的就知道欺負女人?!辩麋鞲癯读藘上拢奚员凰?,沒能奪過來,她丟開鞭子,雙手叉腰說:“我愿意,用你管?!蔽覀冞@才發(fā)現(xiàn),琪琪格的模樣大變,挺著個大肚子仿佛變了個人。浜提來把皮鞭朝地上一扔:“狗日的,我告你去!”

        那天我們誰也沒去放羊,屋里枯坐一天。第二天起來,張振山把班里的事托付給馬新軍,說是要去琪琪格家后面的山上撬石頭,給她家砌個羊圈,她家連個像樣的羊圈都沒有。馬新軍說不用這么著急吧,等開春天氣暖和了我們一起弄。張振山苦笑一下,說怕到時候就來不及了。

        那年冬天,張振山硬是頂著嚴寒給琪琪格家砌了一個堅固的羊圈。羊圈砌好沒幾天,琪琪格在自己家里生了個兒子。難以想象,給她接生的是已經(jīng)癱在炕上幾乎不能動彈的老母親。那些天張振山基本上是住在她家照顧,班里的事馬新軍帶領我們兩個處理得很好。孩子滿月那天我們都過去賀喜,沒啥可帶的就帶了喝剩下的兩瓶牲口酒。馬新軍讓張振山給孩子取個名字,我插話說必須起個有紀念意義的名字。張振山說啥意義不意義的,這地方除了石頭再啥也沒有。琪琪格接話說就叫石頭吧,我們蒙古人叫礎魯?shù)亩嗟檬恰?/p>

        自從那次打架后浜提來再沒有來過,連里春節(jié)來拉過一次肉食羊,對這里發(fā)生的事一字不提,我們想著這事就這么過去了,估計浜提來沒有告發(fā),連里還不知道這事。張振山甚至做好了打算,再捱一年就打復員報告,先回老家看看父母親,然后回來當個牧民,守著琪琪格過日子。

        二月二那天張振山派我去連隊馱給養(yǎng),給了我三十塊錢讓我繞點路偷偷去趟團部,去那邊嘎查③供銷社給琪琪格和小石頭買點東西。我們都沒料到,那次回連里我就再也沒有回過畜牧班,再也沒有見過張振山和琪琪格。

        巴圖礎魯

        天黑了,媽媽把羊群趕進圈里,羊群終于安靜了,或立或臥靜靜地反芻,月光下它們的眼睛映射著奇異的光芒。貓頭鷹就蹲在羊圈后的山崗上不住地叫喚,有一只從水井那邊飛來從我們頭頂飛過,我聽見它扇動翅膀的聲音,我拽著媽媽的衣襟,緊緊地貼在媽媽身上。媽媽拉著我的手進屋,在炕上摸索火柴,“唰”的一聲,一束火光拉出一條亮線然后在媽媽的手里爆燃,媽媽點著了炕桌上的煤油燈,捏起一根紅柳簽兒挑挑燈芯,屋里亮堂了。“娃子,炕上玩去吧。”我丟開媽媽的衣襟迅速爬上炕。媽媽取來案板放在炕沿上和面,煤油燈把媽媽的影子照在墻上,墻上的媽媽忽高忽低,忽大忽小。媽媽長高了,媽媽長高了,我去抓墻上媽媽的影子。媽媽轉身去灶洞里燒火,影子跟著去了。墻上留下我的影子,我伸手在墻上描畫我的影子,影子也伸手和我一起描畫。突然爆了個燈花兒,影子閃爍跳動起來,我一屁股跌坐在炕上。“娃子,礎魯娃子,你咋了?”媽媽喊我沒應聲,“礎魯娃子,你咋了,你盯著那看啥呢?”媽媽過來摸摸我的頭,我“哇”地一聲撲進媽媽懷里。黑夜太長,只有依偎在媽媽懷里才沒有恐懼。正吃著飯,外面響起了腳步聲,我驚恐地爬向媽媽,媽媽目不轉睛地望著門外。先是一聲咳嗽,我聽出來浜提來的聲音,媽媽長長地吁了口氣。浜提來很少晚上來,來了也是吃完飯就走。那一回他坐了很久。我在媽媽懷里睡著了。我是被媽媽的咒罵聲驚醒的,這種情況經(jīng)常有,媽媽經(jīng)常在睡夢中罵人,有時候還會哭,我挨過去抱住媽媽的胳膊她就醒了。我伸手抱媽媽,卻抱了個空,睜眼看見浜提來騎在媽媽身上,媽媽掙扎著雙手使勁地捶他大聲地咒罵。我翻身坐起來?!暗A魯娃子,他欺負媽媽,娃子打他,咬他?!眿寢尦液?。我爬過去朝浜提來的胳膊上狠狠地咬下去。浜提來低頭舔掉胳膊上的血,含住傷口使勁地吮吸。他的眼睛望著媽媽。媽媽抱著我,輕輕地拍哄,眼淚滴在我身上。浜提來下炕望著我,捏捏我的臉,說娃子,苦日子還在后頭呢。我瓷愣愣地望著媽媽,黑夜給了我太多的恐懼。浜提來走了,媽媽下炕把門插上,把一根燒柴頂在門上。

        天亮了,我聽見羊們此起彼伏地叫喚。媽媽松開手臂,我翻身爬起來。“娃子,去把羊圈開開?!蔽掖饝宦?,迅速下炕開門出去。天已經(jīng)大亮了,饑腸轆轆的羊群不安地躁動,看到我過來突然安靜下來,無數(shù)雙眼睛齊刷刷地望著我。我費了好大的勁才把栓門的繩子解開,推開圈門的一剎那,羊們爭先恐后地擠出來,毫不留情地將我撞倒,從我身上奔過去。我爬起來東奔西跑,試圖把小羊羔擋下來,卻沒法把小羊羔和大羊分開,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它們跟著大羊撒野去了。小羊羔跑了,我沒了玩伴,坐在羊糞堆里數(shù)羊糞蛋。

        “娃子,羊羔呢?”媽媽從屋里出來了,邊走邊擰她的粗辮子。

        “羊羔跑了。”我從地上爬起來,委屈地望著媽媽。

        媽媽蹲下來:“羊羔跟著它們的媽媽走了,羊羔子長大了,是該讓他們跟著媽媽去吃草了?!?/p>

        媽媽撫摸我的臉:“我的礎魯娃子也長大了,知道心疼媽媽了,知道保護媽媽了。”媽媽把我攬在懷里,臉貼著我的臉。“娃子,我的娃子,趕緊長大吧,長大了就沒人敢欺負媽媽了,去把那個沒良心的找回來,看他還敢不敢把我們娘兒倆丟下不管?!眿寢屨f著眼淚就下來了,粘在我臉上。

        黑夜比白天長,我趴在炕桌上看煤油燈上的火苗,輕輕地呼吸,火苗就會輕盈地舞蹈,頂上的黑煙跟著搖擺。媽媽手上夾著香煙,默默地望著炕桌上的茶缸。煙快燃盡了,媽媽全身哆嗦一下,煙頭掉在炕上,她迅速撿起來,兩個指頭輕輕捏著湊在嘴邊使勁吸一口,把幾乎燒完的煙頭丟在地上。媽媽端起盛酒的茶缸,注視著透明的液體看了很久,然后一飲而盡。從我記事起,許多晚上媽媽都是這樣度過的,房后積了一大堆酒瓶。我不知道如果沒有煙和酒,媽媽是不是能捱過三天,我不知道抽煙喝酒到底能給媽媽帶來怎樣的快樂或者安慰,我也不知道媽媽喝了酒清醒還是糊涂著,有時候她會對我說:“娃子,來,和我喝酒?!蔽一炭值赝?。

        “你干啥不喝啊,我讓你喝你干啥不喝啊,是不是和哪個女人喝去了,你是個男人嗎,是個男人就不要丟下自己的女人,是個男人就回來看看自個的兒子?!?/p>

        她的聲調(diào)很高,眼神凌厲,我不知道怎么惹得她不高興了,除了哭泣再沒有其他表達。這時候她好像突然清醒了,坐過來抱緊我:“哦,我的娃子,媽媽嚇著你了,不怕不怕,是媽媽不好?!眿寢尩皖^親吻我,眼淚就滴在我的臉上,和我的淚水混在一起。媽媽偶爾會唱歌哄我,唱草原上舒緩的催眠曲,唱著唱著就拐上了憂傷的長調(diào)。

        浜提來是我家的常客,并沒有因為媽媽不喜歡他而氣惱,也沒有因為我咬了他而疏遠,對我們的態(tài)度依然如故。那時候開始媽媽讓我叫他舅舅。那時候我不知道這個干爹怎么突然就變成了舅舅,媽媽讓我改口我就改口。后來我才明白,媽媽是為了阻止浜提來的非分之想,我的舅舅就是她的哥哥,哥哥是不會欺負妹妹的。

        我七歲那年夏天,媽媽終于下狠心把羊群托付給了浜提來,領我去蘇木上學。我們在蘇木上沒有房子,媽媽借了親戚家院里一間帶炕的小涼房。我不是第一次來蘇木,媽媽帶我來過好幾次,買東西,問事情。媽媽每次都去供銷社和旁邊的郵電局,供銷社里買酒買煙,郵電局問有沒有她的信。郵電局的人很熱情,可媽媽卻總是失望。越是失望,去得越勤。去得越勤,失望越多?;貋淼穆飞蠇寢岒T著毛驢摟著我,媽媽的哭聲在風中回蕩。

        我喜歡蘇木,因為人多房子多,還因為住在蘇木媽媽就可以每天去郵電局了。

        我去上學了。學校離家很近,不等上課鐘聲落下我就能從家里跑進教室。每天我去上學,媽媽也不會閑著,她去外面的荒灘上拾柴火,一捆一捆地背回來。那是我們做飯取暖的保障。媽媽拾了好多柴火,院子外面靠墻垛成大垛。但是,媽媽還是去拾柴火,背回來垛在親戚家的柴火垛上,因為他們借給我們房子住。蘇木上常住的幾十戶人家的燒柴都從附近的戈壁灘上撿,媽媽每天得走很遠很遠的路才能撿夠一捆柴火。我告別了寂寞的童年,在學校里認識了許多同學和老師,我喜歡人多,熱鬧。但是,我的校園生活并不每天都快樂。似乎每個同學都知道我的身世,他們經(jīng)常變著法子欺負我?!暗A魯娃子沒有阿爸,他是墻縫里跌出來的?!薄暗A魯娃子的阿爸耍女人,叫槍斃了。”“礎魯娃子的阿媽是破鞋?!边@種語言是我最不能忍受的,打架就在所難免。我不是他們的對手,他們?nèi)硕?。那天他們又伙起來欺負我,幾乎所有的同學異口同聲地“破鞋破鞋”地喊,我撲過去和他們打,衣服撕破了,身上打青了,鼻子出血了,我扯天搶地地哭嚎。學校沒有院墻,正巧媽媽拾柴回來看到這一幕,丟下柴捆把那些欺負我的孩子一把一個撕扯開。我跟著媽媽回家,哭得很傷心,我希望媽媽能把我摟在懷里哄哄我。但是,媽媽只是冷冷地望著我,等我哭夠了才說話。

        “你就沒長手?他們打你你咋不打他們?”

        “他們?nèi)硕啵掖虿贿^。”我依然抽泣。

        “是男人打得過你就打,打不過就忍著,不要動不動哭讓人笑話?!?/p>

        媽媽教我堅強,可她自己卻極為脆弱。我無數(shù)次睡夢中被她的低泣驚醒,無數(shù)個夜晚,媽媽哄我睡著后就一直定定地坐在炕上,端起茶缸喝酒。以前住在牧區(qū)上,媽媽喝酒還有個節(jié)制?,F(xiàn)在住在蘇木,出門就是供銷社,買酒很方便,沒錢了就賒,等浜提來收了羊絨或拉來羊還賬。

        在我們這里煙和酒是聯(lián)絡感情的紐帶,陌生人見面敬一支煙彼此就親近幾分,感情深了免不了喝場酒,所有的秘密就不再是什么隱秘的事了。在我們家,煙和酒是媽媽寂寞的陪伴,沒有煙酒就沒法掙脫黑夜的束縛,忘記白天的煩惱。媽媽留給我最深的印象就是喝酒,在家一個人喝,和浜提來喝,去別人家劃拳喝,甚至在供銷社柜臺前、在郵電局門口、在蘇木政府大院里拎著瓶子喝。媽媽很容易喝醉,我記不清多少次連扶帶拽地把她找回家了。我不知道媽媽有沒有過真正的快樂,盡管我始終認為媽媽是我見過最美麗的女人,媽媽也會笑著和人家說話,可我沒有見過媽媽那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喜悅的笑容。媽媽的這種性格潛移默化地影響了我,在我的記憶里小時候沒有多少快樂可言。童年的玩伴只有羊羔,我只能和羊羔說話,進了學校我是學生們欺負的對象,把我逼成了打架王,媽媽走后我孤苦伶仃,感覺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可憐的人。所以,我性格內(nèi)向,人前很少說話。有時候甚至想跟著媽媽走了。我不是沒有試過,我去過蘇木東邊的澇壩邊徘徊,我去過西邊二十里地外的喇嘛廟里窺望,我也曾爬上北邊的山崗上俯視。沒有媽媽實在是太難熬了!唯一能讓媽媽高興的事就是浜提來的到來,他給我們帶來肉食、帶來羊皮羊絨,他來了媽媽就可以放開喝酒了。浜提來在蘇木上有房子,但他每次來不住在自己家里,他一來就陪著媽媽一起喝酒。我們家的炕太小,放上炕桌兩邊就沒有多大地方了。浜提來和媽媽分別坐在炕桌兩邊,我睡在炕里邊。酒喝到一定程度媽媽會不由自主地唱歌,冗長憂傷的長調(diào)。先是媽媽一個人唱,然后浜提來也一起唱,兩個人的聲音合在一起就有了好幾個不同的聲調(diào),似乎有許多人在合唱。這樣的歌子每天都能聽到,不管哪個角落,蘇木總有一些人高興或者惆悵或者憂傷地唱著酒歌。我的血液里流淌著民族的感情,憂傷的長調(diào)讓人的惆悵濃得化不開。那時候我聽不出媽媽歌聲里的感情,我只是愛聽,媽媽的歌是我最安靜的催眠曲,我就在媽媽的歌聲中熟睡。早上醒來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炕桌上的煤油燈還亮著,媽媽和浜提來一東一西斜靠在墻上睡著了。

        我九歲的那年冬天特別冷,雪下得很大,盡管媽媽給我穿上了羊皮襖,戴上了棉帽子,寒風還是在我的手上、臉上、耳朵上刮下了許多裂口。那天晚上媽媽照例又喝了酒,屋外的風雪呼呼地響,冷風從門縫里、窗戶縫里鉆了進來,夾帶著一些細小的雪花兒,煤油燈的火光飄忽不定卻始終不滅。媽媽在爐子里填了幾根柴火,上炕把我摟在懷里,給我圍上被子,把我的羊皮襖蓋在被子上。媽媽望著我微笑,輕輕地撫摸我的臉頰。

        “礎魯娃子,冷嗎,冷了就喝點酒吧?!?/p>

        我搖搖頭,我望著媽媽的臉,媽媽的笑容很好看。

        “來,喝一點吧,男子漢得會喝酒呢,喝上點酒就長大了,就啥事情也不害怕了。”

        媽媽端起茶缸喂給我喝,那是我喝下的人生的第一口酒,肚子里像是點了一個火爐,身上熱乎乎的。媽媽還給我說了好多話,但我一句也沒記住,我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第二天早晨醒來,我看到媽媽趴在炕桌上睡著了,我喊媽媽沒有叫醒?;馉t滅了,我生著爐子,給媽媽披上被子出去上學。中午放學回到家里,火爐里還有余溫,媽媽仍舊趴在桌子上熟睡。我喊媽媽,媽媽沒有醒來。媽媽喝醉了,我煨著了爐子,在炕桌上的盤子里抓一塊鍋盔充饑。我該去上學了,媽媽依然沒有醒。“媽媽,媽媽你醒來呀。媽媽,媽媽你別睡啦,我上學去了?!蔽掖舐暤睾爸?,可是媽媽沒有醒來。我搖晃媽媽的肩膀,爐火著得很旺,烤燙了炕沿和炕桌,我突然感覺媽媽的身體冰涼涼的。摸摸媽媽的臉,冷得就像外頭的冰疙瘩?!皨寢專瑡寢?,你咋了?媽媽你醒醒?。 蔽沂箘诺負u晃媽媽,媽媽趴在炕桌上一動不動。我扯開嗓子哭嚎,“媽媽,媽媽——”

        浜提來匆匆趕來,去供銷社買了一條鮮紅的毛毯,把媽媽包裹起來。浜提來抱著媽媽失聲痛哭,他一邊哭一邊罵,罵媽媽是傻女人,罵某個人是不要臉的畜生,說要去找到宰了他。浜提來抱著媽媽去西邊的山梁上,我拽著他的皮大氅跟在后頭。山梁上垛了大垛的柴火,那是媽媽拾來的燒柴,浜提來用騾車拉來堆在那里。浜提來把裹得嚴嚴實實的媽媽放在柴火垛上,點著了柴垛?!皨寢專瑡寢尅蔽铱匆妺寢尡淮蠡鸢鼑?,我掙扎著撲過去,浜提來把我揪回來緊緊抱住?!皨寢?,媽媽,救救媽媽啊——”我哭嚎著,掙扎著,撕扯著,浜提來注視著火堆不松手。“舅舅,你救救我媽媽啊”,我哭求浜提來,可他不回答我?!澳闶菈娜耍砰_我——”我捶打他,撕他的臉,扯他的頭發(fā),咬他的手臂,浜提來把我的身體箍得緊緊的。我哀號著望著火勢漸漸減弱,我的媽媽就這樣消失在火堆里……

        聶建國

        “那個人到媽媽死都沒來看過她一眼啊,媽媽,我可憐的媽媽……”

        巴圖礎魯說不下去了,這個結實的漢子趴在桌子上嚎啕大哭,年輕的妻子低泣著伏在他肩上,輕聲地安慰。我和舍楞都是當了三十多年兵的軍人,見過了無數(shù)生離死別,可是現(xiàn)在,我們誰也不能控制自己的感情。舍楞一只胳膊支在桌子上,手扶著眉眶,肩膀不住地抖動。我亦傷感,凄然望著哭泣的巴圖礎魯。我沒有安慰他,和他與他的母親受過的苦難相比任何語言都顯得蒼白。三十多年來他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從沒有得到過父愛,哪怕有關父親的一點點消息,現(xiàn)在終于見到曾經(jīng)和他父親一起當過兵、一起放過羊的人,積壓已久的感情突然宣泄出來,就讓他放開哭一場吧。

        舍楞在桌子上狠狠地擂了一拳:“媽的張振山,老子一定把你找出來?!?/p>

        我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安靜。

        到底是條漢子,巴圖礎魯哭了一陣轉過身,臉上掛著淚朝我們笑笑:“讓你們見笑了,長大以后就再沒有哭過,今天在兩位長輩面前流淚,失禮了。”

        我握住他的手:“孩子,我們來得太遲了,你們受委屈了,是我們犯了錯,我想代表當年的畜牧班向你道歉,還有你的媽媽,過得太苦了。沒想到這次來還能見到你,而且還這么出息,當了國家干部,我為你高興,媽媽在天有靈的話也會為你高興的。還有你的父親,現(xiàn)在我還不知道他在哪里,相信我們會找到他的,我會告訴他你們的情況,相信他也會為你高興和自豪的?!?/p>

        舍楞說:“我回去就在戶籍網(wǎng)上查,我就不信他還能飛出地球!”

        巴圖礎魯?shù)募以阪?zhèn)上。當年的蘇木已經(jīng)改建成鎮(zhèn),早已不是原來的樣子,高樓林立,車水馬龍,成為一個有名的邊疆集鎮(zhèn)了。巴圖礎魯請我們到他家做客,我們欣然前往。我沒想到這趟懷舊之行會見到戰(zhàn)友的孩子,我也沒想到張振山居然一次也沒有看過他們娘兒倆,我更不會想到琪琪格這個癡情的女子會苦苦地等他九年,相思而亡。年近六旬,經(jīng)歷了多少事,我以為自己把什么事都看開了,看淡了,現(xiàn)在我才明白,有一種期盼叫望眼欲穿,有一種愛叫相思成災。我從來沒有懷疑過老班長對琪琪格的愛,可我不明白他居然這么決然地遺棄了她,還有他們的孩子?,F(xiàn)在有個想法,就道德而言,張振山根本配不上琪琪格,不值得琪琪格為他付出,為他癡癡地等待。聽礎魯?shù)恼f法,浜提來倒是個有情有義的漢子,當年我們?nèi)绻惶幪幵O障阻止他和琪琪格來往的話,說不定琪琪格的命運就不會這么凄慘。

        事情是在我去連隊領給養(yǎng)的那一天發(fā)生的。從畜牧班到連隊六十多里路,我騎上騾子鏈著一大一小兩頭毛驢興沖沖地去連里領給養(yǎng)。原本計劃領了給養(yǎng)當天就回班上,半道拐去團部駐地所在的嘎查供銷社替張振山買點東西。不承想剛裝好東西還沒出發(fā),指導員突然從營房沖出來說等一等先別走,有任務。當天晚上,連長和指導員帶我乘車去了團部,我被關了禁閉。熬到天亮有人來問話我才搞明白,張振山和琪琪格的事情被人告了,團里緊急撤回了畜牧班。我沒有見到張振山、馬新軍和舍楞。事情不是我做的,和我沒有太大的關系,但我知情不報也是違反了部隊紀律,團里給了我嚴重警告的處分,把我重新分配到邊防九連。后來我才知道舍楞也和我一樣被警告,打發(fā)到十一連繼續(xù)放羊去了。馬新軍是老兵,知道的事情也多,給的處分重一些,當年春天就退役了。我再沒有見到張振山。這件事在地方傳得沸沸揚揚,影響很不好,團里為此嚴肅整頓軍紀,處理了幾起有損部隊和軍人形象的事件。我在九連待了兩年,后來提干去了別處。張振山不止一次和我說過,等到復員了回家看看老父親就回來巴音溫都爾,陪琪琪格過完這一生。我以為張振山和琪琪格結婚了,自由自在、恩恩愛愛地過他們向往的好日子。我一直堅持認為生活中原本沒有那么多的煩惱和不如意,是我們無限地放大了自己消極的心情,從而抱怨社會百態(tài)命運不公。所以我對待任何事都是以積極的態(tài)度,總是看到或想到其好的那一面。還別說我真的還夢到過琪琪格,趕著羊群歡樂地唱歌。這人啊,總是愛懷舊,脫掉軍裝沒幾天我就急切地來到西北找到舍楞來看我們當年的畜牧點。我迫切地想見到張振山和琪琪格。誰想到我們來到這里遇到的第一個人竟然是張振山和琪琪格的兒子,更沒想到這樣的結果。

        巴圖礎魯?shù)难哉Z不多,甚至有些靦腆。這個英俊的小伙子遺傳了他父親母親的優(yōu)點,身材魁梧,相貌俊朗,只是眉宇間總是帶著一些憂郁。我對這個年輕人有著莫名的親近感,甚至自私地想,如果他把我當成親人我絕對不會拒絕,還會彌補他曾經(jīng)缺失的一些東西。我們在巴圖礎魯家住了兩天,他帶我們?nèi)タ戳四羺^(qū)新村建設,去牧民家吃了羊背子,還陪我們?nèi)チ诉叿罓I。這里雙擁工作搞得好,巴圖礎魯和邊防營主事的幾個都很熟悉,都是和他一樣年輕的小伙子。他們是否聽說過曾經(jīng)的那件事,是否知道巴圖礎魯?shù)纳硎?,我沒有問。拗不過巴圖礎魯?shù)臒崆?,返回時又去他家吃了頓飯,這回我見到了一個老熟人,巴圖礎魯去牧區(qū)接來了浜提來。這個家伙,老得讓人認不出來了,身體還是那么高大,卻比年輕時更加肥胖,眼睛瞇得快看不見了,頭發(fā)已然花白,已經(jīng)不是當年老是欺負我的那個大塊頭了。我迎上去和他擁抱。

        浜提來并不領情,推開我說:“你們兩個啊,我還以為狗日的張振山來了,早晚我要宰了他?!变禾醽碚f著把懷里帶著鞘的蒙古刀拍在桌子上。

        “你老小子火氣還像當年那么沖啊,來來來,我們摔一跤,看看你的本事還剩下多少。”我在他肩膀上擂了一拳。

        “張振山呢,張振山咋沒來?我還不死就是等著來收拾他狗日的。”浜提來仍舊冷著臉。

        “看你球姿勢,有本事你找他去,看看你這身肥膘,要是見了他還不是他的對手。”舍楞故意板著臉說。

        “你說啥,我不是他的對手,來來來,你先來,看看到底誰厲害?!变禾醽沓崂闾翎?。

        “好了好了,都過去幾十年了,別一見面就打架,還以為很年輕啊?!?/p>

        我把浜提來按在椅子上。舍楞看著漲紅了臉的浜提來呵呵地笑。

        “還算你們有良心,姓張的就不是個東西”,浜提來罵,“琪琪格哪些不好了,哪里對不起他了,一走連個音信也沒有。你們也不是啥好東西,咋就不早點來,孤兒寡母過的啥日子,你們知道不?我干啥住在巴音溫都爾不走,就是等著你們來呢,我等姓張的來和他算賬,是他害死了琪琪格,我等他算賬,給琪琪格報仇?!?/p>

        他這么說話我再笑不出來,這個淳樸的牧民有顆金子般的心,是他一直照顧著琪琪格母子,收養(yǎng)了巴圖礎魯,把他撫養(yǎng)成人。我在想,如果換了我,我會怎么做,巴圖礎魯是情敵,甚至可以說是仇人的孩子,我能放下芥蒂給他一個父親的照顧和呵護嗎?就憑這一點,我佩服他,敬重他。我真心實意地給他敬了一杯酒,表示我的愧疚和對他的欽佩。

        我問浜提來:“巴圖礎魯?shù)纳硎烙袥]有對他講過?”

        浜提來搖搖頭:“他不問,我也不說。是誰生的不重要,我就當他是我的孩子,琪琪格讓他叫我舅舅,那他就是我的親外甥。娃子命苦啊,遇了個狼心狗肺的阿爸,從小又沒了阿媽,沒少讓人欺負,沒處訴苦把眼淚往肚子里流。娃子和琪琪格一樣好心腸,大學畢業(yè)考上公務員,哪也不去,就要來這里,我知道他是想離我近一些,好照顧我。你們說,我好好的,用得著他照顧嗎。正好你們來了,咋說也算是個長輩了,好好勸勸,能去旗里還是到旗里去,娃子有出息,好好地活出個樣子來才對得起他的阿媽?!?/p>

        巴圖礎魯不言不語地坐在我對面,面露戚容。酒酣處,我問浜提來當年是不是向部隊告了狀。

        浜提來忽地站起來:“狗日的你小看人,再咋我也不會當小人,就是有天大的事我也不會不替琪琪格著想。”

        我站起來按他坐下:“對對,我是小人,這事情我不該問,我認罰,我自己喝一杯行了吧?!?/p>

        浜提來仍舊忿忿不平:“一個姑娘家,整天挺個大肚子朝軍營里跑,誰還看不出來,巴音溫都爾又不是就我一個人,好幾家人家呢,誰知道咋傳給部隊了。不光我不會那么做,我相信巴音溫都爾的人誰也不是那種小人。你別看不起放牲口的,放牲口的人心都是紅的。不像有些人,看著人模狗樣,里頭裹了一顆黑心?!?/p>

        舍楞拍著巴掌:“罵得好,知人知面不知心,老家伙我真的看錯你了,來,我敬你一杯?!?/p>

        巴圖礎魯媳婦給我們填滿酒,挨著他靜靜地坐下,我注意到這對小年輕總是很自然地牽著對方的手,不由感到欣慰,小兩口的感情很好,巴圖礎魯就該有他幸福的生活。

        舍楞喝得有點多了,到底不是當年血氣方剛的愣頭青了,現(xiàn)在酒量大不如前。舍楞面向巴圖礎魯:“娃子你給我說,如果我找到了你阿爸,呸,呸呸,他不配,如果我找到了張振山,你要不要見他?”

        巴圖礎魯顯然吃了一驚,望著舍楞張張嘴,沒有說話,媳婦挽住了他的胳膊。我和浜提來也望著他。

        舍楞說:“你就給我說實話,你要是想見我保證給你找到他,我就不相信找不著他。你要是不想見他,那我就不找了,這號人不配當我的班長,更不配當?shù)?。你說吧,一句話!”

        淚水在眼眶里打轉,巴圖礎魯嘴張了又張,說不出話來。

        “找,為啥不找,我等了這么多年就是等他算賬,拼上我這條命我也弄死他!”

        浜提來在桌子上擂一拳,恨恨地說。

        舍楞盯著巴圖礎魯說:“我聽你的,見還是不見,一句話?!?/p>

        眼淚終于滾了下來,“我不知道?!卑蛨D礎魯說罷別過臉去,身體不住地抖。媳婦抱緊他,頭挨著頭一起抽泣。

        “行了,我知道了,等我的消息吧?!鄙崂阏f著站起來,“老聶,走吧,我們回去?!?/p>

        浜提來

        礎魯娃子下車就朝我奔過來。

        “找到了,他要來呢?!?/p>

        “找到了?好啊,看我不扒了他的皮!”

        “阿爸,他要來呢?!钡A魯娃子望著我。娃子從小到大一向穩(wěn)重,今天竟然連著兩回跟我說了同一句話。我望著他,娃子的眼睛淚沁沁的,亂了方寸。

        終于知道來了,以前干啥吃的。我走回屋里,坐在炕上抽煙。礎魯娃子跟著進來,杵在地上望著我。

        “老聶來電話啦?”

        “嗯,聶叔和舍楞局長都給我來了電話,說找到了,他不在老家,在其他地方當工人,已經(jīng)退休了?!?/p>

        “他給你打電話啦?”

        “是聶叔的電話,聶叔去他家里了?!?/p>

        “他說啥了?”

        “他,他在電話里哭,說對不起我和阿媽,說,說天天想著我們?!?/p>

        “想個屁,天天想著還不來看看,要不是老聶找到他怕是早把這里忘掉了。狗日的,忘恩負義的東西!”我忍不住罵了起來,當著娃子的面發(fā)了脾氣。

        “阿爸”,哈斯跪在炕沿上給我揉肩,“你干啥呢,你現(xiàn)在脾氣越來越大了。”我的女兒是在抗議我了,這個丫頭,對礎魯娃子真是死心塌地,不讓他受一點委屈。

        “你咋說的?”我問。

        “我啥也沒說”。娃子低下了頭。

        “阿爸,你說還能說啥呀,自從上次聶叔他們來過,他就沒睡過個安穩(wěn)覺。工作上不順心,家里又出這樣的事,沒有心閑的時候?!惫拐f。

        “那你啥意思,見還是不見?”

        “我也不知道?”礎魯娃子說。

        我騎摩托車去大水溝那邊轉了一圈。幾十年來這地方我來過多少回已經(jīng)記不清了。以前巴音溫都爾人家多,我經(jīng)常騎上騾子或者駱駝串門子喝燒酒,走到誰家住在誰家。來的最多的是大水溝,因為這里有琪琪格,她拴住了我的心。現(xiàn)在這里沒幾戶人家了,我還是守在這里,隔三差五騎摩托車來轉一轉,不為別的,還就因為這里曾經(jīng)是琪琪格的家,她走了,把我的心也帶走了。房子還是老樣子,沒人住的老房子能挺到現(xiàn)在保持原樣也不容易,我給上過兩回房泥。那個羊圈也還是老樣子,羊圈是張振山砌的,我不想操心。人就是這么怪,越不想操心還越發(fā)惦記著,每次過來都走近了看一看,幾十年過去了,圈里圈外的草青了黃,黃了又青,換了幾十茬,可這圈墻沒塌,也沒少一塊石頭。張振山那家伙是沒良心,干個活還是把好手,這個羊圈可以說是巴音溫都爾最好的一個羊圈,甚至比他們畜牧班的羊圈還要好,寬敞、避風、保暖。這家伙早就知道要出事,也早就計劃好了走的準備,走了就不再回來了??蓱z的琪琪格,你咋就那么傻那么笨呢,一點也沒看出來他安的啥心。畜牧班的舊底子我基本沒去過,討厭那邊住過的人,也討厭那個地方。只是現(xiàn)在,我就站在這里了。羊圈早塌了,石頭散落一地,大致還能看出個圈的形狀,那間房子還在,沒了門窗,里頭的土炕也還沒塌,遮風擋雨還是不錯的。水井也還有水,幾十年的老井,發(fā)過兩次洪水居然沒被泡塌,也不容易了。這里是我來的最多的地方,當年琪琪格每天就在這里打水飲羊。每次來這里我都會出現(xiàn)幻覺,我總是看見年輕美麗的琪琪格站在井沿上一兜一兜地打水,水槽滿了她好像看不見,不住地提水、倒水,水從槽里溢出來,地上濕了一大片。我去搶下水兜子:“你是飲羊還是澆地呢?”“哦,走神了。羊群該上井了。”琪琪格望著對面的山坡?!熬厣献呱?,你想啥呢,掉下去咋辦?”我把井蓋蓋上?!敖o我根煙?!辩麋鞲襁@才看著我,臉上帶著點笑意。這該死的笑臉,迷惑了我一輩子。我掏出煙給她點上,自己也點了一根,然后把整盒煙給她,她不客氣地裝在兜里。我在老榆樹底下坐下,太陽曬得人腦門子疼,只有這棵樹下是乘涼的好地方。我迷迷糊糊地睡著了,我夢到琪琪格來了,在井上打水,跟我要煙。手機響了,礎魯娃子打來的,他們明天到鎮(zhèn)上,娃子一會兒開車來接我上去。

        老聶電話說早上十點左右到,礎魯娃子太陽沒出來就開始忙上了。其實也沒忙個啥,鎮(zhèn)上早有人來幫著把羊宰好了,鍋灶上有哈斯給師傅打下手,他也插不上手。我看他進進出出找這個拿那個好似干不完的活,幾次都叫哈斯喊住了,他找的拿的都是今天用不上的東西。“你和阿爸坐屋里歇歇吧,”哈斯把礎魯拉進屋,“你啥也不管了,有我呢,你陪阿爸說會兒話?!钡A魯娃子頭上出汗了,端起茶碗一口喝完,又倒了一碗喝完。這娃子,亂了方寸??吹贸鏊茉谝膺@次見面,自己在單位請了假,又叫了鎮(zhèn)上的大師傅老包來家里給做菜。我沒這份熱心,我也不過問他們的安排,一早上就是坐著抽煙喝茶。我看出來了,娃子今天是認親的架勢,我有些難受,姓張的從來沒有盡過一天當?shù)呢熑危瑥膩頉]有來看過他們孤兒寡母,憑啥娃子現(xiàn)在長大了有出息了你跑來認兒子?從小到大,是我一直供著你念書,把你當兒子養(yǎng),還把寶貝姑娘嫁給你,現(xiàn)在有人認親了你興奮得沒了倒正,娃子你有沒有想過我的感受?就讓他這么輕輕松松地認兒子嗎?辦不到!娃子年輕不記事,日子過舒坦了就把受過的苦忘掉了,我不行,是你搶走了我的心頭肉,是你迷得她神魂顛倒見了我就躲,是你讓她相思成疾最終命喪黃泉,是你不仁不義不忠不信遺棄了他們娘兒倆。現(xiàn)在知道認兒子了,沒門!三十多年的煎熬,今天該作個了斷了,我等這一天已經(jīng)等得太久。我老了,狗日的你再不來我可能就抱恨終生了,蒼天有眼,讓我有生之年替琪琪格教訓你這個狗日的王八蛋。昨天來的時候我就已經(jīng)做好了打算,我要看看這個負心賊的心有多黑,拼上我這條老命也在所不惜。但是,現(xiàn)在看著礎魯娃子和哈斯這么大張旗鼓地忙碌我又有些憂慮。我是鐵了心和他了結一切的,我擔心不管是我還是他有個啥事娃子們能不能挺得住。是不是往日的恩情就此結束,是不是給他們破碎的心里又多一道傷痕?不僅礎魯娃子亂了方寸,我也無法摶猜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事。今天的時間過得很慢。

        礎魯娃子在地上走來走去,看得我心煩:“嗨,我說你就不能把屁股在炕上放放,繞來繞去繞得我頭疼?!?/p>

        礎魯娃子在我對面坐下,伸手又倒了一碗茶。

        “行了娃子,一壺茶都叫你喝完了,不嫌上廁所麻煩?”

        “阿爸,我心里緊張,見了面我咋說?”

        “想咋說就咋說?!?/p>

        “我是說我該咋稱呼他?”

        “想咋稱呼就咋稱呼。”

        娃子抬眼望我一下,伸手拿過煙盒倒出一支煙點著猛吸一口。

        好小子,今天抽煙了,社會那么大的火爐都沒把你點著,今天親爹要來就控制不住自己了。

        哈斯進來貓兒一樣貼在我身上。

        “阿爸,你就幫幫他吧,指點指點他,你看他著急成啥樣子了?!?/p>

        “自己的事情自己處理。”

        “阿爸,好阿爸,你就幫幫他嘛,你看他這么著急我心里也不舒服,他嘴上不說,我知道他心里一直想弄明白自己的身世,阿爸,只有他安心了我才能舒心,你幫他就是幫了我哦?!?/p>

        這個丫頭,太黏人。

        “那得看人家的態(tài)度,事情沒來,誰知道咋個應對,看情況吧?!?/p>

        “阿爸,到時候不管發(fā)生啥事情,你可得向著他啊,他笨嘴笨舌的啥也不會說。”

        “他笨?他要笨嘴笨舌你能看上他?”

        “就是因為他太笨了我才喜歡啊。”哈斯嘻嘻笑著起開去,抬手朝我揚揚:“我家的刀子太老了,我用你的刀子剔肉?!?/p>

        我下意識地摸下腰里。死丫頭,要了我的命了。

        舍楞的車快十一點才到,比計劃遲了將近一個小時。這一個小時把礎魯娃子的耐性全都熬沒了,出去院子外頭看了好幾回。終于來了。老聶和舍楞先下車,后門先下車的是個女孩,隨后攙扶下來一個老頭。精瘦精瘦的身體,好像還有些駝背,頭發(fā)白了小半,眉眼子沒咋變。狗日的,變成灰我也認得,不是張振山還有誰。狗東西,不至于老得讓人扶吧。最后下來一個女人,年歲也不是很大,穿著一般,看著挺精神。幾個人下了車就像孫猴子使了定身法,互相攙扶著盯著礎魯娃子。礎魯娃子也被釘在了地上,呆呆地望著張振山。三十多年過去了,我每時每刻都在惦記著他,盼望著一個了斷,搞不明白我的腦子是不是壞掉了,就在這些天我好像忘記了他的模樣,有時候睡一覺醒來,想啊想啊就是想不起來他長個啥模樣。現(xiàn)在他又站在我面前了,已經(jīng)模糊的影子一下子清晰起來,讓我看得更清楚的是礎魯娃子,忽然感覺他就是年輕時候的張振山,比面前的張振山還像張振山,唯一變了的是他沒有穿那一身綠軍裝。

        張振山步履蹣跚地朝前踱步,淚水長流,嘴里念叨著:“石頭,是我的石頭,我的石頭……”

        忽然,他緊走兩步,猛地撲向礎魯娃子,緊緊抱住他,放聲大哭:“我對不起你們啊,啊呵呵……”

        礎魯娃子還是釘子一樣杵在那里雙臂低垂著被他抱著,他沒有看他,頭往上仰著,眼淚順著臉頰滾下來淌在脖子上。一老一小兩個女人攙扶著過來,抱住他們一起哭。張振山的哭聲特別大,好像把胸膛扒開了似地哭。礎魯娃子倔強地仰著頭,誰都能聽到他喉嚨里低沉的吼聲。娃子哭得讓人心疼,哈斯抱著我的胳膊眼淚染濕了我的肩膀,老聶和舍楞背過身去擦眼淚。我發(fā)現(xiàn)我對他的仇恨在一點點地消失,我差點就被他們的眼淚軟化了。我甩開哈斯,大踏步走出大門。

        “狗日的別他媽的貓哭耗子了,睜開你的狗眼看看爺是誰?!?/p>

        可能是我的聲音夠大,哭鼻子的人全都怔住了,老聶舍楞也轉身望著我。張振山松開礎魯,朝我走過來:“好兄弟,我謝謝你,謝謝你照顧他們。”

        我抓住他伸過來的手往懷里一帶,順勢抬腳勾住他的一只腳往外一送,結結實實地把他摔在地上。我聽到他們紛紛驚叫,兩個女人呼喊著去扶張振山,哈斯喊一聲“阿爸”把我死死拽住。我把她搡在一邊,朝張振山走過去。

        “站起來,你不是挺厲害嗎,站起來打呀,老子等這一天等了三十多年了!”

        兩個女人驚恐地望著我。

        張振山從地上爬起來,抬手把女人推開。

        “兄弟,我知道你有氣,是我對不起你,對不起他們娘兒倆,你想打你就打?!?/p>

        媽的,我還不敢打你了,我一拳揮過去打在他臉上,他的臉立刻花了,血珠子眼淚一起飛濺。猩紅的血色刺激了我的大腦,我撲上去猛揮拳頭,邊打邊罵。

        “你他媽還知道回來啊,狗日的還是人嗎,你丟下孤兒寡母死到哪去了,你知道她們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你就不知道回來看看他們,你就忍心他們餓死窮死苦死,你知道琪琪格死得多可憐……”

        我不知道自己打了多少拳,他沒有抵擋也沒有回拳,我抬腿一腳把他踢倒在地上。我下意識地摸摸腰里,我的刀子被哈斯偷去了。

        “起來,別他媽的裝死狗,是個男人就站起來和我打,來啊,讓琪琪格看看你這個英雄,來啊,打啊!”

        張振山站起來,朝我走過來:“兄弟,是我錯了,我對不起他們母子,你打吧,就是打死我也不還手?!?/p>

        這家伙耍無賴,年輕時候不和我摔跤,現(xiàn)在也不和我打架,我就氣這樣的人,狗日的,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力氣上見真章,這么躲著算啥事。我出手搭在他肩膀上,毫不費力地把他扔了出去。媽的,這家伙下盤輕浮,壓根就沒想和我摔。

        “不想摔是嗎”,我俯身提起他,“你知道琪琪格怎么死的嗎,到死都沒叫人碰一下,你知道礎魯娃子咋長大的,是在人家的白眼里長大的,你他媽的有良心嗎,你有家有室咋就不想想他們的可憐,狗日的,別給我裝軟蛋,起來,我替琪琪格收拾你,我替礎魯娃子收拾你……”

        張振山忽然哭喊起來:“我錯了,我對不起琪琪格,我對不起石頭,你打吧,打死我吧,我錯了,我早就不想活了……”

        媽的,還和我耍賴皮,還給我唱苦情,老子不吃你這一套,我腳下使力,一絆子把他撂出去老遠。直到這時候老聶和舍楞才過來擋住我。

        “浜提來,夠了!不能再打了,再打就出人命了?!?/p>

        “媽的,我就是要打死他,打死老子給他抵命!”

        “行了,孩子們都看著呢,巴圖礎魯受的苦難夠多的了,不能讓孩子再有負擔?!?/p>

        老聶一句話把我說醒了,是啊,我咋就一點都沒想娃子們的感受呢。我猛地打個激靈。

        張振山的姑娘朝我跪下了:“叔叔,求您再別打我爸爸了,爸爸一輩子過得太苦,求求您了叔叔,爸爸身體有病,經(jīng)受不住啊。”

        哈斯拉姑娘起來,姑娘不肯,仍舊跪著哀求:“叔叔,您是不知道爸爸這輩子過得有多苦,爸爸來這里看過琪琪格媽媽和哥哥,可是部隊不讓他再待在這里,回到家鄉(xiāng)人家都不待見,爸爸只能背井離鄉(xiāng)到處流浪,直到三十多歲才遇到媽媽。叔叔,我長這么大幾乎沒有看見爸爸笑過,這么多年來,爸爸一直把傷痛壓在心里,他心里的苦太多了啊。那天聶叔叔找到我們家的時候您不知道爸爸哭得有多傷心,直到那時候媽媽和我才知道爸爸的過去,才知道這里有個琪琪格媽媽,我還有個哥哥。叔叔,求求您原諒我們吧,爸爸心里頭裝著琪琪格媽媽,他也愛石頭哥哥啊,叔叔,求求您了?!?/p>

        姑娘的哭訴把我的心揪得生疼,我擦把眼淚,伸開雙手攬著老聶和舍楞:“走,進屋?!?/p>

        巴圖礎魯

        我確定,張振山就是我的父親,我的阿爸。就在見到他的那一瞬間,我看到了我衰老的樣子。我想撲上去緊緊地擁抱這個給我生命的人,告訴他阿媽死的多么委屈多么可憐,哭訴我三十多年的期盼和受過的苦難。我更想質問他為什么拋棄了我們母子,這么多年不聞不問,看都不來看我們一眼。我甚至想狠狠地揍他一頓,替阿媽還一個公道,我的媽媽,就是因為他,苦苦等了九年,最終含恨而去,我想替阿媽問一聲,你是否真的愛過。可是我說不出話來,我不知道該說什么,我不知道先說哪個,我以為他死了,真的像人們傳說的那樣被槍斃了,可他現(xiàn)在就在我跟前,緊緊抱著我哭號。所有的感情都變成液體從眼睛流出來。媽媽,他回來了?。∥衣牭搅俗约盒靥耪训穆曇?。

        我強忍著心中的悲痛把客人們讓進屋里。哈斯端來臉盆請張振山洗臉,他老婆,那個中年婦女接過毛巾給他擦洗臉上的血跡。他們的女兒親熱地挽著我的胳膊,依偎著我,仰臉看著我。我知道,這個女孩就是張振山和那個女人的女兒,是我同父異母的妹妹,她這么親熱,讓我很不自在,可也不忍推開她。我尷尬看向哈斯,哈斯望著我們抿嘴笑笑,自顧給客人們沏茶。圍桌而坐大家都有點局促,張振山一家目光全都望著我。以前也有人這么盯著我看,我總是昂起頭回視,我知道他們無非是可憐我的身世,我不接受他們的憐憫或者輕視??墒墙裉?,我好像第一次有了羞澀的感覺。

        老聶首先打破了尷尬的氣氛,笑著說:“班長今天怎么總是盯著兒子看,就不考慮一下老戰(zhàn)友的感受。行了,離散三十多年,今天終于團聚了,以后天天看,看個夠?!?/p>

        舍楞給各人斟滿酒,端起酒杯站起來:“今天是在礎魯娃子家里,大家都不算外人,我先開場子吧。班長,三十多年不見,特別懷念當年大通鋪一起放羊的日子,我先敬你一杯,祝賀你一家團圓。”

        張振山站起來和他碰杯,不說當年事,只說感謝戰(zhàn)友們把他找回來。他喝酒很干脆,一兩多的口杯一口喝干,一滴不剩。

        “球本事沒有,喝酒還像個男人。”浜提來到底是能盛住事,好像忘記自己剛才打得人家滿臉開花,也不再提過去的事,端起酒杯朝張振山舉舉,“我和你喝一杯。”他喝酒不像張振山那樣仰頭就干,他是慢慢地吸慢慢地品,一口氣一杯酒,一樣干脆。張振山端起酒杯朝他舉舉,仰頭喝干。

        姜是老的辣,浜提來這杯酒就是一個姿態(tài),氣氛活絡起來。

        老包精心制作的烤羊上來了,我和哈斯一起給長輩們敬酒。面對張振山我張不開口,只能以晚輩的姿態(tài)躬身敬上酒杯。張振山和他女人眼里閃著淚花接過酒杯,讓我不敢直視。我們給他女兒敬酒,她又靠過來挽著我的胳膊:“我從小就盼望有個哥哥保護我,沒想到真的從天上掉下來個哥哥,還有這么漂亮的嫂嫂,嫂子,我和哥哥親,你別吃醋哦?!?/p>

        哈斯笑著說:“你愛咋親咋親,我不稀罕。”

        長輩們?nèi)夹α?。我和哈斯同妹妹碰杯,她們笑吟吟地望著我,像兩朵盛開的花兒。我也笑著,卻突然模糊了她們的影子,幸福裝滿了我的眼眶。

        浜提來給大家分團結肉,鮮板④上端著一塊肉敬給張振山。到底是在這里待過,張振山懂牧區(qū)的規(guī)矩,恭敬地接過肉吃了,又和浜提來碰了一杯酒。

        浜提來望著他:“丫頭說你回來過?”

        張振山神情黯淡,放下酒杯擦了擦手,給我們講了他的事情。

        部隊的處罰決定轉到了家鄉(xiāng)民政部門,家門上光榮軍屬的牌子被摘走了,原本落實政策安排工作的事也黃了。他的事情被傳得沸沸揚揚,走到哪里都被人家指點,曾經(jīng)的功臣卻給家里帶來極大的侮辱,連累家人也抬不起頭來。血氣方剛的他不想活在人家的白眼里,離開家鄉(xiāng)外出打工。背井離鄉(xiāng)的感受雖然痛苦,但不及相思的煎熬,心里時時刻刻想著琪琪格和孩子。他想回去,和琪琪格一起生活終老戈壁是他給她的承諾。然而,他又無法回去,他向部隊做過保證,不再回到犯錯的地方。他把這份感情深埋在心里,白天拼命地勞動,深夜獨自咀嚼痛苦。漂泊了三年,那份感情越來越熾熱,他決心冒險回去一趟,不能待在牧區(qū),那就偷偷把我們娘兒倆接出來,去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生活。他真的回來了,去了他魂牽夢縈的那個地方。他遠遠地望著琪琪格在井上打水飲羊,他也看到了我,他的兒子,追趕著羊羔跑。后來就看見了浜提來,替換琪琪格打水。張振山說牧區(qū)雖然寂寞艱苦,但是只要和自己心愛的人一起,那就是最幸福的生活??吹戒禾醽?,他猜想琪琪格終于接納了浜提來。他不想打擾我們的幸福,所以,毅然決然地轉身,走了。

        “為什么,為什么你不見媽媽呢?”我不能控制自己的感情?!皨寢屇敲聪肽?,為什么不見我們,為什么?。俊蔽业难蹨I像洶涌的山洪,我的感情仿佛撕裂的天空。妹妹緊緊地抱著我的胳膊,哈斯握緊我的手。

        “孩子,我不敢奢求你原諒,我自己都不能原諒自己,都是我的錯……”

        張振山還說了什么,我沒有聽見,我聽見了媽媽的哭泣,黑夜里,媽媽久久地對著煤油燈枯坐,把一缸子烈酒和著眼淚一起喝下。

        我無聲地哀泣,沒有人勸我,我的親人們理解我此時的苦楚,讓我盡情地宣泄。

        “她看見你了?!变禾醽硗蝗徽f。

        “什么?她……”張振山站起來。我們也全都望著浜提來。

        “她看見你了。”浜提來從煙盒里倒出一支煙,舍楞拿起打火機給他點上。

        “那天刮了大風,我去了琪琪格家。眼看大風就要來了,我換下琪琪格打水飲羊,讓她領著礎魯娃子回屋里做飯。我飲完羊回去,只有礎魯娃子一個人坐在門前哭,琪琪格不在屋里。等了半天也沒回來。那么大的風,我擔心她出啥事,帶著娃子騎摩托車在跟前找了一大圈,看見她迎著風在灘上跑。她說她看見你了,遠遠地站在大水溝那邊看著她。她丟下娃子去找你,走了很遠,沒有找到你。我以為她看花眼了,我也不相信你會回來,更不相信你來了又不見她們。琪琪格肯定地說她就是看見你了。那天風特別大,拗不過琪琪格,我捎著她們母子頂著大風去了嘎查,黑天半夜里挨家挨戶地敲門打問,都說沒見生人來過。琪琪格回來就大病了一場,病根就是那時候落下的?!?/p>

        張振山跌坐在椅子上。“那天是刮著大風……我怕人認出來,提前下了班車,那天晚上我在一個公路涵洞里待了一宿……”他眼淚長流,喃喃念叨著:“是我害了她,是我害了她啊……”

        他女兒過去安慰他,給他擦拭眼淚,他擋住了,接過紙巾自己擦擦。

        “哥哥,請你相信我,爸爸是愛琪琪格媽媽的。爸爸給我取名叫張小花,我嫌這個名字土氣,上中學的時候自己改成了張曉華。哥哥,聶叔叔說琪琪格就是花兒的意思。爸爸思念琪琪格媽媽,爸爸叫我的時候其實就是在喊琪琪格媽媽啊。哥哥,原諒爸爸吧。從今天起,從現(xiàn)在開始,我不叫張曉華了,就叫張小花,張琪琪格,哥哥……”

        張小花,張琪琪格,我的妹妹泣不成聲。她的媽媽,我應該叫阿姨吧,她坐在那里,臉色霜白,也是淚流滿面。我感激我的妻子,哈斯總是能感應到我的感受,她和妹妹一起從背后擁抱著她。

        “我去找過你?!变禾醽碚f。

        “我恨不得你死,從你最初來到大水溝放羊的時候我就討厭你。我也恨琪琪格,死心塌地地和你好,你拋棄了她還那么想著你護著你。畜牧班撤走后我高興了一陣子,我不管琪琪格生了誰的孩子,我只要和她在一起就行,我以為你們走了琪琪格就會和我好??墒俏蚁脲e了,琪琪格的心里沒有我,她爹媽死了是我送出去的,我?guī)缀醢阉麄兗业氖虑槿及闪怂膊缓臀液?,碰都不讓我碰她一下。有一次我趁著酒勁想要了她,她死命地反抗,才四歲的小石頭把我的胳膊也咬爛了。琪琪格哭得讓人心疼,她勸我趕緊結婚,別再去打攪她。我聽了她的話,找個女人結了婚。結婚之前我出了趟遠門。我去了你們縣,我想著找到你,不管你混成什么樣子不管你結沒結婚我就是捆也把你捆回來。可是我從來沒有出過遠門,到了你們縣城就沒了方向,我在那邊待了一個禮拜,問了多少人記不清了,就是沒有你的消息。我灰溜溜地回來了。我沒有對琪琪格說這件事,和誰也沒有說。為了她,我可以去做任何事,甚至為她去死。我不想再給她惹麻煩,所以我結婚了,生了個女兒。為了她我心甘情愿地替她放羊供養(yǎng)她生活,我替她把礎魯娃子拉扯大,還把女兒給了他。我們家兩代人心甘情愿地為他們母子付出一切。”

        張振山和他女人站起來,一起給浜提來深深的鞠了一躬。然后轉身,給哈斯也鞠了一躬,哈斯驚得躲在我身后。

        老聶說:“行了,架也打了,酒也喝了,肉也吃了,事情也說清楚了,大團圓啊,再別這么悲凄凄的了,讓人看著心里也難受?!?/p>

        舍楞站起來,說:“走吧,礎魯娃子帶你爸爸去那邊看看,恐怕你爸爸的心早就飛到那里去了?!?/p>

        舍楞把“爸爸”兩個字說得很重,我感覺所有人的目光都看著我,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起來出去發(fā)動汽車。

        一路上張振山一言不發(fā),張小花趴在我身后嘰嘰喳喳問不完的話,阿姨不時提醒她:“你少說兩句,讓哥哥專心開車。”我沒有回頭,聽著她們說話心里暖暖的。我把車停在家門口,張振山坐在副駕駛座上怔怔地望著那座房子?!跋萝嚢??!卑⒁膛呐乃募??!斑€是老樣子,一點沒變。”張振山的眼睛濕潤了?!袄下櫵麄冞^來了,下車吧?!卑⒁滔认铝塑?。

        我解開包裹鎖頭的塑料袋打開房門。屋里空間小,七八個人進來就把地上站滿了。屋里還是原來的陳設,我也只是偶爾路過的時候進來歇個腳,很少在這里住宿。張振山摸摸炕上的氈子,在炕沿上坐坐,然后上炕盤腿坐下??蛔老掠谢鸩窈泻图t柳簽,他刷著火柴點炕桌上的煤油燈。燈油早就干了,我從墻洞里掏出半截已經(jīng)變形的蠟燭給他,點著了支在炕桌上。老聶上炕在他對面坐下,拿起炕桌上的一個草綠色搪瓷缸子端詳。

        “舍楞你看,這還是那會兒我們從班里拿來喝酒的茶缸,還留著呢?!?/p>

        張振山拿起另一只茶缸,仔細地端詳。我仿佛看到了媽媽,深更半夜對著孤燈獨坐,端著這個茶缸喝酒。我記得很清楚,這樣的茶缸有四個,兩個媽媽帶去了蘇木,媽媽走的前一天還用它給我喂過酒,后來我沒省得收拾,不知道到哪去了。

        “哥哥,走了這么遠也沒看見別的人家,就你們住在這里嗎?”張小花問。

        這丫頭,下車就一直挽著我的胳膊。

        “礎魯娃子就是在這個炕上出生的,”舍楞說,“琪琪格在屋里哭喊,我們幾個在外面聽著難受?!?/p>

        “哥,你命好苦?!睆埿』ūЬo我,仰頭看著我,眼睛里淚花閃爍。阿姨用衣袖擦擦眼淚,望著我:“孩子,你和你的媽媽受苦了,現(xiàn)在找到爸爸了,還有你妹妹,如果不嫌棄,就當我是媽媽吧,我們是一家人?!?/p>

        我望著她,強忍著淚水不流下來。

        “走吧,去井上。”浜提來順手拿了門背后的鐵鍬遞給我。

        秋高氣爽,太陽已不似夏天那么酷熱,灘上的草兒由青變黃,暖融融地望不到頭。小時候從家里走到井上感覺很遠的路,如今幾步就走到了。水井旁邊有一截石頭壘砌的溝堤,浜提來讓我把它刨掉。我不知道他什么想法,讓我刨我就得刨。

        老聶:“浜提來你干啥呢,你想把井填了?。俊?/p>

        舍楞也說:“別填啊,填了干啥,說不定還能幫幫過路的人?!?/p>

        石頭墻壘的并不結實。浜提來推開我,自己用鍬在那里掏挖,很快露出一個扣著的搪瓷臉盆。大家好奇地圍過去看。

        浜提來讓張振山把臉盆揭開,張振山疑惑地蹲下輕輕地揭開臉盆。臉盆里什么也沒有,扣著的地方依稀有點痕跡。

        老聶說:“浜提來你這是唱的哪出戲?”

        “看清楚些,那是啥?”

        舍楞說:“好像一個腳印,對對,就是一個腳印,解放鞋的腳印,旁邊還有個羊蹄子印?!?/p>

        “你再看看,是誰的腳印。”

        舍楞望著張振山:“班長,是你的腳印,你的鞋最大,我和老聶穿三九的鞋,老馬是四○的,你腳大,穿四二的。這是啥時候留下的腳印子?”

        浜提來坐在井沿上,點了一支煙。我們?nèi)家苫蟮赝?/p>

        浜提來慢吞吞地說:“這個腳印扣了三十幾年了?!?/p>

        媽媽料想不到畜牧班撤得那么突然,都沒來得及和她告別。媽媽猜到他們的事可能被部隊知道了。她去了團部,連續(xù)去了好多次,部隊領導給了她些許安慰,卻沒得到想要的結果,也沒見到畜牧班的人。那時候這件事在地方上傳得沸沸揚揚,給部隊聲譽造成很大的影響。部隊始終沒有告訴她對張振山的處理結果,各種說法在牧區(qū)到處傳說。有人說張振山被判了刑,也有人說他被遣送回原籍了,還有人說他被槍斃了。媽媽沒法核實這些傳言,整日以淚洗面。一次放羊時發(fā)現(xiàn)了張振山的一個腳印,雖然模糊,但還能辨認。媽媽從家里拿來臉盆把那個腳印扣了起來。然后,她去他曾經(jīng)走過的地方仔細地尋找他的腳印。戈壁風多,很難留下過去的印痕,縱然如此,她還是找到了幾個張振山的腳印,把家里的臉盆、面盆,甚至鐵鍋也都用上了。沒有心思干別的事,每天背著我挨個去看張振山的腳印幾乎成了她生活的全部。日子天天過,張振山在不同地方留下的幾個腳印之間被她走出了一條連貫的小路。浜提來把這一切全都看在眼里。他想去把那幾個腳印全都抹掉,卻不愿傷她的心。這種情況沒有持續(xù)多久,一場風刮跑了扣著腳印的臉盆,自然也刮掉了扣著的腳印,媽媽失魂落魄地在狂風中哭喊。三四個腳印最后只留下水井旁邊的這一個。媽媽怕牲口把臉盆踢翻,每次看過后原樣扣好,在上面壓上一塊大石頭。她對這個腳印視若珍寶,每天都要揭開看一陣,腳印在歲月的流離中漸漸地模糊了。媽媽擔心有一天這個腳印也會消失,她固執(zhí)地認為,把張振山的腳印扣在這里,就是把他留在了這里,他終歸會找回來的。浜提來不忍她每天守著一個腳印,更不想讓她傷心,終于說服她,把這個腳印永久地埋在這里。

        講到這里,浜提來聲音哽咽,抬起衣袖擦拭眼角。老聶和舍楞默默地轉過身去。張振山早已淚掛兩腮,哭倒在地上。

        “我來了,我回來了,我來看你了啊……”

        浜提來突然大腳一抹,那個腳印消失了。

        “你……”

        張振山望他一眼,在腳印處捧起一把沙子,沙子在他手中一點點漏下。

        浜提來說:“都過去了,誰有誰的命,命長命短又能咋樣?姓張的,我在這里等了你整整三十幾年,你說這么多年我干啥不行,偏偏就守在這里?我就是等你來,替琪琪格等你來。說實話,我看不起你,真的看不起你,要不是老聶他們找到你,你都沒臉再回來這里,你還不如礎魯娃子堅強,他敢認拋棄了他三十幾年的阿爸,你不敢回來見自個的兒子,他找你沒處找,你找他太容易了。姓張的,我真的看不起你,可我羨慕你,琪琪格為了你死了,你老婆這么護著你,丫頭又這么懂事,就連兒子都有人給你養(yǎng)大,你說你咋就這么好的命哪?”

        張振山?jīng)]有搭腔,緊緊地攥著我的手。

        浜提來走到我跟前拍拍我的肩:“娃子,我還你一個阿爸,我也不攔著你的工作。事情都過去了,我也不想住在這里了。你阿媽的房子想拆就拆吧,還有我的房子,拿拆遷款在旗上買個樓房,我給你帶娃娃去?!?/p>

        張振山朝浜提來伸出手:“兄弟,謝謝你!”

        我們都望著浜提來。

        浜提來瞅瞅張振山,終于沒有拒絕。

        注釋:

        ①浜提來:蒙語,與文中阿拉騰桑、巴圖礎魯、哈斯、薩日娜、舍楞、琪琪格等皆是蒙古族人名。

        ②蘇木:蒙語,行政單位名稱,相當于“鄉(xiāng)”。

        ③嘎查:蒙語,行政單位名稱,村、隊。

        ④鮮板:蒙語,羊的肩胛骨。

        責任編輯 晨 風

        猜你喜歡
        娃子阿爸媽媽
        夢中的老阿爸
        官娃子
        青年文學家(2021年7期)2021-04-06 08:12:36
        梅里雪山 我的老阿爸
        民族音樂(2018年3期)2018-07-19 00:55:00
        阿媽 阿爸 嘎灑壩
        民族音樂(2018年3期)2018-07-19 00:54:58
        阿爸的目光
        草原歌聲(2017年3期)2017-04-23 05:13:48
        鳥媽媽
        我的媽媽是個寶
        37°女人(2016年8期)2016-08-11 12:03:47
        不會看鐘的媽媽
        山里來了學娃子
        中文字幕在线看精品乱码| 在线免费欧美| 精品亚洲不卡一区二区| 美女脱掉内裤扒开下面让人插| 伊人精品久久久久中文字幕| 亚洲av无码久久寂寞少妇| 无码免费午夜福利片在线| 女主播国产专区在线观看| 无码人妻一区二区三区免费看| 国产婷婷一区二区三区| 国产h视频在线观看网站免费| 亚洲精彩av大片在线观看| 亚洲精品无码专区在线在线播放| 人妻影音先锋啪啪av资源| 色yeye在线观看| 日本师生三片在线观看| 台湾佬中文娱乐网22| 草莓视频成人| 麻豆一区二区99久久久久| 亚洲tv精品一区二区三区| 少妇一区二区三区精选| 夫妻免费无码v看片| 亚洲精品无播放器在线播放| 精品一区二区三区久久久| 五月婷婷丁香视频在线观看| 免费国产在线精品一区| 国产va免费精品观看| 国产精品一区二区午夜久久 | 精品无人区无码乱码大片国产| 国产精品日韩亚洲一区二区| 门卫又粗又大又长好爽| 在线观看免费午夜大片| 亚洲一区二区三区成人在线| 午夜福利一区在线观看中文字幕| 精品国模一区二区三区| 北岛玲中文字幕人妻系列| 91精品国产九色综合久久香蕉| 亚洲一区自拍高清亚洲精品| 高清国产日韩欧美| 淫秽在线中国国产视频| 手机看黄av免费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