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永祥
我記得自己很小的時候,在故鄉(xiāng)失悔溝跟著浩蕩的植樹大軍滿坡地揮鋤栽樹。所栽樹的品種并不多,除少量的青木樹(本地俗稱,實為榿木)外,全是柏樹。青木樹的生長速度遠比柏樹快,大約十五年,便可伐來做椽;而柏樹要長到可以做檁、挑、柱什么的,就得少則三十年多則五十年了??梢姡^“十年樹木”僅僅是最基本的工夫。青木樹雖成材快,但木質(zhì)不夠堅韌緊實,所以往往長得快伐得也快,難得長存于眾木之林。柏樹卻是慢筑緊夯似的生長,每一個年輪都至韌至堅,它的不驕不躁和堅韌頑強最終使它立于不敗之地。
那日,植樹間歇,幾個叔伯坐在各自橫臥的鋤把頭兒上,望著對面坡上郁郁蔥蔥的柏樹林,一邊肆意地吐著猛吸旱煙生出的濃云,一邊悠然地擺著“龍門陣”(聊天兒、閑談)。
“嘿,你曉得不,全大隊就數(shù)我們生產(chǎn)隊的樹木多呢!”
“那是,修房、造屋、做家具不缺材料喲!”
“柴火也數(shù)我們小隊豐足,好多外隊的婆婆、大娘來撿柴呢!”
我被叔伯們那言語中毫不掩飾的自豪感染了,便忍不住湊上去問:“全公社是不是只有我們隊的樹最多呀?”
“怕是的喲!”
“那全縣呢?”
“也有可能呢!”
“那才不是呢?!逼渲幸粋€大叔趕緊接過了話,“永興場的柏樹也多,據(jù)說有好多古柏呢!”
啊,古柏!我不由激靈一下,仿佛被立刻拉進時空隧道穿越到了古代,身穿鎧甲戰(zhàn)袍、騎著高頭大馬叱咤于古柏之林……
奶奶告訴我,永興場又叫“東山寺”,位于從成都到重慶的東小路上。東山寺雖是因寺而名,但其寺已不存。東山寺境內(nèi)有一座山,叫“鳳凰山”,那里就有很多古柏。奶奶是個信佛之人,曾以“三寸金蓮”不辭辛苦地拜過很多寺廟,鳳凰山的廣林寺便是其中之一。廣林寺原有枯井一口,終年無水,直至供奉了禹王菩薩,便水量充沛,清澈甘洌。不僅如此,每當井內(nèi)霧氣升騰久久不散,不久便會天降甘霖;若井噴青煙,并散作五彩,便預示即將雨過天晴。當?shù)厝艘源藶樘鞖忸A報,無一不準。至于山上的古柏更是神奇,有的如恩愛纏綿的夫妻,有的似父子相隨,有的形若姊妹,還有雖被雷擊折斷卻頑強生長、屹立不倒的“雷打柏”。奶奶的講述,在恨不能立即肋生雙翅飛到鳳凰山的我的心里種下了一個心愿—鳳凰山的古柏,我一定要見到你們!
我那時認為,永興場(或者東山寺)離我們失悔溝是很遙遠的,至于鳳凰山,那更是遙遠到渺茫的程度。其實,永興場亦即后來的東山公社與我家所在的孔雀公社是緊鄰著的,這是我讀到初中的時候才弄明白的。但那時因為念書和勞動的壓力,我始終沒能完成見古柏的心愿。
第一次見到古柏,已是初次聽說古柏三十年以后了。一日,我閑在家里看書,那句“駟素虬而馳騁兮,乘翠云而相佯”讓我墜入了迷霧之中。何為“翠云”?翠色之云嗎?沒見過,也無法想象。若說它是指云之一種,我好像從來沒有見過空中之實物;若說是喻指別的什么,我似乎也未見過形象貼切的實物。我求助于《現(xiàn)代漢語詞典》《古代漢語詞典》甚至當代的“度娘”(百度),給我的答案都是:指碧云或形容女子烏黑濃密的頭發(fā)。好吧,我姑且信了。巧的是幾日后,我竟在網(wǎng)頁上點到了劍閣古蜀道上的翠云廊風景區(qū),于是我立即約了幾個同學,開啟了那次對“翠云”的解惑之行。翠云廊那森森古柏的樹冠交疊呼應,顧盼生姿。我順著古道看去,分列道旁的古柏真如頭綰云鬢的女子儀仗隊;我再尋高處登而望之,果是黛云成廊,妙不可言!從此,翠云的具象便深印在我的腦海里了。
其實,于我而言,柏樹是慣見的。我兒時的農(nóng)村需要大量的柴火,所以不論是對青木樹還是柏樹,每年冬天都須剔一次枝丫,只留下接近樹梢的部分。看著那些被剔得修長筆直只剩下頭頂上一“朵”枝丫的柏樹,我想到過可憐、可愛、滑稽的小丑,想到過令我垂涎而不得的棒棒糖,想到過竹林或腐草堆上長出的細長的“爛手菌”,但想象的觸角就是沒有碰到過云。
翠云廊使我釋然而歸,同時又激起了我實現(xiàn)兒時心愿的渴望。我想,在成渝古道東小路上,與我的故鄉(xiāng)失悔溝緊鄰的鳳凰山上的古柏,也應該是翠云交疊、顧盼生姿又充滿傳奇色彩的吧。
我終于駛向去鳳凰山的路,可時光又悄然溜走了八年。當視野里的遠處隱約出現(xiàn)黛色的云團時,我不由感到一陣久違的激動,那云團是我曾在翠云廊見過的。鳳凰山,我來了!在我心里埋藏了三十八年的心愿就要實現(xiàn)了!
我真切地站在了鳳凰山的腳下。一時間,我不由恍惚飄然起來,仿佛回到了三十八年前夢想身著鎧甲叱咤于古柏之林的懵懂少年?!拔?,快看!”同伴的驚呼扯醒了我,只見他正急切地沖向一棵奇特的樹,舉著相機狂拍不止。乍看,那是一棵樹,若仔細看,你會發(fā)覺其實是黃葛樹寄生于柏樹之上。從掛在他們身上的年齡可知,他們已經(jīng)纏綿悱惻地緊緊相擁了兩個多世紀,誰說不是情深意濃的戀人呢。
在鳳凰山的西側(cè),有通向山巔的石階小徑掩映在草叢之中。我們拾級而上。在石徑的兩側(cè),古柏錯落而立,雖歷經(jīng)滄海桑田,依然枝葉繁茂、生機盎然,看不到絲毫垂暮龍鐘的跡象。不過,古柏較之于“今柏”確是奇特的?!敖癜亍钡闹腿绯跎鏁ㄖ藢懗龅闹赡酃饣墓P畫,而古柏的枝就是提按講究、蒼勁老道的了;“今柏”的枝上總是葉叢擁擠,互不謙讓,而古柏的葉叢是足留空間,上下呼應,左右相顧的。所以,古柏的橫枝上便葉團成云了。我們幾乎是三步一驚嘆地“追”著上山的。我們被那朵朵翠綠的祥云吸引著,全然忘記了腳下是幾近四十五度的陡坡,也全然不覺地心引力給試圖與它拉開距離的我們的懲戒。彼時,我聯(lián)想到一個詞語—“引人入勝”。的確,我們就那樣被古柏和祥云吸引著登攀,先后遇見了多對不離不棄、緊緊相偎的夫妻,幾對離而不棄的偉父與健子,幾個因雷擊而面目焦黑卻頑強屹立、展葉開枝的“雷打柏”,以及幾對親密相牽的好姊妹。我看到了奶奶艱難登攀的背影,我跟隨在后面,與她一起輕撫、仰視,以及膜拜……
站到山頂,俯瞰群巒,盡是翠柏覆頂,連綿起伏,那感覺與從飛機的舷窗往下觀云一般無二??粗粗?,一朵巨大的蓮花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我被此景嚇了一大跳,趕忙眨眨眼,并用手揉了揉,定睛再看。可不是嘛!這蓮花是由我們正前方下面的一組小丘組成的,中間的小丘正似蓮花那若隱若現(xiàn)的蕊,周圍的小丘一層層錯落排列,正好是蓮花舒展的花瓣。我被這神奇的景致驚得雀躍起來,不停地拍打同伴的手臂叫他快看。同伴先是懷疑地凝視了好一會兒,突然也驚跳起來。我們觀蓮之后,再看近處,那高高低低、長長幼幼的“今柏”簇擁著古柏。你完全可以認為那是萬千御林軍在日夜護衛(wèi)著他們神圣的王族,你也完全可以認為那是生生不息的后世子孫在靜聆宗祖的教誨,你甚至可以大膽地想象到百鳥朝鳳的盛大景象。真是巧得很,此時無數(shù)的鳥聲從林間傳出,像是特意來呼應我們的想象。登此山,觀此景,除了驚嘆,還有其他方式嗎?同伴碰了碰我,嘴努向滿山滿壑的景色。同伴是深知我的,在如此情形之下,豈能無詩呢,一首七言絕句早已成熟于胸,我不由脫口念出:
臨鳳凰山
群星拱月此渝西,日照東山百鳥啼。
若問祥光何故有,翠云生處鳳凰棲。
我們由東側(cè)的小路下山,沿路也是古柏參天。這里的古柏之多,確屬少見。我無法想象在無人保護的年月,這些寶貝是如何保存下來的。
廣林寺,是奶奶曾拜謁過的地方。它恰好處在鳳凰山的心臟位置,坐北朝南,盡占吉祥風水。寺門前,一棵高大筆直的黃連木被寄生于其上的黃葛樹伸出的巨根緊緊包裹,與西南側(cè)我們最初見到的那棵神奇的寄生樹遙相呼應。住持指著西南側(cè)那棵神奇的樹說,它有一個樸素而浪漫的名字,叫“黃相公抱白小姐”。關于它,還有一段傳奇故事。
清嘉慶年間,鳳凰山下的村莊里一戶白姓大戶人家的姑娘與同村的黃姓窮秀才相愛,遭到姑娘父母的堅決反對。姑娘被父母鎖在繡樓里不許與秀才見面。姑娘急火攻心加之思念成疾,不久便含恨而逝。姑娘死后被葬在鳳凰山腰的成渝東小路旁。得知噩耗的窮秀才身著素衣趕到姑娘的墳頭痛哭半日,最后一頭撞死在墳山石上。沒多久,墳頭上竟同時長出一棵柏樹和一棵黃葛樹,它們緊緊地挨在一起向上生長。漸漸地,黃葛樹把柏樹包了起來,就像緊緊相擁的戀人。隨著樹的長大,姑娘的墳卻神奇地消失了。為紀念那對因愛而逝的戀人,人們便把那兩棵緊貼在一起的樹叫“黃相公抱白小姐”。
眼下的“黃相公抱白小姐”肯定是茂盛生長的,只不知奶奶到此拜謁時寺門前的“小黃相公”有沒有成功地抱住“白小姐”呢?寺門旁,一塊石碑倚靠在墻上,雖風化較重,碑文仍依稀可辨,乃《重修鳳凰山廣林寺碑記》。碑文是本地儒生徐士璋于清光緒二十一年(1896)所撰所書。碑載“邑東卅里許,有鳳凰山者”,說明鳳凰山之名古已有之。又“諸君之董其事于斯也,后營數(shù)月,俱歸家自食,毫不費公”,可見信眾為重建寺廟之虔誠貢獻。有如此純樸虔誠之民,棵棵古樹能完好生存至今,也在情理之中了。碑文又云“尤可異者,久晴,雨后,山頂井時吐青煙沖霄漢”,說明奶奶所言古井之奇妙,并非她的臆造。進入寺門,于正殿的左側(cè),果然有一眼井。井旁相伴而立的古柏干粗枝繁,橫出的葉叢如朵朵祥云飄蕩在井的上空。井里的水位離井口很近,可見其水量之充沛,但它很安靜,無霧無煙,如同一位智者,悠閑地閉著眼享受著陽光的溫暖。我想,這應該是預示著未來的日子是安逸祥和陽光明媚的吧。正殿供奉的禹王菩薩形象別致,眉似飛燕,目若朗星,儀態(tài)威嚴地注視著蒼生。站在殿門外,我似乎看到了當年奶奶虔誠膜拜時的身影。在正殿的右側(cè),我又發(fā)現(xiàn)了一棵寄生樹。這回是一棵年輕的黃葛樹寄生于年輕的白蠟樹(本地俗稱,實為女貞)身上,黃葛樹細長的根緊貼著白蠟樹的軀干,自上而下插入泥土,這是不是“黃小伙兒抱白姑娘”呢?我不能不敬服“黃相公”基因之強大,他的浪漫情懷被世代傳承得如此淋漓盡致!
在廣林寺住持的指引下,我們找到了“孝媳與雷打柏”。這又是一棵奇特到超乎想象的樹。需兩人合圍的直徑,十余米的軀干,如此沉重的身體全憑半邊深扎泥土的根支撐著,同時還得年年歲歲抵抗狂風的推搡和搖動,那是何等的功夫和毅力??!而另一半樹根已經(jīng)全部裸露在外,經(jīng)過兩個多世紀的風雨雕琢,已顯示出“通、透、瘦”的太湖石特征來。樹根已然如此,樹尖還被齊刷刷地斬斷。在一百年前的某個夜晚,一道霹靂如一把游龍利劍劃破夜空直刺而下,緊接著一聲山崩地裂的轟鳴,樹尖便被咔嚓一聲斬落于地。好在它有博大精深的根基,它的生命并沒有就此停止,而是努力地伸出一枝來向陽而長,日夜吸收天地日月之精華,最終穩(wěn)立于山林。住持并未向我們提及這棵樹的傳說,只說路人至此,無不敬仰膜拜。我想,人們把這棵遭雷擊的柏樹與孝媳聯(lián)系在一起,至少寄托了人們對孝這一美德的崇尚。在那些景仰膜拜的人中,我看到了奶奶的身影,她恭敬而立,虔誠合十,垂目默禱。奶奶是我們家族中長者的典范,侍奉公婆、相夫教子,時為楊家灣之楷模,她的精神始終影響著子孫,直至今日。
道旁還有很多黃連木,都是兩百多年的樹齡。黃連木,又叫“楷木”。相傳孔子死后,其弟子子貢在其墓園手植楷木并守墓六年。后世為銘記子貢尊師重道的精神,對其手植楷木倍加保護。清光緒年間,楷木遭雷火而枯,人們便于枯樁旁立碑刻以“子貢手植楷”作以紀念。此樹與相傳最早生于周公墓前的模樹(棠梨)并稱楷模,喻為榜樣。是啊,這里的浪漫情懷,這里的善良虔誠,這里的孝老敬親,樣樣堪為楷模!
迎面走來一個戴著紅袖標的人,他是護林員。他說他每天除了巡視整個山林,還得把這里的三百零八棵古樹看望一遍,每一棵在什么位置,有多高或多粗,生長狀態(tài)和變化都了然于胸。他還給每棵古樹取了名字,一一記錄在他的護林手冊里。我們不禁對他肅然起敬,有這樣千千萬萬名森林守護者,我們的綠水青山、金山銀山何愁不遍及天下呢?
不久,我回到闊別已久的失悔溝去給奶奶掃墓。奶奶長眠的地方也是茂密的柏林。那些我幼時栽下的小柏苗已經(jīng)長成參天大樹,在它們的周圍還生長著從小酒杯大到碗口粗不等的柏樹,那應該是后植和自然繁衍的。整個失悔溝密林滿目、蒼翠欲滴。我想,我沒看到的地方也應該是如此的。聽溝里的人說,孔雀鄉(xiāng)已并入東山鎮(zhèn),失悔溝便自然歸屬東山鎮(zhèn)了。聽此一說,我不由又想起了鳳凰山。
翌年,我隨市文聯(lián)采風團再訪鳳凰山。此次采風的主題是“重走成渝古道東小路”,鳳凰山是重要一站。那里依然是翠云起伏,古樹盎然。鳳凰山像一位端坐于祥云之上的仙翁,不厭其煩地向到訪的游客講述著他歷經(jīng)的滄海桑田和傳奇故事。廣林寺卻有新氣象,在它的東側(cè)又起了兩殿,雖尚未竣工,卻已顯示出它的氣度與祥光。
當大巴載著滿車意猶未盡的稱贊聲,在群巒間穿行著離開鳳凰山的時候,我突然又想起了曾經(jīng)去過的翠云廊。在那里,古柏以儀仗的形式世代護衛(wèi)著一條古道;在這里,古柏卻有著非凡的凝聚力、向心力,引領著周圍的山頭蓬勃發(fā)展、綠意盎然。透過車窗望去,群山云朵般向后飄去,恰如徐士璋在《重修鳳凰山碑記》中所說的“幾疑身列云海而忘其身之在人間”。我回頭再看鳳凰山時,它已隱匿于無邊的翠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