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速裁案件中被告人以“事實不清、證據(jù)不足”提出上訴在引發(fā)重審程序后果的同時會極大地沖擊速裁程序的效率和穩(wěn)定。針對有效解決被告人濫用上訴權以及保障被告人無因上訴權利之間的合理平衡問題,“上訴加刑”的解決路徑具有可行性。目前“上訴加刑”邏輯在實踐中也被普遍運用,但存在合法性和合理性問題。欲構建《關于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指導意見》第45條第一款情形下的“上訴加刑”合理路徑,需系統(tǒng)考察目前司法實踐中司法機關對被告人“上訴加刑”的根本成因??疾彀l(fā)現(xiàn),實踐中速裁程序并不能有效提升辦案效率,反而增加辦案成本和負擔,故而“上訴加刑”結果肇因于結構主義理論和“報復性”起訴邏輯的影響。未來我國速裁案件中的“上訴加刑”合理路徑,可以從區(qū)分被告人提出上訴意識和行為、增設聽取意見期限、重審中排除被告人認罪口供等方面來構建和完善。
關鍵詞:速裁程序 認罪認罰 結構主義 報復性起訴 實質真實主義
中國分類號:D925.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8557(2024)03-0089-17
一、 問題的提出
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適用過程中,一審宣判結束后被告人提起上訴的情況并不鮮見,這在一定程度上肇因于刑事訴訟中關于嫌疑人權利保障的二元邏輯通路:其一,在具體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適用場域內,嫌疑人認罪認罰后所擁有的“反悔權”,這是嫌疑人認罪認罰自愿性保障機制的重要構成和底層邏輯,而作為支撐嫌疑人行使“反悔權”的核心程序路徑,嫌疑人在一審宣判后提起上訴,能有效通過開啟續(xù)審程序的方式具象化自己的反悔選擇,并將前溯程序中的實體性或程序性爭議提交更高級別的裁判機關進行審查、裁決,以求更加規(guī)范、切實地保障自身合法權利;其二,在刑事訴訟程序中,上訴權本就是其作為訴訟當事人的基準性權利之一,《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后稱《刑訴法》)也系采無因上訴制度之典型立法例,其第227條第三款更是明確:“對被告人的上訴權,不得以任何借口加以剝奪?!比欢?,在刑事速裁程序中,對于以“事實不清、證據(jù)不足”為由提起上訴的,《關于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指導意見》(后稱《指導意見》)第45條第一款明確,應當將全案發(fā)回重審,并不再按認罪認罰案件從寬處罰。此時,全案發(fā)回重審的程序后果會對速裁程序的效率價值形成顛覆性沖擊,倘若不加限制地一律無限保證被告人上訴權,在消弭速裁程序根本性速決效力的同時還會導致司法資源的極度耗費。但是,倘若在速裁程序中一律限制或打壓被告人的上訴權,會剝奪被告人尋求救濟的訴訟權利,不符合正當程序原則,不利于現(xiàn)代刑事訴訟程序中人權保障理念的有效落實。
迄今為止,學界對速裁程序中被告人上訴問題的討論紛呈各異。大體而言分為五類:無限上訴權說、限制上訴權說、處分上訴權說、禁止上訴說以及契約懲罰說。上述觀點具有相當?shù)拇硇?,但筆者認為,既有研究視野大都局限于速裁程序本身和我國上訴審制度之程序功能和運作機理,以剖析速裁程序的體系構造、價值取向與既有上訴規(guī)范之間的齟齬和抵牾而進行的有關兩者“利弊之爭”的價值論探討,鮮有論者更深一步地以實踐中被告人在速裁庭審后以“事實不清、證據(jù)不足”為由提起上訴,導致全案發(fā)回重審而引發(fā)的速裁程序失效、訴訟成本遞增以及如何全面有效地調控保障被告人訴訟權利與維持速裁程序根本價值之間的合理平衡等問題的有效治理路徑來進行技術論探討。并且,上述研究中,幾乎所有學者都將速裁程序的效率價值視為一般性立論前提。然而,在實踐中多數(shù)情況下,速裁程序并不能實質性地提升辦案效率。這導致理論研究與實務運行的嚴重脫節(jié),進而無法實現(xiàn)利用法學理論解決司法實踐現(xiàn)實問題的根本價值目標。
有鑒于此,本文擬針對上述問題,在對相關規(guī)范性文件進行系統(tǒng)剖析和梳理的基礎上結合相關理論工具,提出應修改目前制度規(guī)范,在《指導意見》第45條第一款情形下允許對被告人“上訴加刑”,再嘗試探索在此前提下應該一并設立的其他相關配套措施,希冀拋磚引玉。
二、 速裁案件“上訴加刑”的現(xiàn)狀考察
(一)“上訴加刑”邏輯在實踐中廣泛運用
目前司法實踐中,“上訴加刑”邏輯已經(jīng)普遍適用于治理被告人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和刑事速裁程序中濫用上訴權的行為,法院系統(tǒng)和檢察系統(tǒng)盡管在具體的操作方式上存在區(qū)別,但本質邏輯基本趨同,最后均落腳于對無端提出上訴的被告人可能被判處比原判更重的刑罰上,以扼制被告人上訴權的濫用,從最高人民法院和最高人民檢察院所發(fā)布的指導案例中便可洞見,在此茲舉二例予證。
例一,2021年,最高人民法院發(fā)布的1408號指導案例,段紅安妨害公務案(段案),被告人段紅案一審認罪認罰并同意適用速裁程序,一審法院采納檢察機關量刑建議對其當庭判處有期徒刑八個月,緩刑一年,然而,被告人段紅安以原判事實不清,證據(jù)不足,其無罪為由提起上訴。二審法院以《指導意見》第45條第一款為據(jù),依法裁定將該案發(fā)回原審人民法院重審,原審人民法院適用普通程序重新審理,在檢察機關沒有抗訴或以新的犯罪事實或理由補充起訴的情況下判處段紅安有期徒刑八個月實刑,高于原判刑罰。
例二,2020年,最高人民檢察院發(fā)布的檢例第83號指導案例,琚某忠盜竊案中,經(jīng)與值班律師溝通、聽取意見,并在值班律師見證下,檢察官向琚某忠詳細說明本案量刑情節(jié)和量刑依據(jù),提出有期徒刑二年三個月,并處罰金人民幣三千元的量刑建議,琚某忠表示認可和接受,自愿簽署《認罪認罰具結書》,并同意適用速裁程序審理。然而,一審庭審后,琚某忠以量刑過重為由提出上訴,檢察院提出抗訴。二審人民法院認為,被告人琚某忠不服原判量刑提出上訴,導致原審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基礎已不存在,為保障案件公正審判,裁定撤銷原判,發(fā)回重審。原審人民法院經(jīng)重新審理,維持原判認定的被告人琚某忠犯盜竊罪的事實和定性,改判琚某忠有期徒刑二年九個月,并處罰金人民幣三千元。
從上述兩個代表性案例中不難發(fā)現(xiàn),最高裁判機關與最高檢察機關就扼制被告人濫用上訴權的方式有所不同。具體而言,法院系統(tǒng)強調應保證被告人的上訴權,將被告人是否濫用上訴權的判斷權收歸于二審法院或重審法院。因為,我國不同于推行當事人主義的英美法系國家,即便在協(xié)商性司法程序中,也要充分保障并信任法院的裁判權威。雖然《刑訴法》第201條增強了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適用過程中檢察機關量刑建議對法院的約束力,但檢察機關量刑建議在本質上也屬于公訴方的一種求刑權,對于被告人最后是否有罪以及量刑優(yōu)惠程度的最終判斷權應當專屬于法院。在此語境下,有學者型法官主張,二審法院對于違背具結協(xié)議無理上訴的,不予支持,該依法發(fā)回的,堅決發(fā)回,不再按認罪認罰案件從寬程序處理,讓“失信被告人”付出程序與實體雙重代價。說明法院站在事實查明和程序適用的角度,認為被告人違背庭前協(xié)商合意而無端提起上訴的行為屬于《刑訴法》第236條第一款第三項以及238條第一款第五項所規(guī)定的情形,認為被告人提起上訴,表明其反悔且不再認罪認罰,故而一審中關于被告人認罪認罰的程序性事實不清、證據(jù)不足,符合《刑訴法》第236條第一款第五項所規(guī)定的可以發(fā)回重審的情形,或者說被告人提起上訴,表明其不再認罪認罰或真誠悔罪,一審庭審的程序適用存在錯誤,符合《刑訴法》第238條第一款第五項應當發(fā)回重審的情形,故而可以將全案發(fā)回重審,并在重審過程中對被告人判處相較于原審更重的刑罰。
相較而言,檢察系統(tǒng)則站在量刑的角度,強調公訴機關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應充分發(fā)揮其主觀能動性。其認為,被告人違背“認罪協(xié)議”無端提起上訴,便表明被告人已撤回認罪認罰且不再真誠悔罪的主觀心態(tài),因認罪認罰而獲得量刑優(yōu)惠的客觀條件已經(jīng)不復存在,因此導致一審裁判的罪刑不相適應,屬于《刑訴法》第228條規(guī)定的“一審裁判確有錯誤”的情形,原則上應當提出抗訴。在檢察機關提起抗訴的前提下,案件二審或發(fā)回重審后的量刑裁判便不受“上訴不加刑”原則的限制。
總結而言,雖然法、檢兩家治理上訴權濫用問題在理念、方式、策略上有所不同,但底層邏輯是一致的,均落腳在以對無端上訴的被告人“加重刑罰”為籌碼而倒逼被告人放棄上訴之上。
(二)“上訴加刑”邏輯存在合法性與合理性問題
嚴格來說,法、檢兩家的治理方式,在本文所討論的速裁程序中被告人以“事實不清、證據(jù)不足”為由提起上訴的語境下,均難稱妥當,或者說存在相當明顯的合法性和合理性問題。在進行具體分析之前,筆者首先區(qū)分被告人在速裁庭審后以“事實不清、證據(jù)不足”為由提出上訴背后所暗藏的不同邏輯類型。有學者總結,在認罪認罰案件中,被告人提起上訴分為三種邏輯類型:反悔型上訴、投機型上訴以及留所服刑型上訴。然而,該三種上訴邏輯類型的歸納是建立在被告人在庭前與檢察機關系自愿、真實且合法地達成協(xié)商合意的基礎上,因其反悔或抱有其他僥幸心理而提出上訴以求爭取更加寬大的處理。本文所討論的被告人在速裁庭審后以“事實不清、證據(jù)不足”為由提起上訴則不然,除了包含上述三種邏輯類型之外,其還可能包含一種邏輯類型,即被告人在庭前未與檢察機關達成合意或檢察機關未充分聽取其意見的情況下而違背意愿而被迫認罪認罰,故其提出上訴并真誠尋求二審救濟,筆者將其歸納為抗辯型上訴。
首先,對于上述四種上訴邏輯類型而言,法院和檢察院的治理和應對方式都存在合法性問題。就法院系統(tǒng)而言,對被告人“上訴加刑”不符合刑罰體系規(guī)范?!吨笇б庖姟返?5條中明確的“不再按認罪認罰案件從寬處罰”是僅指在程序上將速裁程序轉化為普通程序審理,還是在實體上一并扣除被告人在此前一審程序中所獲得的量刑優(yōu)惠進而加重被告人刑罰,似乎語焉不詳,根據(jù)邏輯解釋原則,既然被告人此前獲得從寬優(yōu)惠來源于其認罪認罰,那么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發(fā)回重審后排除了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適用,其此前所獲得的從寬優(yōu)惠也應一并排除,由此可能導致的重審量刑高于原審量刑的結果呈現(xiàn)符合基本邏輯法則,實踐中司法機關往往基于該條款對被告人施以“上訴加刑”的處理。但是,《刑訴法》第237條以及《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解釋》(后稱《刑訴法解釋》)第403條規(guī)定,發(fā)回重審的案件,除有新的犯罪事實和人民檢察院補充起訴以外,不得加重被告人刑罰,遵循體系解釋原則,扣除量刑優(yōu)惠引發(fā)“重審加刑”的解釋路徑即便存有相當?shù)倪壿嬜郧⑿耘c現(xiàn)實合理性,也難以忽視《刑訴法》和《刑訴法解釋》等規(guī)范性文件關于此問題的原則性要求。換言之,認罪認罰規(guī)范體系的相異法源以及多重解讀路徑之間形成激烈的扭曲和張力,對發(fā)回重審的案件判處高于原判的刑罰,于法無據(jù)。再而,就檢察系統(tǒng)而言,對于實踐中普遍的以抗訴壓制上訴的做法的合法性問題本就招致學界大量的質疑和討論,]隨之在2021年12月20日,最高人民檢察院印發(fā)出臺了《人民檢察院辦理認罪認罰案件開展量刑建議工作的指導意見》(后稱《量刑意見》),其中第39條對“原判確有錯誤”的抗訴大前提進行適度的擴大解釋,讓檢察機關就上述類似情況提出抗訴的合法性指摘得到緩解。但是,該條意見所涵攝的法定情形也僅限于被告人以“量刑過重”為由而提出上訴的情形,而不囊括本文所討論的在速裁程序中被告人以“事實不清、證據(jù)不足”為由而提出上訴的情況。由此,檢察機關通過抗訴的方式來加重被告人刑罰的做法在本文所討論的情形下也存在相當明顯的合法性問題。
再而,對于上述第四種上訴邏輯類型,即抗辯型上訴,法院和檢察機關的治理和應對存在合理性問題。之所以將第四種上訴邏輯單列討論,根本原因在于第四種上訴邏輯與前三種存在本質區(qū)別,前三種上訴邏輯對應的是被告人濫用上訴權而故意浪費司法資源的情況。而在第四種上訴邏輯類型中,無論是一審法院還是二審法院都無法有效探知被告人是否濫用了上訴權。因為速裁程序省略法庭調查和法庭辯論的程序特性,在庭審中法官對于被告人認罪認罰以及簽署《認罪認罰具結書》的自愿性、真實性、合法性缺乏全面審查的技術手段和程序空間。在此語境下,一味地以“上訴加刑”的方式和邏輯來壓制和倒逼被告人放棄上訴,將導致刑事速裁程序陷入從前偵查中心主義訴訟模式的泥潭之中。唯一不同的是,偵查中心主義訴訟模式下,法庭審理是對公安偵查結果的簡單確認和背書,而速裁程序下,法庭審理是對控辯協(xié)商結果的簡單確認和背書,均違背了審判中心主義原則,故而無法有效發(fā)揮庭審作用,可能導致新類型的冤假錯案發(fā)生。
(三)小結
綜上而言,被告人在速裁庭審后以“事實不清、證據(jù)不足”為由提起上訴所可能存在的四種上訴邏輯語境下,當下刑事訴訟程序暫時無法給予合理有效的司法回應。由此,應以實踐為載體,研究和探查在目前既存刑事訴訟法律體系內司法機關對被告人在速裁程序中提起上訴特別是以“事實不清、證據(jù)不足”為由提起上訴存在如此嚴重的反感情緒以至于不惜突破既存法律規(guī)定以“上訴加刑”的邏輯和方式予以治理和回應的根本原由,才能為后續(xù)增加并合理設定《指導意見》第45條第一款情形下對被告人實現(xiàn)“上訴加刑”以及相關配套措施奠定堅實的實踐基礎和理論支撐。
三、 速裁案件“上訴加刑”的成因探析
據(jù)相關數(shù)據(jù)顯示,我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適用率已經(jīng)超過85%,而速裁程序的適用率僅為27.6%,但我國被判處3年以下有期徒刑的人數(shù)卻已達至78.7%。顯然,從“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以及“可能判處3年以下有期徒刑”兩項速裁程序適用要件符合場域內的直觀數(shù)據(jù)比對看來,目前我國速裁程序的適用效果并不理想。在“案多人少”仍然是目前我國司法實踐中的主要矛盾之一的現(xiàn)實語境下,速裁程序在實務中卻沒有得到司法人員的過多青睞,足見“被告人提起上訴會影響速裁程序的效率價值實現(xiàn)”很可能只是一個浮于地表的淺顯解釋通路,并不能真正洞悉司法機關對速裁案件發(fā)回重審后“上訴加刑”的深層次原由。
(一) 實踐表象:速裁程序增加辦案成本和負擔
速裁程序自2014年試點之初的根本目的在于實現(xiàn)刑事案件繁簡分流,提升辦案效率。然而,適用速裁程序,一方面會導致“檢法”兩機關在刑事訴訟中原本處于慣性運作態(tài)勢的“流水線”式的線性訴訟格局解構,進而轉隸為“檢法”兩機關通力合作的“集成車間”辦案模式;一方面以效率價值為根本特征的刑事速裁程序在實然層面的功效表達會產(chǎn)生規(guī)則悖反效應,其不但不能提升辦案效率,反而增加辦案負擔。
1.訴訟格局解構:從“流水線”到“集成車間”
實踐中,檢察機關處理認罪認罰案件,首先需要按程序訊問一次,然后通過審查全案證據(jù)材料、事實情節(jié)之后進行一個預期量刑,各個檢察院內部也就認罪認罰案件的量刑建議采納率設定了相對較高的考核指標,目前各基層人民檢察院內部量刑建議采納率的指標考核基數(shù)設定基本都在90%以上,達到較高的量刑建議采納率被視為檢察機關較好地實現(xiàn)案結、事了、人和三位一體工作要求的重要標志。而量刑建議的規(guī)范化、精準化、確定化也是最高檢察決策層所強調和推進落實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運行和完善過程中的重要戰(zhàn)略布局之一?!读啃桃庖姟返?條也明確,除新類型、不常見犯罪案件,量刑情節(jié)復雜的重罪案件等,檢察機關一般應當提出確定的量刑建議。從結果層面審視,在認罪認罰案件特別是速裁案件中,量刑權在一定程度上由法院轉隸并分享向了檢察院,檢察官成了實質意義上的“預審法官”,這對檢察官的預期量刑精準化的水平提出了更高要求,在無形之中給辦案檢察官增添了巨大壓力。因為基于法理層面的實質真實主義要求,即便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被告人的最終量刑也需要符合罪刑相適應原則。雖然我國檢察官的訴訟角色不同于英美法系奉行司法競技主義立場的訴訟當事人,其所具備的檢察司法官客觀公正義務也更加突出,但檢察官畢竟不是法官,其日常工作的內容、形式、方法與專事裁判的法官之間仍然存有本質差別,檢察官與法官在刑事訴訟程序中的地位、職責也不盡相同。更為重要的是,二者對案件事實、證據(jù)的認知環(huán)境也存在重大區(qū)別,加之檢察官基于有罪率績效考核指揮棒助推下所當然附屬的追求定罪結果的內生動力,導致檢察官對犯罪嫌疑人預期量刑之價值判斷與法官對被告人實質量刑之規(guī)范判斷在以裁判結果為根本映射介質的外部效度體現(xiàn)上存有不可忽視的內生隔閡,從而檢察官所提出的預期量刑不一定能符合法官內心確信層面的實質真實主義要求。上述因素共同導致實踐中辦案檢察官需要在審查起訴階段就犯罪嫌疑人的量刑問題提前與法官進行溝通,達成基本共識后再與犯罪嫌疑人協(xié)商,形成了法院在法庭審理前便提前對速裁案件進行實質性介入的現(xiàn)實表象,將速裁案件的刑事司法辦案態(tài)勢從原本傳統(tǒng)刑事訴訟的檢法兩機關“各管一段”的“流水線”模式轉化為檢法兩家“攜手合作”的“集成車間”模式。
2.程序功能悖反:速裁程序反增辦案負擔
有實務型學者研究發(fā)現(xiàn),檢察官適用速裁程序面臨內部行政審批程序復雜、文書繁瑣重復等難題,從而在實踐中呈現(xiàn)“速裁不速”的現(xiàn)實表象。除面臨上述檢察機關內部的行政性效率障礙之外,檢察官適用速裁程序還需面臨相當龐雜的外部技術性困境。具體而言,適用速裁程序的審查起訴期限最多僅有15日,而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要求辦案檢察官執(zhí)行必要且繁瑣的訊問協(xié)商工作,導致辦案時間嚴重不足,制約了速裁程序之效率價值以及司法辦案人員適用速裁程序積極性。
據(jù)筆者調研的我國西部某大城市C市的市級看守所情況看,在疫情防控常態(tài)化大背景下,為阻斷疫情傳播渠道,防止病源流入,已經(jīng)全面取消了現(xiàn)場提訊,全部改由視頻遠程提訊,辦案檢察官首先需要完成預約手續(xù),再根據(jù)預約協(xié)調的具體時間提訊犯罪嫌疑人。然而,看守所內常備視頻提訊設備的數(shù)量卻相當有限。以C市看守所為例,其男子監(jiān)區(qū)羈押的犯罪嫌疑人總數(shù)超過4500人,卻僅有15臺遠程視頻提訊設備,導致其一天內能夠容納的檢察官視頻提訊次數(shù)非常有限。據(jù)C市看守所C姓警官反映,其監(jiān)區(qū)內在常態(tài)化遠程視頻提訊之前,一天能滿足的提訊的次數(shù)通??梢酝黄?00次,而在常態(tài)化遠程視頻提訊之后,一天內提訊次數(shù)總共40到50次左右,比之前整整減少了4到5倍之多,由此導致辦案檢察官很難在有提訊需求的當天即刻完成預約并順利提訊。并且,即便辦案檢察官在有提訊需求的當天預約成功,順利實現(xiàn)視頻提訊,由于同樣具有提訊需求的其他司法辦案人員隨時在處于線上隊列等候狀態(tài),看守所也需要盡量保證每天預約成功的司法辦案人員都能夠順利實現(xiàn)視頻提訊,所以檢察官訊問犯罪嫌疑人的時間也受到一定限制,致使辦案檢察官在時間不充裕的情況下很難通過一次訊問就與認罪認罰的犯罪嫌疑人成功達成量刑協(xié)商,即便在時間有限的情況下達成了量刑協(xié)商,在簽署認罪認罰具結書時,辦案檢察官還需要聯(lián)系值班律師或辯護律師及時閱卷以及到現(xiàn)場簽字確認,此過程又需要重新同看守所以及律師協(xié)調時間并達成一致。再而,2021年12月12日最高人民檢察院印發(fā)的《人民檢察院辦理認罪認罰案件聽取意見同步錄音錄像規(guī)定》(后稱《錄音錄像規(guī)定》)第2條明確,自2022年3月1日起,檢察機關辦理認罪認罰案件,圍繞量刑建議、程序適用等事項聽取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或者值班律師意見、簽署具結書活動,應該同步錄音錄像。上述活動同樣需要一定數(shù)量的時間成本作為支撐,由此可見,即便在理想且順利的情況下,檢察官辦理一個認罪認罰案件都至少需要兩次與看守所預約并提訊犯罪嫌疑人,第一次是進行基本訊問,爭取與犯罪嫌疑人達成認罪協(xié)商,第二次是會同值班律師或辯護律師簽署認罪認罰具結書以及對“聽取意見”和簽署具結書的過程完成同步錄音錄像。然而,在短短10日如或15日的審查起訴期限內,辦案檢察官往往難以在看守所視頻提訊資源如此短缺的情況下保質保效地完成量刑協(xié)商、協(xié)調律師、錄音錄像等必要的實體及程序活動,按照波斯納的經(jīng)濟效益主義程序理論來看,辦案人員適用速裁程序會大大增加司法運作過程中的公共成本,從而導致實踐中大量檢察辦案人員對適用速裁程序相當排斥,這也是我國速裁程序整體適用率在試點工作結束后一直處于低位的重要原因。
(二) 理論成因:“結構主義”理論和“報復性起訴”邏輯
為更為系統(tǒng)地解釋在《指導意見》45條第一款情形下司法機關付出額外司法成本的具體路徑,以及對被告人進行“上訴加刑”的邏輯通路。筆者擬引入“結構主義”理論以及“報復性司法”邏輯作為解釋這一司法現(xiàn)象的基礎性理論和邏輯框架。
1.“檢法”結構主體的流轉性平衡失靈
“結構主義”理論由瑞士著名兒童心理學家讓·皮亞杰承接索緒爾的理論而發(fā)展完善,其指出,結構有三要素:整體性、具有轉換規(guī)律或法則、自身調整性,所以結構就是由具有整體性的若干轉換規(guī)律組成的一個有自身調整性質的圖式體系。在結構主體的內生組成部分的各自運轉邏輯脫離結構本身的性質和特點的情況下,會毫無疑問地導致結構運轉失靈,從而大大增添該結構主體履行職能所付出的成本。從認識論角度出發(fā),在刑事訴訟中“檢法”兩機關實現(xiàn)案件“工序流轉”的必要權力互動過程本就是一個自發(fā)能動的結構主體。然而,在速裁程序中,由于法院對于認罪協(xié)商地提前介入,打破了該結構主體的流轉性平衡,從而導致該結構主體的各個組成部分在結構運轉流程中出現(xiàn)了不同程度的運轉失靈,增加了法院和檢察院的履職成本。具體而言,刑事訴訟中由檢察院和法院所構建的結構主體的流轉性平衡體現(xiàn)在檢察權力運作的能動性以及法院權力運作的邊界性,其在結構主義理論框架內作為“檢法”結構主體該當其流轉性平衡特點的根本法理邏輯源于兩項司法原則:其一,從檢察視角出發(fā)的檢察監(jiān)督原則;其二,從法院視角出發(fā)的預斷排除原則。
首先,從檢察監(jiān)督視角出發(fā),在刑事訴訟過程中,檢察機關基于其法律監(jiān)督職能,在常態(tài)化工作流程之外能夠實現(xiàn)對公安偵查工作的提前介入以及對法庭審判工作的事中及事后監(jiān)督,實現(xiàn)了“檢法”結構主體流轉性平衡中的流轉性和調整性要求。在法國和德國等大陸法系國家,檢察官的基本功能被定位為“國家權力之雙重控制”,所謂國家權力之雙重控制,是指“作為法律之守護人,檢察官既要保護被告免于法官之擅斷,亦要保護其免于警察之恣意”。在此基礎上,不難發(fā)現(xiàn),在“檢法”結構主體中,由于法院司法裁判權的謙抑性,該結構主體的自身調整性和流轉性需要借由檢察監(jiān)督權實現(xiàn),因為檢察監(jiān)督權相對于法院和公安的權力而言具有更強的靈活性和更深的穿透力,正如前文所述,其權力運作場域除了在檢察機關主導的審查起訴環(huán)節(jié)外還能同時及于偵查和審判環(huán)節(jié)。而監(jiān)督有別于制約,具有單向性的特點,在“檢法”結構主體中,法院只能作為被監(jiān)督主體被動地接受檢察機關的單向督導,在法定情景下,法律監(jiān)督的具體表現(xiàn)形式是監(jiān)督主體通過權力的行使來影響、干預并調整被監(jiān)督主體的訴訟行為表達。然而,在速裁程序中,法院在審查起訴階段提前介入,以裁判的視角和標準影響并干預了檢察機關與犯罪嫌疑人之間的協(xié)商方式、策略和內容,打破了兩機關在法律監(jiān)督權運行維度的主從性,將檢察機關與法院的監(jiān)督與被監(jiān)督主體地位顛倒,導致“檢法”結構主體以檢察監(jiān)督權力良性運作為根本特征的自身調整性與流轉性結構功能發(fā)生紊亂,從而打破了該結構主體本身的流轉性平衡。在此語境下,該結構主體的組成部分(檢察院、法院)為順利履行職責會不可避免地付出更多的司法成本。
再而,就法院而言,雖然“檢法”兩機關履行訴訟職能需要遵循“分工負責,相互配合,相互制約”的憲法性原則,但其各自的職能推進仍然存在一個相對明晰的界限分工。在通常情況下,其產(chǎn)生權力互動與職能銜接的前提是在檢察機關向法院提起公訴后,在提起公訴前,理論上法院應始終抑制其主動性,堅決奉行“不告不理”原則,以防法官產(chǎn)生預斷,這種法院權力運行的邊界性實現(xiàn)了“檢法”結構主體流轉性平衡中的整體性和平衡性要求。因為法庭審理作為刑事訴訟“終端”,其根本作用在于輸出刑罰,而刑罰作為國家公權力層面規(guī)訓與懲罰的最嚴厲措施,應最大程度秉持公正、嚴謹與穩(wěn)定的價值取向,質言之,從邏輯規(guī)范審視,法院權力運行的邊界性能有效防止法官產(chǎn)生預斷和偏見,法官的預斷排除助推了其輸出刑罰判決的公正與穩(wěn)定,輸出刑罰判決的公正與穩(wěn)定奠定了該“檢法”結構主體的穩(wěn)定性與整體性根本特征。在2012年刑訴法修訂后,案卷移送制度恢復的情況下,如何防止法官在庭前產(chǎn)生過于明顯的預斷和偏見是理論界和實務界普遍關注的現(xiàn)實問題。庭審實質化改革成效“三項規(guī)程”中的《人民法院辦理刑事案件庭前會議規(guī)程》(后稱《庭前會議規(guī)程》)明確,在庭前會議中,法官可對控辯雙方的核心主張、爭議以及證據(jù)進行了解和核實,其核心目的之一在于盡量排除法官因庭前閱卷所產(chǎn)生的私見與偏頗,從而保證司法的文明與公正。在日本,“預斷排除”理念強調,一旦法官在庭審前產(chǎn)生了先入觀念,是無法治愈的,所以庭審前應盡最大可能排除法官預斷,由此建立了一系列如“起訴書一本主義”、“自白筆錄調查延后”等配套規(guī)則。行文至此,不難發(fā)現(xiàn),無論是植根于實用主義立場的本土化刑事司法改革要求,還是域外相對成熟的立法司法經(jīng)驗,均映現(xiàn)出法官的預斷排除在實現(xiàn)司法公正價值目標過程中的關鍵性作用。然而,在速裁程序中,法官提前介入審查起訴階段與檢察官就量刑問題進行溝通,會使法官提前了解案件的事實情節(jié)和證據(jù)材料,進而極大地污染法官心證,使法官產(chǎn)生預斷,降低法官最終輸出判決的公正性與穩(wěn)定性,沖擊“檢法”結構主體的整體性和平衡性,從而使得檢察院和法院為順利履行職責而付出更多的司法成本。
2.被告人上訴刺激司法機關“報復心理”
1969年,美國聯(lián)邦最高法院在北卡羅來納州訴皮爾斯(North Carolina v. Pearce)一案中確立了“報復性起訴”概念,具體是指檢察官不希望被告人行使或者充分行使權利,于被告人行使權利后,施加“報復”(Vindictive)行為,例如以重罪代替輕罪進行起訴,求重刑替代輕刑等。在美國,這種基于控訴權以及威脅性起訴的“棍棒”一直是脅迫刑事被告放棄其憲法性抗辯權并迫使其認罪的有效手段。故而,有域外學者將檢察官辯訴交易中的權力屬性稱為“專橫的正義”。在此語境下,法院對于那些不接受檢察官認罪協(xié)議的案件在庭審中的司法審查成為了維系刑事司法公正價值的重要內容,由此,在隨后美國聯(lián)邦最高法院關于“報復性起訴”的一系列典型案例中,“報復性起訴”的概念、內涵、標準得到明晰和規(guī)范。質言之,在1978年博登吉爾訴海耶斯(Bordenkircher v Hayes)一案中,在認罪答辯談判中,檢察官提出,如果被告對指控做有罪答辯,他將被科處5年監(jiān)禁刑,并且他將不會根據(jù)《肯塔基習慣法》(Kentucky Habitual Criminal Act)以他有兩次重罪前科為由尋求更重的定罪指控,一旦被指控并確立為慣犯,海耶斯可能面臨強制性終身監(jiān)禁。海耶斯仍然拒絕認罪,被法院陪審團認定使用偽造支票罪成立并被肯塔基西區(qū)聯(lián)邦法院駁回上訴后,其繼續(xù)申請聯(lián)邦人身保護令(a federal writ of habeas corpus),聯(lián)邦最高法院最終撤銷了聯(lián)邦地區(qū)法院的裁決,認為檢察官在答辯中的行為違反了布萊克利奇規(guī)則,即州聯(lián)邦法院不能應被告行使憲法性權利而額外懲罰被告。在古德溫(United states v Goodwin)案中,古德溫與檢察官達成輕罪的辯訴交易協(xié)商后反悔,隨后檢察官以重罪起訴。古德溫以報復起訴為由提出反駁,該案上訴法院推定檢察官指控具有報復性支持了被告人的主張。認為“當被告人依據(jù)權利申請陪審團審理時檢察機關不得對被告人提起更為嚴重的指控,否則有違憲法第五修正案的正當程序條款,除非檢察官有客觀證據(jù)證明增加的指控不是在被告人行使權利前提出。”根據(jù)上述兩個判例,不難發(fā)現(xiàn),當檢察官在刑事訴訟中具有追求并得到“預期結果”的主觀動機時,檢察官也具有防止被告“擾亂該結果”成立的根本動力。
從超脫于協(xié)商性刑事司法政策以及刑事檢察權力表達視域框架之外審視“報復性起訴”現(xiàn)象,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其背后暗藏的深層次邏輯在于,一方面當司法機關與犯罪嫌疑人基于某項司法政策或訴訟規(guī)則在既有指控或裁判的基礎上表示妥協(xié)或讓步的情況下,司法機關就已經(jīng)不可避免地懷有報復心理,一旦被告人行使權利而影響并干預了司法機關訴訟目的的實現(xiàn),司法機關會當然地報復性履職;一方面當司法機關基于程序性考慮而付出較高的訴訟精力和成本時,司法機關的潛意識中也已經(jīng)內涵了報復動機,一旦被告人行使權利減損或者消弭了司法機關的前述成本投入,司法機關同樣會報復性履職。
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司法機關會陷入其在實體和程序層面對犯罪嫌疑人、被告人進行了妥協(xié)和讓步心理誤區(qū),以至于被告人行使上訴權并推翻之前的“認罪協(xié)議”后,會極大地激發(fā)司法機關的“報復心理”。從實體維度審視,與奉行當事人主義原則并以絕對的正當程序理念為根本特征的英美法系國家或地區(qū)的刑事訴訟制度不同,以“實事求是”的馬克思主義基本思想方法為基奠的實質真實主義原則是我國刑事訴訟的根本內核和“帝王條款”。在我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即便適用速裁程序,“事實清楚,證據(jù)確實、充分”的法定證明標準在理論上并沒有降低(《指導意見》第3條),查明案件事實的刑事訴訟根本目的亦沒有動搖,罪刑責相適應的刑事司法核心理念也被一以貫之地貫徹落實(《指導意見》第2條)。故而,從司法機關視角看來,其在實體上已經(jīng)幾乎查清了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所涉罪行,相關證據(jù)體系和鎖鏈也已經(jīng)達到了“確實充分”的法定標準,僅僅因為被告人在程序上選擇了認罪認罰,從而使其在量刑層面獲得了相應的從寬優(yōu)惠,是司法機關對被告人及時認罪的一種“恩賜”和“獎賞”,以至于司法工作人員會天然形成其對被告人在其應當受到刑罰的基礎上進行了妥協(xié)和讓步的心理認知。所以,一旦被告人違背此前認罪協(xié)議提出上訴,會極大地激發(fā)司法機關的“報復心理”。從程序維度審視,我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運行的職權性邏輯過分壓蓋了協(xié)商性邏輯,在認罪協(xié)商中對辯方的協(xié)商性利益供給嚴重不足,即作為辯方的犯罪嫌疑人及其辯護律師在量刑協(xié)商中表達的意見和觀點難以得到實質性采納和落實,國內學者將這種認罪認罰的制度特點概括為“壓制型認罪認罰”。并且,基于協(xié)商性司法制度天然附隨的“資源不對等”、“信息不對稱”等“結構性風險”特征,偵控方也具有壓制被追訴人的基本動因,從而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關鍵環(huán)節(jié),控辯協(xié)商階段,檢察機關在掌握諸多信息和資源優(yōu)勢的前提下以一種絕對主導的高壓態(tài)勢面對犯罪嫌疑人意見表達,同樣也會導致司法辦案人員在主觀意識層面將其對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在量刑上的從寬優(yōu)惠視為一種妥協(xié)和讓步,以至于當被告人行使法定權利提出上訴后會極大地激發(fā)司法機關的“報復欲望”,從而對上訴的被告人加重刑罰。
四、速裁案件“上訴加刑”路徑思考
基于現(xiàn)狀與成因的分析,對被告人在速裁程序后以“事實不清、證據(jù)不足”為由提起上訴而發(fā)回重審后所呈現(xiàn)的“上訴加刑”現(xiàn)象充分研究后,應修改現(xiàn)行法,明確在《指導意見》第45條情形下發(fā)回重審的案件不受“上訴不加刑”原則的限制。對于如何在現(xiàn)行的本土化規(guī)范體系以及司法理念場域內在特定情形下設立“上訴加刑”相關配套措施,筆者擬提出以下幾個方面的看法,茲述如下。
(一) 區(qū)分不同情形進行不同處理
1.主觀層面:區(qū)分上訴動機
正如筆者在本文第二章所考察的那樣,被告人速裁程序一審宣判后以“事實不清、證據(jù)不足”為由提起上訴,存在四種邏輯類型,即反悔型上訴、投機型上訴、留所服刑型上訴以及抗辯型上訴。其中,前三種上訴邏輯可以歸為一類,即被告人希望借由上訴權的行使來尋求控辯協(xié)商利益之外的額外利益,而第四種上訴是被告人真誠地希望通過行使上訴權來尋求救濟,具有一定合理性。
首先,討論第四種上訴動機,抗辯型上訴。其背后隱含兩項前提,其一,從程序維度考察,被告人認為其在庭審前并未與公訴機關達成合意,且簽署的《認罪認罰具結書》并非自愿、合法、真實;其二,從實體維度考察,被告人不認罪,作出了因其庭前認罪認罰而附隨的認罪供述相反的意思表示。故而,對于被告人基于第四種邏輯類型提出上訴的,應當在重審庭審種充分查明案件事實以及證據(jù)材料的基礎上根據(jù)被告人所涉罪行的行為、情節(jié)和性質并扣除認罪認罰量刑優(yōu)惠的情況下對其重新定罪量刑。既可以判處比原審更重的刑罰,亦能夠判處比原審更輕的刑罰,甚至可以作出無罪判決或檢察機關撤訴,完全取決在普通程序庭審中對被告人辯護權充分尊重的前提下的對案件事實的查明和證據(jù)材料的審查判斷以及對法律的適用情況。
再而,討論前三種上訴動機,即反悔型上訴、投機型上訴和留所服刑型上訴。在該三種上訴邏輯類型中,被告人存在明顯的“訴訟違約”,因為被告人庭前已經(jīng)與檢察機關進行了充分協(xié)商,并接受了檢察機關的量刑建議且在值班律師或辯護律師的幫助下簽署了《認罪認罰具結書》,僅僅因其想要尋求控辯協(xié)商之外的其他利益而提出上訴,從而導致司法資源的極度浪費,屬于無端上訴。對于該種類型的上訴,應當堅決以“上訴加刑”的方式予以治理和扼制。
2.客觀層面:區(qū)分客觀行為
被告人在速裁庭審后以“事實不清、證據(jù)不足”為由提出上訴,二審發(fā)回后,應根據(jù)被告人在重審庭審中的不同行為來進行不同處理。因為我國認罪認罰并不是一次性權利,現(xiàn)行規(guī)范性法律文件并沒有明確在《指導意見》第45條第一款情形下發(fā)回重審后,在重審過程中被告人不能夠再次認罪認罰。因為從文義解釋角度來看,雖然《指導意見》第45條第一款最后一句明確發(fā)回重審的案件“不再按認罪認罰案件從寬處理”,但該句中的“再”字表明此處排除的是被告人從前的認罪認罰行為,而并沒有排除和剝奪被告人在重審庭審中再次選擇認罪認罰的權利。并且,《指導意見》第5條也明確了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應貫穿刑事訴訟全過程,包括偵查、審查起訴和審判的各個階段,其中“各個階段”的表述便顯然包括了《指導意見》第45條第一款情形下的發(fā)回重審階段。所以綜上而言,被告人發(fā)回重審過程中可能出現(xiàn)兩種客觀行為:其一,被告人轉變態(tài)度而重新認罪認罰;其二,被告人堅持堅持“事實不清、證據(jù)不足”的無罪辯護。
首先,討論第一種情形,在重審過程中被告人轉變態(tài)度而重新認罪認罰的,重審法院應當在查清被告人所涉罪行的事實、情節(jié)和性質的基礎上依法裁判量刑,而因被告人二次認罪認罰所可能獲取的量刑優(yōu)惠應顯著低于被告人第一次認罪認罰所獲取的量刑優(yōu)惠?!吨笇б庖姟返?條第一款明確,應當根據(jù)被告人認罪認罰的不同階段以及對查明案 件事實的價值和意義、是否確有悔罪表現(xiàn),以及罪行嚴重程度等,綜合考量確定從寬的限度和幅度。在刑罰評價上,主動認罪優(yōu)于被動認罪,早認罪優(yōu)于晚認罪,徹底認罪優(yōu)于不徹底認罪,穩(wěn)定認罪優(yōu)于不穩(wěn)定認罪。被告人在案件發(fā)回重審后認罪認罰,明顯屬于晚認罪和不穩(wěn)定認罪的情形,故而因其第二次認罪認罰而獲取的量刑優(yōu)惠顯著低于第一次認罪認罰所獲取的量刑優(yōu)惠符合相關制度性規(guī)范要求。因被告人第二次認罪認罰所獲取的量刑優(yōu)惠顯著低于第一次,故而被告人的重審刑罰會高于原審,在結果維度呈現(xiàn)了“上訴加刑”的刑罰處理,在原則上可以容忍,因為在特定情形下設立“上訴加刑”原則的根本目的在于防止被告人濫用上訴權而沖擊速裁程序的效率和穩(wěn)定,被告人在重審程序中重新認罪認罰的行為無疑否定了其第一次提出上訴的正當性與合理性,屬于“訴訟違約”,最終以“上訴加刑”的刑罰呈現(xiàn)作為對被告人先前“訴訟違約”行為的回應符合基本邏輯法則。
其次,討論第二種情形,被告人堅持原案“事實不清、證據(jù)不足”的無罪辯護的,應當以重審庭審后被告人所涉罪行的事實、情節(jié)、性質來定罪量刑。經(jīng)審理后認為事實不清、證據(jù)不足,以及依法不構成犯罪,應當作出無罪判決或者檢察機關撤訴,經(jīng)審理后認為事實清楚、證據(jù)確實充分構成犯罪的,按照審理的罪名進行定罪量刑,并且,對被告人的量刑可以重于原判,不受“上訴不加刑”原則的限制。
(二)在審查起訴環(huán)節(jié)中增設聽取意見期限
除了修改相關規(guī)范性文件,明確在《指導意見》第45條第一款情形下允許對被告人“上訴加刑”外,還應該在速裁程序適用方面修改相關配套規(guī)定,具體而言,在速裁程序的公訴階段,除10至15日的審查起訴期限外,還應增設10至15日的聽取意見期限。其中可能被判處1年有期徒刑以下的案件,聽取意見期限為10日,可能被判處1年以上有期徒刑的案件,聽取意見期限可以延長至15日。首先,在不考慮被告人無端上訴的情況下,其在速裁庭審后以“事實不清、證據(jù)不足”為由提出上訴的根本原因之一在于其認為其不構成犯罪,并且表示其庭前并非在自愿、合法、真實的基礎上簽署《認罪認罰具結書》,正如筆者前文考察的那樣,在結構主義理論和“報復性”起訴邏輯驅使下,產(chǎn)生上述情況的主要原因有兩點,其一,控辯不平等、不平衡現(xiàn)象嚴重,犯罪嫌疑人無法獲得足夠的協(xié)商性利益供給;其二,司法機關適用速裁程序短暫的辦案期限與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需要履行紛繁復雜的程序性工作之間的矛盾,從而難以保證檢察官和其他司法辦案人員能夠與被告人充分協(xié)商并聽取其意見。在以程序正義、無罪推定、人權保障為根本特征的刑事訴訟“第三范式”都還未完全建立完善的情況下便“大刀闊斧”地向“第四范式”邁進,本就存在控辯權利失衡問題,在此語境下,對檢察機關在辦案壓力如此繁重以及辦案期限如此短暫的情況下充分聽取辯方意見以及其他協(xié)商性利益供給的期待和要求也必然如空中樓閣般難以實現(xiàn)。由此,可能導致兩方面的后果,其一,檢察機關的量刑建議在實體上不符合罪刑相適應原則,證據(jù)體系和證據(jù)鎖鏈的構成不完整、不確實、不充分;其二,根據(jù)“程序理性原則”,一個人在某種可能對自己產(chǎn)生不利決定或后果的活動進程中,如果不能及時了解程序的進程、內容以及結果和理由時,其會產(chǎn)生一種受到不公正對待的心理感知。所以,即便檢察機關的量刑建議在實體上符合罪刑相適應原則,并且也對犯罪嫌疑人進行了適當?shù)牧啃虦p讓,但犯罪嫌疑人基于對證據(jù)材料、案件事實、程序屬性等方面信息了解的欠缺,在主觀意識層面形成了認知偏差,主觀上認為自己無罪,嚴重沖擊了犯罪嫌疑人認罪認罰的明智性、明知性和自愿性,并在非自愿情況下簽署了《認罪認罰具結書》。從而致使被告人在庭審后以“事實不清、證據(jù)不足”提起上訴。而在審查起訴期限之外額外增設聽取意見期限,相當于延長了在速裁程序中的辦案時間,讓檢察機關擁有更多的時間資源與犯罪嫌疑人進行充分協(xié)商并聽取意見,爭取讓檢察機關的量刑簡易盡量符合實質真實主義原則。
(三)重審中應排除被告人認罪口供
在美國,正當程序理念是作為對抗報復性起訴的核心規(guī)范與法理工具。而在重審庭審中排除因被告人此前認罪認罰而獲取的認罪口供有利于實現(xiàn)控辯平等對抗,以推進程序得正當性,從而杜絕司法機關通過“報復性”邏輯對被告人進行不正當加刑的危險,保障最終的司法裁判結果(包括“加重刑罰”)呈現(xiàn)的公正性與合理性。
將全案發(fā)回重審并不再案認罪認罰從寬案件處理的情況下,合議庭根據(jù)被告人所涉罪行的事實、情節(jié)、性質等因素對其重新定罪量刑,可以突破《刑訴法》第237條之限制對被告人判處高于原判刑罰。其根本邏輯在于重審過程中排除了因被告人庭前認罪認罰而獲取的量刑從寬優(yōu)惠,以防止被告人濫用上訴權進行無端上訴而極大地浪費司法資源。在德國的協(xié)商性司法制度中,如果被告人基于對協(xié)商制度本身的信賴而作出供述,以換取寬大量刑,但事后法院撤銷了協(xié)商,則被告人在協(xié)商中所作的有罪供述原則上不能作為定罪量刑的證據(jù)使用。根據(jù)控辯平衡原則,既然全案發(fā)回重審并排除了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適用,被告人面臨被判處更重刑罰的危險,那么公訴機關和偵查機關因被告人此前的程序性認罪認罰行為而獲取的實體性認罪口供也應被一并排除。因為《指導意見》第45條第一款要求將速裁庭審后被告人以“事實不清、證據(jù)不足”為由提起上訴的案件一律發(fā)回重審的根本原因在于給予被告人一次按照完整的庭審程序進行事實審的機會,將庭審模式由協(xié)商合作式轉化為了傳統(tǒng)的對抗式。而在傳統(tǒng)的對抗式司法模式中,對于處于天然弱勢的辯方無論在規(guī)范層面還是意識層面都應予以適度保障,其最終目的在于盡量將控辯雙方平等武裝,以實現(xiàn)控辯對抗的實質化,從而讓居中裁判的法官能從激烈地控辯交鋒中更全面、系統(tǒng)、整體地獲取案件的事實信息和證據(jù)內容,以求最大化保證裁判輸出的公正、文明和穩(wěn)定。既然在結果層面賦予了司法機關對于被告人判處更重刑罰的可能性,為了防止司法機關“報復性”履職以及保證爾后裁判結果的公正性,那么在實現(xiàn)司法裁判的過程中也應當給予被告人與之相匹配和適應的程序性利益供給,從而保障在特定情形下司法機關基于重審過程中的事實查明和證據(jù)認定而對被告人判處可能高于原判刑罰的正當性與合理性。
結語
在系統(tǒng)考察速裁程序中被告人提出上訴后而產(chǎn)生的“上訴加刑”結果的現(xiàn)狀和成因后,構建速裁案件中被告人“上訴加刑”的合理路徑,對于解決目前司法實踐中司法機關全面有效地維持治理被告人濫用上訴權和保障被告人無因上訴基本權利之間的合理平衡具有重要價值。這不僅僅是出于解決和治理具體問題的靶向性對策,更重要的是基于調整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控辯關系、契合刑事訴訟化解糾紛的本質目標以及建立健全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xiàn)代化水平的戰(zhàn)略需要。
(責任編輯:林雪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