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花開在高高的樹上
春天打開萬物的迷局,山巔之上,蒼鷹在孤獨地盤旋。細腰蜂也在盤旋,三五只,圍繞著一樹花盤旋?;ㄊ前谆ǎ欢涠渚Y在葉腋下。雙河口至桐西坑的溪谷兩邊,垂珠花樹從粗糲的石縫或亂石堆中暴突而出,一桿獨上,分出數(shù)十枝丫,葉披而下,在4月初,垂下白花。葉花映襯,如雪落于青苔。
公路沿著溪谷在群山環(huán)繞。每個星期四上午、星期五上午,我在這條山中公路往返:德興—一上饒,上饒——德興。我坐的是拼車,開車的師傅也很相熟。我們用市井的方式,交流人間消息。但大部分時間,我靠著車窗,眺望向后逝去的山坡,沉默著。山并非高聳,坡卻陡峭,山巒一層層堆疊,疊出圓笠狀的山尖。溪谷南部的山腰之上,是廣袤的茅竹林,山腰之下是喬木與灌木混雜的闊葉林;北部山坡是原始次生林,密匝、厚實。在入秋之后,原始次生林黃葉飄飛,樹木顯得稀疏,露出嶙峋的石峰。山,是時間的另一個窗口,以色彩彰顯季節(jié)的原色。
垂珠花開,返回時,我有時會在鐵丁山停下,沿公路徒步。垂珠花樹屬安息香科植物,花香濃郁。鐵丁山有五戶人家,其中有三戶常年大門緊閉。有中年婦人在樹下摘花,兜著布裙,剪下花,塞入布裙。婦人說,花可做花茶,泡茶時,撮幾片花下去,口舌不長瘡。這里是荒山野嶺,以前沒有住戶的。問了才知道,住戶是山塢遷出來的。那個山塢距公路有五里,有一條機耕道進去。我一直沒有去過那個山塢。山塢還有一座很小的寺廟,只有一個僧人,自種白吃。機耕道路口有一座石砌的四角涼亭,路人在此歇腳。站在涼亭下,可以眺望整個南坡。
坡上散了稀稀樹葉的高樹,開滿了白花。樹冠分出傘狀的枝條,花鋪在上面,如鋪滿了棉花。在視覺中,花呈絮狀,其實不是,是呈珊瑚狀。問了許多人,他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樹。我爬上坡,入不了林。林太密。一個開翻斗車的師傅,在一塊茅草地翻著車斗,倒泥土。他說,那些開花的高樹,叫蘿卜花樹。
往前走半公里,右轉(zhuǎn)進去,有一個山垮,有很多蘿卜花樹,你可以進去看看。開翻斗車的師傅說。他是毛村人,對這一帶地形十分熟悉。
他說的山垮,其實是一個彎來彎去的山壟。山壟有一條荒草萋萋的小路,小塊小塊的梯田都荒廢了,長滿了茅草、虎杖、野芝麻和酸模。山邊有數(shù)十棵蘿卜花樹,高高地舉起白焰似的花。花朵如白珊瑚,又像蘿卜絲,花萼略帶陰綠色。我一直往山壟里走,走了約三里,有些后怕。山壟太深了,空無一人。我控制不了自己的雙腳,繼續(xù)往山壟深處走,越往深處走,開花的樹越多樣。我知道那些是什么樹,是栲櫧、甜櫧。
栲櫧的花如新葉,淡黃泛白,簇擁而生,圓蓋一樣罩在樹冠之上。這讓我想起鄉(xiāng)間釀豆腐,煮沸的豆?jié){泛起一層泡沫。栲櫧花就是沸起的泡沫。有一次,我去婺源太白,見沿途的丘陵開滿了栲櫧花。同學俞芳說:殼斗科木本開花,都是穗狀花序。她的話讓我驚訝。栲櫧和甜櫧都是殼斗科錐屬植物,花都是穗狀花序。甜櫧的花偏白,花萼偏黃。
春陽下,山是沸騰的山。樹在噴涌,噴出了花。生長之樹,注滿了熱情。
在栲櫧花凋謝之際,油桐花開了。在大茅山,無論是南麓還是北麓,油桐樹十分常見,長得也高大。尤其在大墓源,油桐花橫切北麓,如一座巨大的屏風。一夜,滿山飄雪,終月不融。油桐花素白,繁盛如雪,被稱“五月雪”。2021年5月,我去大墓源下的一個小村,在村后的山路邊,有數(shù)十棵油桐樹。我拾級而上,看油桐花。
天微雨,石階濕漉漉。雨窸窸窣窣,零星的水珠從油桐樹上滴落下來,嘀嗒嘀嗒。一個年過七十的大叔走在我前面,肩上搭一個棉布縫制的長布袋,低著頭往山上走。布袋里不知裝了什么東西,半鼓半癟。他腳上的布鞋半濕半干,他的頭發(fā)半黑半白,他身上的衣服半灰半麻,他的腳步半輕半重,他手上的傘舉得半斜半正,落下來的油桐花打在傘布上,滾下來,落在背上,滾下來,飄飄忽忽落在臺階上。油桐花從臺階上一級級滾落。我撿起幾片花瓣,緩緩站起身,大叔停下腳步,回身看我。我看到了他的臉,菩薩一樣的臉。
油桐是一種非常倔強的樹,即使是在十分貧瘠、難以蓄水的煤石堆上,它也旺盛地長。它落葉早,開花晚,差不多和山礬、木荷同季節(jié)開花。在遠處,木荷花不可見——花藏在葉腋,花朵小,被樹葉遮蔽了。而山礬不一樣,花小朵,綴枝,滿枝白花,蓋住了樹葉。
德興是覆盆子之鄉(xiāng),也是中草藥之鄉(xiāng)。北宋藥物學家寇宗奭撰《本草衍義》(刊于公元1116年,即宋政和六年)20卷,載藥物472種,詳盡闡述藥性。其載覆盆子:益腎臟,縮小便,服之當覆其溺器,如此取名也。鄉(xiāng)野的黃泥山多覆盆子,花期5月到6月,果熟期8月到9月。其實,在低海拔的向陽山地,覆盆子、金櫻子、懸鉤子等薔薇科小灌木,在3月末就開花,6月就結(jié)了青果,圓鈴一樣掛著。我去采覆盆子。青果多毛,酸澀。采下的覆盆子,攤在圓匾曬三個日頭,裝入布袋拋抖,再用圓匾翻抖去毛去葉苞,裝入酒缸焐酒。這是鄉(xiāng)間小酒館的制法,也是我的制法。
雙溪村多黃泥山,也多覆盆子。我去采摘。在公路邊,看見一棵樹鋪滿了白花,花大朵大朵,白綢結(jié)似的。樹在山岡的頂上。我爬了上去。那是一棵大葉青岡櫟,枝丫橫生,卻并沒開花,開花的是纏在樹上的藤蘿。我不認識這種藤蘿,藤粗黑,葉圓且肥厚,花排列成傘房狀,單瓣,寬倒卵形。
有些藤本在樹上寄生,如薜荔。有些藤本纏樹而生,如絡(luò)石和忍冬。樹,是它們的骨骼和營養(yǎng)源。它們在樹上開花、結(jié)果。這給了我們假象。其實,所有的樹都會開花。即使是毫不起眼的白背葉野桐、鹽膚木、楤木,也有漫長的花期,只是花色暗淡,或花藏在葉叢,不易被人矚目。它們在不同月份開花,只有花色彰顯或色彩艷麗或芳香濃郁的花,才會被注目。
《詩經(jīng)》有名篇《伐檀》?!翱部卜ヌ促猓弥又少??!边h古的先人在砍伐檀木,抬到河岸上。河水清清,泛著漣漪。黃檀或許是南方最遲開花的木本植物之一。在大茅山,黃檀也很常見,尤其在馬溪溪谷,黃檀斜出,半邊樹冠壓在溪面之上。黃檀是落葉喬木,春寒徹底結(jié)束了,它才從休眠中蘇醒過來。到了6月,黃檀才開始發(fā)新葉,邊發(fā)新葉邊開花,圓錐花序頂生或生于最上部的葉腋間,花期很短,結(jié)出豆莢。
當然,四季都有木本植物開花。油茶樹在霜降時開花。枇杷在小寒時開花。枇杷是被人類馴化的樹。我不知道有沒有野生的枇杷樹。蠟梅、茶梅、結(jié)香、木棉也在冬天開花。在大茅山山脈,過了7月就鮮見木本植物開花了。山呈現(xiàn)出一派嚴肅、莊重、漸衰的樣子。山色墨綠,看起來很凝重。樹一層層地往山尖延伸,(在視覺中)樹不再是樹,僅僅剩下色彩。
色彩隨著時間漸變,霜葉泛紅泛黃,秋已深沉?;ㄒ怨麑嵉男问嚼m(xù)存了下來。山民有撿拾栲櫧子的傳統(tǒng)。栲櫧子即木栗,又稱苦櫧栗、尖栗、珍珠栗。霜熟,栲櫧的殼斗開裂,落下栗子。栗子橢圓或扁圓,絳紅色,泛著金屬的光澤,摸起來潤潤的,溢出包漿似的,個頭和色澤與桂圓核接近。它是猴子、松鼠和林鳥的至愛食物。山民背一個竹簍上山,蹲在栲櫧樹下,撥開落葉撿拾。一棵高大的栲櫧,產(chǎn)百斤以上的栗子。入冬了,栗子拌沙子放在鐵鍋里翻炒,或浸在鹽水里煮。山民捂著火熄,挨在門邊,剝熟栗吃?;蛘邉儦つ{,做苦櫧栗豆腐。我還記得,三十年前,在上饒縣城讀書時,德興占才的同學帶一麻袋的熟苦櫧栗去學校。我們圍著木箱大快朵頤。熟栗松脆,滿口生香。在物資匱乏的年代,栲櫧子是山民度春荒的糧食之一。
我也跟鄉(xiāng)人去撿栲櫧子。水塢有一條幽深的山壟,栲櫧樹擠在壟里,擠得密不透風。那里曾有數(shù)戶山民,在三十年前外遷了。走路去很近,不足十里。樹上長的,終究落回地下。樹上長了多少葉,樹下就積了多少葉;樹上結(jié)了多少果,樹下就落了多少果。葉與果,也終究會腐爛,化為腐殖質(zhì)。這是剛剛?cè)攵?,地燥,落葉烘出舒爽的氣息。地上都是苦櫧子,無須撥樹葉,就夠一雙手忙活了。
大地進入沉睡。我坐在栲櫧樹下休憩,零星的苦櫧子落下來,打在落葉上,啪嗒一聲,輕輕彈起,滾到水溝里。我仰起頭,望著樹冠,樹葉斑雜。我想起王維的《秋夜獨坐》:
獨坐悲雙鬢,空堂欲二更。
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
白發(fā)終難變,黃金不可成。
欲知除老病,唯有學無生。
天寶九年(750年),四十一歲的王維離朝屏居輞川,為母守喪。輞川便成了他的皈依之地。他歸化了山水。一個被山水浸潤久了的人會返璞,通透如玉。何謂通透?就是不癡妄、不糾結(jié),如一盞暗室之燈,因油而燃、隨油而枯?!肚镆躬氉繁闶撬砟昕葑???仗?,是每一個人最后的歸宿。世界喧嘩,終歸寂滅。
撿拾回來的栲櫧子,洗凈,錐子扎一個孔,入鍋煮鹽水。
臘月了,祖明約我去富家塢吃晚飯,說:今年最后一次去富家塢吃羊肉了,早點去,爬爬山、走走路,隨意走走都是舒服的。
我們?nèi)c來鐘就去了。大茅山北麓如橫屏,翻動著盡染的深冬山色。入了村口,有婦人在剝油桐籽。油桐黑黑,爛了殼。婦人坐在竹椅子上,掰殼,抖出油桐籽。我問:現(xiàn)在還榨桐油嗎?
當然有啊,桐油比菜油貴呢。婦人說。
祖明說,我們可以辦一個桐油廠,大茅山的油桐籽撿起來,至少可以壓榨十萬斤桐油。
桐油是個好東西。我說。桐油不僅可以作漆劑,還可以作鎮(zhèn)痛、解毒藥物。2012年冬,我媽媽突發(fā)闌尾炎,在上饒縣人民醫(yī)院就醫(yī)。醫(yī)生說:急性闌尾炎很危險,不做手術(shù),沒辦法解決。我身在安徽,急死了。我妹妹問我,是不是要做手術(shù),得家屬簽字?我對醫(yī)生說,老人體弱,身體耗不起,做手術(shù)失血太多,沒有三五年恢復不了,不能做手術(shù)。
醫(yī)生說:不做手術(shù)就治療不了。
我說:古代沒有切除技術(shù),難道得了闌尾炎就不可醫(yī)治嗎?
醫(yī)生喃喃地說:那我問問老醫(yī)生。
老醫(yī)生說,不做手術(shù)當然可以醫(yī)治,有陳年桐油就可以。
老醫(yī)生用十年的陳桐油糊老石灰,敷在我媽媽腹部,一天換藥一次,敷了三天,闌尾炎就好了。
陳桐油就是從大茅山找來的。富家塢的前山,有大片大片的油桐林。油桐落盡了葉子,山顯得空無。大山雀在唧唧叫著。小溪邊的草叢里,落了許多油桐籽。它們已經(jīng)爛殼了。油桐籽富含植物油脂及氮、磷,有些林鳥吃油桐籽,吃了又消化不了。鳥成了油桐的播種者。油桐雌雄同株,繁殖力驚人,生命力強大,滿山遍野就有了油桐樹。油桐籽在土壤表層也可以發(fā)芽、生根。
種子落土,埋在泥里,長出了樹,樹開出了花?;ㄩ_得高高。
艱深的哲學
馬鞍嵌在兩座很矮的山岡之間。針葉林從山岡披下來,青青黛黛,一棵巨大的泡桐突兀而出,樹冠如蘑菇云。遠遠看過去,泡桐樹就是騎馬趕路的夜歸人。即將日落,一只被人遺棄的褐毛土狗,站在泡桐樹下,仰起頭,嗚昂嗚昂,叫得人心里發(fā)毛。樹下的一叢白茅草蓬,藏著它的窩。夕陽就掛在泡桐樹上,遲遲不肯落下。白晝的落幕是漫長的,需要簡樸又莊嚴的儀式。我就是目睹儀式的那個人,也是參與儀式的那個人。烏鵲繞樹三匝。
山梁之下,是一片菜地和一個約二十來平方米的池塘。菜地四季常綠,種萵苣、大白菜、卷心菜、白蘿卜、紅蘿卜、生菜,種辣椒、茄子、豇豆、黃瓜、冬瓜、南瓜、蒿菊。池塘很少滿上來,水供人澆菜。菜地與菜地之間,被矮石墻分割。南瓜藤爬過瓜架,翻過圍墻,爬到了我所在的院子,黃黃的花結(jié)了青青的南瓜,日漸膨大、變老。黃南瓜掛在樹上。入了秋,老南瓜被太平鳥啄空,吃了南瓜籽。兩只白頭鵯干脆在老南瓜里營巢,啾啾啾啾,飛進飛去。
有五只小狗在菜地找食吃,嗯呢嗯呢叫著。我想抱起其中的一只,褐毛土狗就兇巴巴叫起來。它是一條母狗,生下了第三胎。它帶著狗仔仔,在村郊吃食。
有一陣子(通常在3月到6月),夜里有黃麂的叫聲,從山梁那邊傳來,咭咭咭咭,似犬吠又似鴨啼,叫聲急促、洪亮。黃麂不知疲倦地叫,日暮之后,一直叫到凌晨三點多。它的叫聲,令人心生凄涼之感。只有一只黃麂在叫,震動山野。
除了針葉林,還有一叢苦竹、兩棵紅葉李、一棵雞爪槭、一棵梨樹、一棵油桐樹、一棵板栗樹,林下還有柃木、野山茶等灌木及荒草。種菜人常在這里捉到野兔,捏著野兔的脖子提回家。山岡向北延伸,是脈脈松林。雨季,采菇人來到松林。有時,我也登上山梁,四處暸望,不遠處,是向西而去的洎水河。
去年4月,一個外出打工的村人,突然找我,質(zhì)問:我家的樹怎么被砍光了,橫七豎八堆在山腳,是不是你們干的?
我莫名其妙,看著眼前這個矮矮瘦瘦的中年人,說:你家的樹長在哪里?我從不砍樹。
那片山是我家的,樹砍光了,也沒人通知我。他指著馬鞍形的山梁說。他憋紅了臉,太陽穴爆出青筋,又說:這也太欺負人了。
哦,據(jù)說修一條公路,要打通那個山梁。我說。那個中年人也不搭理我,扭頭就走。他的皮鞋里或許灌了水,走起來,呱吱呱吱作響。他支起的雨傘被風倒卷,他也不理會。雨聲淹沒上來。
有十二臺挖機在挖土,從山梁上往下挖。運土車盤著樹林,運土到另一個山坳,翻斗倒土。黃黃的土塵揚起來,滿院子飛。挖了七個來月,山梁不見了,山成了斷山。挖出的黃土填平了山坳。挖掘出的山壁,陡峭地斜下去。數(shù)十個工人在掏炮碴,鏟斜坡的泥。
傍晚,下了班的女工扛著鐵鍬或洋鎬,頭上蓋著毛巾,三三兩兩往村里走。她們來自貴州,與丈夫一起干活。有一天下午,我去工地看工人掏炮碴。男人用洋鎬,挖起炮碴,堆在路邊,女人用簸箕裝滿,挑到坑洼處填起來。女人蹲下身子,扁擔壓在肩上,扎穩(wěn)腳,緩緩支起身子,挑起來,抖一抖肩,邁開腳,挑走。那一擔炮碴,少說也有一百六十斤。
這條新開的路,暫時無處相通,是一條死路。與公路相通,還隔了一座山。另一路工人在開掘隧道。一日,祖明對我說:我們?nèi)タ纯此麄冊趺赐谒淼腊??還沒見過挖隧道呢。
去的路上,遇見了三個女工下班,臉黑乎乎,工裝裹著濕濕的泥漿。她們有說有笑,露出潔白的牙齒。至于她們說什么,我們聽不懂。我問她們:你們還要回去做飯吧?她們一哄而笑。她們租借在村里。天半暗半明。隧道口,燈火通明,卻無一人。
被填土抬高的山坳,亮起了一盞燈。我沿著運土的路,去了山坳。因為前幾日下雨,土路滑腳,褲腳裹了泥漿,走得很吃力.上了坡,見工棚搭建在一塊平地上,門口晃著一盞燈。一條狗臥在燈下,伸出舌頭。汪汪汪,它叫了幾聲,又伸出舌頭。
工棚里,一個女人在炒菜,一個男人在喝酒。我站在門口,微笑了一下,遞出一支煙,說:你們還在吃飯呀。男人寬額頭,胡子拉碴,就著一碗花生米吃酒。工棚很小,只放得下一張床、一個煤氣灶和兩張小凳子。菜放在行李箱箱面上。女人的后腰扎了一件深藍的衣服,在炒臘肉,辣椒很嗆鼻。燈掛在竹竿上,是充電的應(yīng)急燈。男人看了我一眼,接過煙,說:你要喝酒嗎?
我擺了擺手,說:看見山上有燈,就上來了,看看。
女人說:你們飯早。她和她男人有濃重的貴州沿河口音。我聽得出來。我在沿河待過十天。炒了臘肉,她又炒了一個螺螄,擺上碗,陪她男人喝酒。酒是用塑料壺裝的,只剩下壺底不多的酒。她搖了搖壺,說:明天再打一壺酒來。她渡了一半的酒給男人,余下的一半倒進了自己碗里。
我問:你們怎么住山上呢?其他工人都住在村里。
男人說:守一下工地,一個月可以多兩百塊錢,還可以省下房租。來回一算,一個月可以多出四百多塊錢呢。
我說:那劃算,只是天太冷,人吃不消。
工棚是木板搭建的,四處漏風。男人似乎不怕冷,還穿著單衣單褲。我掖了掖大衣領(lǐng)子,說:門口這條狗,我熟。它以前常在山梁上叫。
女人說:這條狗好可憐,腿骨被人打斷了。
女人精瘦,肩膀卻結(jié)實,也寬。她腰粗,腿也粗,看得出,她是一個有著好氣力的女人,也是一個舍得一身好氣力的女人。
挖出來的斜坡,有十幾個工人在扎鋼筋。鋼筋扎出交叉、交疊的“井”字形。黃土山易塌方。他們在做護坡。男人拉鋼筋,用鋼筋機咬斷。女人扎鋼筋,拉著鋼筋,彎進鋼筋樁,夾死,彎過鋼筋頭。有一個女人,還背著孩子扎鋼筋。工頭站在坡下喊:晚上繼續(xù)加班,工期很緊。
冬雨來,風吹得緊。針葉林泛起黃褐色。雨天,土路上淌滿了黃泥漿。只有一臺壓路機在突突突壓路面。其實,路很短,路頭距隧道口約三百來米。山梁被挖了,山岡顯得突兀、高大。新土堆出來的山坳,有人種植松樹、桂花樹。大拇指粗的樹苗,撲在地面上,過半個月,又挺了起來。有幾個工人等不了雨歇,回貴州過年去了。住在工棚的那一對夫妻,一直在,附近的學校放寒假了,他們還在。
工棚的門口還掛起了臘肉、臘肥腸和一長串的紅辣椒。那個男人說,工頭補他們每人每天一百,守工地,還送了二十斤谷燒給他。他不打算回家了。他的女人很有意見,說:一年了,還沒回過家,想孩子了。說著說著,女人哭了起來。男人嘿嘿地笑,抱著她肩膀,說:過了初八就回,過了初八就回。褐毛土狗昂著頭看著她哭。它瘸著腿,在她身邊轉(zhuǎn)著身走,像個驚慌失措的孩子。
這對夫妻是第一批來工地做事的工人。和他們一起來的,還有四個老鄉(xiāng),做了不到三個月,老鄉(xiāng)就走了,去了別的工地。他們要日結(jié)工資,工頭不肯。工頭說,日結(jié)工資給你們,你們就去賭,一分錢存不了,你們老婆孩子苦死了。老鄉(xiāng)打死了褐毛土狗的五只半大的狗崽。一天打死一只,燉狗肉吃。他們打母狗,被這個精瘦的女人攔住了,說:吃死蛇不要吃母狗,母狗也是一家之母。老鄉(xiāng)去附近的村子偷狗、偷雞鴨,吃了酒就賭博。母狗便一直跟著她。
過了正月,新路澆水穩(wěn)層。那對夫妻再也沒回工地。他們可能去了別的省,去了別的工地。那個工棚被風壓倒了。那條褐毛土狗也不見了。從他們離開工地回家,土狗就不見了。過了兩個月,在紅山,我見到了褐毛土狗。它在垃圾場找東西吃,肚子癟癟,瘦得皮脫毛。它見了人就跑,瘸著右前腿,頭低到地面。它見人如見惡魔。之后,我再也沒見過它了。
路兩邊建排水系統(tǒng),二十米一個窨井,水管互通。女人下到窨井,掏泥巴,用簸箕吊上來。男人吊簸箕,泥巴水淋下去,嘟嘟嘟,淋得井下人全身濕透。女人戴著綠色安全帽,像一只青蛙落在井里。一天可以掏四個窨井,掏一個窨井兩百塊錢。加加班,還可以多掏兩個。每個晚上,都有人掏窨井。掏半個小時,喝大口白酒。咂咂舌,白酒一口吞,咂咂舌,繼續(xù)掏。
雨天,工人就拉電纜。男人拉,女人也拉。
一天,我看見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叔,站在村頭流眼淚。老叔不是很老,七十來歲。他穿著靛青棉襖,一身很整潔,面目也很潔凈。我問他:家里出什么事了?
現(xiàn)在的孩子怎么啦?我不理解。老叔說。
怎么回事呢?我又問。
我外甥從小跟著我,我女兒女婿在浙江的工地做事,就這么一個外甥,我也寵著。外甥除了玩手機,還是玩手機,書也不讀。讀小學四年級,老師收繳他手機,他割腕自殺。讀初二,老師收繳他手機,他又割腕自殺?,F(xiàn)在他讀高一了,學校不讓帶手機,他說他不讀書了。我這個外甥沒救了。老叔說。
那你女兒女婿也管管嗎?我說。
他們常年在工地做石匠,哪管得了呢?我管他,他還用掃把打我。孩子沒救了。老叔邊說邊捶打自己胸膛。
我一時無語。我問:那你站在這里干什么?
等外甥。他叫我在這里等他,接他回家。老叔說。
等了約半個小時,孩子背著一個包,來了。孩子清瘦,有些文弱,戴著一副眼鏡,邊走路邊看手機。我拉著孩子的手,陪著老人走,走到工地。孩子說,你帶我來工地干什么?
女人在掏窨井,男人在吊泥巴。女人全身都是黃泥漿。女人滿臉黃泥漿,露出一雙眼睛,看我們。我對孩子說,你的父母就是在這樣的地方賺錢養(yǎng)家。你不讀書,就是糟蹋你父母。
說完,我就走了。人會絕望,是因為沒有任何指望。有指望就不會絕望,再難再苦,都可以堅持下去。
油桐花開了,一層層地翻涌。新路鋪了瀝青路面。綠化樹初發(fā)幼葉。隧道還在打穿。斜坡上,撒下去的草籽長出了草芽。工地撤退了。那些工人去了別處的工地。每天傍晚,我去新路散步。這里適合散步,路面干凈,沒有車輛,路燈明亮。夜鷹在山窩窩里嘟嘟叫,機關(guān)槍放子彈一樣。再也沒聽過黃麂了。以前,黃麂叫,在食堂做事的辜師傅就對我說:等我哪天買一副鐵夾來,收了它,做肉湯喝。
他每說一次,我就罵他一次:除了吃,你還知道干什么?
當然,廚師的職責就是為了吃,吃什么,怎么吃。他也僅僅是說說而已。有時,我領(lǐng)著他一起去散步。他滿意自己的生活。他是一個無憂無慮的人。我卻相反。他會安慰我:你什么也不缺,有什么不滿足的呢?
我是過著滿足的生活,但不意味著對這樣的生活滿意。我是一個對未來充滿憂慮的人。雖然,我對自己的未來會什么樣,根本無所謂。人至中年,不會在意自己了。去散步,我就會想起住在工棚里的那對夫妻,心里一下子暖和起來。人需要有熱盼地活下去。所處的環(huán)境惡劣,又算得了什么呢?咬咬牙,活。很多人是這樣活下去的:身處泥淖,面目干凈。這也是最艱深的哲學。
(傅菲,作家,現(xiàn)居江西上饒)
責任編輯:王月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