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曉俊

藝術作品的存在方式是藝術哲學最基本的問題，而作品的內在視域是一種呈現(xiàn)生存體驗的力量，也是藝術作品最終得以存在的力量。陳子昂的《登幽州臺歌》作為千古名篇，以無限時空作背景，站在歷史的、哲學的高度上，探索和思考宇宙人生，從而超越了一己的、生命的有限，獲得了宇宙的永恒，展現(xiàn)了此詩內在視域的廣闊。

一、藝術作品的內在視域

藝術家的創(chuàng)作來源于生活，來源于他們對生活的深刻體驗，此種體驗可以是一種理論上的表述，可以是一種宗教話語，也可以是一種藝術的表達，用藝術的表達就是一種再體驗。只有當經(jīng)驗被構造為形象時，經(jīng)驗才能被再次經(jīng)驗。而我們對藝術作品存在的真正把握，意味著我們進入了藝術作品的內在視域，在作品的內在視域中，我們才能進入到一個由作品所構建出來的生存體驗世界。

作品的內在視域是一種呈現(xiàn)生存體驗的力量。有了這個力量，作品存在最終得以實現(xiàn)。作品的內在視域是人類性靈的最高表現(xiàn)力，是最高級的藝術想象力，它帶來一樣東西，這東西幾乎無可名狀，卻極為真實，是造成“作品存在”的東西。例如，《天凈沙·秋思》的前三句是作品的外在視域，最后一句“斷腸人在天涯”，則是其內在視域。有內在視域，相應的，也就有外在視域，外在視域也可以說成是藝術作品的藝術技巧，因此，只有外在視域的作品只能被稱為“工藝品”。內在視域也可以被稱為“化境”。在王國維的情景理論中，“情”指的就是藝術作品的內在視域，“景”指的是藝術作品的外在視域。內在視域有高下之分，這也是評判藝術作品優(yōu)劣的標準之一。

二、《登幽州臺歌》的內在視域分析

唐朝大詩人陳子昂，著有許多詩歌和文章，至今仍為世人最稱道和贊賞的是其佳作《登幽州臺歌》。在這首詩作里，詩人表達了自己滿腹才華，卻報國無門、知音難尋的凄涼心情。然而，這樣的心情卻是古往今來那些雄心萬丈、志存高遠的大丈夫們經(jīng)常遇到的，從而引起了人們的強烈共鳴。詩中對人生苦短且易逝，時空永恒且無限的深深感慨，使得此詩具有了新的高度，其中包含著哲學意義和普遍意義上的對于生命的思考。因此，《登幽州臺歌》作為千古絕唱，有其豐富的內在視域。

（一）境界雄渾，基調悲壯

唐詩常以日常生活中的各種事物作為意象，種類豐富的同時，又使唐詩的藝術內涵得到了升華。唐詩中的意象，通常是真實地出現(xiàn)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并通過詩人的藝術處理、變形，以及升華而形成的。與唐代其他詩歌采用意象不同的是，該詩中并沒有出現(xiàn)實實在在的物，但詩歌句句不離該物象，詩歌也是在該物象的基礎上完成的。該物象便是幽州臺，幽州臺只在詩歌題目中一帶而過，詩歌內容在并未對其展開具體的描述，采用的是一種“虛中見實”的意象營造技巧。

《登幽州臺歌》的前兩句點明的是詩人生不逢時的尷尬境地，像燕昭王那樣賢明的君主已經(jīng)不可再見，后來的賢明君主又不知在哪里。后兩句詩人登上幽州臺，極目遠眺，在這茫茫宇宙中，詩人對自己的渺小更感孤獨，不免悲從中來，獨自落淚。前兩句是從過去到現(xiàn)在的角度來看，感覺到了歲月的漫長；第三句是從高處往下看，感覺到了空間的廣闊。在無盡的時間和空間的襯托下，整首詩寫出了詩人心中郁積的寂寞和哀傷。我們看了此詩，就會感到一種深沉的凄涼，眼前似乎浮現(xiàn)出一幅畫面：幽州臺高高矗立，寂寞的詩人倚欄而唱。短短四句詩展現(xiàn)了一幅境界雄渾、浩瀚空曠的藝術畫面。而“高臺”這一形象的運用，構成了這首詩特有的敘事空間，站在高臺，目光所及之處，便會產(chǎn)生一種浩瀚蒼茫的感覺，眼前所見，往事如煙，便感到孤獨無助，凄涼落淚。這時，“幽州臺”由虛轉實，再由近至遠，從而引發(fā)了詩人特有的感情經(jīng)歷，產(chǎn)生了借景抒情、借物抒情的藝術效果。

（二）悲涼的生命意識

在《藝術問題》中，蘇珊·朗格提出了文學作品是“生命的形式”的說法。她認為文學作品是人類生命意識的載體，文學作品也常常體現(xiàn)出作者的生命意識。我國古代的文人大家們也常常把生命意識融進自己的作品中，如《詩經(jīng)·蟋蟀》中的“今我不樂，日月其除”和“今我不樂，日月其邁”，《詩經(jīng)·車鄰》中的“今者不樂，逝者其亡”。錢鍾書在《管錐篇》中也指出：“雖每章皆申‘好樂無荒之戒，而宗旨歸于及時行樂?！边@些作品表面都在探求及時行樂，看似頹廢消極，實則暗含對個人生活的關懷，人生苦短，歲月如梭。正是因為人生苦短，才及時行樂，正如曹操的《短歌行》中的“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陳子昂是封建社會造成的悲劇文人志士中的代表人物。王夫之評價他是“大臣”之才。他也自詡有濟世安人的雄才大略，在他早期的奏疏中，其卓越的政治才能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這樣杰出的人才，在其入了官場之后，卻始終不受重用，幾次進言，都被拒絕。在三十四歲的時候，他還被關進了監(jiān)獄。所以，當他登上幽州古臺時，自然而然就想到了燕昭王這位禮賢下士的明君，一種強烈的生不逢時的悲哀感涌上心頭，讓其生出了一種既無古人，又無來者的感覺，這是對古代君臣關系的向往，也是對后來者的一種無奈。這幾句如同訴說的詩句，流露出詩人對生命意識的思索。生命意識是對生命存在和生命價值的終極審視。

總體來看，陳子昂的詩歌創(chuàng)作，其主題是“懷才不遇”“生不逢時”“壯志難酬”。他在《感遇》中將自己比喻為“幽獨”中的“蘭若”，孤芳自賞，悲嘆歲月流逝，虛度年華。他在《薊丘覽古贈盧居士藏用七首》其二里，聲嘶力竭地大吼：“昭王安在哉？”結合這首詩，在這種哀傷的情緒宣泄之中，從陳子昂的生活中，我們可以看出他對生活有著滿滿的熱情，他用一種樂觀、奮發(fā)圖強的精神追求著生活的真理，這也是其生命意識的集中體現(xiàn)。詩人對人生的自覺，不但表現(xiàn)在其詩歌創(chuàng)作上，而且表現(xiàn)在其詩歌理論上。陳子昂反對“齊梁詩”，提倡“魏晉風骨”，為唐朝的詩歌發(fā)展掃除了障礙。何謂“風骨”？李澤厚和劉綱紀在《中國美學史》一書中指出：“風骨”指的是人的旺盛生命力，也就是永不停息和不斷進步的力量，這就是詩人認為齊梁詩“逶迤頹靡”的詩風侵蝕了人的生活意念而形成的一種與之對應的詩學觀點，也是陳子昂生命意識的另外一種表現(xiàn)形式。

（三）莊嚴的宇宙意識

詩人的生命意識常常是在對宇宙世界的審視中產(chǎn)生的。時間易逝，天地的廣闊都容易引發(fā)詩人的感傷情緒，人生須臾，人類渺小。因此，古往今來對于宇宙和人生有所觀照的作品屢見不鮮。人們在面對無盡無限的時空所組成的世界時，產(chǎn)生的關于反思人生或者生命的一種認知與感覺就是宇宙意識。縱觀古今，文士們對“天地”的認識，他們的初衷并不是要像哲人一樣追尋“天地”的根源，而是往往伴隨著生命的自覺，對天地進行審視。司馬遷的《史記》中已經(jīng)呈現(xiàn)出朦朦朧朧的宇宙意識了。蜉蝣的生命短暫與滄海的廣闊無邊，人生的須臾與長江的無窮相比，最容易讓人產(chǎn)生對天地萬物、宇宙世間的思索。人對生命意識的反思，常常伴隨著對宇宙意識的探尋的，天地是廣闊的，時間是永恒的，而吾生須臾，強烈的對比之下，人越發(fā)顯得渺小無力。在古樂府詩歌中，宇宙生命意識有著很好的傳承。初唐時期的詩人們對宇宙生命意識的探索迸發(fā)出了極大的熱情，如王勃的“天高地迥，覺宇宙之無窮”（《滕王閣序》）。

總體來看，陳子昂的宇宙意識跟初唐時期的詩人們一樣，是一種明確的、自覺的探索。因此，他的作品中也常常包含著濃濃的對宇宙意識的探索。其作品中直接書寫宇宙的就有六處。顯然，“宇宙”這個概念，在陳子昂的創(chuàng)作意識中已經(jīng)根深蒂固了。作品不包含“宇宙”這兩個字，卻能體現(xiàn)出詩人強烈的宇宙意識的作品也不勝枚舉。此外，從陳子昂的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到他是一位社會責任感很強的文人，他關注現(xiàn)實，感懷過去，體悟歷史的興衰，所以，他的宇宙生命意識，除了思索個體、生與死的含義外，還包含著關于社會、歷史，以及哲學等含義。陳子昂的《登幽州臺歌》繼承了唐初對天地時空的認識，進一步擴展了對宇宙意識的認識?！扒安灰姽湃?，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這首詩歌雖然只有二十二個字，但它表現(xiàn)出了人們普遍存在的心態(tài)和情感。

總之，陳子昂詩作中的“莊嚴的宇宙意識”被直接被點明出來。當詩人登上幽州臺，極目遠眺，孤獨地站在那里看著這天地之間，一股悲涼的情緒襲上心頭，宇宙浩瀚，人生苦短，歲月如梭，虛度時光的感覺越發(fā)強烈。到了這個時候，詩人在這強烈的宇宙意識覺醒中，爆發(fā)出了巨大的情緒波動，再也控制不住，變成了兩行淚水流了下來。在無盡的空間中，陳子昂從歷史的角度、哲學的角度，對天地間的生命進行了審視，對其進行了反思，最終，他超越了一己生命的極限，獲得了天地萬物的永恒性。

（四）崇高的悲劇感

陳子昂堅持不懈地追尋自己的夢想，卻又無法在現(xiàn)實環(huán)境中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他那雄心勃勃卻難以實現(xiàn)的失落與不甘，從他那首《登幽州臺歌》的寥寥四行中迸發(fā)出來?！兜怯闹菖_歌》中還包含著一種深刻的悲哀，它既是一種個體的生命悲哀，又是一種封建主義的政治悲哀，也是一種時代的悲哀?！兜怯闹菖_歌》是一首具有鮮明的時間和空間概念的詩歌。許多學者都從中國文學的“時間意識”“天人合一”等概念出發(fā)，來討論這首詩歌的宇宙性，或者是在無盡的空間與有限的人生之間的反差中，體會到了詩人那種孤獨的感覺。

在時間維度上，“前無古人”指的是過去，像燕昭王這樣的英明君王已經(jīng)消失在了歷史的洪流之中，“后無來者”指的是未來，誰也說不準。至于目前的時間，也很難確定。第三句展現(xiàn)出的是詩人登臺之后，極目遠眺，看到了空間的廣闊與無窮盡。一種悲涼的情緒襲上心頭，虛度光陰的感覺越發(fā)強烈。到了這個時候，詩人在這強烈的宇宙意識覺醒中，爆發(fā)出了巨大的情緒波動，最終化作了兩行清淚。而這些心理活動都是在當下的時空中進行的。所以，在前后漫長的時間和空間的反差之下，個人的生命顯得非常短暫和微不足道。然而，在對現(xiàn)實的描繪中，詩人這份悲哀、無奈、寂寞和憤怒的情緒被加強和擴大，并深深地震撼和感染著無數(shù)的讀者。所以，在這個時候，“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這句，雖包括了將來，卻忽視了現(xiàn)在，其實“現(xiàn)在”這兩個字，卻是隱藏在最后兩句的。它是一種在現(xiàn)實中找不到歸屬的落寞，它是一種對現(xiàn)實的諷刺、反思與譴責。

《登幽州臺歌》在時間上的模糊，在一定程度上沖淡了它所處的背景，使得它具有一定的象征性。《登幽州臺歌》的時代背景被沖淡使得詩人的悲憤情緒更容易引發(fā)眾多落魄的文人的共鳴，正是這些共通的感覺，使他們產(chǎn)生了一種更為普遍的，無法形容的迷惘與認同。它突破了詩本身所具有的歷史性的限制。因此，它也就成了人們生命與精神的一種標志。這樣的雄心壯志，卻沒有什么成就。由于個人的價值沒有得到社會承認而產(chǎn)生了孤獨感與迷惘感，這是一種易于升華為群體悲劇性感受的普遍現(xiàn)象。

作品的內在視域是一種呈現(xiàn)生存體驗的力量。在這種力量的作用下，作品的存在最終得以實現(xiàn)。作品的內部視域是人類性靈的最高表現(xiàn)形式，是藝術想象的最高表現(xiàn)形式，它帶來了一種東西，一種幾乎無法形容的、非常真實的東西，是構造“作品存在”的東西。陳子昂的《登幽州臺歌》就是以其雄渾的境界、宏大的藝術圖景、悲涼的生命意識、莊嚴的宇宙意識、崇高的悲劇性，表現(xiàn)出一種超越時間與空間的超然存在的力量與價值。詩句中，悲涼的生命意識與莊嚴的宇宙意識產(chǎn)生了激烈的碰撞，正是在這碰撞中凸顯了我國古代文學中的“生不逢時”“壯志難酬”等主題，也體現(xiàn)了我國古典詩歌經(jīng)久不息的審美力量，從而使得閱讀和體味《登幽州臺歌》成為一種經(jīng)典的心理體驗，并在后世引起了普遍的共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