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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燼余猶涵芬

        2024-01-01 00:00:00汗漫
        萬松浦 2024年5期
        關(guān)鍵詞:張元濟商務(wù)印書館胡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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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這一日起,張元濟耳邊與夢中,時?;仨懼哲婏w機烏鴉群一般密集俯沖的轟鳴聲,炮彈呼嘯炸裂聲,涵芬樓、東方圖書館、印刷廠區(qū)與編譯館大樓組成的商務(wù)印書館墻體倒塌聲,數(shù)百萬冊典籍和書稿的嗶嗶剝剝?nèi)紵暋呐K疼痛,呼吸也急促、困難。他必須用手伸進長衫或被子下,揉搓胸口許久,才松出一口氣來。

        這一日,即一九三二年一月二十九日,對于張元濟任董事長的商務(wù)印書館,對于上海乃至中國現(xiàn)代史,都是分水嶺般的一天。

        前一天,“一·二八”事變在深夜爆發(fā),日軍不宣而戰(zhàn),進攻駐扎在上海北郊的中國軍隊。這是上一年“九一八”事變,東北軍不戰(zhàn)而退后,中日間首度正面發(fā)生的軍事沖突,史稱“淞滬抗戰(zhàn)”。蔡廷鍇將軍帶領(lǐng)十九路軍,拒絕蔣介石反復(fù)下達的“顧全大局,少安毋躁”的不抵抗令,以步槍、機槍一類劣勢裝備,與自吳淞口外登陸的日軍、航空母艦上起飛的敵機,一番番殊死拼殺,使日軍“三天占領(lǐng)上海、三個月滅亡中國”的妄想破滅了。其間,日軍三次調(diào)換戰(zhàn)地指揮官。長江上,黃浦江邊,外國商船密集停泊,物流中斷,歐美各國因戰(zhàn)事而利益受損,故積極調(diào)停。至五月,達成停戰(zhàn)協(xié)議。中國軍隊撤出主城區(qū),退至安亭布防。此一戰(zhàn),使全國軍民抗日激情高漲。許多怯懦者由此認識到:日軍并非不可一世,中國絕非僅有茍且一途可走。此一戰(zhàn),似乎也在為一九三七年將發(fā)生的“淞滬會戰(zhàn)”進行預(yù)演,蔣介石試圖重演“淞滬抗戰(zhàn)”這一劇本,讓歐美介入調(diào)停而不必與日軍對抗下去,繼而集中力量對付中共,未如愿。五年后,上海進入孤島期,南京城破人亡……

        “一·二八”事變這一夜,槍炮聲陣雨般喧響于窗外。張元濟通宵難眠,在位于極司菲爾路四十號的家宅中,接商務(wù)印書館同仁高夢旦、鄭振鐸的電話,又打電話給《申報》總經(jīng)理史量才了解戰(zhàn)況。他們都在擔(dān)心位于蘇州河以北的商務(wù)印書館。此一時期,日軍尚忌憚歐美各國反應(yīng),蘇州河以南租界地區(qū)大致安全。曾有數(shù)千日軍士兵潛伏于租界,欲借道,穿越,自西郊包抄中國軍隊。各國領(lǐng)事與日方代表村井松聚集于法租界內(nèi),討論“借道”。村井松氣焰囂張,領(lǐng)事們態(tài)度怯懦。杜月笙見此情形,輕輕拍了拍桌子:“各位領(lǐng)事,今日若允許或默認日方借道,我杜某,無須國家出面,兩小時內(nèi),把租界夷為平地。小事一件。各位先生,可抓緊收拾家當(dāng),一路平安……”領(lǐng)事們面面相覷,忙表態(tài):“中日間沖突,與我們無關(guān),絕無‘借道’之可能?!彪S即下令驅(qū)逐潛伏的日軍士兵。

        這一年,張元濟六十五歲,退休六年,仍為商務(wù)印書館工作。在靜安寺旁租用一小樓,率幾位青年學(xué)者組成“校史處”,編纂《百衲本二十四史》,已歷時兩年。所謂“百衲本”,就是像僧人縫綴百衲衣,從各種版本的《二十四史》中,逐字揀選最準(zhǔn)確的表達,去錯訛,溯原委,重組一個最接近本貌的《二十四史》版本,為古人存心續(xù)命。

        一月二十九日,這分水嶺般的一天來了。清晨,張元濟通過收音機獲悉:史量才、杜月笙等上海名流發(fā)起成立“上海市民自救協(xié)會”,為未受當(dāng)局支持的中國軍隊募捐,為受傷士兵和市民建立戰(zhàn)地醫(yī)院、難民所,以備長期作戰(zhàn)。張元濟眼里有了淚水。餐桌上的面包,咬了兩口,一杯牛奶未動。起身,要司機阿姚開車送他去商務(wù)印書館查看。阿姚為難地看看張夫人。夫人說:“菊生啊,到蘇州河邊吧,看一眼就回來,別過河。”語氣柔和而決絕,眼睛卻看著阿姚。阿姚點頭?!熬丈保菑堅獫淖?,晚輩或同輩的人,常呼其“菊翁”“菊老”“菊公”。菊花生于歲寒,壯烈士子每每成就于歷史的冷峻關(guān)鍵處。

        轎車抵達蘇州河,停下來。車窗外,站滿看景致的外國人、記者。對岸,槍炮聲作響,硝煙彌漫,像舞臺上的道具和擬聲器,充滿不真實感。一輛輛卡車滿載上海市民捐獻的物資,呼嘯著越橋而去,朝中國軍隊集結(jié)地奔馳,確證眼前的慘烈絕非虛幻。張元濟在后排座位上嘀咕:“我們也過河去看看吧……”阿姚回頭軟語解釋:“夫人的交代,我不能不聽啊,先生也請聽一聽,不安全啊……”河對岸,商務(wù)印書館的一座印刷廠,清晰可見。張元濟看著它,像看著一個瀕危的孩子。

        這一座印刷廠,因臨近租界、孤立于商務(wù)印書館建筑群之外數(shù)公里處,成為即將到來的一場劫難的幸存者。多年后,它作為“商務(wù)印書館紀(jì)念館”迎接我。墻上,當(dāng)年標(biāo)語猶在:“為國難而奔赴,為文化而犧牲。”依靠這一幸存者的運轉(zhuǎn),半年后,被毀滅的商務(wù)印書館恢復(fù)出版、印刷業(yè)務(wù)。所有新版書籍的版權(quán)頁,都有“國難后某版某次印刷”字樣——這是張元濟的提議。因轟炸,所有出版物毀滅一空,新出版物無法與原版次相銜接?!叭绱吮硎觯羌o(jì)念,也是新生……”高夢旦表示贊同。張元濟不語,捧著剛裝訂好的新版《共和國教科書》,一頁一頁撫摸。他吸吸鼻子,像一只蜜蜂重回花香,這好聞的油墨氣在印刷廠內(nèi)蕩漾。時任總經(jīng)理王云五,臉鐵青,對面前兩位前輩說:“日本人叫囂:炸毀一條街道,中國人三天就能恢復(fù)生計,炸毀商務(wù)印書館、東方圖書館,中國人永遠不能回過神來?,F(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回過神了,必浴火而重生……”張元濟眼睛一亮,抬頭盯著王云五,點點頭。

        此一刻,站在一月二十九日清晨的蘇州河邊,張云濟還不能預(yù)見到未來一切,關(guān)于商務(wù)印書館,關(guān)于自我、上海和中國。

        八點一刻,張元濟乘車回到家門前。夫人許氏、花工阿喜、傭人高媽等,都站在門口迎他。半小時后,蘇州河方向傳來更強烈的炮彈轟鳴聲。張元濟走到院子里,隱約看見日軍飛機持續(xù)盤旋、俯沖。電話鈴響了,傳來消息:日軍開始對商務(wù)印書館進行轟炸。張元濟一下子癱倒在地,面色蒼白,一陣陣?yán)浜節(jié)裢竷?nèi)衣。轟炸持續(xù)到下午四點,濃煙彌散整個城區(qū)??諝庵袧M是鉛字和油墨焚燒后的嗆人氣息。不同時代、各種質(zhì)地的書頁碎片,像前賢士子之?dāng)嗷晁槠牵瑏y紛紛撲向大街與弄堂,尋求慰藉和寄托。傍晚,上?!渡陥蟆贰疤柾狻焙碗娕_等媒體,發(fā)布新聞:由張元濟、高夢旦等同仁構(gòu)建的涵芬樓、東方圖書館,不復(fù)存在。由江南各著名藏書樓萃集而來的五十余萬部孤本、經(jīng)典,不復(fù)存在。夏瑞芳在一八九七年創(chuàng)建的商務(wù)印書館,不復(fù)存在。

        晚上,許氏親手做了牛排、沙拉、羅宋湯。張元濟愛吃西餐,在清廷任職期間養(yǎng)成這一習(xí)慣。光緒在頤和園里跳交誼舞、學(xué)英語、吃西餐,一批謀變求新的知識分子追隨之。張元濟認為,吃西餐,無須主客間頻頻夾菜傳情,耗時短、效率高,干凈、自在。他曾游歷歐洲,以英語演講,用英文寫信,一身西裝,蝴蝶結(jié)絢麗如蝴蝶—一裝點、渲染咽喉這一發(fā)聲部位,有助于杜絕陳詞濫調(diào)?回到中國大地上,他始終是一個穿長衫的人。一九四八年,去南京參加中央研究院院士會議,與會者合影,只有他和胡適長衫在身。胡適穿皮鞋,體現(xiàn)出“中西合一”風(fēng)致。張元濟穿一雙布鞋,完全徹底的舊書生打扮。“守舊者中的先鋒,追新者中的后衛(wèi)?!边@是經(jīng)歷過辛亥革命、五四運動的知識者,共同為張元濟勾勒的一幅肖像。胡適就此詢問:“菊翁同意否?”他淡淡一笑:“無愧我心,不負文心,如此而已……”

        這一晚的西餐,張元濟一口沒吃,躺床上。家人來床邊坐一會兒、站一會兒,不言。他自責(zé):“怨我……如果不將那些典籍匯合于涵芬樓,讓它們散布四處,也不至于被今天的轟炸連鍋端。日本人,狠,要滅我文化的種……”枕邊,放著從花園里撿來的一個碎片,可見殘余的三個字:“……仰不愧……”通過紙質(zhì)和字跡,他知道,這碎片,來自宋版《孟子》中關(guān)于“君子三樂”的一句話:“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幸虧,張元濟歷時多年編纂、修正、出版的《四部叢刊》,藏于中國各地,使經(jīng)、史、子、集的精華得以流傳,否則,這一番轟炸的后果更嚴(yán)重。

        四歲的孫女張小龍,搖搖晃晃地把餐盤端床邊:“爺爺吃一口吧,為小龍吃一口吧……”張元濟眼眶里忍了一天的淚水,一下子涌出來。他朝墻壁方向扭過頭,不看孫女,伸出一只手拍拍她的肩:“去吧,小龍,爺爺沒事,沒事……”侄孫女、上海圣瑪利亞女中學(xué)生張祥保,扶著小龍手中的餐盤,站一旁,也淚流滿面。

        次日,在商務(wù)印書館殘垣斷壁間,張元濟與同仁磕磕絆絆行走,勘察著,商議著。他代表董事會,當(dāng)即決定:第一,成立“商務(wù)印書館復(fù)興委員會”,張元濟任主任,委員由高夢旦、胡適、王云五等人組成;第二,對商務(wù)印書館兩千余名職工、五百余名編譯人員進行精簡,或分流至商務(wù)印書館外地機構(gòu),或解聘,予以補償,確保無生計之大虞;第三,清理、拍照、存續(xù)資料,以備向日方提出抗議和索賠;第四,在租界內(nèi)另辟新址,重建商務(wù)印書館總部,盡快恢復(fù)書籍出版業(yè)務(wù)。于是,有了那“國難后某版某次印刷”字樣,與我、與后世國人對視,觸目驚心。

        此一刻,廢墟間,滿是典籍冊頁燃燒后的余燼。鉛字融化凝結(jié)成鐵黑色溪流。幾個人的皮鞋、布鞋上,蘸滿余燼。走到馬路上,一步一個鐵黑腳印,像正在為苦難中國書寫一首絕旬、一紙絕命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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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涵芬樓,一九O四年年初問世,樓名意為“涵蘊文化之芬芳”,由時任商務(wù)印書館編譯所所長張元濟定名。同事曾提議,借用張元濟祖先在故鄉(xiāng)海鹽所建著名藏書樓“涉園”之名,遭其否定:“一座公共性質(zhì)的藏書樓,屬于同仁和社會,豈能借機抒發(fā)菊生一己之情懷?!?/p>

        此前,一九0一年,張元濟應(yīng)夏瑞芳邀請,辭去南洋公學(xué)亦即后來的上海交通大學(xué)代理校長一職,投資商務(wù)印書館,成為股東。友人不解:為何去一小印刷廠就職,終止教育生涯?他答:“以出版啟蒙、教化更多國人,而非僅僅著眼于少數(shù)精英,中國方有希望。”后來,他召集南洋公學(xué)同仁高夢旦亦即高鳳謙,也加盟商務(wù)印書館,繼任編譯所所長。我曾進入上海圖書館,查閱商務(wù)印書館在晚清時期印行的《最新國文教科書》、民國建立后印行的《共和國教科書gt;,從初等小學(xué),到初級中學(xué)、高級中學(xué),備學(xué)科、各年級門類齊全,版式莊重大氣。封面右側(cè),豎排兩列字:“福建長樂高鳳謙、浙江海鹽張元濟校訂。”以兩位學(xué)人的非凡聲望為廣告、為承諾,從構(gòu)建現(xiàn)代中國教科書體系入手,相繼出版《辭源》等工具書,整理國故,固本培元。至一九三二年一月二十九日轟炸前,張元濟先后選聘留學(xué)歸來的青年才俊二百余人,加快歐美文學(xué)、科技、文化等出版物的翻譯、傳播,“別求新聲于異邦”(魯迅)。且以《小說月報》推出的,高揚“為人生”旗幟的作家作品,深刻影響中國新文學(xué)亦即中國現(xiàn)代性新面目。商務(wù)印書館原本印刷商務(wù)賬冊的小作坊格局,在嬗變中劇變,成為中國文化的守望者與創(chuàng)新者,端賴于張元濟這一靈魂人物。

        再此前,一八九八年,北京,張元濟因參與戊戌變法失敗,幸免一死,遭清廷“革職永不敘用”之處罰。自此,“以文化人移風(fēng)俗”,成為張元濟的終生選擇。經(jīng)李鴻童指點,他南下上海,先后得到盛宣懷簽名的兩張聘書:南洋公學(xué)編譯院院長,代理校長。任職期間,南洋公學(xué)添設(shè)“特班”,聘蔡元培、趙從藩等知名人士為教習(xí),黃炎培、邵力子、李叔同、謝無量等人為該班學(xué)生。每天,張元濟與學(xué)生共進午餐和晚餐,以監(jiān)督餐飲質(zhì)量。在其推動下,南洋公學(xué)迅速對接歐美高校教科書體系。自一九00年始,張元濟屢屢寫信給遠在天津的嚴(yán)復(fù),催促其加快亞當(dāng)·斯密《國富論》的翻譯進程:“此書對國人認識財富之本質(zhì)極有益,吾國甲午一戰(zhàn)敗于東瀛,根由之一,即在于國力薄弱。”嚴(yán)復(fù)亦及時回信通報翻譯進程,對張元濟開出的高額版稅,表示滿意—一中國版稅制度,也是從這一部書,經(jīng)張元濟之手,開始建立。一九0二年,此書以《原富》譯名,由南洋公學(xué)編譯院出版,“看不見的手”“分工”“價值”等現(xiàn)代經(jīng)濟學(xué)概念,隨即進入中國知識界。嚴(yán)復(fù)提出的“信、達、雅”翻譯觀,張元濟也在商務(wù)印書館內(nèi)反復(fù)闡釋、倡揚:“要體貼原本而可信不虛,要暢達而不凝滯,要雅正而成就漢語之美?!?/p>

        再向前追溯,一八九二年,二十五歲的海鹽青年張元濟,與蔡元培同年考中進士,入紫禁城,行走于翰林院。對中國以外的廣大世界,抱持殷殷關(guān)切之態(tài)度。與陳昭常、張蔭棠、夏偕復(fù)等八人,結(jié)“健社”,后為避“結(jié)黨營私”之禍,改稱“通藝學(xué)堂”,招生數(shù)十人,教習(xí)英語、數(shù)學(xué),成為京師大學(xué)堂、北京大學(xué)的前身。通藝學(xué)堂,建有面向社會的圖書閱覽室,似正為多年后東方圖書館的構(gòu)建,埋下伏筆。光緒曾開列一張西學(xué)書單索書。宮廷內(nèi)外急忙搜羅,送上來的每部書,扉頁上都有“張元濟”購書時的簽名和閱讀圈點痕跡。一個海鹽人,進入光緒視野,與康有為、黃遵憲、譚嗣同、梁啟超等人,形成維新陣營。

        那一日,張元濟等人被光緒召見。入西苑,天色未亮,坐在客房長椅上,幾個人睡意猶存。竟有雞鳴隱隱約約傳來,張元濟笑了,其他人也笑了,精神一振。康有為第一個進入正堂,與光緒談敘良久。其他人隨后陸續(xù)進入、出門、竊竊私語而去。待張元濟被傳喚,天地大亮,光緒獨自坐在正堂龍椅上,身形瘦削,臉蒼白。此前,張元濟曾上書變法建議,諸如:興辦教育,消除滿漢族群隔離制度,興發(fā)國力,等等。此一刻,光緒只問通藝學(xué)堂情況,張元濟一一作答。臨別,光緒咳嗽一聲,問:“海鹽有大潮?”張元濟一房,答:“有,壯觀無比,陛下春秋時節(jié)可撥冗南下,觀瀾后必有卓見。”光緒戴著錦繡小帽的頭顱動了一下,不知是點了點,還是搖了搖。之后,就是戊戌變法失敗,六君子遇難。

        晚年某一日,張元濟與友人提起譚嗣同,舉右手,在頭顱邊做出利刃一閃的動作,哽咽良久。

        入商務(wù)印書館后,張元濟持續(xù)搜集譚嗣同等人遺著,在一九一八年,編輯、出版《戊戌六君子遺集》。序言中,張元濟這樣寫道:

        六君子者,實世之先覺;而其成仁就義,又天下后世所深哀者……默念當(dāng)日,余追隨數(shù)子輦下,幾席談?wù)?,旨歸一揆,其起而惴惴謀國,蓋恫于中外古今之故,有不計一己之利害者,而不測之禍,果發(fā)于旋踵。余幸不死,放逐江海,又二十年,始為諸君子求遺稿而刊之。生死離合,雖復(fù)刳肝瀝紙,感喟有不能隱喻者矣!

        感喟有不能隱喻者矣,唯有以行動,明心志、祭前賢,賦舊邦以新命運。故,張元濟只能成為張元濟,張元濟必然成為張元濟,如霜天雁陣下一地野菊,涵芬蘊芳隨風(fēng)揚。

        張元濟遍訪名著名藏書樓,如陸氏皕宋樓、瞿氏鐵琴銅劍樓、楊氏海源閣、丁氏八千卷樓等,購買各種舊本、??瘫尽⒆⑨尡?。耿耿于懷的一件事:他正在籌措一筆購書巨款期間,陸氏違約,將醑宋樓典籍售于日本靜嘉堂。張元濟渡海東赴,用一個半月時間,沉浸在靜嘉堂及京都等地圖書館,面對流散于異鄉(xiāng)的中國典籍,如遇先人,心疼魂慟。日日埋首其中,選擇、抄錄、拍攝,帶回四十六種罕見古籍的攝影膠片,使《四部叢刊》的編纂得以完善。后人由這部叢刊,可目睹宋元明時期善本風(fēng)貌,卻未必能看見張元濟青燈黃卷間的稀疏白發(fā)。我通過一張照片,眺望他,那白發(fā)像一朵白菊,額頭闊大而明亮,如一塊高傲巖石。

        張宅門口,長期掛一牌子:“收買舊書。”下班,張元濟就整理送上門來的舊書,顧不上吃飯和休息,驚喜與沮喪并存。他尤其注重地方志的收集:地方志里有民間野逸氣息,可補充高雅典籍所無視之盲區(qū)。經(jīng)一番費心經(jīng)營,涵芬樓如少年,日益壯大、豐沛。夜晚,那座小樓與編譯所巨大辦公樓,一概燈火輝煌,成為蘇州河以北光輝的中心。一九二六年,以涵芬樓為核心,擴建成立“東方圖書館”,由四面建筑物圍合而成的這一宏闊院落,與北平圖書館齊名并立。所藏古籍版本眾多,力壓江南眾多藏書樓,并大量采購歐美政治、經(jīng)濟、科技、文學(xué)、文化、社會等領(lǐng)域最新書刊,利于編譯者查閱資料,且向社會開放。商務(wù)印書館由此形成集翻譯、編輯出版、印刷、文具制造、印刷機械制造、電影拍攝、典籍收藏整理、圖書借閱、大眾培訓(xùn)、幼兒教育、慈善事業(yè)等功能為一體的出版集團,聲震亞洲。故遭日寇覬覦,引來一九三二年一月二十九日的轟炸、摧毀,舊恨未消添新仇。

        夏瑞芳亦即夏粹芳,未看到涵芬樓、東方圖書館的成長和毀滅。一九一四年一月十日,傍晚,夏瑞芳在租界棋盤街遭槍殺,年僅四十三歲。從青浦鄉(xiāng)村牧童,到上海一家西人印刷廠的排字工,至創(chuàng)立商務(wù)印書館并成為出版巨頭,一個壯年人,壯烈如正午烈日,倒地不起,省略黃昏般的晚年,直接陷入漫漫長夜。歹徒逃之夭夭。這一天,《申報》恰好發(fā)布新聞:商務(wù)印書館完全成為中資企業(yè),日方小股東退出。歹徒是誰?無定論,難免令人猜度。這一“退出與收購”之舉,夏瑞芳與張元濟謀劃、行動一年,其目的,就是以純粹的民族立場,應(yīng)對中日關(guān)系惡化之局面,避免受制于人、授人以柄。日方小股東,看好商務(wù)印書館作為中國出版巨擘之盈利前景,拒絕退出。夏瑞芳數(shù)次赴日本談判,用異乎尋常的超高股價,收購其全部股份。

        那一天,張元濟聞噩耗急奔醫(yī)院,守靈,握著小自己四歲的這一同道之手,緊緊不放。當(dāng)夏瑞芳靈柩放入萬國公墓內(nèi)新掘的墓穴,石質(zhì)墓頂緩緩覆蓋其上,數(shù)日未發(fā)一言的張元濟,低喊一聲:“粹芳兄,有我在,君可放心上路……”這低喊,令在場者無不動容。

        自張元濟、高夢旦等人相繼加盟后,商務(wù)印書館隱隱有了“老派”(鮑賢恩、鮑賢昌、徐桂生等企業(yè)原創(chuàng)股東)與“新派”(張元濟、高夢旦、王云五、沈雁冰、鄭振鐸、葉圣陶、胡愈之等后來者)之分野。兩派有共識,更充滿沖突與歧異。前者保守,注重短期利潤,偏袒嫡系人員。后者新銳、開放、著眼未來。夏瑞芳作為最大股東和控制人,超脫于老派舊友之羈絆,堅定站在新派一邊。當(dāng)初,因聯(lián)系出版業(yè)務(wù)去南洋公學(xué),結(jié)識張元濟,夏瑞芳即認定:眼前這一個學(xué)者、教育家,正是商務(wù)印書館需要的堂堂君子,可信賴,可托付。故誠意相邀,終成為同仁、至交。從耗巨資建設(shè)涵芬樓,到高薪引進海外才俊,到確定教材編寫方針,再到費時多年編訂《辭源》等工具書、出版《續(xù)古逸叢書》等六百余種近兩萬卷古籍,夏瑞芳對張元濟的眼光,始終信而不疑,有口頭禪:“且聽菊翁安排。”令舊派人士沮喪、郁悶。張元濟一系列充滿風(fēng)險的舉動,為商務(wù)印書館帶來巨大聲譽和高額利潤,舊派人士也漸漸無話可說。

        粹芳與菊生,兩個人的字,意義貫通,與涵芬樓之意象融會不二。

        張元濟對涵芬樓的命名,也有向夏瑞芳致敬之意。萬物芬芳,歷四時風(fēng)霜而生生不息,這一自然鐵律,豈能被一場轟炸所毀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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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姚開著那一輛灰色轎車,回到極司菲爾路張家大門前,停下來。胡適隔車窗,見張元濟正站在池塘邊向外張望,似乎更瘦了,長衫像一面旗幟裹著旗桿,接受著時代風(fēng)雨的吹打。他急忙下車。兩雙手緊握在一起。胡適又抬手去握張元濟雙臂,張元濟干脆展開雙臂擁抱。在兩人二十余年的交往史中,這樣的擁抱,還是首次。

        一九三二年七月的這一天,胡適自北京來上海參加會議,借機拜訪張元濟。此系“一·二八”事變、涵芬樓毀滅后,兩人首度相見。

        之前,彼此以書信、電報等形式,溝通商務(wù)印書館重建、《百衲本二十四史》編輯進展等情況。胡適作為張元濟聘請的商務(wù)印書館復(fù)興委員會成員,諸多建議被采納。信中,胡適說:“??敝畬W(xué)是專門事業(yè),非人人所能為,菊翁一人之功力,可供無窮人之用,然后可望后來學(xué)者能超過校史的工作,而作進一步的事業(yè)?!鼻耙蝗眨Φ稚虾?,胡適在下榻酒店撥響張宅電話:“菊翁,我來看望您!”張元濟聲音激動起來:“適之兄,請您來—一剛好啊,商務(wù)印書館新編教材出版了,我們,活過來了……”

        此時,兩人穿過花園,入小樓。原本寬闊的客廳,擺滿四張書桌、十多個書架,幾個學(xué)者模樣的年輕人,急忙站起來向胡適鞠躬致意。胡適也鞠躬回禮。

        張宅格局變得如此擁擠,胡適困惑。張元濟解釋:涵芬樓焚毀后,將原本在靜安寺旁租用小樓辦公的校史處,遷入張宅,可省掉一筆租金。進書房,兩人隔一張書桌坐定。墻上,依舊掛著張元濟手書的一副對聯(lián):“數(shù)百年舊家無非積德,第一等好事還是讀書。”因新出現(xiàn)的一排書柜遮擋大半,這對聯(lián),只剩下“數(shù)百”“第一”四字,露在書柜上方。書桌上,是典籍、毛筆、放大鏡,類似戰(zhàn)壕里的最后幾件武器,一個老人,如孤絕勇士。

        胡適內(nèi)心一熱,問:“菊翁,眼下每日工作量幾何?”答:“十頁。須對比的各種版本,難以計數(shù)。幸而,有年輕人勉力精進,有適之兄助我,何愁復(fù)興無望?”胡適合掌致意:“菊翁謬贊晚輩了。望珍重身體。每日工作時長多少?”答:“早上九點開始,晚上十一點入睡一別擔(dān)心,我睡眠尚好,喝咖啡也不影響打鼾。常常夢見轟炸聲,一驚,醒來,無法再入眠?!焙m先是笑著聽,最后,不笑了。喝一口高媽端進來新磨的咖啡,沒加糖,這是他的習(xí)慣,高媽一直記著。這也是張元濟的習(xí)慣。兩人都品嘗著時代的苦澀,就有了相通的口感與行動力。這些年,張元濟屢屢約胡適為商務(wù)印書館的《東方雜志》撰稿,為其才情和文筆而折服,曾以高薪邀其接任編譯所所長一職。胡適以自己“正沉浸于學(xué)術(shù)寫作”為由謝絕,推薦其老師、友人王云五,加盟商務(wù)印書館,后接任總經(jīng)理。他也曾來商務(wù)印書館考察、建言,與張元濟成為相差二十四歲的忘年交。

        一九二七年至一九三0年,胡適就任上海公學(xué)校長期間,租居于拉司菲爾路對面一處院落,來張宅做客很方便,每每提著故鄉(xiāng)歙縣的新茶、橘子或地方志:“此系皖南好風(fēng)物。”張元濟驚喜地迎上來,朗聲回應(yīng):“浮云落日故人情。”兩個人呵呵對笑。

        在這一書房,兩人時常一坐半天。吃罷簡單西餐,繼續(xù)談,關(guān)于典籍版本、商務(wù)印書館事務(wù),也涉及對時局的憤懣?!熬瘴膛c適,本試圖遠離政治,然政治須臾不離不棄——如此局面,吾輩何以自處?”胡適情緒低落時,張元濟暖語安慰:“適之兄,貴在能獨立思想并發(fā)聲。我等堅持以教育和出版,開啟民智,中國就不會沉淪下去?!焙m表情明亮起來,揣著從張宅借來的典籍作為參考書,回到租居的院落,繼續(xù)書寫《中國哲學(xué)史》等著作。如果是夏天,胡適還會手持從張家池塘采摘的荷花或蓮蓬,過馬路,姿態(tài)像一個去求愛的年輕人。若初秋,就提著剛從池塘里掘出的新藕,過馬路,姿態(tài)完全是莊重君子了。江冬秀在那一處院落里迎胡適歸來,見新藕,比見荷花或蓮蓬高興。

        正因一番番獨立思想與發(fā)聲,胡適惹來禍端。在徐志摩所辦的《新月》雜志上,他持續(xù)以激烈言辭,抨擊當(dāng)局侵犯人權(quán),遭政客文痞圍攻和查禁。張元濟安慰他:“桀犬之吠,不必懼。蕓蕓世人沒有是非皂白之分,則令人憂心?!币痪湃?年,胡適返回北大以避禍。轉(zhuǎn)眼三年過去,一對知己,在涵芬樓消失后的世界上,充滿劫后余生感,又都隱隱覺得有更巨大的劫難,正蓄勢待發(fā)。

        “菊翁可再考慮,寫寫自傳吧。缺乏傳記文學(xué),就少了認識中國的一扇窗。自晚清至眼下,先生屢臨窮途,又峰回路轉(zhuǎn),此情形何其稀無、獨特?當(dāng)為后人留存一份記憶。自傳與地方志,有同樣的意義啊。”胡適勸說張元濟,已非首次。他也如此勸說梁啟超、蔡元培、熊希齡、葉景葵、陳獨秀、林長民等人,未獲回應(yīng),就自己動筆,寫《四十自述》,甚至為女學(xué)生寫小傳。張元濟讀過,擊掌感嘆:“適之兄有赤子心,才寫得如此真誠、生動,好!”此時,他神色凝重,對胡適建議再搖頭:“自感來日不多,無暇他顧。《百衲本二十四史》,按眼下進展,還需數(shù)年方能定稿出版。此外,還有一件大事要辦——幸存于金城銀行的五百余部涵芬樓精華典籍,擬一一盤點,作《涵芬樓燼余書錄》,以備不測,這,又將耗時多多……”胡適思路一轉(zhuǎn):“若覺得自傳耗時太久,菊翁,就寫一部自定的年譜吧,留給后輩作為追想前賢的線索,如何?”張元濟笑了笑:“菊生愚拙,并無奇跡豐功,何以值得驚動世人?倘上蒼有情,假我以年,或許能回首一望、泛泛一記,以不負適之兄厚愛……”胡適眼睛潮濕了,起身告辭:“我不過多打擾菊翁了……”

        過客廳。那一扇柚木拉門上,鐫刻著張元濟書寫的十二世祖張奇齡所作家訓(xùn):

        吾家張氏,世業(yè)耕讀。

        愿我子孫,善守勿替。

        匪學(xué)何立,匪書何習(xí)。

        繼之以勤,圣賢可及。

        胡適熟悉這一家訓(xùn),初次登門,就對“善守勿替”“圣賢可及”八字,反復(fù)凝視,喃喃念出聲來。此刻,字跡依舊,更覺菊翁圣賢氣象備矣。

        幾個年輕學(xué)者埋頭為《百衲本二十四史》作描潤,對二人穿過客廳毫無知覺。

        所謂“描潤”,即選擇某一比較完善的版本為底本,對其中錯訛、缺筆、淡筆、遺墨之處,再參考其他版本,對照相應(yīng)字句,梳剔之、更正之、彌補之。如,《水經(jīng)注珍稀文獻集成》叢書中,有一句,殘宋本作“島沒鸞舉矣”,吳琯本修改為“鳧沒鸞舉矣”,以后備版本均亂用“島”“鳧”二字。張元濟與胡適反復(fù)斟酌此句,最終定稿為“島沒巒舉矣”——島嶼半被海水淹沒,峰巒猶上舉入云。如此一句句、一章章、一卷卷……總校而后復(fù)校,確認無誤,描潤之事方了。再攝影、修片、制版、定版、印刷。工作量何其巨大,對編纂者智慧與耐力之要求,何其嚴(yán)苛。胡適在致張元濟信中感慨:“??敝畬W(xué)是專門事業(yè),非人人所能為,專家以其所得嘉惠學(xué)者,則一人之功力,可供無窮人之用。”

        張元濟命名《百衲本二十四史》時,大約把自己與同仁,視為漫漫長途上身穿百衲衣的苦行僧了。此時,張宅內(nèi)這幾個人,主人、客人與學(xué)者都不知道,四年后的一九三六年,此書才編纂完畢、出版,完結(jié)這一盛大工程。一九三七年,淞滬會戰(zhàn)和全民族的持久戰(zhàn),就開始了。在更加冷峻而關(guān)鍵的境地里,張元濟忽想起胡適關(guān)于“傳記”的那些話,遂從《史記》《左傳》《戰(zhàn)國策》中取材,作就《中華民族的人格》一書,為歷史上八位節(jié)操崢嶸、殺身成仁的義士,一一作傳,鼓舞國人斗志。此書經(jīng)商務(wù)印書館出版,暢銷南北。序言中,張元濟如此贊美八位義士:“……可以做我們的模范……孟夫子說是大丈夫,孔圣人說是志士仁人,一個個都毫無愧色……只要謹守我們先民的榜樣,保全著我們固有的精神,我中華民族,不怕沒有復(fù)興的一日!”蔣介石讀罷此書,心情復(fù)雜。蔡元培讀罷此書,在日記中寫道:“菊生久不涉政治,近來熱心灼烈?!币活w灼烈熱心,令日偽當(dāng)局驚恐,在控制區(qū)內(nèi)查禁此書。

        回到一九三二年七月的這一天。胡適半攙半扶張元濟,出客廳,在池塘邊站定??春苫ㄊ㈤_或半開,熱心灼烈。“再送適之兄一支荷花吧?!睆堅獫呎f邊彎腰去采。胡適連忙也彎腰去守護他,一支含苞未開的新荷,已遞到面前。張元濟感嘆:“多像一支毛筆啊!適之兄,理當(dāng)寫出絕妙好辭?!焙m鞠躬致謝。

        手舉荷花,胡適忽想起唐代詩人顧況:“據(jù)說,他也是海鹽人,有根據(jù)嗎?詩作多諷喻,也不知有無文集傳世?!睆堅獫穑骸笆欠窈{}人,存疑;他在海鹽生活甚久,無疑問?,F(xiàn)在還有一些遺存可佐證。待來日世相平定,我倆去走走。他有二十卷文集,大都遺失,我藏有三卷,明萬歷年顧端的輯本,咸豐年刻本,兄若感興趣,可帶走一閱?!焙m感動:“這么珍貴啊,我?guī)ё?,不妥吧?”張元濟答:“珍貴的書,理應(yīng)由珍貴之人解析,方有大益。我正搜集其余十七卷,若集齊、編纂,兄屆時再還我不遲。”隨即召喚客廳中的年輕人,拿來裝在小木匣子里的顧況《華陽集》三卷,遞給胡適。

        一手是《華陽集》,一手是荷花,胡適凝目良久,抬頭望張元濟:“顧況有名句,‘稷天地之不平兮,蘭何為兮早秀,菊為何兮遲榮’——菊翁亦如蘭,早秀復(fù)遲榮,使晚生得以追從效仿,真一大幸事……”張元濟笑笑,拍拍胡適臂膀。

        阿姚將轎車開來,胡適坐上去,搖下車窗,向張元濟揖手告別:“天地不寧,菊翁保重!”

        那一支新荷伸出車窗,顫動著遠去,的確像一支筆,在描潤這千瘡百孔的世界。

        4

        當(dāng)下,一條穿越靜安寺、百樂門的萬航渡路,就是從前的極司菲爾路。張元濟早年的家宅花園,已不存,消失于或者說轉(zhuǎn)化成萬航渡路、江蘇路交匯處的上海實驗學(xué)校。我數(shù)度在這一街角徘徊,形態(tài)大約可疑。或許,某攝像頭另一端的監(jiān)督者,正凌空緊盯我兩分鐘,對一張面孔的庸常有些失望,才扭轉(zhuǎn)頭顱,探究其他行人舉止中的異常成分。

        校園內(nèi)書聲瑯瑯。操場上,籃球像一個結(jié)實的句號,被新時代少年手持、高跳、展臂,投向虛空中的疑難和質(zhì)問。張元濟在一九五九年八月上升于蒼穹中的靈魂,若偶爾俯瞰舊園方位,目睹此情景,當(dāng)有大欣慰。

        一九三九年三月,日軍拆毀北郊殷行古鎮(zhèn),建造江灣軍用機場,占地面積九千畝。在《申報》上讀到這一消息,張元濟手臂顫抖:“九千畝……”他從小樓、池塘、花園,走到大門口;走回來,再從小樓、池塘、花園,走到大門口。門外,一百米外,極司菲爾路另一端,就是新設(shè)立的汪偽特工總部亦即著名的“七十六號魔窟”,像噩夢,籠罩張家花園、上海乃至江南。夫人許氏已去世兩年,張元濟七十三歲,更覺孤悲。如何能在此地存身安心?九月,張元濟賣掉占地約四畝、棲息二十五載的這一院落,移居于霞飛路上方花園內(nèi)一座小樓,為避禍,也為生計。涵芬樓、東方圖書館焚毀后,商務(wù)印書館的股份分紅逐漸減少,甚至停頓,張元濟入不敷出。退休后雖繼續(xù)為商務(wù)印書館工作,但拒絕領(lǐng)取補貼,或?qū)⑦@補貼捐助于排版工人。“他們更艱難?!?/p>

        新世紀(jì)的春風(fēng)春雨里,那“七十六號魔窟”已消弭無痕,化作一所職業(yè)中專學(xué)校。上課、下課的鈴聲,大約仍對舊時代保持記憶和隱痛,避免上海與中國在失憶中重回噩夢。

        眼前,上海實驗學(xué)校門口進進出出的學(xué)生,穿校服,肩背或手拉書包。大約不知道校內(nèi)的操場、琴房、舞蹈室、教室、實驗室,植根于一個民國文人的小樓、池塘與花園。他們遲早會懂得:中國的情志與命運,隱秘聯(lián)結(jié)于一個個偉大前賢,像河流的中下游,對上游充滿感激和再造力,方能日漸宏闊。他們的課桌或家中書房,有商務(wù)印書館一版再版的《成語辭典》《辭源》等工具書?!坝貌鍒D增強教材視覺感染力”,正是張元濟最早提出的創(chuàng)意,風(fēng)行至今。語文、歷史、哲學(xué)、美學(xué)課堂上,關(guān)于古中國的生動表述,均系于《百衲本二十四史》《四部叢刊》一類典籍的支持。物理、數(shù)學(xué)、化學(xué)、生物等教材乃至教具,端賴于商務(wù)印書館那些海外歸來者的開山之功……

        唯道與義,令后世晚生感懷復(fù)眷戀,并成為這道與義的新一代負載者。

        張元濟的侄孫女張祥保,有一臺“小勃朗寧”(Baby Browning)照相機,拍攝、留存了一系列民國黑白照片,使我可以由此遙望極司菲爾路張家花園內(nèi)的景象—一

        一座兩層小樓。底層,是大客廳、書房、餐廳、廚房。上層是十幾間臥室,家人、親戚與仆人居住其中,無分貴賤。蔡元培、熊希齡等貴客來訪,如果借居一晚、數(shù)日,則是這座小樓最熱鬧暢快的時光。胡適會從馬路對面租居的院落過來,一同吃西餐、喝茶、歡談。池塘里,有新荷或殘荷,供賓客與主人凝視、抒情或沉思。陶缸中,夏日里蓮花開放,冬天里積滿白雪。張元濟由此獲得靈感,將英國化妝品公司派員前來請求翻譯的商標(biāo)“Hazeline”,命名為“夏士蓮”,將“Snow”命名為“雪花膏”。商務(wù)印書館則承接了商標(biāo)印刷業(yè)務(wù)。

        花木四季芬芳蔥郁。除荷花與蓮花外,還有紫藤、月季、山茶、玫瑰、菊花、金桂、梅花、刺柏……簇生于小樓周邊,分居于數(shù)百個花盆內(nèi)。張元濟若從典籍冊頁間抽身,休憩片刻,就幫助花工阿喜剪枝、澆水。牡丹喜肥料。每年冬,張元濟會買來兩副豬大腸,埋在根部。待五月,那牡丹就回報以粗枝大葉和絢麗。張元濟一番番邀請友朋來觀花,順便在餐廳和客廳談?wù)搶W(xué)術(shù),召開商務(wù)印書館董事會。正月,靜安寺廟會,有花卉競賽。阿喜推著裝滿花盆的板車去參賽,張元濟拄著拐杖跟在后面去看花。張家十多盆花得獎,張元濟開心極了,把獎金和自己口袋里的錢,都塞進阿喜手里。

        一棵雪松挺立于草地邊緣。它必須終年承受寒意,像隱忍、不屈的士子。為躲避祝壽活動的繁囂,張元濟每每在生日前赴外地休養(yǎng)。某一年,在廬山,發(fā)現(xiàn)一種優(yōu)美雪松,買下來,迢迢帶回上海種植。數(shù)年后,亭亭小松已成落落長松。張祥保的同學(xué)們,穿著圣瑪利亞女中的裙裝校服來玩,在草地上、雪松下,吹長笛、唱歌,以各種姿勢合影……

        張元濟構(gòu)建的這一花園,寄寓著對海鹽涉園的情感,雖不能追步涉園于萬一??滴跄觊g,祖先筑就那一名園,邀請葉燮作《涉園記》、王補云繪《涉園圖》。張元濟出生時,涉園已毀滅于戰(zhàn)火。少年時代訪遺址,“崇崗崖巍,危石欲墮,猶可以遠望大海也”?!渡鎴@記》,令張元濟驚嘆其修辭端麗?!渡鎴@圖》亦遭焚毀,幸有臨摹本一分為八,在上海古玩市場露面后,張元濟以重金購得,裝進八面鏡框,懸于客廳?!渡鎴@圖》首尾處,有桐城張英、濟南王士禎、華亭王九齡、海鹽陸以謙、合肥李天馥等二十余位名士的題詞,先人集成《涉園圖詠》出版,張元濟一一抄錄,并請同時代的冒廣生、張宗祥、陳叔通、葉景葵、陳陶遺、宗舜年等友朋續(xù)題,集成《涉園圖詠手卷》。

        我讀張元濟日記,發(fā)現(xiàn)他尤其感動于蔡元培關(guān)于涉園的表達:“當(dāng)年日涉常成趣,今日披圖倦眼開。豈為故家惜喬木,相期熙眾上春臺。時賢漫作滄桑感,名裔況多金箭才。壽世終憑文字力,不教心血付蒿萊?!毙泄P至此,蔡元培大約想起“另一種涉園”——涵芬樓,同樣因戰(zhàn)火陷入蒿萊境地,亦須以心血和文字之力去復(fù)活。

        張祥保的這一臺照相機,在當(dāng)時上海很少見。一個四方形黑鐵盒子,在中午最強烈的光線下,能拍攝出效果最好的照片。黃昏和早晨,光線弱,人臉和場景則顯得模糊。照相機是張元濟送的生日禮物。他疼愛這個侄孫女,已故兄長的唯一孫女。張祥保出生不久,母親病故,父親另娶。她跟隨堂祖父張元濟生活,在極司菲爾路花園里長大。入圣瑪利亞女中讀書,又入圣約翰大學(xué)求學(xué),畢業(yè)后在中西女中任教,成為堂妹張小龍的英語老師。經(jīng)胡適推薦,張祥保人北大教書,張小龍后來也成為其同事,張元濟深感欣慰。高媽,是張元濟當(dāng)初為照料侄孫女請來的乳母、保姆。即便后來移居上方花園,辭退司機阿姚、花工阿喜,高媽始終是張家一員,共悲歡,同沉浮。晚年,高媽跟隨張祥保去北京終老,張元濟仍每月為她出一筆工錢。多年后,回憶張元濟,張祥保含著眼淚說:“我就是他的親孫女……”

        “小勃朗寧”定格了許多珍貴瞬間。當(dāng)下出版物中的張元濟照片,大都出自張祥保之手。其中一張,攝于一九二七年十月二十三日,張元濟遭綁架歸來,在客廳,身邊依偎著夫人許氏和孫女小龍。他笑著對張祥保說:“孫女啊,被綁票如同中彩票,拍照留念吧。”

        六天前,十月十七日晚,張元濟與家人進餐。大門外忽傳來急剎車聲,接著闖進來五個體態(tài)瘦弱的綁匪?!叭f!抓緊籌——張先生跟我們待幾天!”撂下這句話,就把張元濟半攙半抬著,弄進門外那輛沒有熄火的汽車,揚長而去。眼蒙一塊黑布,張元濟處在更黑的暗夜里了。大約一小時后,摘下黑布,張元濟發(fā)現(xiàn)自己身處鄉(xiāng)村茅屋,一盞油燈,微弱地照亮周圍破敗的一切。綁匪大約是當(dāng)?shù)剞r(nóng)民,嗓音沙啞:“三十萬!湊齊了就送您回家。您是上海灘印書的大老板,這錢,九牛一毛!”張元濟苦笑:“小兄弟啊,商務(wù)印書館不是我自家的企業(yè),退休了,沒錢了?!苯壏瞬恍牛骸皥蠹埳险f您嫁孫女送嫁妝一百萬!咋會沒錢?”張元濟詫異:“我孫女在上學(xué)啊!搞錯了吧?”綁匪沉默片刻,說:“那,減半!十五萬元?!睆堅獫鷩@口氣:“拿紙來,我寫信,你們送給高夢旦先生,看他能不能借我一些錢?!睂懥T信,有多余紙墨,遂作詩自遣,“世事遭逢未足奇,本來無喜亦無懼”云云。

        夜深,臨睡前,張元濟脫下長衫,露出內(nèi)衣上的漏洞。綁匪們相互對看,嘀咕:“真沒錢啊……”手扶張元濟躺在房間內(nèi)唯一的木床上,幾個綁匪,擁擠著睡在墻角一堆稻草里。

        第二日,綁匪與高夢旦在約定地點見面,回來了,說:“高先生讓您別急,在籌錢。我們降到十萬了。”隔壁突然傳來孩子誦讀聲。張元濟很驚喜:“這里有學(xué)校???讀的正是我編的課本呢。有你們家的孩子嗎?”綁匪黯然:“沒有。我們都不識字,沒錢讀書?!睆堅獫鷩@口氣:“得讀書啊,識字了,能謀生自立,就不會走這條險路?!苯壏擞鋈唬骸盁o路可走啦……但我們從不殺人奪命,更不會傷害您——您看起來,是好人?!币唤壏藲獯跤?,吐出一口血痰。張元濟勸:“得去看醫(yī)生啊。”那綁匪長嘆:“還等著您的錢吃飯呢??瘁t(yī)生,錢哪里有?。俊睆堅獫斐鍪纸o他號脈,開出一張藥方:“去抓藥吧,我治過這樣的病,吃幾天藥,就好轉(zhuǎn)了……”那綁匪一怔,眼睛里有了淚水。

        六天后,綁匪收到一萬元、一摞商務(wù)印書館編寫的國文教材。一輛汽車將張元濟送回極司菲爾路花園前,綁匪說:“等我們變成有臉面的人了,再來看望您?!倍嗄旰?,鄭振鐸曾感嘆:“菊翁啊,您歷經(jīng)三次劫難:被貶,遭綁架,涵芬樓毀滅……”張元濟搖搖頭:“被貶,亦幸事,讓我找到契合內(nèi)心之人生路;遭綁架,使我認識底層,更覺教育救國之迫切。這都不算劫難。唯有這涵芬樓……”他伸出手久久揉搓胸口。時而,張元濟還會牽掛那幾個綁匪:“不知他們活得怎樣了,識字沒?識字的人多了,中國才會變好……”

        在最寒冷的時代里,唯慈愛與悲憫,讓人間存續(xù)一脈暖意與熱望。

        今人徘徊于萬航渡路,尚能找到胡適租居的院落。小鐵門緊閉。門口暗紅墻磚上,鑲嵌一藍色標(biāo)牌“胡適舊居”。門內(nèi),大約住著與胡適無關(guān)的新人。這新人與胡適,其實仍有關(guān)。讀著一個舊人倡導(dǎo)的白話詩,唱著“我從山中來,帶著蘭花草”,瀏覽著《文學(xué)革命芻議》一文所引發(fā)的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作品及至電影、電視劇,如何無關(guān)?

        “無窮的遠方,無數(shù)的人們,都與我有關(guān)?!濒斞溉缡钦f。我之所以寫下這文字,也正冀愿于成為那“遠方與人們”的追懷者、同代人。

        5

        鄭振鐸走到上方花園張宅小樓前,停步,朝身后看看,無異常,這才按響門鈴。

        高媽來開門,很驚喜:“鄭先生啊!”鄭振鐸遞上一盒點心:“張先生出院了?身體好些了吧?給先生吃。”高媽接過點心盒:“好多了。您來,他不知會有多高興呢!”走進一樓客廳,鄭振鐸在沙發(fā)上坐下,就聽二樓傳來一聲虛弱的招呼:“西諦兄?我下樓來看您……”鄭振鐸忙站起,朝二樓噔噔噔跑上去:“使不得啊,菊翁!別動,我上樓來!”入臥室,見張元濟已經(jīng)移身于床邊,鄭振鐸忙蹲下,為他穿鞋子,一一系緊長衫上的紐襻。張元濟笑了:“老夫榮幸啊,西諦兄,何曾為人穿鞋系衣……”鄭振鐸笑了.扶著張元濟:“菊翁屬父輩,我能躬身伺逢,才是莫大的榮幸啊?!眱扇司従徬聵侵量蛷d。高媽端上一杯咖啡、一盞紅茶。張元濟剛做完一場大手術(shù),出院時,被大夫反復(fù)叮囑,不能再喝咖啡,免得刺激腸胃。

        這是一九四三年五月的一天,上海已入梅雨季,雨,時斷時續(xù)。

        淞滬會戰(zhàn)六年后,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兩年后,上海孤島期已完結(jié),全面淪陷于日軍的滔滔濁浪。膏藥旗、刺刀和軍靴,在從前的公共租界來來往往,毫無忌憚。眾多英美人士戴著寫有“A”或“B”的紅色臂章,以區(qū)別國籍,拘留于龍華一帶集中營。上方花園所處的法租界,因法日媾和,暫時保持繁華表象。俄羅斯流亡者云集這一區(qū)域,開理發(fā)店、糖果店、扣子店、舞廳、咖啡館、西餐廳……霞飛路上,隱約蕩漾著羅宋湯味和手風(fēng)琴聲??諝獬睗瘢裉m花兀自怒放,似乎對人世滄桑淡然不驚。也正因這淡然不驚,讓看花的人,獲得一絲安慰和信心。

        張宅是寧靜的。茶幾旁,細腰粗頸花瓶里,插一朵玫瑰,剛從花園里剪下,花瓣上帶著幾滴雨水。

        鄭振鐸手提包里裝一把小折疊傘。梅雨季,即便天氣晴朗,仍須預(yù)防陣雨不告而至。正如他在棋盤街一帶的舊書攤或書店徘徊,仍以眼睛余光觀察大門的開、閉、開,隨時準(zhǔn)備起身、奔跑,躲避戴墨鏡的神秘者追蹤。幸而,他身高一米九,以長腿丈量上海,有顯著的步幅優(yōu)勢。不幸,這身高與卓犖不凡的文人氣質(zhì),在人群中異常醒目,難以掩飾。故,他收拾起從前常穿的西裝,改穿各色長衫,換戴方框眼鏡,剃平頭。但一雙孩子般的大眼睛里,明亮而無辜的光,則難以修改和掩飾。一個被日偽特務(wù)機構(gòu)列入追捕名單的左翼人士,對隨時陷入日寇漢奸之手、為國盡忠,保持預(yù)感和決絕感,常自言自語:“雖千萬人吾往矣?!逼渥≈肥且粋€秘密。每兩個月左右,換租一次公寓,甚至半夜起床、出門,找旅館住下,第二天早晨再回到所租公寓的街角,觀察半天。無異常,才松一口氣。妻子高君箴和孩子的住址,也是一個秘密,兩處分居,以免牽連家人。這一年,他四十四歲。

        張元濟七十七歲了,自極司菲爾路花園移居此地,已四年。那一棵來自廬山的雪松,像他最喜歡的好少年,被一路引領(lǐng)著,立足于這一小樓南側(cè),日益英挺。隔窗看它,張元濟有時會想起英挺的鄭振鐸,在日記里寫一筆:“雪松又高三寸。西諦君久未至矣?!边@是少見的抒情閑筆。張元濟日記,其實是工作和交際記錄,某日某時,在家中或某餐館會見某人。從未出現(xiàn)“某某家”一類餐館名字。在民國,上海灘帶有“家”字的餐館,大抵會有女子陪著喝花酒。一九一九年五月四日中午,在“興華川”餐館,張元濟宴請胡適,談商務(wù)印書館叢書選題事宜,傍晚才知道,一個重大歷史事件發(fā)生了。次日,商務(wù)印書館工人響應(yīng)上海工會組織“罷工罷市、聲援學(xué)生”的號召,停工?!芭f派”人士提出“罷工者停薪五日”的建議,張元濟不同意:“可否發(fā)三分之一薪水,直到復(fù)工?此一時罷工,畢竟是愛國之舉,非謀私人利益?!比沼浝镅约按耸拢骸矮@夢旦兄允。”一九三七年后,日記里完全沒有宴請記錄了。

        顯然,張元濟喜歡鄭振鐸,這位后輩是商務(wù)印書館前同仁、《小說月報》原主編,也是高夢旦的女婿。

        一九二0年十月,張元濟和高夢旦赴北平,去舊書店搜尋孤本,為改版一九一0年創(chuàng)刊的《小說月報gt;,征詢文學(xué)界意見。此前,《新青年》發(fā)文,抨擊商務(wù)印書館的《小說月報》,充滿鴛鴦蝴蝶派作家的陳腐與靡麗,與新文化運動風(fēng)尚相悖。鄭振鐸建議,《小說月報》可作為他新創(chuàng)建的“文學(xué)研究會”會刊,倡導(dǎo)“為人生”的文學(xué),刊物必面目一新。張元濟和高夢旦擊掌贊同,問:“有無新主編人選可推薦?”鄭振鐸脫口而出:“近在眼前—一沈雁冰,商務(wù)印書館職員?!比舜笮?。一九二一年一月,改版后的《小說月報》問世,設(shè)有“創(chuàng)作”“譯叢”“書報介紹”“文藝叢談”等欄目,由鄭振鐸、沈雁冰在京滬兩地分別組稿。一本刊物,開始深刻影響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的風(fēng)貌和走向。鄭搌鐸移居上海后,任職于商務(wù)印書館,接替沈雁冰主編《小說月報》。涵芬樓毀滅,《小說月報》???。老舍自英國寄來的長篇小說書稿《大明湖》,也在轟炸中化為灰燼。無法重寫。后來,他摘取記憶最深刻的情節(jié),寫出短篇小說名作《月牙兒》。

        在編輯《小說月報》的同時,鄭振鐸還兼職任教于光華大學(xué)。講臺下,大眼睛、圓臉蛋、齊耳短發(fā)的高君箴,令他心臟加速跳蕩。相愛后才知道,她是高夢旦的女兒。高夢旦獲悉女兒戀愛了,很開心:“鄭先生故籍也是福建長樂,有緣分?!庇H友認為,鄭搌鐸家世寒微,與高家門不當(dāng)、戶不對,高夢旦毫不在意:“鄭先生有才華、有情懷,這才是無量財富?!痹跒檫@對新人舉行的盛大婚禮上,張元濟證婚并祝福:“振作大鐸,長樂不已!”

        某日,商務(wù)印書館勞資雙方產(chǎn)生糾紛,鄭振鐸代表勞工一方參加談判,提加薪要求。高夢旦代表資方回應(yīng),雙方辯論得激烈而理智,最終達成雙方均可接受的加薪?jīng)Q定?;丶?,這翁與婿對坐共飲,醺醺然,談詩論文說天下,一句也不提白天的事。高夢旦曾對張元濟感嘆“振鐸能為勞工爭辯,有理有節(jié),我暗自很開心的啊。選了這女婿,又交了您這朋友,我高夢旦有眼光吧?”張元濟連連點頭,笑得眼睛瞇到一起。一九三六年七月,高夢旦去世。胡適聞訊,在太平洋上的一艘輪船里,寫下《高夢旦先生小傳》,說:“‘夢旦’,是在夢夢長夜里想望晨光的到來,最足以表明他一生追求光明的理想?!焙髞?,蔡元培在香港去世。接著,夫人許氏去世。親人故交多凋零,張元濟日感煢獨衰朽,一次次住進醫(yī)院。見鄭振鐸,也不提那一個夢想晨光的人,免得傷感。

        一九四0年,鄭振鐸、張元濟、光華大學(xué)校長張壽鏞、暨南大學(xué)校長何炳松和故宮博物院古物館館長徐森玉,結(jié)成一個保護孤本古籍的秘密組織“文獻保存同志會”,防止江南珍貴文獻流入日偽文化機構(gòu)——另外一種抗戰(zhàn),開始了。經(jīng)力爭,得到來自重慶的資金支持,文獻保存,遂上升成國家行為。五人分工是:鄭振鐸負責(zé)尋訪、采購,張元濟負責(zé)鑒定版本真?zhèn)危瑥垑坨O、何炳松負責(zé)文獻收藏和經(jīng)費籌集,徐森玉負責(zé)與重慶溝通聯(lián)絡(luò)。此時期,上海各界人士,一批批撤往香港、桂林或巴蜀避亂?!皬堅獫?、鄭振鐸們?yōu)楹瘟粼谏虾#俊薄熬鞈俜比A,茍且偷安?”這些疑慮,存在于一些西遷文人群體中。直到一九四五年光復(fù),公眾才知曉,上海存在一個文獻保存同志會,意義非凡:五年間,它自嘉業(yè)堂、海日樓、鐵琴銅劍樓等藏書樓,為國家收藏數(shù)萬部善本,包括敦煌寫卷、宋本、金本、元本、明本、鈔本、稿本、校本等,分批寄往香港大學(xué)馮平山圖書館或西南大后方。后來,這些典籍,分藏于北京國家圖書館、臺北圖書館。

        這一天,一九四三年五月,張元濟和鄭振鐸,繼續(xù)夢想著晨光的到來。窗外,沙啦啦響起雨聲,室內(nèi)黯淡幾分。少頃,雨停,兩人面孔亮起來。舉杯或把盞,說話。不說話時,就抬眼看那靠墻一排書柜,替他們說出了屹立而剛卓的一切。其中,《四部叢刊》《百衲本二十四史》《脈望館鈔校本古今雜劇》,這三部書兩百余卷,構(gòu)成磅礴深沉的陣容,臨危不懼。而《脈望館鈔校本古今雜劇》,正是文獻保存同志會與商務(wù)印書館合作出版的一部巨著。

        三年前,某日,鄭振鐸氣喘吁吁地跑進上方花園,坐在這一客廳,從懷中小心翼翼掏出一卷舊籍:“菊翁請過目,這是不是王國維和羅振玉所猜想的、可能存世的元明雜劇孤本?”張元濟翻閱那些脆弱紙頁,手突然顫抖起來,呼吸急促:“是的!沉埋三百余年了,國寶??!體例混亂,錯訛頗多,須重新校訂、出版、傳后世……”鄭振鐸也激動了:“那我抓緊買下來,日人正覬覦!存活此書,與光復(fù)一座名城無異!”這一孤本,包含二百四十二種元明雜劇,趙琦美、錢謙益、錢曾、季振宜、何煌、黃丕烈、汪士鐘、趙宗建和丁祖蔭等人,先后收藏復(fù)圈點,墨跡參差。請攝影師逐頁拍照后,由姜殿揚初校、張元濟復(fù)校、王季烈終校,最后再由張元濟集成、定稿。經(jīng)兩年勞作,《脈望館鈔校本古今雜劇》在一九四一年出版,共印制三百六十六部,搶購一空,振奮知識界和海外華人:文化未亡,中國如何能亡?!

        其間,張元濟也曾住院動手術(shù),半躺在病床上修改校樣。手臂上扎著輸液的針頭,消炎藥水從頭頂高懸的瓶子里落下,滴滴答答,像救亡圖存的春雨……

        此時,窗外又響起沙啦啦的雨聲,是春雨后的雨,催發(fā)初夏與華夏。鄭振鐸掏出打火機,啪一聲,打出一?;鹈纭S炙墒?,火苗消失??纯磸堅獫行┎缓靡馑嫉匦α?,連忙把打火機裝進口袋。張元濟也笑了:“能戒得了嗎?我不抽煙,讓高媽給你買盒煙吧?!编嵳耔I忙拒絕:“戒了!但還是愛玩打火機,啪,火苗一閃,像看見一個伙伴……”張元濟心里一痛,沒吭聲,伸出枯瘦的手,去拍拍鄭搌鐸的手。幾年來,鄭振鐸孤獨復(fù)潦倒。五位同志,一概拒絕重慶為文獻保存同志會所付酬勞,以示“為國救護古籍”這一行為之純粹與自覺。鄭振鐸僅憑化名發(fā)表作品的稿費、版稅,勉強生活,常忍饑挨餓,遂戒煙。舍不得丟掉的打火機,潛伏口袋深處,像一個時刻準(zhǔn)備去引爆黑暗、煥發(fā)晨光的勇士。

        鄭振鐸喝一口咖啡,眼睛閃亮:“菊翁,這些天,日本人開始拆除外灘的巴夏禮銅像、赫德銅像了,據(jù)說用來造炮彈,可見,真是走到窮途末路了?!睆堅獫o盯鄭振鐸:“此時,愈要當(dāng)心,不可大意……”鄭振鐸點點頭:“菊翁愛昆曲,待將來光復(fù),我陪您去美琪大戲院聽一場名角們的昆曲,可好?”張元濟笑了,點頭:“好,好……”鄭振鐸把咖啡喝完,看看杯子,抬頭:“我忽然想起,編?!睹}望館鈔校本古今雜劇》時,您斟酌再三,把王實甫列序于關(guān)漢卿之前,那么,最愛他哪一劇呢?”張元濟遲疑一下,答:“都那么絢爛天真,都好啊。你此時一問,驀然浮現(xiàn)我耳邊的,是《西廂記》那一句,‘學(xué)得來一天星斗煥文章,不枉了十年窗下無人問’……”

        雨停了。兩人面孔亮起來,如同星斗照耀下的兩篇好文章。

        6

        盲詩人、小說家、阿根廷國家圖書館館長博爾赫斯,低下頭,伸出舌尖,像貓一樣,舔舐一本詩集的牛皮書脊,低語:“這美好的滋味啊……”眼睛在空茫中頓然放射出光輝。一旁的圖書館館員很吃驚,急忙索回詩集,擦拭后插回書架。博爾赫斯聽到這一切,笑了。一手持杖,緩慢穿行書架間,另一手像微風(fēng)吹拂一排排書脊,自言自語:“我總是暗暗設(shè)想天堂,那應(yīng)該是一座圖書館的模樣?!?/p>

        在上海,在東西向的長樂路與南北向的富民路交叉而成的街口,面對“凸”字外立面形狀的合眾圖書館,我想起博爾赫斯,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一九三八年,浙江興業(yè)銀行董事長、藏書家葉景葵提議,與張元濟、陳陶遺共同發(fā)起,在法租界籌建私人圖書館“合眾圖書館”,名字含“合聚眾力,存續(xù)文脈”之意,以應(yīng)對戰(zhàn)亂期圖書流散局面。一九三九年購地,由設(shè)計魯迅墓的建筑師陳植操刀,勾勒輪廓與細部。一九四一年九月落成。深灰色水泥毛拉外立面,三層。左右兩部分對稱,分別沿長樂路、富民路,向西、向北延展。正中入口處內(nèi)凹,有塔樓高出樓頂,像鳳頭,引領(lǐng)雙翼朝著蒼穹深遠處騰飛而起。

        “房子實際上并沒有多大,顯得大的是陰影、對稱、鏡子、漫長的歲月、我的不熟悉、孤寂……”仍是博爾赫斯的獨白,完全可以獻給合眾圖書館?!巴庥^不要顯眼,莊重、實用即可?!边@是張元濟和葉景葵當(dāng)初對陳植提出的設(shè)計要求。自建成之日起,它一直不掛標(biāo)牌、不開大門,以防他人覬覦。盡管處于相對安全的法租界內(nèi),公董局仍屢屢派員來探究這一圖書館的性質(zhì),對它不計盈利之運行模式很懷疑:“若非中國政府支持,就是中共在支持?”細細核查發(fā)起人身份,又入書庫,但見線裝書,并無“煽動革命、反對殖民”一類印刷品,悻悻而去。日偽人員也常來窺探,試圖占有此地改作會所,被葉景葵多方周旋、應(yīng)對,才怏怏作罷。尋常過路人,在這一街角不會止步,兩百米外就是香艷喧嘩的霞飛路,更充滿蠱惑力。唯學(xué)界同道,可以自側(cè)門進入合眾圖書館,曲徑通幽,被所藏各類古籍、手稿、碑帖迷醉。郭紹虞、顧頡剛、胡適、鄭振鐸、錢鍾書等人,相繼出現(xiàn)在這一建筑物的“陰影、對稱、鏡子、漫長的歲月”里,“熟悉”它,以緩解自身和時代的“孤寂”。

        葉景葵生于一八七四年,家族有藏書樓,名動江南。故,姓名中那一“葵”字,絕非俗艷的葵花,而是脫俗、清高、寒冷中一派蒼綠的冬葵。這位晚清進士,邁入紫禁城,即與張元濟相識相知,并肩走維新變法之奇崛一途。政治理想破滅,從商,以“實業(yè)救國”為志命,任大清銀行正監(jiān)督、浙江鐵路公司總經(jīng)理等職務(wù),才干不凡,從善如流。后擔(dān)任浙江興業(yè)銀行董事長,達三十年,以金融助力民族經(jīng)濟,向受外資打壓的華人企業(yè)伸出援手。淞滬會戰(zhàn)爆發(fā),興業(yè)銀行總部職能遷漢口,葉景葵離滬前,將家宅鑰匙交張元濟保存,遂有了“張元濟冒死赴滬西,葉景葵動念建合眾”之情節(jié)——

        一九三七年十月,日軍將戰(zhàn)線推至蘇州河北岸,在滬西構(gòu)建包圍之勢。連續(xù)多日,清晨,七十一歲的張元濟,自當(dāng)時居住的極司菲爾路花園出發(fā),拄拐杖,緩緩朝西走,至租界邊緣處,鉆過布設(shè)的鐵絲網(wǎng)和沙袋間的漏洞,進入兆豐別墅葉景葵家,替這一舊友整理藏書。按照稀缺性、重要性,一一檢視、分類,裝入柚木書箱內(nèi)?!拔恼虑Ч攀隆薄胺ㄗ匀寮矣小薄柏蕝f(xié)六經(jīng)異傳”(十六字代表十六種類別,語句出自杜甫、司馬遷),各有三十箱、三十一箱、十二箱。其中,最珍貴的一部書,是清代顧祖禹的手稿《讀史方輿紀(jì)要》。葉景葵購得此書時,僅為破紙一包。每日處理罷銀行業(yè)務(wù),葉景葵即埋首悉心整理,剔除寄生于書中的蠹魚數(shù)百條,又請人費時兩年修補,共計十二卷,再攜往北平請錢穆審定。從此,可由《讀史方輿紀(jì)要》,校正相關(guān)刻印版本之舛誤。葉宅中,還有鄭振鐸寄存的古籍,張元濟亦整理裝箱,以備轉(zhuǎn)移。黃昏,他再穿過鐵絲網(wǎng)和沙袋間的漏洞回家,緩緩向東走,腿腳有些趔趄,目不斜視。頭頂時時有子彈鳥兒般飛過,轟炸聲遠遠近近響起……

        一九三八年,葉景葵自漢口經(jīng)香港回到上海,去極司菲爾路花園拜訪、致謝,提出建設(shè)合眾圖書館的意向:“菊公,當(dāng)下國家正處危境,似顧不上典籍存毀之事。然與日寇相拼爭,不僅在于軍事,須合力并發(fā),方能占據(jù)上風(fēng)。葵不才,如騎虎背,拼死奮斗而已,望公以慧心和肝膽助我?!睆堅獫貞?yīng):“菊生亦在虎背上啊。若能建成圖書館,謀故國之保存,維民族之精神,也算為涵芬樓、東方圖書館被焚遭劫,刺出回擊的一劍!”遂有了三位發(fā)起人之約定:以各自捐獻書籍為基礎(chǔ),共建共有合眾圖書館。其中,張元濟獻出九百余種共三千八百余冊藏書。葉景葵買地、建館之外,另出資十萬元、籌集十萬元,存本取息,作為圖書館運行費用。另聘燕京大學(xué)教授、著名版本學(xué)家顧廷龍亦即顧起潛任館長,打理日常事務(wù)。文獻保存同志會,大抵上在同一時期成立,所購部分典籍,曾暫存于合眾圖書館,像勇士與馬,在這一個驛站里略作休整再上路,奔赴香港或西南大后方。

        無論商務(wù)印書館、文獻保存同志會,還是合眾圖書館,完全是由南方士子構(gòu)成的一個杰出群體在支撐。張元濟(海鹽)、高夢旦(長樂)、鄭振鐸(長樂)、張壽鏞(鄞縣)、何炳松(金華)、徐森玉(湖州)、葉景葵(杭州)、陳陶遺(松江)、顧廷龍(蘇州)……這,或許與歷次衣冠南渡有關(guān)。在南方賡續(xù)中國文脈,是遺傳于一代代英俊兒女血液里的心志和命運。他們,家學(xué)深厚,從少年到暮年,周圍一概隱約浮動著各種藏書樓、圖書館、書房。終生為漢語的詩性之美和力量,而心動魂牽,受惠于其中的大道與律條。以指尖蘸唾液,翻動那些經(jīng)、史、子、集,他們,大約也像博爾赫斯舔舐書脊一樣嘆息:“這美好的滋味啊……”當(dāng)?shù)浼c冊頁,當(dāng)一個民族記憶、智慧與惰感的載體,面臨焚毀流散之危局,他們,唯有挺身而出、取義成仁。

        博爾赫斯幼年即擁有一個家庭圖書館,他也是南方人。全世界的南方人,都相似,有著熱烈、濕潤、繁榮似錦的懷抱。他曾以《南方》為題寫過一首詩,完全可以獻給中國江南的合眾圖書館:

        從你的一個庭院,觀看

        古老的星星;

        從陰影里的長凳,

        觀看這些布散的小小亮點,

        我的無知還沒學(xué)會叫出它們的名字,

        也不會排成星座;

        只感到水的回旋

        在幽秘的水池;

        只感到茉莉和忍冬的香味,

        沉睡的鳥兒的寧靜,

        門廳的彎拱,濕氣

        這些事物,也許,就是詩。

        合眾圖書館,是由三個、四個、無數(shù)個南方人,寫成的一首史詩,獻給多情多彩多艱辛的中國。我走進這座圖書館、一首史詩,像一個不太妥帖的詞,轉(zhuǎn)瞬就被刪去,也好。庭院里,陳植設(shè)計的巨大水池依舊在,不僅為視覺美感,更為了預(yù)防不測。水池里,沒有茉莉和忍冬,荷梗錚錚,在夏天里散葉開花、發(fā)出香味。當(dāng)張元濟自上方花園來到圖書館,坐在水池邊的長凳上,會想起極司菲爾路花園和池塘吧?如果再想起池塘邊黑色雪花般紛紛墜落的涵芬樓古籍碎片,心臟又隱隱作痛……

        上方花園,正是葉景葵向張元濟推薦的新住址,離合眾圖書館很近。從霞飛路邊的這一新宅,到圖書館,有兩條步行路線:一條,沿華亭路向北至長樂路,十五分鐘就走到了;另一條,沿霞飛路向東至東湖路,再向北至富民路,二十分鐘就走到了。張元濟獨自去圖書館,走短路。侄孫女張祥保和孫女張小龍撒嬌,要爺爺陪著逛霞飛路,就走長路。張元濟摸摸口袋,如果有零錢,會在西點店前停步,給孫女們買糕點,再分手,一個人沿東湖路去圖書館,鑒定版本或??睍埾楸4髮W(xué)畢業(yè)前,張元濟帶她到霞飛路一家鞋店定制皮鞋。一個白俄老人蹲在地上,為張祥保試穿,在稍感不合適處,用鉛筆做記號、再修改。“孫女,穿新鞋,走一條好路啊……”堂祖父那天所說的話,張祥保一生都記著、想著。

        我,無數(shù)后生晚輩,如果能走出一條好路,正是借力于無數(shù)前賢提供的鞋子、馬匹和舟船。

        合眾圖書館西側(cè),緊連一小院落,掛有“葉景葵故居”標(biāo)志。葉景葵付二十年租金,定居于此,余生殘年與圖書館為鄰。一九四九年,他拒絕國民政府的名士遷臺指令,四月,突發(fā)心臟病,在這一小院落辭世,進入博爾赫斯所言的圖書館般的天堂。五月,張元濟守在圖書館大廳,凜然端坐于一把椅子上,握拐杖,與闖入館內(nèi)、試圖拆毀書柜構(gòu)筑堡壘的一群軍人對峙,像一尊佛:“這里是國家文化寶藏,不可放肆?!蓖?,那些人退至門外,在某一傍晚四散而去。上海解放。一九五三年,張元濟作為三個發(fā)起人中唯一在世者,將合眾圖書館和小院落,捐獻國家,此地成為“上海圖書館文獻館”,當(dāng)時藏書已達二十五萬冊、金石拓片兩萬種。

        我站在小院落緊閉的鐵門前,看不見院內(nèi)情形。若有綠葉與冬葵,一派蒼綠,才合適。若再有一叢秋菊,更好。

        7

        張元濟穿著圓領(lǐng)短袖汗衫,伏在臥室床邊一張方桌上,寫作《涵芬樓燼余書錄》。兩條骨瘦如柴的胳膊,赤裸著。

        這是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上午。天氣酷熱,蟬在法國梧桐上高叫“知了知了”,比人類多知曉幾分時代的喜悅與哀痛?存疑。

        自涵芬樓毀滅于一九三二年一月二十九日的轟炸,張元濟就開啟這部書錄的寫作:為他提前從涵芬樓藏書中揀選、存放于金城銀行倉庫以避險的五百四十七部最珍貴的善本,一一鑒定版本,著錄書名、撰者、刻工姓氏、題跋、藏書印鑒,即,為它們一一作傳。書錄之意義在于:若書籍遺散,可據(jù)此追尋,尋而不得,是為紀(jì)念;若書籍存世,可據(jù)此對照研讀、取精用宏。在涵芬樓灰燼中,一個老人,歷十余春秋作書錄,懷有多么強烈的不安和痛感。這部書錄涉及的善本中,有宋元本二百余部,明本及校本八十余部,抄寫稿本二百余部。張元濟的遠見卓識,金城銀行的庇護,使這些善本幸存于一場國難。

        在解釋這部書錄名中的“燼余”二字時,張元濟說:“志痛也。”

        歷史上,書籍的損毀,大抵有以下情景:(一)老化。在光和空氣影響下泛黃、脆弱。(二)霉變。漫長的雨季帶來霉菌的滋生,侵蝕紙頁,像老年斑一樣蔓延于皮膚。(三)酸化。一翻動紙頁,就碎裂為紙屑,如辛酸、心碎之人。(四)蟲蛀與鼠嚙。昆蟲與鼠類動物,在書頁間制造許多空洞、碎片。(五)絮化。在存續(xù)、流通過程中,因摩擦過度而使紙張蓬松如棉絮。(六)撕裂。人類臂力加害于書籍。(七)燼余。因自然、政治、戰(zhàn)爭等原因造成火災(zāi),對書籍構(gòu)成重創(chuàng),若修復(fù),這類古籍稱作“焦尾本”,猶似東漢蔡邕以火焰中救出的桐木制成“焦尾琴”,焦痕猶存,琴聲激越沉郁。

        在時代風(fēng)雨中勠力同行的一群南方士子,就是燼余書、焦尾琴。

        從《百衲本二十四史》的校勘、描潤,到文獻保存同志會的奮斗、《脈望館鈔校本古今雜劇》的出版,再到合眾圖書館的建立和運作,張元濟,由古稀而臻耄耋之境,勉力以赴,一次次昏倒在書桌前、圖書館,一次次被搶救、治療?!逗覙菭a余書錄》的寫作,只能在上述重大事務(wù)之外,斷續(xù)推進。一部部善本從金城銀行取出,次第打開,如同面對群山與滄海,他像愚公移山、精衛(wèi)填海。他不知道還將書寫多久。他明白這是一部遺作……

        把一部分涉園藏書和書柜、書桌,一并捐獻合眾圖書館后,張元濟把一張方桌,擺在二樓臥室床榻邊,作為書桌。它是母親當(dāng)年的嫁妝,桌面,鑲嵌一塊大理石,有云卷平野般的水墨圖案。桌邊和桌腿,是紅檀木。桌面下有四個抽屜,裝著信札、扇面、日記和近百枚印章。印文有“壬辰翰林”“丁卯再生”等,蒼潤勁秀,點綴在張元濟書寫的備色條幅、扇面、匾額一角,進入朵云軒、汲古齋、九華堂、榮寶齋等京滬兩地的書畫店,或店鋪、園林門楣。此一時期,上海通貨膨脹日益嚴(yán)重。商務(wù)印書館的點滴分紅,還不夠吃燒餅、喝稀粥,張家數(shù)口人節(jié)衣縮食。友人勸解:“菊翁字跡正大而暢美,何不潑墨?必一解困頓?!睆堅獫鸁o奈開啟鬻字生涯。

        每隔數(shù)日,若有書畫店的訂單來,張元濟就擠時間,寫幾幅字或幾張扇面。兩個孫女站在方桌另一端,研墨,展紙,無限歡欣。張元濟懸臂揮筆,寫著自撰的句子或前人名言。如,“我居有梅醉橫琴”“海中日出山先曉”“樓上云開月漸明”“臨義莫較利害,論人莫計成敗”等,士子情懷畢現(xiàn)。

        某日,三個穿西裝的日本人,乘車來到上方花園張宅,進客廳,掏名片給高媽:“可否請張先生下樓來面談?”張元濟坐在方桌前,覺樓下有異常,趕忙將案頭展開的善本塞進被褥下。接過那名片,張元濟看罷,在一張紙上寫下八個字,遞給高媽:“給他們?!比毡救嗽诳蛷d里展開那頁紙看,“兩國交戰(zhàn),不便接談”。寂靜。片刻后,一人抬頭看樓上,笑笑:“張先生字好!我收藏了?!比宿D(zhuǎn)身出門。高媽松口氣。又一日,有親戚登門,帶來畫卷一幅、十一萬元的支票一張,求張元濟在畫卷上題字“菉竹軒聯(lián)吟圖”。張元濟看支票上所蓋印鑒,是浙江省偽省長“傅式說”三字,臉色一寒:“此人禍浙甚深。您啊,替他把這些收回去吧,菊生不敢從命?!庇H戚慚愧而退。又一日,一畫店店主登門,談敘其瀕臨絕境之情狀,張元濟忙安撫:“別急,我送你三副對聯(lián),若能賣掉,可暫渡難關(guān)……”那店主抽泣起來。

        這方桌,也是餐桌,累了或病了,張元濟就坐桌邊吃飯,兩個孫女來陪他。兒子、兒媳和高媽,則在樓下餐廳里吃。窗外,若傳來幾聲鳥叫,驚心動魄。腰部酸疼時,他就把毛筆放在硯臺邊,像船工把槳放在小舟上,起身,到陽臺上走神片刻??茨且豢醚┧捎指呷?,又想起鄭振鐸。而想起一個人,就是想起全世界,無限的憂喜哀樂一瞬間涌上心頭?;刈肋?,喝茶,桌上刻有“復(fù)泉”二字的茶壺,則讓他想起顧廷龍和全世界。

        清末,顧廷龍祖父購買蘇州一舊宅,清理庭院,發(fā)現(xiàn)刻有“復(fù)泉”二字的井欄,與一眼南宋古井有關(guān)。古井已不存,井欄猶在,令顧廷龍感慨萬端。按井欄形狀,請丁蜀陶人燒制三把井欄壺,送張元濟、葉景葵各一,自存一。接過茶壺那一天,張元濟良久端詳“復(fù)泉”二字,對顧廷龍說:“我們校勘、描潤、出版古籍,亦為復(fù)泉,光復(fù)一眼泉水……”自一九四一年后,尤其是張元濟生病期間,顧廷龍每日處理罷合眾圖書館事務(wù),就步行來上方花園,或者去醫(yī)院,協(xié)助張元濟寫作《涵芬樓燼余書錄》,猶似為后人掘一眼水井。

        此一日,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是顧廷龍約定來張宅會面的日子。張元濟尚未知道,這也是即將載入史冊的一個日子。一大早,他就埋首于善本、紙墨,間或喝茶,看茶壺,側(cè)耳聽樓下是否有打開院門的動靜。近正午,終于聽到門鈴聲。他急忙起身走到窗前,一看,果然是顧廷龍走進庭院,正俯身看小龍在一塊磚頭上以毛筆蘸清水練字。那是張元濟收藏的一塊長城磚,從北京帶到上海,自晚清帶進民國。張元濟曾對小龍說:“這磚頭上練出來的字,有勁道,有滄桑氣?!毙↓堛露c頭。

        顧廷龍慢悠悠進客廳,再上樓,到方桌前,微微鞠躬:“先生好!”張元濟此時已在汗衫外套了一件長衫,斟好一杯新茶。顧廷龍喝一口茶,說:“今日有些異樣,街口的巡捕多了起來?!睆堅獫恍Γ骸吧硖帬a余之境,周遭皆是異象。來吧,咱倆繼續(xù)……”剛說到這里,隔壁小樓突然傳出洪大舞曲和歌聲,這是多年沒有的情形。張元濟一個激靈,站起身,大吼:“起潛,起潛!是不是日本人投降了?!快,快去客廳打開收音機!”顧廷龍如潛伏已久之巨龍,一躍而起,噔噔噔跑下樓。收音機里,正反復(fù)播放日本天皇的投降詔書。張元濟抬手扔掉拐杖,那拐杖當(dāng)啷啷從樓梯上滾下來。再看他噔噔噔快步下樓來到客廳,家人和顧廷龍,目瞪口杲……

        張元濟讓高媽拿出一瓶珍藏多年的紅酒,配上一大盤紅燒肉,這是張家長久沒見的盛宴了。他又從書柜里找到《中華民族的人格》-書,伏在餐桌上題字,贈顧廷龍:“國民喪失人格,國必滅亡。日寇禁毀此書,無非欲滅亡我國也。今我國免于滅亡,其猶賴有此人格乎?!鳖櫷埬钪钪劬τ秀橐?,忙喝酒掩飾,臉色大紅。張元濟平素不喜酒,愛吃紅燒肉。此時,一番番端酒杯、碰杯、干杯。家人緊張地看著他。喝至半瓶時,家人又緊張地看顧廷龍。顧廷龍明白了,放下杯子:“先生,今天高興,就喝這么多吧!以后,好日子來了,咱爺倆慢慢喝!”張元濟遲疑片刻,放下杯子:“最黑暗的時分,過去了——聽!街上有鞭炮聲了。但,離天亮,還早著呢……”

        果然,兩年后,一九四七年,有了“十老上書事件”。張元濟、葉景葵等十位元老,聯(lián)名向上海市市長吳國楨寫信,要求釋放因反內(nèi)戰(zhàn)、反迫害運動而被捕的學(xué)生,此舉令蔣介石沮喪:“中共總是善于運用這些受欽敬、有聲望的人出頭,站在我們對立面。”一九四八年,張元濟當(dāng)選中央研究院院士,去南京參加院士大會,向在座的蔣介石大聲呼吁停止內(nèi)戰(zhàn)、推行民主。蔣介石面寒眼冷。散會時,胡適邀張元濟同坐一輛轎車,笑著說:“菊翁啊,今天激憤了一些?!睆堅獫恍?,手握拐杖像握著一柄劍:“眼下境況,我如何能自保而不言?”胡適表情也凝重起來。之后,就有了一九四九年五月合眾圖書館內(nèi)坐守、對峙的那一幕。年底,新中國召開政協(xié)會議,張元濟應(yīng)邀參加。一九五O年,中風(fēng),左半身無法動彈,伏在床頭特制的小書桌上,為《涵芬樓燼余書錄》-書收尾。顧廷龍更頻繁地來張宅,聽取張元濟口述,接續(xù)書寫。一九五三年,歷二十一度春秋,《涵芬樓燼余書錄》終于定稿、出版。所涉及的五百四十七部燼余書,全部捐獻北京圖書館,如同將一座涵芬樓重現(xiàn)于北方。

        無論何時何地,面對歷盡劫難的古老漢語修辭,任何一個人的懷抱,都會熱烈、濕潤、繁榮似錦。

        一九五九年八月十四日,張元濟去世,終年九十二歲。靈魂升起,與一九三二年一月二十九日飛揚的涵芬樓古籍殘屑,久別重逢,擁抱在一起。

        臨終前,張元濟自撰訃告,囑家人將離世的時間填上即可:

        前歲冬日突患偏中,臥病有年。今已于本年某月某日逝去,遺骸即付火葬,不敢舉行喪禮,敬辭貝冒賻,追悼紀(jì)念尤不敢當(dāng),生前辱荷知愛,從此長辭,瞻念何極。

        此訃告,由顧廷龍后來擔(dān)任館長的上海圖書館,珍藏至今。二0一七年,某日,在“紀(jì)念張元濟誕辰一百五十周年文獻展”,我目睹之。其上,蓋有張元濟最愛的一枚印,印文是“家住城南烏夜村”,篆體。二十世紀(jì)二十年代,族人在涉園遺址,掘得這枚印,送張元濟端詳。他斷定是先人遺物,遂付重酬留存。去世后,果然長眠于海鹽城南一片田野。我去拜謁,正是秋潮高漲時節(jié),游客們擁擠在錢塘江邊歡呼雀躍。墓地寂無人,我獻上一束菊花、一瓣心香。

        張元濟乃至無數(shù)前賢,若于靜夜時分蘇醒,側(cè)耳,聽歷史的大潮在重重阻礙間突圍、人海,似現(xiàn)代中國百折而不撓,則瞻念何極。

        (汗漫,作家,現(xiàn)居上海)

        責(zé)任編輯:張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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