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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劣民

        2024-01-01 00:00:00楊知寒
        萬松浦 2024年4期
        關(guān)鍵詞:朱紅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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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總有人聽不懂我說的話,我語速并不快,沒有大舌頭或口吃,也許帶點兒方言,意思是很清楚的,之所以被這么說,是他們出了問題。我每天五點起床,煮粥,糊苞米,跟著是一天的洗涮,從衣裳被罩,到自己的身體,沒一天不沾水過水的時候,很少會累。想休息了,我在廢紙上練字,字寫得越來越方正,像一個個穿擴肩西服的小老爺們,莊嚴地站立紙上。做這些的時候,我習慣拿手機拍攝,對自己報時,具體到分鐘,然后正式開始。我的視頻是對個人生活的記錄,廣告語就這么說的,記錄美好生活。所以他們聽不聽得懂我說啥,重要嗎?美不美好都不重要,關(guān)鍵是我的生活,不知道怎么被別人發(fā)現(xiàn)的。某個早上,我視頻下的小紅點上升到驚人的數(shù)字,有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喊我大姨,還模仿我說話。在經(jīng)過多年沒朋友的日子后,我的確想敞開心扉,以為至少能有幾個是真擔心我的處境。今天發(fā)的第一條是,二十五號,上午九點四十分,門口過輛三輪,牽引著另一輛破三輪,這里面有事兒。有人頂著和我一樣的頭像,用我的名字評論在我視頻底下,他叫劣民朱紅枝。我恨得手抖,尤其他說,能不能天天的少拍我車?我罵他,滾出去,不許用我照片,我也不是劣民。劣民朱紅枝回了個伸舌頭大笑的表情。點開名字,他是個留寸頭的二十多歲小伙,三天前,剛發(fā)了條領(lǐng)結(jié)婚證的視頻。我想,這是一時的捉弄。我要善良,而老天爺會劈死他。

        我去食雜店買東西,家里衛(wèi)生紙和香皂又用完了,不論怎么省,它們總是快速消失,讓人懷疑身邊埋伏多年的賊,正越來越猖狂。我已減少所有不必要的外出,如果在家都不能阻止賊偷東西,家沒人,不更遂他們的意?等老板找錢時,他問我是不是住供電所二樓,我不敢瞪他太久,趕緊往回走,在路上合計出道理。到家我第一件事就是錄視頻,沒啥不能再坐實我的猜想,這里面有事兒。我說,二十五號,下午兩點十四分。從收拾完房子搬走,到我家現(xiàn)在住的地方,這老長時間了,他能不知道我們住一樓?食雜店老板故意的,這里面有毛骨悚然的問題。有人間我到底啥問題,求求我讓我告訴他吧,不然他真睡不著覺。

        不怪別人好奇,要不是親身經(jīng)歷,想了多年,我也很難給答案。我想的是,食雜店老板認識我家二樓鄰居,他偏著他們,想讓二樓和我家扯上關(guān)聯(lián)。這樣鄰居就能出入我家,像出入自己家。我家啥都丟,啥都被偷用,廚房抹布、鋼絲球、海綿金絲布,廚具和廁所,都常被我發(fā)現(xiàn)第三人使用的痕跡。這些年,我和丈夫搬多少回,每回都不能幸免,我就像個無能的母雞,拼命護著身后的雞仔,生怕它們甩出去,被老鷹捉到??衫销椧徊缃右徊纾冀K在頭頂盤旋。評論越來越多,話也越來越不著調(diào),我看不過來,不知道怎么回。道理我說清了,可他們在說和我無關(guān)的一些事,像他們彼此也認識,這么些人,怎么一下都認識了的?世上一定存在一個還沒被我們知曉的龐大組織。我在沙發(fā)上千坐,今天什么也不干了,就盯門口,盯著我六十三平兩室一廳里的所有東西。除非他們會魔法,否則不會逃過我眼睛。要真會魔法呢?我打開視頻照屋里,沒變化,除了石英鐘在墻上靜靜走針。這些陌生人里,也有聰明的,有能品出事情滋味的,其中一個頂著熊寶寶頭像的女孩問我,大姨,是不老有刁民想害你?我回她,是的,我連覺都不敢睡。我發(fā)現(xiàn)自己一顆門牙松動了,是被人半夜生生薅松的,晚上我疼醒,丈夫在身邊熟睡,我不敢告訴他。他不信,會罵我,馮殿文今年五十八歲,倒不會打我了。

        我和丈夫生活在租來的房子里,作為一對平凡的老兩口,我倆今生最大的成就,是培養(yǎng)出了碩士女兒。女兒一家跟我們住在同一座城市,記得我們就是奔她來的,但姑爺總是對我這個說法閃爍其詞。我害怕他,比怕馮殿文厲害,雖然姑爺對我挺尊重,卻幾乎不叫媽。他總是叫,佳華媽媽,佳華,你看著她點兒。佳華是女兒名字,我起的,多大氣,多充滿希望,聽著就像祖國棟梁,又有小棉襖的順心如意。誰不希望有這樣女兒呢?長相白凈,身段細溜,懂文化講禮貌,現(xiàn)在還教育著祖國的花朵,佳華從不對我發(fā)脾氣??删驮诿鎸ε畠簳r,我也不敢拍視頻記錄自己。家里都討厭我這樣做,每當我舉起手機,他們便一個勁兒地搶,都有些讓人心寒。在我分析,他們可能都知道點兒事,都暗中做了交易。我不想讓他們?yōu)槲业米镎l。但面對妻子每天都發(fā)癢的身體,母親每天身上都留下來的奇怪傷口,難道他們就不恨這些賊,還攔著我收集證據(jù)?

        我不避諱啥,我竭盡所能勞動,不停歇干活,想自我證明,我不止好了,比你們都能更好。從前插電拔電我都不敢,女兒送來的家用電器,如果丈夫不在,我就不使用。而現(xiàn)在每天,我都用微波爐熱前一天的飯菜??粗澄镌诎l(fā)紅的空間里一圈圈旋轉(zhuǎn),我為自己高興。是,沒朋友,沒人和我說話,我也好好地活著,不用誰為我記掛。丈夫不愿在家不在吧,他在外給人修房子,什么活兒都干上點兒,電話老有人找,不背我,大聲在客廳和一個更大聲的女人嘮嗑,商量晚上的安排。我問了,也挨呲了,他說是賣溫馨保險的,你滾邊兒上去,于是我躲小屋里錄視頻。八月五號,狗男人馮殿文,晚上十次不在家,外面得有八次放鞭炮。昨晚七夕他不在家,今早我們樓下的窨井都壓了紅紙,欺人太甚?,F(xiàn)在還有女的聯(lián)絡(luò)他,倆人熱火朝天。

        有人給我出主意,大姨,那是別人結(jié)婚呢。夫妻間要多溝通。我感謝這位網(wǎng)友,但他說的像個傻子話。溝通要能解決問題,世上就沒戰(zhàn)爭了,何況跟馮殿文起戰(zhàn)爭,我容易死他手里。我只能忍,然后暗中偵查,好不被人熊得太狠。在我想開門聽清楚點兒時,劣民朱紅枝評論道,下班我看著馮殿文了,他跟倆女的進了歌廳。我說,滾出去,你不是物!我眼淚下來了,隔門縫,看著坐在沙發(fā)上的丈夫,他在吸煙,賣保險的女的還沒賣完,他們有商有量,說話比跟我一禮拜還多。這是個無解的問題,原來我被好幾個人騙了嗎?怎么會有倆女的跟他?歌廳現(xiàn)在啥樣的?丈夫哈哈大笑,眼睛瞥我,將電話掛掉了。他可別過來,別朝我過來,他趕緊去歌廳吧。我好洗衣服。

        癢,無孔不入的癢折磨我夜晚也不能安靜過,一天里,我洗三遍,給兩個小衫和三條褲子洗出來,一盆盆的清水,怎么也洗不去細菌。我不會再像起初時哭自己了,沒有用,雖然我偶爾還哭。更多時候,我對空蕩蕩的屋子罵,開門開窗戶罵。相信我的察覺,能讓虧心人聽見。他們多壞,多霸道,專揀人不注意的時候,在我凳子床上,坐一會兒躺一會兒,好把細菌撒給我。傳染癢病的真坑人啊。視頻發(fā)了,沒人意識到我處境辛酸,他們還懷疑,是我自己不干凈。我不干凈世上就沒干凈人了??伤麄円舱f得對,治病不是洗洗涮涮能解決的,尤其還有丈夫馮殿文,在外頭不三不四,招惹臟事??伤呀?jīng)很多年沒碰我了。我答網(wǎng)友,九三年,做的絕育,把我弄神經(jīng)了。手術(shù)那天,我男人爹還和我吵一架。老東西打我的頭,使的是建華廠產(chǎn)輕松牌折疊凳。

        十五號,上午九點五十五分,晾出去床罩和枕套。擦頭、腳和屁股共用去兩卷衛(wèi)生紙。我陷入檢討的心情,下次該少用紙,也減少外出采買的機會。女兒這月已寄來好些,網(wǎng)上買的,好多清潔用品,其中也有丈夫的快件。上頭暗語一樣寫著,滑滑,二十五個。對這行字,我百思不得其解。感覺丈夫就像個和我一起生活,卻隔著陰陽的人。他的行動、思想,都和我越來越遠,讓我還時有懷念,年輕時他打我一頓的樣子。那時我們至少有話,那時我狀態(tài)也不是現(xiàn)在視頻里的朱紅枝。給丈夫的衣服泡上了,我坐到梳妝臺前,例行打扮,將最寶貝的珍珠項鏈戴上,露出我白白的脖子。我想箍住自己每一根頭發(fā),不讓它們天線似的炸在頭頂,可沒用。它們灰白,向外發(fā)散,像孤獨發(fā)信號的幾根天線,沒接通,也沒插上電。門口又停上車了,白的,干發(fā)動不開走,后視鏡上系著一條紅帶子。丈夫打來電話,說今晚上不回來住。我冷笑,看著王八賊們互相配合,都在算計我,手法太粗糙了,讓人一下識破。

        我一會兒就往你床上放蟲子、撣水、尿尿,等著吧。劣民朱紅枝評論說。又是這個人,我怕了他了,內(nèi)心有更真實的恐懼,如果他真干出來,他就是那個賊呢?我不想再看到這個名字出現(xiàn)。我說,小伙你好,你結(jié)婚了,該有責任感。別在我床上尿尿了,那是小孩干的事兒。他不多會兒回復,誰小孩?我是你爹。我答,你不是我爹,我爹啥名?他說,老朱。我再忍不住,讓他滾出去。他評論底下,好幾個人打出哈哈哈,他們哪來那么多哈哈。我安慰自己就是些玩笑,不懷好意的人,早晚挨天收拾。而我的手還有好多活兒等著它干。廚房再擦一遍,地也得拖上,都干凈了,我換好新洗的睡衣,給門落上暗鎖,鉆被窩里看《星光大道》。小尼出來,春風滿面,今晚又帶來許多老歌。我跟著哼,沒留意窗外月亮高掛??窗桑褪窃谶@樣的寂寞和針對中,我也能過一天。高興了,我再發(fā)一條,十五號,晚上九點零七分,我一天天地長著見識??鞓?,而且幸福,痛恨網(wǎng)絡(luò)黑手痛恨賊,其余我沒仇家。發(fā)完,我還換了兩個視頻里的特效表情,一個像楊貴妃,一個像高中生,自我欣賞,脖子上珍珠鏈還沒摘下,摩挲著,感覺更好。

        千不該萬不該,睡前又看評論。劣民朱紅枝叫我,劣民,你頭型好像那個超級賽亞人。什么賽亞,什么人,不是正常人就完了。我氣得掀開被子,在床上站住,電視里李玉剛在唱,你是誰,為了誰,我的兄弟姐妹,泥巴裹滿褲腿。我回,你個狗雜碎。這是個凄風苦雨的時刻。我什么也做不了,除了不睡,我夜夜警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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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八號上午十點二十分,門口過輛賣西瓜的三輪,有人知道我家剩半拉西瓜,故意這么做的。我累,我太累了,我眼看著自己頭發(fā)越來越不服管,往天上豎著,什么都拿它們沒辦法。丈夫在家吃了早餐走的,我問他,為啥碴子粥,還要往里放咸鹽?他說沒放,是我品錯了味道。他這樣說了幾年,幾年我一直是品錯了味道。我又說,你碗里和我碗里不是一個滋味。他說,愛他媽啥是啥。晚上我?guī)е浑u回來。丈夫愛吃肉,這可能是他不愿吃我做的飯的理由,我老做素,并非有什么信仰,覺得肉更容易被人注射藥物,而菜不會。菜都是我趕早從市場買來的,一買一麻袋,道兒不遠,能拖著慢慢往家運。就是有可疑的一兩根,我也舍得扔。菜還是講良心的,不像肉老有算計。馮殿文意思是,外頭雞比我燉的茄子好吃。

        剛結(jié)婚他吃什么都香。結(jié)婚是媽送我出的門子,在路口,撒下一地紅紙,周圍拍巴掌接瓜子兒的,手都伸得老高。我爸沒出來,他從四十多歲開始偏癱,可在那天,倚到床上了,他也淚水漣漣。小枝子,他叫我,女人得本分哪,別看殿文比你大,你要心疼他。我聽話這么做了三十四年。一晃到女兒也結(jié)婚,在富麗堂皇的大酒店里,婆家媽穿身暗紅旗袍,上臺講話,我心里準備著等會兒發(fā)言的詞。沒人叫我,開席也沒人叫。我等在后臺,想起過世的老父親,一樣淚水漣漣。擰著馮殿文的衣服,我攥麻花一樣不住問他,啥時到我呢?馮殿文甩開我了,只要被他看見,桌上有酒。我眼睜睜瞧他那么不給女兒長臉地融進了酒桌,眼淚更撲簌簌。對女兒我沒埋怨,她那天太漂亮了,披白紗,捧鮮花,且顧不上我。我能做的,僅是在以后她回來探望的每個日子里,做她愛吃的菜。炒柿子,醬茄子,柿子要青紅的,茄子選肥瓤的。

        我不覺得自己能妨礙誰,對至親我都像個影子,不容易被他們注意,誰還能怪我的存在影響他們生活?可又覺得,我好像是妨礙了誰。扒上紗窗,看見賣西瓜的三輪車又在院里兜上幾圈,最后走了。他真走沒呢?估計沒想到會被我識破。有人評論,大姨,要更加小心,這里面有事兒。最后這句話被他們翻過來倒過去說,誰得誰用,在什么視頻底下都用,有啥意思?我懷疑有事兒,有我懷疑的道理,他們能了解多少內(nèi)情,也跟著問?我最怕劣民朱紅枝在下頭留言,可他還是出現(xiàn)。他問,西瓜能不能給我留一瓤?我也是欠,回說,都吃好幾勺了,你要干啥?你在哪兒住,我也不能送給你。結(jié)果他說住西美雅苑。他這就暴露自己了,我天,西美雅苑離我就差一條街。我沒再說話,搓衣服的時候,他還求我,大姨,你把私信開開吧,有話。擦干手,我研究半天,找著了開私信的按鈕,剛開通,劣民朱紅枝便在個黑漆漆的框架里和我發(fā)消息,上來是個伸舌頭大笑的表情。我說,小崽子,用你真名。他說,你爹。我說,真無聊,你放過我!他問怎么我了,加上淌眼淚的表情,老寶貝,你每天都在想什么?看來我必須好好跟這青年做個了斷。我說,這個稱呼不合適吧,你有家,我也有,我今年五十三歲,屬猴的。我補充一條,雜種,換下我的頭像!

        他說,看你老罵人,交流一下唄,小枝子。我身上一股汗出來,房頂幾塊墻皮掉了,桌子在晃,定一定神,它們沒動,我在打哆嗦。小枝子,人呢?他沖我叫喚。父親去世,是我給他正的碑;母親去世,也沒留下什么話。誰還知道我小名呢?丈夫沒叫過,最親昵時他叫我紅枝,也屈指可數(shù)。這人連我小名都掌握了,到底何方神圣?他說他就是劣民朱紅枝,發(fā)現(xiàn)我一直在偷他家的東西,已經(jīng)忍無可忍,像每條視頻里我狀態(tài)似的,他連罵人的斷句,都和我一樣。我說,你拿證據(jù)出來。我不信他,可有點兒明白了到底發(fā)生了啥事。他也精神不好,該也是一個精神病。我用了“也”,不是說我還沒好,而是我得過,我了解。我還勸他,小伙兒,你去醫(yī)院找找大夫,吃卡馬西平,能看好。他又哈哈個沒完,說對不住啊大姨,我截圖了。

        截圖干啥,這是他病歷啊?我被鬧得精神疲憊,想就此不發(fā)視頻,可是不行。晚上吃飯,丈夫故意把坐墊弄到了地上。又得洗,要干的活兒似乎總沒完的時候,而他吃著燒雞,碗放下開始接電話,從不考慮我心情。我不敢看他太久,丈夫一旦被我盯毛,會大嗓門喊人,抓著什么是什么,往人臉上摔。我抱著坐墊進廁所,拍我的視頻。二十七號晚上七點十九分,最愛的紅坐墊,上頭畫的米老鼠,里頭夾了棉。娘家小妹兒上學時用的,有三十來年了。我愛這個坐墊,因為丈夫穿的襯褲薄,怕涼才給他坐,結(jié)果叫他給撇了,不拿我當人。我猜到底下會評論什么,說最多的,得是這里面有事兒。其次,哈哈哈哈哈。最后劣民朱紅枝定然出現(xiàn),他說啥我不能判斷,但一定能氣死我。生活還有出路嗎?要不是非得記錄下受苦的證據(jù),我愿意被人下酒當菜嗎?

        不知道馮殿文什么時候回來,他今天沒活兒,沒跟我說不回來住。每次他都給我編個借口,要么是哥們兒找喝酒,要么是幫人干點兒什么,可我估計多數(shù)時候,他都沒去他說的地方。我看不見他的錢。從十來年前那件事后,我們兩口就在錢上定下規(guī)矩,他養(yǎng)我口糧,按月給點兒零花,多時給多,少時給少,其余時候我不要問。否則脾氣上來,他也管不了自己,到時候受傷害的還得是我?,F(xiàn)在比以前好了,以前他老拿離婚嚇唬我。離了誰每天給他做飯洗衣服?那些想害我的人,早明白他身份了,和我分開,他們也不會放過他。雖說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該各自飛,我也還不想把他拋下。我朱紅枝別說做什么錯事,就是心里腦袋里有錯誤的想法,都覺得是挺大的罪。那是二〇〇二年,張大夫跟我說,大姐,要放過你自己,輕松加愉快,多做,少想。他是個好大夫,我愿意按大夫說的做,可誰能保證遇事不想?豬啥也不想,世上優(yōu)秀偉大的靈魂,都沒停了去想事兒,他們琢磨,一直琢磨,然后給事兒琢磨破。

        過八點,丈夫沒到家,給他去電話,聽見四周叫叫嚷嚷,沒人說話時,音響在唱歌。馮殿文說,趕緊睡吧。我問,王八犢子,你在哪兒呢?他說,朋友孩子學子宴,吃飯。我又問,朋友誰,孩子什么大名兒?他打了個嗝兒,聲音時遠時近,有人勸,沒勸住,馮殿文對電話吵吵,沒爺們兒睡你了啊?我喊,滾出去!喊完我鼻頭發(fā)酸,電話里七嘴八舌嚷開,豎耳朵聽,有幾個男的,幾個女的,沒聽明白,電話斷了。我自己愣上一小會兒,察覺這不是啥特殊的心痛,體驗其實挺熟悉,來好多回了。這種時候,你覺得哪兒都空落,沒抓手,不需要抓,人在銀河里跟泡澡一樣,上下晃蕩,沉不見底。我爬上床,抓住自己兩只腳,往頭的方向掰,想把我的身體盡可能攏一塊兒,好不被狂風吹散。歸根結(jié)底,這輩子我對得起馮殿文,風風雨雨過來,沒給他找下什么麻煩,全是像現(xiàn)在這樣,自己給自己控制住,默默消化掉了。尤其在有手機后,我看到世上好多地方,好多戶人家各有各的難,有時落淚,有時的確心里舒坦。像是看到了許多兄弟姊妹,都是我爸我媽生的孩子,沒人真將我們命運阻散,大家全是困一陣好一陣,驅(qū)逐了妄想的心愿,才換來現(xiàn)實的成全。眼淚在臉上一行行干掉,想著得抓緊洗,要不等會兒睡下,怕再有人進來往淚里也撒藥。今晚不開電視,我也不困,坐到桌前,又摩挲幾遍脖子上的白珍珠,摩挲到心靜。女兒來電話了,她聲音齅黷的,鼻炎可太嚴重。我說你得去看,諱疾忌醫(yī)得大病。女兒樂了,她專會逗我開心,問諱疾忌醫(yī)“諱”字怎么寫,她是老師,啥字不認識?純?yōu)槁裉龐?。其實她知道,我一直在學文化。一個言字旁,我說,一個呂不韋的韋。她夸我厲害。最近隔三岔五,女兒電話打來,有時在深夜,我都睡下了,第二天看見有她未接來電,撥過去,她準會說沒有事兒。就是不見面,她說話語氣都在我心里映出來,笑模笑樣的,還帶點兒小得意,說沒事,說能有啥事。我這輩子唯獨對女兒的奉獻還不夠,她越獨立,我越是不夠。聽她塞鼻子的動靜,我語速快上許多。姑娘,媽不想瞞你。敵人已越逼越近,現(xiàn)在隔一條街了。昨天我發(fā)現(xiàn)床上又被撣水,沒印兒,布面發(fā)潮,接下來必須嚴密盯防。她半天沒說話,我問咋了。她說媽,我又困又睡不著。

        女兒曾和我聊過多次,關(guān)于是否有人害我,關(guān)于她爸爸其實對我不錯,跟別人一樣,她也以為問題出在我這里。可我什么時候偷過東西,什么時候又糟蹋過別人對我的一片心?我自律地生活在一個很小的地方,算計我的苞米和坐墊,我的石英鐘和珍珠鏈,祈禱世界上,如果真存在無形的賊,也必然存在無形的神。我和神常交流,在廢紙上寫字作詩,心意抵達蒼穹,化作漫漫的無聲。寫詩對我不算難,因平時說話,我也老能壓上韻,漢語拼音打小學得最扎實,那時的課代表朱紅枝,如果沒被早婚和后頭的毛病纏住人生,如今又在哪里?寫完,我說想念給女兒聽。她吸溜下鼻涕,聽著呢。我說,與女兒共勉。華啊,詩朗誦!

        鳥兒歡,風款款,伊人守鍋臺。窗外綻放花香綿.和微風飛旋。人間總有憂患,白發(fā)早現(xiàn),吃藥片沒完。江山去也,紅妝不見,嘆光陰短暫,無力挽住春天。女兒聽后鼻塞更重,告訴我說,感動了。我想這就跟她剛才夸我認字厲害一樣,屬于虛偽的表揚。但我感覺自己頭腦是機靈了點兒,嚴厲的打擊會讓我糊涂,只有和煦的春風,老能化解我的混沌。丈夫和張大夫都不明白的道理,蹬三輪和偷苞米的也不會懂,女兒不懂,我卻從她那里得來了全部的耐心。撐著下巴頦兒,我喜滋滋想,我多像個數(shù)學不好的小學生啊。一次算不明白,兩次算不明白,可只要有人溫柔對我,我就會繼續(xù)算,不斷給出一個接近正確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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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過無數(shù)個問題,茫茫然困惑,沒一個問題被解答,倒是老有聲音說,你不要問下去。走在街上,我直勾勾地看人,有時事情發(fā)生在眼前,我必須去那么看,去惹人不高興,讓他們以為我故意地想冒犯誰。沒明白發(fā)生啥,我已被人圍上,他們罵我,推搡我?guī)装眩杏X我就像根木棍,被扎在了錯誤的位置上,但木棍本身,并沒有害人之心。我唯一的武器是嘴,罵人話都是學來的,沒有我掌握詩詞掌握得那么好。它們臟得要命,我一面把它們從嘴里吐出去,一面?zhèn)?。哪個方向有人射擊,我就朝哪個方向吐唾沫,一直到時間步入了現(xiàn)在。我比過去更安靜地過生活,卻也有那么多罵聲找到我。我回嘴了,一不能敵百、敵千,更沮喪的是,換來的不全是對方的憤怒,而是哈哈大笑。我漸漸搞不清楚手機上發(fā)生的一切,明明我只想靠通過記錄,搞清自己而已。

        我將每一根苞米都烀得清香軟綿,給每一鍋里的每一顆米粒,都熬出油花,將家里每一件能洗的東西,都洗走新一日的灰塵。我恨不能時時泡在水里,而后專心享受電視節(jié)目中源源不斷的懷舊金曲,那些美麗無害的聲音??膳畠哼€是哭了。她哭著拍門,我正錄視頻的臉在屏幕里驚慌失措,丟魂兒一般。至少十年我沒聽過佳華哭了,一時竟想不明白她是誰,干讓她在門外等,一聲比一聲虛弱地叫喚著。我躡手躡腳到貓眼前,攥住鞋拔子,警惕地沖外看。女兒頭低著,雙手前伸,將自己撐在門上,頭發(fā)散落一半。門開后,佳華泥一樣軟軟地溜進來,我睜圓眼睛,看到女兒穿的灰色羽絨服下頭,帶出斑斑點點水跡來。她鞋跟上也沾水,頭發(fā)跟剛洗完一樣。佳華沒表情地坐在沙發(fā)上,不眨眼地盯著我。外頭沒下雨,晴空白日,一輛車也沒經(jīng)過,屋里起了點兒風,怪我,窗戶忘關(guān)了。

        媽,你能不拍視頻了嗎?她對我說,你把我害死了。我說,媽怎么會呢?媽都不出門。佳華說,網(wǎng)絡(luò)時代,不用出門,信息是相通的。這一個月,每當我訓學生,他們會笑嘻嘻說,是唄,馮老師,這里面有事兒。你這話火了知道嗎?我說我不知道,奇怪她學生是怎么知道的。坐到女兒身邊,我想抓她手,佳華躲了,我直接拽她衣服,要她抬頭看我臉說話。佳華冷笑,你還讓別人去吃藥,去看大夫。圖都傳瘋了。我問,什么藥?她說,卡馬西平。我立刻把手丟開,離她遠遠的。恐懼再次到來,這個組織無孔不入,終于開始傷害到了我最心尖上的人?,F(xiàn)在我該怎么做?不然就打開窗戶喊,現(xiàn)身吧,我跟你們作戰(zhàn)!佳華沒像平時那樣抱住我,她抬起頭,讓我看著一張雨打風吹后的臉。佳華幾乎就是過去的我自己,一副曾幾何時我在身份證上留下的樣子,穿翻領(lǐng)襯衫,頭發(fā)利落梳在腦后,顯得整張臉特別圓滿,至少一百三十斤?,F(xiàn)在我不到百斤,這是常年失眠落到人形上必有的變化,女兒卻正是風華正茂的年紀。我急問她,到底出啥事了?她說,李偉打我,不止一次。上午又打了,你看不出來嗎?我是看不出來,哪兒能看出來啊?她指著自己眼角、嘴角、脖子,這兒,這兒,還有這兒,你看不出來?我還是想說看不出來,女兒沒變化,除了臉黃憔悴了,她在我記憶里一直這個樣子!

        她不肯說他是為什么打她的,連一次的緣故都不肯告訴我。我想,這是壞人在向我示威,搞不好女兒牙齒也松動了。李偉為什么不被車撞死,他又為什么不信岳母的話呢?他們沒人相信,我不是自愿把生活過咸這個樣子。一切都因為有人在拿我的痛苦做實驗,在對我進行長年累月不計其數(shù)的殘忍虐待。也因我一直想找,卻找不出這個人,影響了家庭該有的秩序?,F(xiàn)在看我過得還算平靜,他們?nèi)滩蛔。炙E?,想打垮我其他的軟肋。我將佳華摟緊懷中,娘倆都低聲哭著,從頭頂看,她也長出幾根白發(fā),顯眼,我試著拔,有新的快速長出,而越抱緊女兒,我身上越發(fā)癢得厲害。他們是往佳華身上也投了毒了。我認命地閉上眼,啥破日子,還有解嗎?給佳華脫靴子,扶她到床上睡會兒,她真是累,眼睛睜睜閉閉,很快沒了說話的力氣,我一直在床腳坐著,守著她。石英鐘盡職盡責走針,紗窗外頭,依然有三輪車、白轎車、放鞭炮的動靜,有墻皮掉下來的聲音。屋里一片漆黑,灰泥的味道在我周圍飄散,每咽一次口水,牙都跟著活動。不知道過去多久,門把手開始晃動,外頭有人想進來。我快跑過去,把暗鎖扣住,抵上門,對劣民說,回你西美雅苑去!

        又犯病了。門外倆人談話,一老一小,傳出陌生的動靜。他們老用同一套辦法,我有防備,十年前就被他們騙過一次,打開過門,這次我怎么也不會上當。年輕點兒的說,咋辦???把手還在動,我將自己全部重量壓在門上,絕無可能,別說這次我還要保護我女兒。年老的說,都他媽死得了,沒事兒,喝酒去?。课抑肋€是他們的騙術(shù),如果我相信這是我親人的聲音,把眼睛湊近貓眼,就會有尖刀突破玻璃把我戳瞎,一定的。倆人像是走了,我繼續(xù)頂門,從這個角度,能看見床上佳華睡著了的輪廓。她一雙腳,穿著灰棉襪子,三十六號。我心里向她保證,沒什么能沖破一個母親的防守,沒有。佳華,就算你不信我,也跟著怨我,總有一天,你會明白,媽媽為你,為這個家抵御了多少邪惡。我和我的神在統(tǒng)一戰(zhàn)線,此刻我淚流滿面,變得堅強果敢,窗外一道車燈閃過后消失,黑暗成為我的保護神。我的神在告訴我,注意隱蔽,也記得休息。

        確認外頭沒人,我趕緊找出手機,打開視頻,跑去廁所,照亮自己屏幕里的臉。我控制著不哆嗦,使勁捋自己的頭發(fā),調(diào)整面部表情,想顯得清醒鎮(zhèn)定。我說,三十八號晚上七點零七分,有兩個不認識的人敲門,發(fā)狠。他們又偷偷摸摸,像知道屋里有個孩子睡著了似的。這樣的時候太多了,比如,每次我洗衣服往下放水,同樓也會有人放水,嘩啦啦的,這里面有事兒,不是巧合,不知什么事兒。我一直忍,可今天出大事了,剛我姑娘回來學說,讓老公揍了,好幾頓啊。我問,誰能管一管?幫幫我。我慢慢向廚房走去,月光下,所有平面和廚具都锃亮,它們證明了我的奉獻,不能為我更多的清白做證。我把手里的武器換成更堅固的搟面杖,巡視家里每一個房間,腳踩瓷磚地上,用空余的一只手,一件件脫光身上的衣服。沒有疾病能再傳染我,沒有惡賊能再突破我,我潔凈而安全,我和佳華,世上就只剩我們兩個。

        媽?佳華醒了叫我。我將身體藏在墻里,探腦袋看她。她比我還恍惚,看去四周老半天,伸胳膊伸腿,臉上痛苦極了,感覺全身沒塊好地方,都被人掐過揉過,現(xiàn)在一一舒展它們,像重新生筋長骨。她盯著我,你咋了?我說,你也把衣服脫了吧,不安全。我一面回答一面把自己往陰影里藏,佳華想開燈,我嚇唬她喊,不行,不行。我還是忍不住沖出來,赤身裸體蹲到床邊,她來不及閉眼,就被我抓住雙手。我跟她噓,姑娘,一定,現(xiàn)在,要安靜。將信將疑,佳華沒有喊起來,她讓我一塊兒躺下,抓被子給我蓋上。我們在被子里蜷著,窗外白晃晃的月光,將兩張面孔照亮,互相凝視,跟照鏡子似的。佳華定定神,有經(jīng)驗地撐住頭,看我,突然笑起來。我問她笑啥。她說,媽,你冷靜冷靜,沒事,什么事都沒有。我說放屁,明明是你告訴我的,有人給你打了。她一旺,是啊,被打了。她又在笑,笑得簡直,如果她不是我最親最愛的女兒,我得把她嘴撕開那種的,殘忍冷酷的嘴臉。佳華說李偉不是故意的。嘻,就是吵吵鬧鬧。說完要下床走,這簡直自尋死路啊我的姑娘。

        我拿手機給她看,劣民朱紅枝又發(fā)話了,頂著我頭像的那個男孩,剛評論說,水是我放的,為澆死你,能咋的吧。佳華看了會兒,往下翻動,她表情比睡著前還平靜,也更叫我陌生。不理他你能死?佳華反問。我怒不可遏,有人明目張膽害你媽了,你看不見?這是字,這是你都認識的字。佳華從衣柜里扯住我的兩件衣裳,丟到床上,讓我趕緊穿好,背對我說,都是逗你的。你也愿意讓人逗,長點兒腦子吧。她在我大口大口喘氣的時候奔過來,從褲衩到胸罩都給我一件件套上,我九十多斤的身體被她壓在床上,像小時候她壓上個芭比娃娃,想穿什么給穿什么,想打扮什么樣給打扮什么樣。我整不過她,可明明記得,過去我也這么整不過那些護士時,佳華會在邊上哭著求他們,輕點兒對我媽吧。此刻她手上一點兒不輕,把我每根骨頭壓生疼,沒反抗的可能性。我哭,我不再喊,因我看見佳華也哭,她邊給我穿衣服,邊像給親媽穿壽衣一樣地難受。

        門還是被撬開了。馮殿文和姑爺帶著幾個人旋風一樣闖進屋里,姑娘從我身上下來,他們爺倆取而代之,不是壓我胳膊就是腿,我洗好剛換的床單被罩,都給掀在了地上。我的手機則像燙手山芋,被他們擊鼓傳花在空中傳遞,你先揣著,別,還是給我。馮殿文收走了我的手機。他今天看著不像喝了酒,黑紅色的長條臉上和平常一樣,陰晴不分,沒有態(tài)度。他們決定給我綁起來,是姑爺提議的,從他后屁股兜里,拽出半截繩子。我不認識的人都圍在門口七嘴八舌,有的已經(jīng)踩著臟鞋,踏進我的房子。滾出去!我才喊一聲,嘴便被堵住。佳華坐在我的胳膊肘上,姑爺給她肩膀重新罩上了脫掉的羽絨服,小兩口對視,聽到姑爺小聲說,華,我錯了。姑娘還大聲地回他,閉嘴。他們所有人把我捆成一個花卷,不像麻花還有頭有尾,花卷是頭尾相連,我的下巴尖兒,快能碰上腳背,這是捆豬的辦法,習慣了,我常這么練自己,卻還是覺得不舒服。我動彈不得,手機一直傳來新評論的提示音,嘀嗒,悅耳的嘀嗒啦。

        4

        往家開的高速上,經(jīng)過一片草原,佳華問我是不是找手機呢。我手揣兜里,兜是空的。姑爺說,給她唄,拍點兒風景沒啥。我接過手機,屏幕上草原被鍍了一層灰影,沒肉眼見的鮮亮。鏡頭轉(zhuǎn)回,我好好地照自己,不說話,跟心里默念。二號上午十點零七分,我不再自欺了。除了在老家有段時間被鄰居和賊們,還有你們這幫網(wǎng)上的人氣得失常幾天,多年來我一直正常。我和姑娘姑爺,還有馮殿文一起去了佳木斯精神病院,還去了佳木斯公園,在松花江上坐了快艇,可惜快艇沒拍下視頻。全自費的,這一點蒼天可鑒。

        到家我安靜坐著,讓他們忙活,手機還留在我這兒,沒再被收走,也沒傳來任何響聲。自那天被捆起來后,腦袋里便有聲音伴隨,無論在哪兒,醫(yī)院還是船上,在經(jīng)過草原時,那個聲音是綠色的。我知道他就是神。幾日來,每晚我躺到床上,睡不著,他便來和我說話,叫我該去贖罪,用更沉默的方式,更積極的勞動,直到過完這一生。我問他,我是不被世界淘汰了?他回答,是的,事兒沒商量,打你出生就注定。張大夫不是告訴說,要放過你自己,這是人間大道理。我問,那以后每天,我咋過呢?他說,保持警備,同時注意休息。這話幾年前我就跟你說過,當時你聽不進,往后再聽不進,就該被人殺吃了。我害怕,現(xiàn)在還有吃人的呢?我以為充其量他們也就整整我,撣水、偷東西,和我愛人搞不正當關(guān)系。多愚昧啊,吃我為啥?他回答,為清理垃圾,朱紅枝,你是劣民。我默默淌眼淚,那個,我說,我姑娘不是,她好好的,她不該挨揍,對不?聲音說不對,你想的全不對。別再想了,你等通知。

        女兒女婿離開后,馮殿文在家和以前一樣,待不住。他站在我面前,啥時開始留胡子了呢,像個老道,眼也越瞇越細,身上黑乎乎的。他給自己換了新洗的衣裳,離家前我就晾出來收好了,這讓他身上味道還挺清香的。他要出門,囑咐我說,別老瞎拍,招人笑話。我點點頭,看見他身后空落了的廚房、餐桌,它們好像在對我說,不準怠工。我現(xiàn)在開始聽所有人的話了。馮殿文走人,我立刻活動起來,首先是檢查床鋪。我細細地摸上被單,一遍又一遍,潮,還是潮,又被撣過水了。我邊罵邊進廁所洗手,聞見身上汗味兒撲鼻子,很想洗透了自己和衣裳,又擔心,幾分鐘工夫里,家中會不會被灑上更多的藥。

        我渾身發(fā)癢,最嚴重是手腳。我專心撓發(fā)癢的地方,看它們紅起來,皮破掉,潰爛的程度真是沒人能信。神啊,就算你現(xiàn)在告訴我,一切是我自作孽,我也不該被白白傳染疾病,造成這樣,還沒處哭兩聲吧。在醫(yī)院我和大夫說了一樣的話,他新來的,沒張大夫有經(jīng)驗,講話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眼睛對電腦屏比對著我的臉,專注多了。所謂治療,我心知肚明,是讓我的家人好受些,覺得他們做了事,沒放任我不管??伤麄兒卧艿秸胤?,真幫過我的忙,一切,全須自助?,F(xiàn)在我不得不找回過去的辦法,點開手機,將鏡頭對準被我抓爛了的腳掌,剛想錄,看到上頭有個掛鎖的標志,沒有評論,因壓根就沒人能看到我的視頻,原來如此。我到桌前找出紙筆,小心翼翼問神,你好,我能說嗎?神現(xiàn)在沒空理我,我在紙上寫,我出茅廬難問天,殘喘在世行為端。不知世上多兇險,優(yōu)劣何假他人言。寫完趕緊畫了,家沒開燈,黑漆漆的,怕神以為我在和他對著干,指責他對我判斷不準。不是啊,我沒那心,我相信他也能看見我的手腳。也許,他現(xiàn)在默許我為自己喘口氣?我一點兒也不笨,會開私信,就會開鎖,會用電器,我就會通信號,早晚讓別人心悅誠服地說一句,朱紅枝啊朱紅枝,是我們將你錯怪。視頻鎖剛解開,密密匝匝的小紅點兒跟著到來。映入眼簾,都是陌生名字和頭像,他們在我視頻底下互相交流,也有和我單說話的,問病看好沒有?我心說,好了,但我不能告訴你。更多人評論說,挨收拾就老實了,醫(yī)院電不死你。我心說,滾出去!劣民朱紅枝則在發(fā)了幾十條私信后,又到我被人綁去醫(yī)院前最后發(fā)出的那條視頻下頭,冤鬼一樣絮絮叨叨。他說,昨天揍你姑娘一頓,沒解恨,晚上繼續(xù)。一三五我揍,二四六我歇歇,專注去偷你苞米、灑水、用你家抹布,周日再到你家門口開車轉(zhuǎn)悠。這天天給我忙的朱紅枝,我全勤啊。

        我坐不住,給神跪下,說不信你個屁的了,都不讓我好活。

        爬起來,現(xiàn)在不只是腳,小腿和大腿也開始癢,我不明白,誰會想吃塊兒爛肉呢?也許沒人想吃我,是神也把我騙了?得問清這個緣故。我哆嗦著給劣民朱紅枝回,你是最殘忍一個魔鬼,住手!話發(fā)完,我就聽見了神的聲音。他讓我放下手機,小枝子,看看現(xiàn)在幾點了。我回頭看石英鐘,晚上七點三十分。吃晚飯的時間,我家灶還冷著。馮殿文沒說今晚不回來,要是他回來,連口熱飯都吃不上,作為女人,我本分嗎?多年前我還在世的老父親,曾用一樣的話教導我,他說的時候,似預見到有朝一日,我會令他傷心,即便我已當牛做馬伺候三十來年,差一天,也是沒有做全。陽臺還剩幾穗苞米,洗洗帶上葉子,放入蒸鍋。豆角摘了,須子扯下,也給禿嚕干凈,再將土豆削皮切塊。下油炒走豆角水分,添大料花椒,加熱水燉上,半小時后下土豆。苞米在一旁蒸,二十分鐘就得。粥呢?我將兩只發(fā)癢的手浸在泡豆子的冷水里,心想把這些豆子也吃下,我就會習慣肉身被細菌包圍。馮殿文早百毒不侵,我該變得和他一樣,和所有人,都一個樣。那個聲音在苞米蒸出香味時,于白氣后頭隱隱出了身形,我不靠近,只瞧他模糊著氣團做的手,像母親當年撫摸我出閣時頭發(fā)那樣,滿意地捋上、捋下,希望我像只乖狗,把頭伏下來。

        除了粥沒好,菜都已出鍋。我吃了兩筷子,覺得口味沒問題,可還是為我丈夫,多撒了鹽。今晚又沒肉菜,明天出門,我會記得買一點兒。我的神告訴我,日子會這樣一天天舒服起來,到這一步,你都明白,是有人在害你。可有辦法嗎?神說他都沒辦法,在這世上通行規(guī)則,千百年過去,只一條,不叫弱肉強食,叫能忍則忍。忍不了的,拿棒槌拿炮,抱赴死的心修剪別人,順手也得把自己生活修剪了;而能忍下來的,一旦開頭,便什么都能抵御,什么也都合乎了道理。要不說這是神,別人是劣民呢——道理一清,我心平氣和得多,像吃著了最對癥一服藥,癢還癢,但心里默許了,你們可以這樣對待我。

        記憶如無數(shù)碎片的集合,飛刀子來過,分不清人明白還是糊涂的。我像被扎定在一張體面干凈的木板床上,睜大眼睛,看一生落到了別人的廚房,篩豆子一樣地掉出一些,留下一些。我看到朱紅枝十六歲時最后一次走出課堂,往后再沒回去,她一直走,走到了婚禮的毯上,最后走進新房,馮殿文穿著灰西服,手埋在過長的袖子里,顫顫地拉她,往后一塊兒走唄;她的肚子高起來,又癟下去,幾個回合,沒有結(jié)出果實;馮殿文將他們小小的屋子變成紫色,因抽煙不止,煙霧又和她父母亡故時的香灰結(jié)咸緣分,一道向逝去了的親緣哀悼。哀悼,眼淚都沒干透的她的臉上,因劇痛新添一重汗水;是女兒來了。女兒一日日長大,取名佳華。佳華上托兒所的那天,朱紅枝也被送走,佳華離了大人哭,朱紅枝離了什么哭不得而知,腦袋總被捶得轟響,明明是馮殿文的錯,醫(yī)生卻向她下身開了刀;朱紅枝一瘸一拐走出醫(yī)院,當天沒人來接,她一直在往下淌血,順著褲管,滴答滴答,血跡如影相隨,像被人做了記號,走哪兒流哪兒,一輩子都被人找得到;馮殿文在家,床上還有另一個肉乎乎的女人形,正抓緊她離家前新洗的被子,往自己身上蓋。朱紅枝因為學會了罵人,被一下下拳頭招呼著,她沒哭,倒是嚇傻了剛進門的佳華,自此女兒很乖;佳華好好學習,一路高走,朱紅枝每每朝她上學去的背影揮手,都期待女兒能有一次看出她的不對,掂著小書包跑回,鉆進她懷里,對朱紅枝嗲聲嗲氣,說我的媽媽,早晚都會好起來。

        每個字都是我的衛(wèi)兵,我不按行寫,按方陣寫,看字一個個嚴陣以待,一圈包一圈,將我妥善護衛(wèi)起。我知道神又想說話。當坐在鏡子前,看到頭發(fā)根根豎立著,被天上吸去,他傾聽著我在人間的信號,我就知道了。可在紙上,我寫下“封嘴”二字。家里安安靜靜,沒人進來,沒親人和朋友吃我做的飯菜,香味一直散,若隱似無,我不能再想下去和寫下去。神和手機上的聲音一樣,全被我最終識破:每當神的聲音結(jié)束,劣民朱紅枝聲音便到來,相反也是的,這發(fā)現(xiàn)叫我傷心萬分,他們沒啥差別。當你把所有能忍的,都忍到盡頭,就會感到?jīng)]差別,都一個樣兒,敵人、親人、善人、惡人,都一個樣兒?,F(xiàn)在我突然看到了一次神跡?!爸旒t枝”在家中各處灑水,沒發(fā)現(xiàn)我,我們?nèi)豢赡芟嘤觯绻麤]人能聽懂我的話,我也不會再說。摘下珍珠項鏈,我一顆顆地摸,像摸串念珠,阿彌陀佛,佳華,媽媽一直在學習。

        (楊知寒,青年作家,現(xiàn)居浙江杭州)

        責任編輯:張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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