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增 光
(中國人民大學(xué) 哲學(xué)院,北京 100872)
董仲舒為西漢最有影響之大儒,班固《漢書·五行志》評價其“治《公羊春秋》,始推陰陽,為儒者宗”,而《漢書》本傳篇末載推尊《左傳》的劉歆評價董仲舒“仲舒遭漢承秦滅學(xué)之后,《六經(jīng)》離析,下帷發(fā)憤,潛心大業(yè),令后學(xué)者有所統(tǒng)壹,為群儒首”。至東漢王充雖批判董仲舒天人感應(yīng)論,但《論衡·超奇》仍謂“文王之文在孔子,孔子之文在仲舒”。近人李源澄謂:“周末以來,政治學(xué)術(shù)皆有由分而合之趨勢,政治上產(chǎn)生漢武帝,學(xué)術(shù)上產(chǎn)生董仲舒。董仲舒之學(xué)術(shù),實與武帝之政統(tǒng)相應(yīng),武帝完成大一統(tǒng)之政統(tǒng),仲舒??造成‘天不變,道亦不變’之學(xué)統(tǒng),在思想上影響之大,與武帝之在政治上相等?!盵1]就董仲舒建立西漢之學(xué)統(tǒng)而言,足見其思想在兩漢之世的深刻影響。據(jù)此就《孝經(jīng)》學(xué)之發(fā)展而言,董仲舒并未注解過《孝經(jīng)》,但是《春秋繁露》中卻可以看到董仲舒屢屢援引《孝經(jīng)》。不夸張地說,在《春秋》之外,《孝經(jīng)》儼然成為董仲舒思想理論建構(gòu)借以展開的重要文本。以至于清人王仁俊在《玉函山房輯佚書續(xù)編》中將董仲舒有關(guān)《孝經(jīng)》之說輯為《孝經(jīng)董氏義》,發(fā)明董仲舒之《孝經(jīng)》學(xué)。清末章太炎、曹元弼,以及民國時署名“世界不孝子”的《孝經(jīng)救世》等均注意到了董仲舒《孝經(jīng)》論說的精彩。更值得稱道的是,清初康熙時人張敘撰述《孝經(jīng)精義》,認(rèn)為《孝經(jīng)》“是故孔子以是傳之曾子,曾子以是傳之子思,子思以是傳之孟子,孟子后,愚不知其誰傳焉。董子述之天人策,蓋得其傳與”[2]。一改宋明理學(xué)家對董仲舒的評價,從道統(tǒng)論的層面肯定了董仲舒思想的傳道地位??傮w說來,董仲舒《孝經(jīng)》論述的影響極為深廣,在很多方面奠立了兩漢《孝經(jīng)》論述的基本主題和格調(diào),欲究明漢代以降《孝經(jīng)》學(xué)之發(fā)展,必然不能置董仲舒而不言。
董仲舒《春秋繁露·堯舜不擅移湯武不專殺》[3]219-221(以下只注篇名)一文堪稱漢代儒者討論政治最經(jīng)典的文字,但以往對這段話的分析并未十分透徹,為了論述分析得方便,以下將此文分列三段:
堯舜何緣而得擅移天下哉?《孝經(jīng)》之語曰:?事父孝,故事天明。?事天與父同禮也。今父有以重予子,子不敢擅予他人,人心皆然;則王者亦天之子也,天以天下予堯舜,堯舜受命于天而王天下,猶子安敢擅以所重受于天者予他人也,天有不予堯舜漸奪之故,明為子道,則堯舜之不私傳天下而擅移位也,無所疑也。
儒者以湯武為至圣大賢也,以為全道究義盡美者,故列之堯舜,謂之圣王,如法則之;今足下以湯武為不義,然則足下之所謂義者,何世之王也?曰:弗知。弗知者,以天下王為無義者耶?其有義者而足下不知耶?則答之以神農(nóng)。應(yīng)之曰:神農(nóng)之為天子,與天地俱起乎?將有所伐乎?神農(nóng)有所伐,可;湯武有所伐,獨(dú)不可,何也?且天之生民,非為王也;而天立王,以為民也。故其德足以安樂民者,天予之,其惡足以賊害民者,天奪之。詩云:?殷士膚敏,祼將于京,侯服于周,天命靡常。?言天之無常予,無常奪也。故封泰山之上,禪梁父之下,易姓而王,德如堯舜者,七十二人,王者,天之所予也,其所伐,皆天之所奪也,今唯以湯武之伐桀紂為不義,則七十二王亦有伐也,推足下之說,將以七十二王為皆不義也。故夏無道而殷伐之,殷無道而周伐之,周無道而秦伐之,秦?zé)o道而漢伐之,有道伐無道,此天理也,所從來久矣,寧能至湯武而然耶!
夫非湯武之伐桀紂者,亦將非秦之伐周,漢之伐秦,非徒不知天理,又不明人禮,禮,子為父隱惡,今使伐人者,而信不義,當(dāng)為國諱之,豈宜如誹謗者,此所謂一言而再過者也。君也者,掌令者也,令行而禁止也,今桀紂令天下而不行,禁天下而不止,安在其能臣天下也!果不能臣天下,何謂湯武弒?
這篇文字仍是在談?wù)摐涓锩膯栴}。從漢初黃生與轅固生在漢景帝面前談?wù)摐涫歉锩€是放伐開始,對這一論題的關(guān)心可謂貫徹始終,至少在漢武帝獨(dú)尊儒術(shù)之前皆是如此。司馬遷《史記·儒林列傳》在記載二人爭論的最后不忘加上一句:“是后學(xué)者莫敢明受命放殺者?!雹偎抉R遷《史記·儒林傳》第3122 頁。黃開國指出,在漢景帝之后,儒者們并非完全不談受命放殺,如董仲舒的《天人三策》以及齊詩的?五際?說。見黃開國《公羊?qū)W發(fā)展史》(人民出版社,2013 年)第139-140 頁。正說明了此問題之重要,應(yīng)該說,這一問題直到董仲舒才予以解決。董仲舒的這一論述顯系受到孟子影響。《孟子·萬章上》載:
萬章曰:?堯以天下與舜,有諸??孟子曰:?否。天子不能以天下與人。??然則舜有天下也,孰與之??曰:?天與之。??天與之者,諄諄然命之乎??曰:?否。天不言,以行與事示之而已矣。?曰:?以行與事示之者,如之何??曰:?天子能薦人于天,不能使天與之天下。諸侯能薦人于天子,不能使天子與之諸侯。大夫能薦人于諸侯,不能使諸侯與之大夫。昔者,堯薦舜于天而天受之,暴之于民而民受之。故曰:天不言,以行與事示之而已矣。??曰:敢問薦之于天而天受之,暴之于民而民受之,如何??曰:?使之主祭,而百神享之,是天受之;使之主事而事治,百姓安之,是民受之也。天與之,人與之,故曰天子不能以天下與人。舜相堯二十有八載,非人之所能為也,天也。堯崩,三年之喪畢,舜避堯之子于南河之南,天下諸侯朝覲者,不之堯之子而之舜;訟獄者,不之堯之子而之舜;謳歌者,不謳歌堯之子而謳歌舜,故曰天也。夫然后之中國,踐天子位焉。而居堯之宮,逼堯之子,是篡也,非天與也。《太誓》曰:‘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酥^也。?
董仲舒以堯舜并未擅移天下作為概括,可謂十分精當(dāng)。這就意味著,堯舜政權(quán)的轉(zhuǎn)移并非個體之間的私相授受,而是“天人之際”的天與民共同選擇的結(jié)果,是公天下,換言之,公天下并不是表面上的禪讓傳賢而已,更是天意的體現(xiàn),后者才是根本,前者僅是表象。同樣,在董仲舒看來,夏商周三代之政權(quán)轉(zhuǎn)移雖然并非以禪讓的形式,而是以討伐的形式,漢之代秦亦如此。但是,他認(rèn)為這僅僅是表面的不同,因為“有道伐無道,此天理也”,天理即是“天之生民,非為王也;而天立王,以為民也。故其德足以安樂民者,天予之,其惡足以賊害民者,天奪之”。也即是說,不論是堯舜禪讓還是湯武征誅,都是天理,是正義,并非篡逆②黃開國分析董仲舒的三統(tǒng)說,認(rèn)為他?刻意回避了歷史的興替是否需要革命的問題?。見黃開國《公羊?qū)W發(fā)展史》第178 頁。。這也意味著,夏、商、周每一代也是公天下,并非家天下。且董仲舒的論述有著其超越前儒之處,“神農(nóng)之為天子,與天地俱起乎?將有所伐乎?”這句話意味著任何一個統(tǒng)治天下的天子都存在著政治合法性的問題,因為從根源上來說,作為“百神之大君”的“天”才是真正的主宰者,除卻天之外,任何人包括天子在內(nèi)都不可能是與天地俱生,故而也就不可能擁有根源或根本的合法性,此合法性也可稱為形而上的合法性,類似西方哲人所言“自然正義”。
在此意義上,禪讓或征誅便都是第二層級的問題,政權(quán)以禪讓還是征誅形式轉(zhuǎn)移均不是最本源的問題?!肮势涞伦阋园矘访裾撸煊柚?,其惡足以賊害民者,天奪之”。禪讓或征誅,是天之予奪的方式,正因為“天之無常予,無常奪”,所以禪讓或征誅就有了根源上的必然性或曰合法性,符合自然正義。進(jìn)而言之,神農(nóng)亦有伐,七十二王亦有伐,此是由歷史經(jīng)驗而來的合法性,歷史經(jīng)驗已經(jīng)表明了征誅的合法性,湯武放伐并非偶然發(fā)生的單個事件,此可稱為“歷史正義”。
而且,退一步講,即使不是天理,那些非議湯武伐桀紂,非議秦之伐周、漢之伐秦的人,也是“不明人禮”,因為按照禮儀,子當(dāng)為父隱惡,故即使湯武有伐人之惡,確實是不義之舉,為臣子者亦當(dāng)為國諱之,這是孔子之教與《春秋》之義,而不應(yīng)一而再、再而三地談?wù)摵头亲h。若如此,那就是不明天理亦不守人禮。此是就現(xiàn)實政治與禮制而言,故可稱為“現(xiàn)實正義”。
可見,董仲舒的討論邏輯十分嚴(yán)密,同時在天理自然、歷史經(jīng)驗和現(xiàn)實政制中的君臣之禮三個方面,反駁了對于漢代秦而興政治合法性的質(zhì)疑,認(rèn)為漢朝亦是承受天之命。反觀孟子的論述,“使之主祭,而百神享之,是天受之;使之主事而事治,百姓安之,是民受之也。天與之,人與之”,可以說僅涉及兩個方面,一是天理自然,二是百姓之公意。這樣說來,董仲舒的論述中看似并不包含百姓之公意的成分,其實不然,因為董仲舒也對《尚書》所言“天生民,立之君,立之師”表示認(rèn)可,故他說:“天之生民,非為王也;而天立王,以為民也?!钡?,在董仲舒這里,天志其實已經(jīng)代表了民意。同樣,也可以說,“民意”被“天志”遮蓋了。尤其是當(dāng)董仲舒說“屈民而伸君,屈君而伸天”時,就更是弱化了“民意”的權(quán)威性。在這一點上,必須指出的是,孟子“得乎丘民,而為天子”論述中對民意的強(qiáng)調(diào)在董仲舒這里已然隱藏了,民和君有了等級之分。這當(dāng)然會讓我們想到董仲舒性三品的人性論以及他以“民”為“瞑”的說法[3]286。這都無疑從人性論上在百姓與“(圣)王”之間劃出了等級。董仲舒在《符瑞》中強(qiáng)調(diào)孔子作《春秋》,“明改制之義,一統(tǒng)乎天子”,其尊王思想是非常明確的,這就與孟子的湯武革命說不同,故有學(xué)者言:“革命說主張人人皆有推翻暴君的政治權(quán)利,改制說則承認(rèn)君主一人的特權(quán),將社會變革的政治權(quán)利交給在位的君主,??這就取消了卑者、不在位者改變現(xiàn)實的權(quán)利,這是一種明顯為君主集權(quán)作論證的理論,也是董仲舒改制說的要義所在,它為君主專制的長治久安提供了最有價值的經(jīng)學(xué)理論。”[4]
回到正題,董仲舒之論代表了漢儒對于堯舜之道與漢道的調(diào)和。這一調(diào)和,也可以說是對“漢家堯后”的證明。就經(jīng)典文獻(xiàn)而言,董仲舒的這一證明是以《春秋》和《孝經(jīng)》為主要根據(jù)。依《春秋》,王為“天王”,董仲舒以“天子”為順承天意或天志、天心的天之子。故他引《孝經(jīng)》謂:“‘事父孝,故事天明?!绿炫c父同禮也。今父有以重予子,子不敢擅予他人,人心皆然;則王者亦天之子也,天以天下予堯舜,堯舜受命于天而王天下?!盵3]219《深察名號》篇亦謂:“受命之君,天意之所予也。故號為天子者,宜視天為父,事天以孝道也?!盵3]286這其實意味著,堯舜禪讓、湯武征誅、漢代秦興,都是“天與子”的表現(xiàn)。因為王者都是天之子,故所謂的傳賢與傳子都是“天與子”,也就皆為公天下,而非私天下或家天下。公羊?qū)W的“通三統(tǒng)說”則是進(jìn)一步從理論上為傳子非家天下做了側(cè)翼論證。正如《白虎通》所言:“王者所以存二王之后何也?所以尊先王,通天下之三統(tǒng)也。明天下非一家之有,謹(jǐn)敬謹(jǐn)讓之至也?!盵5]366
孟子說:“使其主祭,而百神享之?!贝藶楸尽渡袝虻洹返挠涊d引申之。董仲舒“事天與父同禮”之說,當(dāng)是按照《孝經(jīng)·圣治章》“周公郊祀后稷以配天,宗祀文王于明堂以配上帝”而引申之。在此意義上,董仲舒所說“孝”就不僅僅是事親之孝,而更是事天之孝。若為事親之孝則會落在“家”“家天下”的格局上,而當(dāng)孝被提升至“事天”的層面上,那么自然就成了公天下、順天命的格局。董仲舒賦予原本更具道德色彩的《孝經(jīng)》以鮮明的政治化內(nèi)容。
在論述政權(quán)轉(zhuǎn)移合法性之外,董仲舒還對政權(quán)初建后是否改制做了解釋,而其解釋也離不開“孝”與“天志”。在董仲舒的論述中,公羊家所言“改正朔,易服色”,皆是順應(yīng)“天志”。董仲舒在《楚莊王第一》①《漢書·董仲舒?zhèn)鳌分幸灿涊d董仲舒對策:?孔子曰:無為而治者,其舜乎?改正朔,易服色,以順天命而已。其余盡循堯道,更何為哉!?中說:
今所謂新王必改制者,非改其道,非變其理,受命于天,易姓更王,非繼前王而王也,若一因前制,修故業(yè),而無有所改,是與繼前王而王者無以別。受命之君,天之所大顯也;事父者承意,事君者儀志,事天亦然;今天大顯己,物襲所代,而率與同,則不顯不明非天志,故必徒居處,更稱號,改正朔,易服色者,無他焉,不敢不順天志,而明自顯也。若夫大綱,人倫道理,政治教化,習(xí)俗文義盡如故,亦何改哉!故王者有改制之名,無易道之實。孔子曰:?無為而治者,其舜乎!?言其主堯之道而已,此非不易之效與!
正如他認(rèn)為禪讓與征誅皆合于天理天志一樣,新王必改制亦是順承天志的體現(xiàn)。故曰:“事父者承意,事君者儀志,事天亦然。”②此處?順天志?之說,近人李源澄謂董仲舒取墨家以為說。然而此亦顯非純?nèi)荒抑f,孔子已言?夫孝者,善繼人之志,善述人之事也?(《中庸》)。李源澄之說見氏著《西漢思想之發(fā)展》,載《李源澄著作集》第2 冊(林慶彰、蔣秋華主編,臺北?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2008 年)第470 頁。但是并無易道之實,歸根言之,人是無法改易天道的。在此,董仲舒對《論語》中孔子稱贊堯舜的“無為而治”給予了自己的解釋,“無為而治”的含義是指堯、舜等圣王皆尊奉天道而治天下,法天而行。董仲舒在《對策》中也注意到孔子對舜韶樂和武王武樂的不同評價,他認(rèn)為這是“帝王之條貫同,然而勞逸異者,所遇之時異也”(《漢書·董仲舒?zhèn)鳌罚?。堯舜之垂拱無為和文武之日昃不暇食在本質(zhì)上并無區(qū)別,均是遵循天道。
《春秋繁露》中的《為人者天》[3]318-320一篇共五段話,但每段話末尾皆引《孝經(jīng)》之文以作結(jié),故此篇堪稱解釋《孝經(jīng)》的傳文,顯得非常特別,也集中表達(dá)了董仲舒的孝治思想。先錄其文如下,稍加按語,以便做進(jìn)一步申釋:
為生不能為人,為人者天也,人之為人本于天,天亦人之曾祖父也,此人之所以乃上類天也。人之形體,化天數(shù)而成;人之血?dú)?,化天志而仁;人之德行,化天理而義;人之好惡,化天之暖清;人之喜怒,化天之寒暑;人之受命,化天之四時;人生有喜怒哀樂之答,春秋冬夏之類也。喜,春之答也,怒,秋之答也,樂,夏之答也,哀,冬之答也,天之副在乎人,人之情性有由天者矣,故曰受,由天之號也。為人主也,道莫明省身之天,如天出之也,使其出也,答天之出四時,而必忠其受也,則堯舜之治無以加,是可生可殺而不可使為亂,故曰:?非道不行,非法不言。?(按:此為《孝經(jīng)·卿大夫章》文)此之謂也。③李源澄認(rèn)為:?西漢儒者,賈誼、董仲舒、司馬遷之徒,往往稱引六藝及孔子撰述,皆不及《孝經(jīng)》。故知《孝經(jīng)》作于孔子之說,不可信據(jù)。?見氏著《孝經(jīng)出于陰陽家說》,載《李源澄著作集》第2 冊第889 頁。清末以來疑古之風(fēng)流行,論者率多認(rèn)為《孝經(jīng)》為漢人偽作,李氏似亦受此影響。然觀本節(jié)之論,即可知此說多存疑竇。董仲舒稱引《孝經(jīng)》之語,言?故曰?,顯然即是將其放在經(jīng)典權(quán)威的意義上。另外,賈誼《新書·大政》言:?事君之道,不過于事父,故不肖者之事父也,不可以事君。事長之道,不過于事兄,故不肖者之事兄也,不可以事長;??慈民之道,不過于愛其子,故不肖者之愛其子,不可以慈民;居官之道,不過于居家,故不肖者之居家也,不可以居官。夫道者,行之于父,則行之于君也;行之于兄,則行之于長矣;??行之于子,則行之于民矣;行之于家,則行之于官矣。?此段文字顯系本于《孝經(jīng)》?君子之事親孝,故忠可移于君。事兄悌,故順可移于長。居家理,故治可移于官。是以行成于內(nèi),而名立于后世矣??!缎聲匪秵栃ⅰ芬黄芸赡芘c《孝經(jīng)》關(guān)系更為密切。
傳曰:唯天子受命于天,天下受命于天子,一國則受命于君。君命順,則民有順命;君命逆,則民有逆命;故曰:?一人有慶,兆民賴之。?④清人有以《孝經(jīng)》?一人有慶,兆民賴之?詩句屬下章《諸侯章》連讀者,如張敘《孝經(jīng)精義》和汪師韓《孝經(jīng)約義》均如此認(rèn)為,觀董仲舒之說及東漢鄭玄之說可知,清人的這一移改《孝經(jīng)》的作法是很欠妥當(dāng)?shù)摹#ò矗骸缎⒔?jīng)·天子章》末所引《詩》文)此之謂也。
傳曰:政有三端:父子不親,則致其愛慈;大臣不和,則敬順其禮;百姓不安,則力其孝弟。孝弟者,所以安百姓也,力者,勉行之,身以化之。天地之?dāng)?shù),不能獨(dú)以寒暑成歲,必有春夏秋冬;圣人之道,不能獨(dú)以威勢成政,必有教化。故曰:先之以博愛,教以仁也;(按:《孝經(jīng)·三才章》文)難得者,君子不貴,教以義也;(按:《孝經(jīng)·圣治章》文)雖天子必有尊也,教以孝也;必有先也,教以弟也。(按:《孝經(jīng)·感應(yīng)章》文)此威勢之不足獨(dú)恃,而教化之功不大乎!
傳曰:天生之,地載之,圣人教之。君者,民之心也,民者,君之體也;心之所好,體必安之;君之所好,民必從之。故君民者,貴孝弟而好禮義,重仁廉而輕財利,躬親職此于上而萬民聽,生善于下矣。故曰:?先王見教之可以化民也。?(按:《孝經(jīng)·三才章》文)此之謂也。
衣服容貌者,所以說目也,聲音應(yīng)對者,所以說耳也,好惡去就者,所以說心也。故君子衣服中而容貌恭,則目說矣;言理應(yīng)對遜,則耳說矣;好仁厚而惡淺薄,就善人而遠(yuǎn)僻鄙,則心說矣。故曰:?行思可樂,容止可觀。?(按:《孝經(jīng)·圣治章》文)此之謂也。
第一段話陳說天為人之祖的道理,申發(fā)出人類天、天副人的天人相符思想,這正是上節(jié)所論事天與事父同禮的理論基礎(chǔ)。蘇輿認(rèn)為北宋張載《西銘》“乾父坤母”之說即是本于此[3]318。其實《禮記·祭義》中即有“天之所生,地之所養(yǎng),無人為大”[6]1335之說。正因為人之血?dú)?、性情、好惡、德行皆是受命于天,故人之行為即?dāng)遵循天道。人知一己之身出于天,則為人君之道即“莫明省身之天”。其引《孝經(jīng)》之語意義在此,“身之天”一詞尤其能發(fā)明《孝經(jīng)》“天地之性人為貴”的精義。但需要指出的是,“非道不行,非法不言”所指本是“非先王之法言不敢道,非先王之德行不敢行”,并非直接指涉天道,因此董仲舒的解釋就相當(dāng)于指出,先王之法言和德行本即是遵循了天道。另外,這段文字其實也是對《孝經(jīng)·圣治章》“天地之性人為貴”的解釋,因為依董仲舒之意,身并不僅僅是屬于自己的,也是屬于作為人之祖的天,所謂“身之天,如天出之也”,也即是說,人之身出于天,為人者天。而這也正與《漢書·董仲舒?zhèn)鳌分兴d董仲舒言相符:“人受命于天,固超然異于群生,入有父子兄弟之親,出有君臣上下之誼,會聚相遇,則有耆老長幼之施,粲然有文以相接,歡然有恩以相愛,此人之所以貴也。生五谷以食之,桑麻以衣之,六畜以養(yǎng)之,服牛乘馬,圈豹檻虎,是其得天之靈,貴于物也。故孔子曰:天地之性人為貴。”這段話的語式結(jié)構(gòu)與《為人者天》如出一轍。另外,這段話也涉及董仲舒對“忠”的理解,為人主者“必忠其所受”,也就意味著君主應(yīng)忠于天。
此下之第二、第三和第四段話的內(nèi)容,一言以蔽之即是君主為政,要注重教化、德化,而不可依賴刑法威勢,正如天道既有寒暑,又有春秋一樣。他將致其愛慈、敬順其禮、力其孝弟視為政治的三個主要內(nèi)容,而不提刑罰。因而《孝經(jīng)·五刑章》并不為其所取??梢钥吹降谌⒌谒膬啥卧挼膬?nèi)容基本就是對應(yīng)于《孝經(jīng)·三才章》所述:“先王見教之可以化民也,是故先之以博愛,而民莫遺其親,陳之于德義,而民興行。先之以敬讓,而民不爭;導(dǎo)之以禮樂,而民和睦;示之以好惡,而民知禁?!?/p>
最后一段話所言者為君子之言行舉止,但君子實即為君者,《孝經(jīng)》原文謂:“不愛其親而愛他人者,謂之悖德;不敬其親而敬他人者,謂之悖禮。以順則逆,民無則焉。不在于善,而皆在于兇德,雖得之,君子不貴也。君子則不然,言思可道,行思可樂,德義可尊,作事可法,容止可觀,進(jìn)退可度,以臨其民。是以其民畏而愛之,則而象之。故能成其德教,而行其政令?!对姟吩疲菏缛司?,其儀不忒。”此處之“君子”顯系君主。可以看到,這段話所說似乎正是對第一段話“為人主者,道莫明省身之天”的解釋。
總而言之,《為人者天》一篇表現(xiàn)的是董仲舒的德政思想,其中包含了對于君主修身以治人的要求,體現(xiàn)的是德主刑輔的思想。具體來說,董仲舒尤其強(qiáng)調(diào)君主要“愛人”、要博愛,對儒家的仁政思想做了新的發(fā)展。《五行相勝》中即有“仁者愛人,義者尊老”[3]367的說法?!稙槿苏咛臁吩缎⒔?jīng)》“先之以博愛”的說法,正與仁者愛人之說相應(yīng)。那么孔子所作《春秋》的主旨又是什么呢?董仲舒的回答也是“愛人”?!吨窳帧分姓f:“《春秋》愛人?!盵3]49正如《為人者天》主張君主不可依威勢,《竹林》中亦言“《春秋》之所惡者,不任德而任力”[3]48。又:《必仁且智》:“故仁者所以愛人類也?!盵3]257“何謂仁?仁者憯怛愛人?!盵3]258《仁義法》[3]249具體解釋《春秋》愛人之旨,這意味著《春秋》是孔子仁學(xué)思想灌注的作品。孔子曰仁,孟子擴(kuò)之以仁義,故董仲舒之說仁義,正是對于孔孟的發(fā)展。他說:“《春秋》之所治,人與我也;所以治人與我者,仁與義也;以仁安人,以義正我。??仁之于人,義之于我者,不可不察也,眾人不察,乃反以仁自裕,而以義設(shè)人,詭其處而逆其理,鮮不亂矣?!薄按呵镏危伺c我也”所處理的也正是孔子所言“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dá)而達(dá)人”的忠恕之道問題?!啊洞呵铩窞槿柿x法,仁之法在愛人,不在愛我;義之法在正我,不在正人;我不自正,雖能正人,弗予為義;人不被其愛,雖厚自愛,不予為仁”,這就意味著,只有愛人才是真正的愛,僅僅愛己不是愛。王者正是要愛天下人,仁及四夷?!巴跽邜奂八囊?,霸者愛及諸侯,安者愛及封內(nèi),危者愛及旁側(cè),亡者愛及獨(dú)身,獨(dú)身者,雖立天子諸侯之位,一夫之人耳,無臣民之用矣,如此者,莫之亡而自亡也”。獨(dú)身之愛是自尋危亡之愛。愛及四夷的王者就是圣人,他稱這種愛為“博愛”,故他說:“循三綱五紀(jì),通八端之理,忠信而博愛,敦厚而好禮,乃可謂善,此圣人之善也。”[3]304可以推測,董仲舒以“愛人”為《春秋》之法,在很大程度上是受了《孝經(jīng)》的影響,同時也正是對《春秋》與《孝經(jīng)》相表里說的一種發(fā)明。
在漢儒對于秦亡的反思中,仁義不施成了非常普遍的結(jié)論。秦朝之以嚴(yán)刑峻法暴政治國遭到了漢儒的批判,董仲舒也對刑法之治做了反思。既然不能以法家所言法、術(shù)、勢維持君主的權(quán)威,那么應(yīng)當(dāng)如何維持呢?答案是仁義。這正表現(xiàn)出,漢儒在對秦政的反思中,對政治權(quán)威的塑造有了更加清晰的意識,直接轉(zhuǎn)向儒家的仁政思想以吸取資源。威來源于仁愛,正因此,君主作為天子,就應(yīng)當(dāng)仁愛天下人。且“仁愛”也正是天志?!锻醯劳ㄈ分醒裕骸叭手勒咴谟谔?。天,仁也,天覆育萬物,既化而生之,有養(yǎng)而成之,事功無已,終而復(fù)始,凡舉歸之以奉人,察于天之意,無窮極之仁也。人之受命于天也,取仁于天而仁也,是故人之受命天之尊,父兄子弟之親,有忠信慈惠之心,有禮義廉讓之行,有是非逆順之治,文理燦然而厚,知廣大有而博,唯人道為可以參天。天常以愛利為意,以養(yǎng)長為事,春秋冬夏皆其用也;王者亦常以愛利天下為意,以安樂一世為事,好惡喜怒而備用也?!盵3]329王者愛利天下正是順應(yīng)天命天志。
在此意義上,董仲舒對儒家仁說或仁學(xué)的發(fā)展可分為三個方面:第一,他以生長化育釋仁,這可以說是宋明儒以生言仁的先導(dǎo)。當(dāng)然,孔子說“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論語》)當(dāng)是最早的源頭。第二,他重申了仁愛之他人向度,因為不論是孔子所說“己欲仁而仁至矣”“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還是孟子仁義內(nèi)在的“四端”說以及“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的“固有”說,都強(qiáng)調(diào)了仁與己身的相關(guān)性,就仁德的踐履而言,僅僅強(qiáng)調(diào)己身有仁心是遠(yuǎn)遠(yuǎn)不夠的,因為仁是要見之于行的。漢儒強(qiáng)調(diào)“仁,從人從二”,正是看到了仁是在社會關(guān)系中體現(xiàn)出來的。董仲舒吸收了孔孟的這一維度,如《必仁且智》中說:“何謂仁?仁者,憯怛愛人,謹(jǐn)翕不爭,好惡敦倫,無傷惡之心,無隱忌之志,無嫉妒之氣,無感愁之欲,無險诐之事,無辟違之行,故其心舒,其志平,其氣和,其欲節(jié),其事易,其行道,故能平易和理而無爭也,如此者,謂之仁。”[3]257其中既強(qiáng)調(diào)了仁者之心志,也強(qiáng)調(diào)了仁者之行事,正是人我兼顧。第三,董仲舒以仁為天志,通過人副天數(shù)來論證人性中的善惡、仁貪,這就為儒家的仁愛思想確立了形而上的根據(jù)。
有學(xué)者謂董仲舒的仁愛思想“揚(yáng)棄愛親中心主義,把仁人之愛向更多的人群延伸”[7]。這一論述有其道理,但并非全然合理,正如上文所言,董仲舒以博愛解釋仁是受《孝經(jīng)》影響,《孝經(jīng)·天子章》言:“子曰:愛親者,不敢惡于人;敬親者,不敢慢于人。愛敬盡于事親,而德教加于百姓,刑于四海。蓋天子之孝也?!陡π獭吩疲骸蝗擞袘c,兆民賴之?!薄度耪隆费裕骸跋韧跻娊讨梢曰褚?,是故先之以博愛,而民莫遺其親。陳之以德義,而民興行?!薄皭塾H者,不敢惡于人”,所以要“先之以博愛”。也就是說,愛親和博愛是統(tǒng)一的。此為董仲舒仁說的重要內(nèi)容。
嘉興和紹興各有1處景觀得到康、乾二帝的偏愛,煙雨樓在避暑山莊中仿建,蘭亭在紫禁城、清漪園、圓明園、西苑和避暑山莊等多處皇家園林中仿建。
除卻《為人者天》外,《春秋繁露》中的《五行對》一篇也可以視作《孝經(jīng)》之傳。這篇文字顯示出,董仲舒對儒家五常觀念的論述是以五行學(xué)說為基礎(chǔ)。民國大儒宋育仁曾言:“董子《繁露》發(fā)明‘地之義’特深微,心知其意,而漢初注家未起,惜其未詮注本經(jīng)?!盵8]指出董仲舒所論重在《孝經(jīng)·三才章》的“地之義”,其《五行對》[3]315文曰:
河間獻(xiàn)王問溫城董君曰:?《孝經(jīng)》曰:‘夫孝,天之經(jīng),地之義?!沃^也??對曰:?天有五行:木、火、土、金、水是也。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為冬,金為秋,土為季夏,火為夏,木為春。春主生,夏主長,季夏主養(yǎng),秋主收,冬主藏,藏,冬之所成也。是故父之所生,其子長之;父之所長,其子養(yǎng)之;父之所養(yǎng),其子成之。諸父所為,其子皆奉承而續(xù)行之,不敢不致如父之意,盡為人之道也。故五行者,五行也。由此觀之,父授之,子受之,乃天之道也。故曰:‘夫孝者,天之經(jīng)也?!酥^也。?王曰:?善哉!天經(jīng)既得聞之矣,愿聞地之義。?對曰:?地出云為雨,起氣為風(fēng),風(fēng)雨者,地之所為,地不敢有其功名,必上之于天,命若從天氣者,故曰天風(fēng)天雨也,莫曰地風(fēng)地雨也;勤勞在地,名一歸于天,非至有義,其庸能行此;故下事上,如地事天也,可謂大忠矣。土者,火之子也,五行莫貴于土,土之于四時,無所命者,不與火分功名;木名春,火名夏,金名秋,水名冬,忠臣之義,孝子之行取之土;土者,五行最貴者也,其義不可以加矣。五聲莫貴于宮,五味莫美于甘,五色莫盛于黃,此謂‘孝者,地之義也’。?王曰:?善哉!?
這段話所包含的首要命題是:孝是天理、天行、天道、天經(jīng)。天有五行,孝就是五行相生之理,正如,父生子、子養(yǎng)父一樣。故天之五行就是人之五行,這就以五行相生的道理解釋了《孝經(jīng)》的“天之經(jīng)”。而關(guān)于“地之義”,他的解釋則是下事上、地事天,但《孝經(jīng)》本文中天經(jīng)和地義是并列的,并不包含董仲舒解釋之意。之所以如此解釋,正是為了將“下事上”的忠德包含進(jìn)去。這相當(dāng)于將“孝經(jīng)”變成了“忠經(jīng)”,其中包含了濃厚的尊君觀念,尤其是考慮到這段文字是對河間獻(xiàn)王的回答。嚴(yán)格說來,地不能等同于“土”,但在董仲舒這里,則著力強(qiáng)調(diào)地德就是土德,“忠臣之義,孝子之行取之土;土者,五行最貴者也,其義不可以加矣”。《孝經(jīng)》言:“圣人之德無以加于孝”,董仲舒之說本此。但他又自行添加了“忠”德。這樣的說法在漢代并不鮮見,如劉向《說苑·臣術(shù)第二》中載:“子貢問孔子曰:‘賜為人下,而未知所以為人下之道也?’孔子曰:‘為人下者,其猶土乎!種之則五谷生焉,掘之則甘泉出焉,草木植焉,禽獸育焉,生人立焉,死人入焉,多其功而不言,為人下者,其猶土乎!’”為人下之道猶土,正是董仲舒忠臣之義取之土的意思。依此,《孝經(jīng)》所說“夫孝,天之經(jīng),地之義”就變成了忠孝俱為天經(jīng)地義。而且,不難體會到,在這一論證中,當(dāng)董仲舒將“地”等同于“土”①《白虎通》卷四《五行》顯然較董仲舒更進(jìn)一步,認(rèn)為?地,土之別名也?。見《白虎通疏證》第168 頁。時,就已經(jīng)降低了“地”相對于“天”的位置,而僅僅成為天之五行的一行②后來的儒者正是在這一點上發(fā)生紛繁復(fù)雜的爭論。在祭祀五行之神和天地二者上沖突矛盾。。雖言天經(jīng)地義,但是“天”更像是五行之德、忠孝之德的訂立者,而地則是施行者。唯言“五行莫過于土”或土旺四季可以稍稍提高其位置?!段逍兄x》[3]321中亦有土為五行之主的論述:
天有五行:一曰木,二曰火,三曰土,四曰金,五曰水。木,五行之始也,水,五行之終也,土,五行之中也,此其天次之序也。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此其父子也。木居左,金居右,火居前,水居后,土居中央,此其父子之序,相受而布。是故木受水而火受木,土受火,金受土,水受金也。諸授之者,皆其父也;受之者,皆其子也;常因其父,以使其子,天之道也。是故木已生而火養(yǎng)之,金已死而水藏之,火樂木而養(yǎng)以陽,水克金而喪以陰,土之事火竭其忠。故五行者,乃孝子忠臣之行也。五行之為言也,猶五行歟?是故以得辭也。圣人知之,故多其愛而少嚴(yán),厚養(yǎng)生而謹(jǐn)送終,就天之制也。以子而迎成養(yǎng),如火之樂木也;喪父,如水之克金也;事君,若土之敬天也;可謂有行人矣。五行之隨,各如其序;五行之官,各致其能。是故木居?xùn)|方而主春氣,火居南方而主夏氣,金居西方而主秋氣,水居北方而主冬氣;是故木主生而金主殺,火主暑而水主寒,使人必以其序,官人必以其能,天之?dāng)?shù)也。土居中央,為之天潤,土者,天之股肱也,其德茂美,不可名以一時之事,故五行而四時者,土兼之也,金木水火雖各職,不因土,方不立,若酸咸辛苦之不因甘肥不能成味也。甘者,五味之本也,土者,五行之主也,五行之主土氣也,猶五味之有甘肥也,不得不成。是故圣人之行,莫貴于忠,土德之謂也。人官之大者,不名所職,相其是矣;天官之大者,不名所生,土是矣。
這段話完全將五行的相生關(guān)系視作父授子、子受父的相生關(guān)系。五行就指涉了孝子忠臣的五種行為:養(yǎng)之、藏之、養(yǎng)以陽、喪以陰、竭其忠。《孝經(jīng)》說:“其教不肅而成,其政不嚴(yán)而治?!痹诙偈婵磥?,之所以“多其愛而少嚴(yán)”,正是因為教與政皆是遵循了天道,是五行生克之道的體現(xiàn)。正如他在回答河間獻(xiàn)王時從論孝轉(zhuǎn)及論忠,此處亦是循著移孝作忠的思路,故后半段內(nèi)容主要落在臣子之忠上說,但董仲舒不是泛泛說所有臣民之忠,而是特別落實在官之大者——“相”上說,土為天官,相為人官,正如土為五行之主一樣,相為人官之大者,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結(jié)合兩篇文字來看,“五行者,乃孝子忠臣之行也”“是故圣人之行,莫貴于忠,土德之謂也”。董仲舒雖然是在以五行解釋《孝經(jīng)》“夫孝,天之經(jīng),地之義”,但他解釋的重心實則是在“地之義”,也即五行中的“土”。地事天就是臣事君、子事父。由此,子盡孝于父即是臣竭忠于君。既然《孝經(jīng)》說:“至哉,孝之大也?!薄笆ト酥?,無以加于孝?!蓖?,自然可以說“忠之義不可以加矣”“圣人之行莫貴于忠”,這樣一來,先秦儒家設(shè)想中的圣王也就變成了“圣相”,圣人只能是做臣,漢儒已默認(rèn)或默然接受德與位之相分離。五行之主是土,人行的中心則歸本于忠孝,猶如《孝經(jīng)》開首所言“夫孝,德之本,教之所由生也”。根據(jù)董仲舒的思路,他對《孝經(jīng)》所言“父子之道天性,君臣之義也”做了連貫的理解,意即:父子之道既是天性,也是君臣之義。概括言之,忠、孝皆是天性,皆是天經(jīng)地義、五行授受的天道。
顯然,在五行體系中是不能以天地分別對應(yīng)陽和陰來論說的。而在陰陽系統(tǒng)中,則可謂地卑于天,正如《易傳》所言:“天尊地卑,乾坤定矣?!边@一點,在《陽尊陰卑》篇中就表露無遺:
下事上、地事天的說法再次出現(xiàn)。但這段話已經(jīng)不在五行系統(tǒng)中來論證君臣關(guān)系,而是在陰陽系統(tǒng)中。地為天之合,即是《孝經(jīng)》:“君臣之義也。”君臣以義合?!段逍兄x》中也說:“土者,天之股肱也。”臣子為君主之股肱。但是,在董仲舒以五行論述天經(jīng)地義的框架中,君臣之義和父子之義是相同的。他正是通過這種論證彌合父子之親和君臣之義二者間的差別。這段話中說:“《春秋》君不名惡,臣不名善,善皆歸于君,惡皆歸于臣?!闭龑?yīng)于《五行對》中所說:“勤勞在地,名一歸于天。”“土者,火之子。??不與火分功名?!倍偈娴倪@一說法,并非毫無根據(jù),在漢人的著述中也并不鮮見。緯書、東漢的官方制典《白虎通》均采納其說,如《春秋·元命苞》言:“土無位而道在,故大一不興化,人主不任部職。地出云起雨,以合從天下,勤勞出于地,功名歸于天?!贝苏f很可能系本于董子?!栋谆⑼ā芬嗍侨绱刷谝姟栋谆⑼ㄊ枳C》第168 頁。《白虎通》中又說:?土味所以甘何?中央者,中和也,故甘,猶五味以甘為主。?此亦是本于董仲舒,見《白虎通疏證》第171 頁。。就經(jīng)典文本根據(jù)來說,董仲舒“名一歸于天”、善歸于君、惡歸于臣的“大忠”思想有著《春秋》學(xué)的論據(jù),而另外則很可能與《禮記》有關(guān)?!斗挥洝穂6]1407言:
子云:?善則稱人,過則稱己,則民不爭。善則稱人,過則稱己,則怨益亡?!对姟吩疲骸疇柌窢栿?,履無咎言。’?子云:?善則稱君,過則稱己,則民作忠。《君陳》曰:‘爾有嘉謀喜猷,入告爾君于內(nèi),女乃順之于外?!唬骸酥\此猷,惟我君之德,于乎是惟良顯哉!’子云:?善則稱親,過則稱己,則民作孝?!洞笫摹吩唬骸杩思q,非予武,惟朕文考無罪。紂克予,非朕文考有罪,惟予小子無良?!?
在《坊記》的語境中,孔子是在談?wù)摱Y儀中人我彼此關(guān)系的相互性,由此?繹出君臣關(guān)系、親子關(guān)系,但他強(qiáng)調(diào)的是“為己者”之道德主動性,并未將君主的權(quán)威絕對化,認(rèn)為君主不會錯。故第三句話所引《大誓》即為武王自認(rèn)有罪之語。也就是說,這三句話是一個整體,不可分別抽出斷章取義來理解。且孔子極為強(qiáng)調(diào)的是這樣做的教化意義。在此意義上說,君主自身能做到“善則稱人,過則稱己”,對于天下民眾來說,無疑有著更廣泛深刻的教化意義。對此,結(jié)合《禮記·祭義》之說即可明了,后者謂:“昔者圣人建陰陽天地之情,立以為《易》,易抱龜南面,天子卷冕北面,雖有明知之心,必進(jìn)斷其志焉,示不敢專,以尊天也。善則稱人,過則稱己,教不伐以尊賢也?!盵6]1343此即明確說明,天子亦應(yīng)“尊天”,以向天表明自己并不敢自專己志,強(qiáng)調(diào)了君主本身的敬慎戒懼之心。且天子本人也是應(yīng)“善則稱人,過則稱己”。這樣做,有“尊賢”的教化意義。
而唯一可以做絕對化原則看待的是一種特殊情況,《禮記·曲禮》言:
大夫士去國逾竟,為壇位鄉(xiāng)國而哭。素衣、素裳、素冠,徹緣、鞮屨、素冪,乘髦馬,不蚤鬋,不祭食,不說人以無罪,婦人不當(dāng)御,三月而復(fù)服。
這段話是就臣子去國而言,有其特殊語境。孔穎達(dá)《正義》即指出:“不說人以無罪者,善則稱君,過則稱己。今雖放逐,猶不得鄉(xiāng)人自說道己無罪而君惡,故見放退也。”[6]116遺憾的是,雖然漢儒將《坊記》這段文字視為理解事君之道的典范文本,但卻是將《坊記》中的第二句話單獨(dú)抽出,以論證臣忠于君。董仲舒就說:“是臣子之不為君父受罪,罪不臣子莫大焉?!盵3]279他們忽視了其中的“善則稱人,過則稱己”正是儒家忠恕之道、反求諸己精神的一種體現(xiàn)。而在漢儒三綱的觀念中,《坊記》這一說法的具體語境被抽離掉了,變成了父為子綱、君為臣綱,故董仲舒強(qiáng)調(diào)“陰兼于陽”“子之功兼于父”。
同樣可以看到的是,西漢前期的《韓詩外傳》卷三[9]與《說苑·君道》都記載了這樣一段話:
當(dāng)舜之時,有苗不服,其不服者,衡山在南,岐山在北,左洞庭之波,右彭澤之水,由此險也。以其不服,禹請伐之,而舜不許,曰:?吾喻教猶未竭也。?久喻教,而有苗民請服。天下聞之,皆薄禹之義,而美舜之德。詩曰:?載色載笑,匪怒伊教。?舜之謂也。問曰:?然則禹之德不及舜乎??曰:?非然也。禹之所以請伐者,欲彰舜之德也。故善則稱君,過則稱己,臣下之義也。假使禹為君,舜為臣,亦如此而已矣。夫禹可謂達(dá)乎為人臣之大體也。?
《白虎通》卷四《五行》中亦以陰陽論君臣,說:
善稱君、過稱己何法?法陰陽共敘共生,陽名生,陰名煞。臣有功歸于君何法?法歸明于日也。[5]195
事實上,通過公羊?qū)W對于《春秋》微言大義的發(fā)揮,“為尊者諱”就成了孔子本人之意,并將其與《論語》中的相關(guān)文本結(jié)合起來?!栋谆⑼āぶG諍》篇中就說臣子諫諍君上當(dāng)隱惡揚(yáng)美:“所以為君隱惡何?君至尊,故設(shè)輔弼、置諫官,本不當(dāng)有遺失。故《論語》曰:‘陳司敗問昭公知禮乎?孔子曰:知禮。’此為君隱也。??諸侯臣對天子,亦為隱乎?然。本諸侯之臣,今來者,為聘問天子無恙,非為告君之惡來也。故《孝經(jīng)》曰:‘將順其美,匡救其惡,故上下治,能相親也。’”[5]239鄭玄注《孝經(jīng)·事君章》“君子之事上也,進(jìn)思盡忠,退思補(bǔ)過,將順其美,匡救其惡”正是本《坊記》此文,說:“善則稱君。??過則稱己。”[10]但鄭玄強(qiáng)調(diào):匡正君主之行為是非常重要的。雖然依董仲舒之意,天子要順承天,天子順承天即是忠,即是孝。天是百神之大君,人君法天即是忠于君。但以天抑君這一維度仍然顯得太弱。
《立元神》一篇體現(xiàn)出了董仲舒以孝為本、以孝治天下的思想,而亦是本于對《孝經(jīng)·三才章》“夫孝,天之經(jīng),地之義,民之行”的理解。其文曰:
君人者,國之元,發(fā)言動作,萬物之樞機(jī),樞機(jī)之發(fā),榮辱之端也,失之豪厘,駟不及追。故為人君者,謹(jǐn)本詳始,敬小慎微。??君人者,國之本也,夫為國,其化莫大于崇本,崇本則君化若神,不崇本則君無以兼人,無以兼人,雖峻刑重誅,而民不從,是所謂驅(qū)國而棄之者也,患庸甚焉!何謂本?曰:天地人,萬物之本也,天生之,地養(yǎng)之,人成之;天生之以孝悌,地養(yǎng)之以衣食,人成之以禮樂,三者相為手足,合以成體,不可一無也;無孝悌,則亡其所以生;無衣食,則亡其所以養(yǎng);無禮樂,則亡其所以成也。三者皆亡,則民如麋鹿,各從其欲,家自為俗,父不能使子,君不能使臣,雖有城郭,名曰虛邑。如此,其君河塊而僵,莫之危而自危,莫之喪而自亡,是謂自然之罰,自然之罰至,裹襲石室,分障險阻,猶不能逃之也。
明主賢君,必于其信,是故肅慎三本,郊祀致敬,共事祖禰,舉顯孝悌,表異孝行,所以奉天本也;秉耒躬耕,采桑親蠶,墾草殖谷,開辟以足衣食,所以奉地本也;立辟廱庠序,修孝悌敬讓,明以教化,感以禮樂,所以奉人本也;三者皆奉,則民如子弟,不敢自專,邦如父母,不待恩而愛,不須嚴(yán)而使,雖野居露宿,厚于宮室,如是者,其君安河而臥,莫之助而自強(qiáng),莫之綏而自安,是謂自然之賞。自然之賞至,雖退讓委國而去,百姓襁負(fù)其子,隨而君之,君亦不得離也,故以德為國者,甘于飴蜜,固于膠漆,是以圣賢勉而崇本,而不敢失也。
此處以天、地、人三才為萬物之本,但他所言作為本的“人”主要是指君而言,故謂“無禮樂,則亡其所以成”,君主正是制作禮樂者。但不論是天生、地養(yǎng)、人成,三者皆可貫之以“孝”。故他在論述“肅慎三本”時所述皆是本《孝經(jīng)》言孝之義,奉天本是《孝經(jīng)·圣治章》所言郊祀配天以祖配祭,奉地本則是脫胎于《孝經(jīng)·庶人章》“用天之道,分地之利,謹(jǐn)身節(jié)用,以養(yǎng)父母”,奉人本則涉及《孝經(jīng)》多章內(nèi)容,如《三才章》“先之以敬讓,而民不爭;導(dǎo)之以禮樂,而民和睦”,《圣治章》“圣人之教不肅而成,其政不嚴(yán)而治,其所因者本也”,《廣要道章》“教民親愛,莫善于孝。教民禮順,莫善于悌。移風(fēng)易俗,莫善于樂。安上治民,莫善于禮”,等等。而所言“自然之災(zāi)”“自然之賞”與《春秋》災(zāi)異說有關(guān),也同樣與《孝經(jīng)·孝治章》所言“天下和平,災(zāi)害不生,禍亂不作”相應(yīng)。難怪有學(xué)者會認(rèn)為此篇文字“即使視為《孝經(jīng)傳》也不過分”[11]。董仲舒實則是以公羊?qū)W的義理理解《孝經(jīng)》,《春秋》開首言“元年春,王正月”,《玉英》解釋說:“謂一元者,大始也。??《春秋》變一謂之元,元猶原也。??元者為萬物之本,而人之元在焉?!薄锻醯馈菲嘌裕骸啊洞呵铩泛钨F乎元而言之?元者,始也,言本正也;道,王道也;王者,人之始也①此后,何休《公羊傳解詁》解釋?王?為?人道之始?。見《春秋公羊傳注疏》第10 頁。。王正,則元?dú)夂晚?,風(fēng)雨時,景星見,黃龍下;王不正,則上變天,賊氣并見?!敝谱鞫Y樂的王是人道政教之始,所謂“國之元”,故“王正”、王之崇本即至關(guān)緊要,這就是對君主本身的嚴(yán)格要求。就《春秋》與《孝經(jīng)》之關(guān)聯(lián)而言,董仲舒將《春秋》的“一元”演繹為天地人“三本”,后世公羊?qū)W的《春秋》“五始”說正是在此三本說基礎(chǔ)上的進(jìn)一步演化。因此《立元神》不僅可視為《孝經(jīng)》之傳,也同樣是《春秋》之傳。《春秋》貴元,而《孝經(jīng)》重本,董仲舒概之以“崇本”“謹(jǐn)本詳始”,將《春秋》以“元”為始與《孝經(jīng)》“夫孝,德之本”“其所因者本也”相結(jié)合,充分闡發(fā)了治國以孝為本的理念。其闡發(fā)也正與西漢政治有關(guān),漢制使天下誦《孝經(jīng)》,而正如清人蘇輿所指出的,董仲舒言“舉顯孝悌,表異孝行”正是西漢表彰孝悌力田制度的體現(xiàn)[3]169。
而不得不指出的一點是,董仲舒的這一“君本”說,未免會使得孔孟以來的仁民、民本思想變得黯淡不彰。雖然他曾偶爾談到人君“必忠其所受”——君主忠于天,但在其五行理論中又完全不提這一點。以他為代表的漢儒如此拔高“忠”德的地位,在很大程度上正違背了《孝經(jīng)》②故有學(xué)者以董仲舒為例,指出:?儒家孝論在秦漢時代已經(jīng)面目全非。?見曾振宇《以天論孝:董仲舒孝論發(fā)微》(《山東教育學(xué)院學(xué)報》2010 年第2 期)。。《孝經(jīng)》本以“中于事君”為孝之一節(jié)?!敖K于立身”“立身行道”才是孝的最高境界?!缎⒔?jīng)》固然有忠、孝并提之言,如《士章》:“以孝事君則忠?!薄稄V揚(yáng)名章》:“君子之事親孝故忠可移于君。”但這正顯示出:孝可以包含忠,孝才是最本源的,不宜將忠提升到孝的高度?!缎⒔?jīng)》僅言:“圣人之德,無以加于孝”,從未說忠是圣人之所貴。且根據(jù)《孝經(jīng)·士章》“資于事父以事母而愛同,資于事父以事君而敬同,故母取其愛,君取其敬,兼之者父也”之說,事君之忠僅僅是資取事父之敬。故君臣關(guān)系與父子關(guān)系顯然不能等同?!耙孕⑹戮齽t忠”的意思是說,人之入仕事君,是出于安親孝親之心,是為了安親養(yǎng)親,若是為了貪榮富貴,則非忠。只有在此意義上才能說孝是“德之本”。董仲舒、《白虎通》之說以五行理論貫通忠、孝,此點問題不大,但是將忠與孝等同,父子關(guān)系與君臣關(guān)系等同,則隱含很大問題,流弊無窮;據(jù)陰陽理論而以尊卑解君臣,將臣事君之敬絕對化,這也忽視了父子關(guān)系不僅有敬還有愛,也忽視了君臣以義合、不合則去的道理。而從根本上說,《孝經(jīng)》言治天下的明王本身必須率先行孝,“先之以博愛”“先之以敬讓”等,故君臣關(guān)系、父子關(guān)系的愛敬都是相互的,并非僅要求下對上的愛敬。董仲舒對“忠”的提升,對陽尊陰卑、君善臣惡的強(qiáng)調(diào),猶如天平偏向了一端,雖然在某種程度上為孝奠立了天人之際的宇宙論根據(jù),但卻同時也在一定程度上遮蔽了孝的真義。而且在對忠的論述中強(qiáng)調(diào)君尊臣卑,實則無形中取消了革命、放伐的合理性。當(dāng)然,換個角度看,則可說董仲舒之論包含了維護(hù)漢朝政治穩(wěn)定的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