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硬面餑餑”,圖片選自袁一丹《淪陷北平:日常生活與道德焦慮》
市聲,老北京人俗稱叫賣、吆喝,特指舊時社會底層的行商坐販,為招攬生意、推銷商品和出賣手藝,在市場、街巷自發(fā)的、具有韻律感和節(jié)奏感的口頭創(chuàng)唱。作為北京的背景音,市聲外昭商品,內蘊風情,隨節(jié)氣、物候四時輪轉,久而久之,形成了可以“辨鄉(xiāng)味,知勤苦,紀風土,存節(jié)令”的老北京叫賣。
晚清至民國初年是老北京叫賣的黃金時代,正如諺語“九腔十八調,棕繩撬扁擔”所言,彼時的五行八作都有各自的賣調和與之匹配的響器。各行各業(yè)的商販不僅詞令各異,使用的“響器”也各不相同——有木梆子、小銅鑼、撥浪鼓、冰盞等。商販一張口,或者響器一出聲,聽者就能知道他們所做的買賣。有些行當?shù)氖新暠容^簡單,連喊帶唱,只在尾音處稍加處理,短小精悍且中心明確;也有部分行業(yè)的市聲講究一些,不僅曲調婉轉悠揚,唱詞也兼具實用性和藝術性。
不同行當?shù)氖新曅问讲灰?,具有很強的辨識度。日本漢學家青木正兒在《燕京的故事》中稱北京為“音樂之都”,并在其行記中寫道:“睡懶覺的早晨,枕上便聽見賣水的推車的軋轢聲,比鄰居浪蕩公子的小提琴聲還悅耳;剃頭挑子與磨刀擔子互相唱和,比對面時髦女郎的鋼琴聲還動聽;裁縫搖著撥浪鼓,嘩朗嘩朗恍如《雨打芭蕉》之曲;賣炭的堂鼓,撲通撲通賽過擊鼓罵曹;算命的橫笛是認錯當成按摩;收舊貨的小鼓就像唱滑稽小調的?!北藭r的北京城內,五行八作各具特色的市聲不絕于耳,呈現(xiàn)出一道異彩紛呈的街市風景。
市聲四時輪轉,以歲時為界,聽者可以從中體認出此時的節(jié)令和物候。正如葉楓在《北京的市聲》(1939)一文所寫:“我們可以不用翻日歷就能知道現(xiàn)在是春、是夏、是秋、是冬,因為在小販的吆喝聲里會告訴我們現(xiàn)在是什么季節(jié)的?!痹凇兑粴q貨聲》《北京話舊》等著述中,也可以發(fā)現(xiàn)市聲里的節(jié)季流轉。
春季,萬物復蘇。每逢農歷二月中旬,商販都會販賣自家豢養(yǎng)的雞雛、鴨雛,一聲透亮的“賣小油雞兒來!小鴨子!”打破了冬日殘存的凜冽,仿佛告知所有人——生機勃勃的春天就要來了。夏至,草木生長。農歷五月時節(jié),商販會賣新熟的玉米,并唱道:“五月鮮來!活秧兒嫩來啵!老玉米!三大錢兩大錢來!”“五月鮮”透露出此時所處的節(jié)令。秋日,滿地黃花。在東西廟花市,“花來,教九花來!”的叫賣聲此起彼伏,所謂“九花”就是“菊花”,意為九月才會開放的花。凜冬,步入臘月。北京素有“二十三祭灶”的舊俗,在這一天,各家各戶都會用關東糖、糖瓜祭拜灶王,以求來年生活甜蜜。年前的街巷里,那聲“賽白玉的關東糖!”一語道破年關將至的“玄機”。
在體現(xiàn)時節(jié)變化之外,市聲還有“辨鄉(xiāng)味”“紀風土”之效力,于隱微處反映出北京的鄉(xiāng)味勤苦。鄉(xiāng)土之味,融于風物;而勤苦則源于貨郎吟詠時投入的情蘊——既有對個人遭際的心聲吐露,也有對社會時事的百感交集。
六月炎熱,酷暑難耐,市坊中冰鎮(zhèn)的冷飲、小吃層出不窮。市聲流動于耳,此起彼伏,映射出北京的物候、風土、民生。
“你要喝,我就盛,解暑代涼的冰鎮(zhèn)凌!”“冰鎮(zhèn)的凌啊,雪花的酪,城里關外拉主道!”據(jù)翁偶虹考證,民國四、五年時,北京開始出現(xiàn)土法冰鎮(zhèn)凌。制者以鐵筒旋于木筒中,圍以冰塊,筒中注入白糖玫瑰水,筒外系兩繩,拉扯使其旋轉。不一會兒,鐵筒中的水便結成冰凌,人們稱其為冰鎮(zhèn)凌或冰攪凌,亦名雪花酪,這體現(xiàn)出百十年前北京民眾的生活智慧。
“哩來喂咳!冰核兒來咳!”相傳昔年無人造冰,總有商人在冬日從什剎海及運河中取出天然冰窖藏,待到來年六月出售時,家境貧寒的小兒,總會群集于冰窖之外,撿拾販冰者遺落的冰塊,并以筐為單位,走街串巷地叫賣。有心人聞此童聲叫賣,總會心生惻隱,這也是對當時社會民敝時艱的反映。
“塊兒大,瓤就多,錯認的蜜蜂去搭窩,亞賽過通州的小涼船來哎!”這句市聲反映出市井商販擅長揣度顧客心理,在廣告宣傳中將所售的西瓜與花蜜和運河小涼船作比,渲染出西瓜的甘甜和涼爽,不由得令人動心。值得關注的是,此句還提及北京暑夏時節(jié)的一種市民消遣方式——“運河小涼船”,同“運河冰”一樣,都是大運河對北京城的饋贈?!耙粭l大運河,漂來北京城”,漕運作用之外,大運河也豐富了市民生活,可視作北京風土與大運河的關系。
北平淪陷前夕,城內人心惶惶,此時的市聲投射出京城民眾心中的不安與憂愁。每當更深夜靜,賣硬面餑餑的便挑擔握筐,手提油燈,深入小巷,唱出驚夢之聲: “硬面唵,餑啊餑餑。”有詩云: “餑餑沿街運巧腔,余音嘹亮透燈窗。居然硬面?zhèn)髑褰?,驚破鴛鴦夢一雙?!眳畏揭卦凇侗逼降呢浡暋罚?936)一文中形容這種聲音“又尖又促,卒然一聲,能使毛發(fā)俱立”;鄧云鄉(xiāng)在《街頭夏景·唱西瓜》(2004)中記錄的唱法是:把 “面”字拖長,在韻尾部分加上 “兒”的余音,后面“餑餑”二字再轉急促。如袁一丹所言,貨聲的尖圓緩急,不僅取決于唱者運腔之巧拙,更與聽者的心境有關。
2023年京韻胡同文化節(jié)的叫賣表演,圖片選自《北京日報》2023年5月5日
在淪陷的特殊境遇下,里巷間的叫賣亦可表現(xiàn)出讀書人難以明言的心曲。夏仁虎《舊京秋詞》注云: “夜聞賣硬面餑餑聲,最凄婉。”周作人在《一歲貨聲》中記載賣硬面餑餑的唱腔時寫道:“在寒夜深更,常聞此悲涼之聲,令人憮然,有百感交集之慨。”盧溝橋事變后,每晚八點全城戒嚴,因此硬面餑餑這種“夜販式”的買賣不得不消歇。從事該業(yè)者,一年到頭夜賣、曉歸、早睡、午后烙制,太平年月尚能養(yǎng)家糊口,一旦發(fā)生戰(zhàn)亂,或地面上不太安寧,實行宵禁,其生意自然要受影響,時間一長,連溫飽也成問題。此時的市聲,又折射出北平城內多少人的勤苦。
新中國成立以來,社會形態(tài)和經濟體制發(fā)生變化,老北京叫賣被標定為舊社會北京勞動人民的生活畫卷,開始從商業(yè)行為轉化為展現(xiàn)歷史風貌的文化展演,聚焦于社會階級色彩和歷史鑒定意義。同樣地,原來的叫賣藝人也被賦予新身份——新中國的文藝工作者。自成為民間文藝的一種表現(xiàn)形式后,市聲脫離市井、街巷等“雜吧地兒”,正式走進作家文學,登上電影銀幕,成為央視春晚的曲藝節(jié)目。
在以周作人小品文為代表的風物志書寫后,將市聲作為寫作對象的文學作品當推“老生代散文”。這類文體指的是上世紀末中國文壇集中出現(xiàn)的一批已進入耄耋之年的老作家、資深學者,依托于京派文學的藝術論和獨特人生體驗、生活智慧、藝術品格所創(chuàng)作的散文作品。在老生代散文中,梁實秋《雅舍談吃》(1986)抓住了市聲對生活的調味,寫道:“在白晝給浩浩欲沸的市聲平添不少情趣,在夜晚又給寂靜的夜帶來一些凄涼?!笔捛凇独媳本┑男『罚?993)一文中,則把握住市聲的音樂性,稱其為“一闋動人的交響樂”。市聲的藝術氣息在這些散文作品中被烘托出來。
文學作品之外,曲藝節(jié)目則在舞臺上還原市聲的演述過程。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之后,北京人民藝術劇院的工作組在民間采風,為配合話劇《龍須溝》的表演,特地收錄不少市聲,又為其搭配響器,在作品成型后,又相繼編定了《茶館》《駱駝祥子》幕間的吆喝聲。1962年,由三場劇作的叫賣曲調組成的《老北京叫賣組曲》登上北京電視臺“笑的晚會”,這是叫賣第一次以獨立的藝術形式亮相。其后,《老北京叫賣組曲》于1983年登上中央電視臺的春晚舞臺。文學文本與曲藝表演用藝術的形式為市聲延續(xù)生命,并賦予其主體性地位,具有崇高價值的生活之美和人性之美。
大眾藝術如愿喚起人們對市聲的重視。從80年代起,文化部門開始著手挖掘散落民間的口頭藝人,并在21世紀初,以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形式來保護市聲。在此過程中,臧鴻、張桂蘭、馬松林、武榮璋、蘆志東等民間叫賣藝人逐漸涌現(xiàn),再次唱起曾經的“九腔十八調”。2003年,匯集近百種市聲的唱片《老北京吆喝》發(fā)行;2007年,“老北京叫賣”被列入第二批北京市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名錄。
唱片的制作和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代際傳承離不開民間藝術家。身處舊時代的他們,把市聲的手藝當作安身立命的根本,并在風吹雨打風雨飄搖中將其完整地保存下來,這歸功于他們在寒來暑往的生活中練就的韌性。作為傳承者和見證者,他們將個人體悟和技藝傳承融化在用生活經驗繪就的藝術人生中,把對這座城市的情感與期待融入在每一音節(jié)里,并于今日之北京高聲吟詠、娓娓道來。叫賣的新生性價值隨之而來。
市聲在一年四時,不分晝夜地道出這座城市的日常生活知識,在顯隱中囊括了北京的節(jié)氣物候、風土人情;經年累月后,與城市中的在地者、僑寓者形成默契,并滲透在城市文脈與個體生命的肌理中,成為其生活世界里剪不斷理還亂的日常秩序。不論對貨郎還是行人,市聲都是他們努力生存,認真生活的記錄。
叫賣是需要注入情感的事業(yè),情隨事遷,神與物游;市聲則是包孕京城五方雜處里萬千生命喜怒哀樂的生活之籟。在特殊的歷史時期,貨郎言語之間的市聲飽含辛酸,能夠喚起聽者對北京城的感情;骨化風成,這也是城市底層民眾在面對重重難關時,咬緊牙關奏出的生活之籟,表達出他們對這方土地的厚愛。
近些年來,隨著現(xiàn)代化進程的加速,中國城市生活的現(xiàn)代性景觀逐漸形成。歷經光景變遷的市聲脫身于商業(yè)的束縛,成為記憶與情感的聲景,得以活在人們心里的“五方雜處”。更值得慶幸的是,文本的保存與演述的傳承,讓市聲的生命得以延續(xù),并流動于文學和藝術領域,在字里行間和舞臺上下打造出一道道新鮮的聲景,讓這段古老的記憶煥發(fā)出嶄新的藝術光芒。
百余年來,市聲始終附著于城市肌理,承載著經年累月的城市記憶,詮釋著北京城的歷史變遷。它根系在新舊北京人的記憶中,化作一代代在地者對這座城市的戀地情結,回蕩京華大地。
王子堯 (中央民族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
編輯 韓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