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一籠統(tǒng),
井上黑窟窿。
黃狗身上白,
白狗身上腫。
這是一個以詩作謎面的詩謎,謎底很好猜:雪。
是的,雪。
再一次聽到這個詩謎,是在師范學院第一學期迎新年的晚會上,我正在專心致志地嚼用班費買的高粱飴,忽然聽到一個同學拋出了這個詩謎。
大家還是聽懂了,哈哈大笑,青春的毫無顧忌的大笑。迎接1984年的笑聲在揚州的上空快速飛過,也快速消失。
我滿臉滾燙,我覺得大家似乎在笑我。
又吃了一塊我最喜歡的揚州高粱飴之后,我知道大家沒有笑我。
這個同學說錯了。他把“黃狗”說成了“黑狗”,變成了“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腫”。黑狗在大雪地里是不可能完全變白的,你見過雪地里的熊貓完全“隱匿”在雪地里的場景嗎?
反而是黃狗,雪越下越大,黃狗真會在雪地里“消失”的。
我一直沒有說過那個大年初一的下午,大雪紛揚的大年初一的下午。雪太大了,沒有黃狗,也沒有白狗。母親和我,也是全身的大雪。
母親“腫”成了一個大雪團,我也“腫”成了一個大雪團。
大雪團和小雪團是從興化西北鄉(xiāng)的一個村莊向另一個村蠕動的。
兩個村莊之間的距離10華里。
10華里等于5千米。
艱難的大雪無垠的10華里。
……后來,我愛上了文學,我一直想準確地表達那個大年初一的大雪,但是,人生最大的痛苦是言不達意?!把浴笨偸遣坏扔凇耙狻?,“意”總是與“言”不在同一個軌道上。很多次拾起了這個故事,很多次又放下了筆。大雪無垠,暗恨無垠。在“拾起”和“放下”之間,我開始學習寫大雪的文字,比如有關(guān)林沖的那場大雪,比如喬伊斯小說《死者》結(jié)尾的那場大雪,總覺得不對。再后來,我想起了很多年前學過的一篇課文。
杜鵬程先生1958年元旦在成都寫成的《夜走靈官峽》,是一篇寫寶成鐵路建設(shè)者的個中艱辛和干勁的好文字。課文里有關(guān)靈官峽的大雪,多么像我的童年的那場大雪。
“紛紛揚揚的大雪下了半尺多厚。天地間霧蒙蒙的一片?!?/p>
“眼下,這里,卷著雪片的狂風,把入團團圍住,真是寸步難行!”
“我肚里餓,身上冷,跌了幾跤,手掌也擦破了?!?/p>
“我鞋子上的冰雪化開了,這工夫,我才感覺到凍得麻木的雙腳開始發(fā)痛。為了取暖,我跺著腳?!?/p>
“風,更猛了。雪,更大了……”
杜鵬程先生的雪寫得太棒了,每讀一遍,童年的大雪,就紛紛揚揚地落下來,天地間霧蒙蒙一片。
我又看到那在大雪中蠕動的兩個雪團。
兩個村莊:一個叫黃邳,一個叫顧趙。
黃邳是我家所在的村莊,顧趙是我外公家的村莊,準確地說,是我二外公三外公家的村莊。我母親15個月就沒了自己的父親。再后來,我的外婆改嫁,15個月大的母親就在二外公和三外公家輪流長大。
消息是村里唯一的手搖電話傳遞過來的。接那個黑色的手搖電話的人,是村里看電話的老沈,也是住在電話間的獨眼光棍。
電話間設(shè)在三大隊的隊部,和老沈一起住在三大隊電話間的是他的銅鑼。老沈是村里的更夫,昨天夜里的雪太大了,老沈在大年三十夜里送出來的銅鑼聲很悶。
老沈到我家的時候,已快中午了。龐氏大族的拜年流程已過了高潮。老沈首先跟父親說了拜年的吉祥話,喝了一口父親泡的紅糖茶,然后湊到父親的耳朵邊輕輕說:
“你三丈人走了?!?/p>
老沈的聲音很低,正在里間梳頭的母親還是聽到了。
年的氛圍一下子沒有了。門外的雪光越來越亮,天地間特別亮堂,也特別空曠。老沈喝完了碗里的紅糖茶,轉(zhuǎn)身告辭,他的腳踩在院子里的積雪上,發(fā)出了銅鑼般的當當聲。
三外公去世其實并不意外,他癱瘓多年了。唯一意外的是,碰上了大年初一的這一天,碰上了這個冬天最大的一場雪。
滿臉悲戚的母親去里屋收拾。
我和父親在堂屋里聽著里面的聲音。從父親看我的表情里,我已經(jīng)知道了父親不會跟母親去三外公家奔喪,但我不知道父親為什么盯著我看。
母親出來了,她收拾得相當快,其實也沒有什么準備的。母親沒有吃早飯,也沒有穿新鞋。大雪真的把一個好好的年變成了邋遢年。三外公的去世更是把我們家的年,變成了比平常的邋遢更加邋遢的邋遢年。
雪還在下,門上的紅春聯(lián)上的黑字越來越黑。這場雪,是在冬至那天被父親預言了的一場雪。
冬至那天,太陽相當好,母親在門板上用糨糊糊碎布,那是她準備給大家做新鞋的碎布。父親咬著一段麥秸稈曬太陽。
麥秸稈是我特別從草垛里選出來給他剔牙齒的。
“冬至太陽邋遢年?!备赣H說,“過年肯定是邋遢的了。”
過了一會兒,父親又強調(diào)了一遍:“新布鞋肯定是穿不了了?!?/p>
父親的預言里怎么聽都有一股幸災樂禍的味道。
母親沒等我換完舊鞋子就出門了。
母親并沒有等我,我的心開始亂跳了。母親的意思是我不要今天去三外公家,等今天過了年,明天也就是大年初二跟著父親一起去三外公家奔喪。
母親的決定說得越是堅決,我越是有跟著母親去的決心。
“如果看不到你,我的心就會亂跳?!?/p>
這是我五歲時和母親乘涼的時候說的話,母親一直把我的這句話當成笑話說,但我說的并不是笑話,我說的就是真話。早上醒來的時候,看不到母親,我的心會亂跳?;氐郊业臅r候,看不到母親,我的心會亂跳。母親和父親慪氣后,跟在母親后面的我,如果我看不到母親,我的心更加會亂跳。
母親走得太快了,我轉(zhuǎn)彎來到雪巷子上的時候,雪巷子上空無一人,全是迷茫一片的雪棉花。我按住好像在敲鼓的胸口,盡量平衡自己的身體。雖然舊鞋子比新鞋子跟腳,但踩在那么多雪棉花上,還是很難走。
雪真的太重了,我只是張開嘴巴一下,雪棉花就被風塞到了我的嘴巴里,差點被嗆死。
我對著嗆眼睛嗆鼻子嗆嘴巴的雪猛咳了好幾聲。
我的咳嗽聲比平時響。我以為母親會聽得見的,過去母親只要聽到我咳嗽,就會用手背來探我的額頭。有時候?qū)嵲诓环判?,還會用她的額頭來靠我的額頭。
但這次沒有一點點回應。
是不是我的耳朵沒有了?
我用凍僵的手指摸了摸耳朵,耳朵還在。
肯定是那些雪棉花把天地間所有的聲音都吸走了。
我決定跑起來。雪棉花不斷地砸在我的額頭上,一點也不疼。胸口的敲鼓聲慢慢停了下來。
等我爬上村莊外面最大的一道防洪堤后,我終于看到了在大雪中若隱若現(xiàn)的母親。
母親像白米面里蠕動的一顆黑蟲子。
防洪堤是一道長長的大壩,比我們村莊高出很多。長長的防洪堤像孫悟空給唐僧畫的圈圈,把我們村莊和鄰家的幾個村莊圈在中間。三外公家的顧趙莊在另外一個防洪堤圈圈里面。
母親是熟悉這兩個圈圈之間的路的。母親跟我說過很多次這樣的場景,常常因為父親的錯誤,她會回到娘家去尋找支持。等她賭氣前腳回到三外公家,父親后腳也裝模作樣地跟過來,還故意穿著破鞋子臟衣服。父親的偽裝目的很明顯,他是讓三外公沒有足夠的理由批評他這個“委屈”的女婿。
現(xiàn)在,三外公沒有了。
現(xiàn)在,母親的后臺沒有了。
母親成了大雪的白米面中的黑蟲子,這顆黑蟲子后面還有一顆小黑蟲子。小黑蟲子是黑蟲子的跟屁蟲。
想到“跟屁蟲”這個說法,我就安定了許多。就這樣跟著母親,一聲不吭地跟著,咬緊牙齒地跟著,連滾帶爬地跟著,即使大雪迅速把母親的腳印全抹平了,我這個跟屁蟲也不會被母親甩得太遠的。
我還是大意了。
從黃邳到顧趙之間是一條彎彎曲曲的土路。土路一側(cè)是河流,一側(cè)是麥田或者是油菜田。麥田是不需要澆灌的。到了夏天,這些麥田和油菜田就會被置換為水稻田。水稻田是需要澆灌的,需要用抽水機把河里的水抽到水稻田里的。抽水機有長長的抽水鐵筒,鐵筒靠在岸上,河水被抽水機嘩啦嘩啦抽到了水稻田里,進水的地方就會被水沖出一個大大的水坑,抽水機沖擊出來的水坑就在土路的邊上。夏天,那水坑里面會積滿了水,水里還有好多小泥鰍。冬天,沒有水也沒有泥鰍,但是成了盛滿雪的“地雷坑”。
雪把母親剛剛踩出來的腳印抹平了,也把小路和積水坑之間的痕跡都抹平了。我一邊努力跟著前面的母親,一邊憑著記憶和判斷努力避開雪棉花制造的“地雷坑”。開始一段路的“地雷坑”被我避開了,但我還是掉進了“地雷坑”中。
也許是沒有足夠的準備,也許是走得太快了,我不僅掉進“地雷坑”中了,還撞到“地雷坑”的坑沿上了。
我的肚子震得生疼。
我捂著肚子,肚子里的我疼出了猙獰的面孔。肚子里的我其實很想哭,但是不能哭,也哭不出來。如果哭的話,就看不到前面的母親了。
人真的很奇怪,掉進過一次“地雷坑”之后,就不再怕“地雷坑”了。不害怕,就松弛多了。
松弛下來的掉落和不松弛的掉落是完全不一樣的。松弛下來的掉落,就像順從了命運似的。
掉進去,再爬出來就是。
一點沒有什么損失。
的確也看不到什么損失。
到處都是白茫茫一片,除了前面若隱若現(xiàn)的黑蟲子。
“地雷坑”的恐懼過去了,榆木橋的恐懼又出現(xiàn)了。
我的老家是非常有名的低洼地。低洼地上河流多。有些河是有簡單小橋的,都是榆樹棍子搭起來的小橋。
為了方便行船,榆樹棍子搭成的橋往往架得很高,高出路面許多。榆樹棍子之間的縫隙很大,因為水汽浸潤的緣故,每根榆樹棍都滑溜溜的。母親從來不敢直接過橋,她通常是趴下來,在我不懂事的笑話聲中,膽戰(zhàn)心涼地爬過榆木橋。
大雪中的榆木橋,比平時的榆木橋更難走,每根榆木上都結(jié)滿了冰。
不知道母親在雪中是怎么過去的。我嘗試了幾次,還是滑得很。
我只有像母親那樣慢慢爬過去了。
爬過三座凍得像冰塊的榆木橋之后,我趕上母親了。其實不是母親被我趕上了,而是母親站在前面等我的。
母親頭上全是雪,像頂著一層孝布。
“你為什么要跟過來?叫你不要跟過來,你偏偏要跟過來?!?/p>
“叫你明天跟你老子一起來,你非要跟我來!”
母親的手里有兩根棉花稈,估計是她從附近的棉花田里拔來的。
棉花稈上的枯枝葉被母親扯掉了。
我以為這是母親用來打我的工具。我成了母親的累贅,必須是要受罰的。這次我是心甘情愿被懲罰的。
母親并沒有打我,而是遞給了我一根棉花稈。
棉花稈不是用來做拐杖的,而是用來過河的。
這是最靠近顧趙莊的一條河,比有榆木橋的小河要寬,平時是有渡船的,但那天沒有。河面徹底凍住了。
必須要跑過冰凍的河面了。
接過棉花稈的時候,我才明白過來。母親剛才沒有過榆木橋,而是直接到橋下面,從小河的冰面上走過去的。
陪著母親過冰面的,就是她手中的那根棉花稈。
母親示意我橫著拿。
這是防止掉進冰窟窿里的辦法。冰凍的河下是有許多冰窟窿的。
橫持棉花稈的母親首先上了冰面,她向前走了幾步,步子很小,像小腳奶奶一樣。過了一會兒,她又回過頭來,示意我可以過冰面了。
接著,我也學著母親橫拿棉花稈,走上了冰面。
走在冰面上的感覺和走在路上是完全不一樣的,像是走在夢里一樣。腳下好像很結(jié)實,又好像很虛空??赡苁莿偛盼易汾s母親追趕得太用力了,我的小腿越來越有酸辣的感覺,那酸辣勁還沿著小腿往上走,走到了我的大腿上,走到了我的肚子里,走到了我的胸膛上,走到了我的喉嚨里。我想拼命壓住,但壓不住,那酸辣后來就到了舌頭尖上,我的喉嚨里發(fā)出了一聲怪叫。
母親被我的怪叫聲嚇住了,像是被我的叫聲施了定身法。過了一會兒,母親趴了下來,完全趴在了冰面上,她也示意我趴在冰面上。我以為是要傾聽什么,母親平時總是說我耳朵好使。冰面清涼,有巨大的裂紋聲碾壓了過來。
母親又被我嚇住了。
過了一會兒,我說什么聲音也聽不到了。
母親就繼續(xù)帶著我爬行。冰面上的積雪全裹到了我們的身上和胳膊上,兩個黑蟲子變成了兩個雪團。到了岸邊,兩個大雪團又繼續(xù)往防洪堤上面爬。爬防洪堤的時候,其實我們可以站起來行走的,但母親和我都忘記站起來行走了。
都被凍麻木了。
黃狗身上白,
白狗身上腫。
……被一張黃紙遮住了面孔的三外公靜靜地躺在堂屋的地上,母親在抹眼淚,但沒有出聲。今天是過年,不能出聲,不作興的,這個規(guī)矩不能破的。母親是知道的。舅舅也是知道的。
我實在太困了,被舅舅抱到了床上,很快就睡了。
大年初二的早晨,我是被母親的一聲凄厲的號哭聲喚醒的,那是我永生不能忘記的母親的哭泣,也是我永生不能忘記的一個早晨,大雪繼續(xù)無垠的早晨。
茱萸兄弟
一個貧窮的鄉(xiāng)村孩子,在上大學之前,都不知道王維,當然也不知道那首寫重陽和茱萸的詩歌。
1983年之前的語文教材,是有一些詩歌的,但不多。
文學閱讀,于我實在是太匱乏了。
匱乏的還有常識,比如公共汽車的車門往哪里開—一水鄉(xiāng)的船都是敞口的,兩邊均可以跳上去的—一我就錯誤地認為公共汽車也是兩邊都有門的。
父親肯定知道我有許多生活盲區(qū)。他送我抵達揚州的大學之后,已經(jīng)是下午四點多鐘。他放下行李,然后叮囑了我兩件事:
第一,布鞋要常曬。
第二,以后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白天一定要看清楚廁所在什么地方。
父親叮囑完,就匆匆離開了我的大學。父親已64歲了,這兩個叮囑肯定是他64年人生的最大經(jīng)驗。第一點我知道,是因為母親做布鞋實在太難了;第二點找?guī)拢隙ㄊ歉赣H有過教訓。夜里沒有路燈,那時城市里的廁所也不是那么多,招待所里也只是公共廁所。
重陽節(jié)這樣的事,是父親的知識盲區(qū),當然也是我的知識盲區(qū)了。
好在生活會教育。
生活的教育和課堂教育完全是兩回事。我的布鞋是經(jīng)常曬的,但還是曬出了自卑。大部分同學開始買運動鞋,有部分同學買皮鞋了。穿著布鞋上體育課實在不方便,跑不快,還容易掉。還有一次,太饞人家踢足球了,在操場邊,上前踢了一腳,腳就崴了。布鞋哪里能踢足球呢?至于廁所,當然早就摸清了。父親的擔憂是沒有道理的,因為大學里的廁所,夜里也是有燈光的。
重陽這個知識盲區(qū)是揚州給消滅的。
因為在重陽到來之前,揚州街頭就有了重陽糕。
上面點了三個紅點的重陽糕,彌漫了糯米香和桂花香的重陽糕。
再后來,我就讀到了王維的那首《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
里面有“茱萸”這個知識盲區(qū)。
很快,“茱萸”這個知識盲區(qū)也被生活消滅了。因為揚州的大運河邊有個茱萸灣,還有一個灣頭鎮(zhèn)。
我特地去了一下灣頭鎮(zhèn),認識了“茱萸”這個詞,也明白了重陽和茱萸的關(guān)系,還有菊花酒和重陽糕。
那時候的我,是一個內(nèi)心全是抒情之水的詩歌愛好者。在返回學校的路上,我就念想起了遠在興化老家平原上勞作的父親,那個脾氣不好的父親。
父親沒有重陽糕,但也是有酒喝的。那是用山芋干釀造出來的又辣又沖的山芋酒,并且不是什么菊花酒。
茱萸、菊花酒、重陽糕,都是別人的重陽啊。
很多命運其實不叫命運,而叫作習慣。父親習慣了屬于他忙碌的秋天,我也習慣了大學的生活。當時是國家發(fā)飯菜票,不需要跟父親母親要錢了。沒有寫信,也沒有電話。父親母親不識字,打長途電話是要錢的。再說了,就是打通了長途電話,說什么呢?說重陽糕,還是說菊花酒?
1983年的寒假,那是我大學的第一個寒假,揚州的街頭早已沒有了重陽糕,我用節(jié)省了一學期的零錢買了兩盒揚州特產(chǎn)牛皮糖,父親并沒有吃,而是直接送給了村里的張先生。張先生,是我們村的赤腳醫(yī)生,父親的腰疼,離不開張先生抽屜里的藥。
父親送完牛皮糖回來,一臉輕松。本來我想說說沒有買到重陽糕的遺憾,但看到父親的輕松,就一下清醒過來。
重陽節(jié)的父親,農(nóng)歷九月初九的父親,肯定站在那個濕漉漉的平原上,但他根本就沒有登高的愿望。
農(nóng)民的目光都是平視和俯視。平原上的秋收到了。先是收好花生,種向日葵種花生種茄子種豇豆種,然后是早稻和中稻的收割,還有棉花的采摘,還要順便摸出草叢深處的冬瓜南瓜,再向后,就是油菜的移栽,冬小麥的播種,哪一樣不需要挺直的背和堅硬的腰?
那樣的秋收之夜,累極了的父親總是伏在一張長凳上,讓母親給他“敲腰”。我常想主動請戰(zhàn),父親不同意,他嫌棄我力氣太小了,我的小拳頭根本不管用。
牛皮糖是可以大于重陽糕的。
再后來的日子就快了許多。
1985年,匆匆的大學??苾赡曛螅译x開了師范學院,去了鄉(xiāng)下,做了一名鄉(xiāng)村教師。
那是一個苦悶的,敏感的,寂寞的鄉(xiāng)村小先生。
鄉(xiāng)下是沒有重陽糕的。
再后來,重陽糕也不見了。父親和母親成了兩個催婚的嘮叨老人。而胸懷“大志”的我就索性在心里屏蔽了父親和母親。我想說我不需要婚姻,我想說我需要寫作,但最后我還是選擇了沉默。多年之后,我才知道那時的狀態(tài)叫作“誤讀”。
父親在“誤讀”我,我也在“誤讀”父親。除了教書,我就是讀書。
讀書。寫詩。寄稿。退稿。焚稿。像一個鄉(xiāng)村教師版本的林黛玉。漸漸地,就這樣忘記了重陽糕,連牛皮糖也不見了。
父親69歲生日,我用一個月的工資給他買了件他最渴望的毛料中山裝,四個口袋的中山裝。父親穿上后,一點也沒有我想象中的瀟灑。
父親實在太老了。
還是沒有重陽糕。僅僅過了一年,父親就中風癱瘓了。
中風后的父親特別喜歡哭。
再后來,我就結(jié)婚,生孩子。
父親中風癱瘓那五年,生活急脾氣般的潦草,潦草得筆畫都看不清。悲傷得筆畫看不清。快樂得筆畫也看不清。1994年秋天,父親去世了。2000年,我離開了我的鄉(xiāng)村學校,來到了長江邊的小城靖江,進了電視臺,成了一名法制節(jié)目的編導。
做電視編導的日子更加忙碌,幾乎忘記了父親。
2002年的秋天,重陽節(jié)來臨之前,我去我租住地附近的靖江人民公園散步。恰巧有個中風偏癱的老人在門口,他在努力散步。我知道,他是想通過散步進行艱難的恢復。
我走上前去,扶著這個老人,沿著人民公園走了一圈。
我聞到了熟悉的氣味,那是中風老人慣有的氣味,也是我父親的氣味。這是消失了八年的氣味。
當天晚上,我就寫下了近一萬字的《半個父親在疼》。
一口氣。
沒有草稿。
生活,是不需要打草稿的。
散文《半個父親在疼》在《天涯》雜志發(fā)表后,很熱。
這樣的熱一直沒有冷卻。再后來,每當父親節(jié)來臨之際,《半個父親在疼》總是被人提起。
我知道不是因為我的文筆,而是因為父親。
父親這個詞,永遠是在兒子的心上的。那樣的重量,那樣的巖漿,那樣的滾燙。我只是說出了我這個三兒子心中的父親。
父親和我,我和父親,就這樣因為一篇散文繼續(xù)著。
命運就是這樣,很多努力都是徒勞的。
好在有了父親的加持,《半個父親在疼》成了我的成名作。
是的,我寫過很多文字,被人提得最多的還是《半個父親在疼》。
但生活不等于理解力啊。當我們理解了,我們就錯過了。這就是生活,或者叫作遺憾。
遺憾也叫后悔。
比如重陽糕,比如菊花酒,比如牛皮糖。
它們都是我的后悔藥。
但我很少讀我的《半個父親在疼》。一個人來到這個世界上實在太偶然了,時光在繼續(xù),有遺憾,我也得繼續(xù)奮斗下去。
《半個父親在疼》發(fā)表16年后,也就是到了2018年,經(jīng)過散文家黑陶兄的介紹,散文集《半個父親在疼》被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看中了。
這本書的編輯和設(shè)計相當漂亮。
捧到樣書的那天,我還是想到了當年揚州街頭的重陽糕。上面點了三個紅點的重陽糕,彌漫了糯米香和桂花香的重陽糕。
因為在電視臺工作的緣故,我已經(jīng)知道那三個紅點是怎么做成的了。三支筷子并在一起,用圓頭那端,蘸了顏料點紅。
父親沒有給我任何家產(chǎn),《半個父親在疼》是父親在我的額頭上點的紅。
父親還是和重陽節(jié)、重陽糕有了關(guān)系。
那是2018年的重陽。
10月18日,一場以“恩情暖重陽”為主題的,我的親情散文作品朗誦會,在我的長江邊的小城靖江舉行。
新書《半個父親在疼》當然是重頭戲,主辦方?jīng)Q定為朗誦會的現(xiàn)場拍一個暖場視頻。
他們把拍攝的地點放在了人民公園,就是與《半個父親在疼》密切相關(guān)的人民公園。
我是在人民公園的木椅上接受完采訪的。年輕的編導相當有才華,拍攝完工的時候,他看到了有個散步的老人走近,就和我耳語,讓我上前和這位老人說說話。
不錄音頻,只是拍攝點鏡頭。
老人很和善,也很健談。
他似乎和我一見如故。他負責說,我負責聽。我陪著老人走了一圈,攝像機也跟著我們在人民公園走了一圈。
那天的秋陽特別好,老人的笑容相當燦爛。
老人好像看出來我特別好生氣的缺點,特別給我講了如何不生氣的辦法。
他說生氣的人最不劃算。
他說不生氣的好辦法就是一個耳朵進一個耳朵出。
或者說,裝聾作啞。
天呀,我一下想到了1983年9月15日的下午,父親把我送到大學之后,他告訴我的兩個人生道理。
所有的父親都有獨特的活法啊。
視頻拍完后,我沒有看樣片。第一次看到這個暖場視頻是在朗誦會的現(xiàn)場,大屏幕上出現(xiàn)了我,還有那個老人。
我們有說有笑的樣子,真的就像是一對父子。
這個老人并不是我的“半個父親”。但現(xiàn)場的觀眾,都以為他就是我的“父親”?!案赣H”很健康,很豁達,很自信,很幽默。
“父親”真的有了重陽節(jié)。
暖場視頻在反復播放,我和“父親”一次次在人民公園里走著,有說有笑地走著。我不知道這個老人叫什么名字,我也不需要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了。
父親是1920年出生的,算起來,到2018年,父親99歲了。
99歲的父親,51歲的兒子,在暖場視頻中,在朗誦家們的朗誦中,再次相逢。我的眼睛一直是模糊的。但重陽糕上,那三個紅點,我是看得清楚的。
還有重陽糕的桂花香和糯米香。
其余都是空白。
父親的空白。
空白的記憶出現(xiàn)在1983年9月15日的下午,他把我丟在學校里,就說回去了。但那個時間,汽車站已經(jīng)沒有從揚州回興化的車了。
1983年9月15日晚上,不識字的父親是在什么地方過夜的呢?
那天,我為什么不把父親留在學校里呢?
那一天,我還是太小了。
第一次乘汽車的興奮還沒過去,就進入了大學的集體宿舍。宿舍里的同學都比我大很多,他們大多數(shù)是復讀了許多年之后考上的,像大哥哥一樣,和我說話的樣子就像在哄我玩。估計在他們的心目中,這個小個子的娃娃臉,一定是相當幼稚的。
但在父親的心目中,我肯定是長大了。
否則,父親會這樣把我丟在揚州嗎?
朗誦會結(jié)束的那天晚上,我失眠了,我多么想穿越時光隧道,看一看父親離開了我的大學后,去了什么地方。但沒有時光隧道,我的記憶沿著國慶路一直向南,向南,過了渡江橋,然后到了揚州汽車站。
全是空蕩蕩的。
空蕩蕩的國慶路。空蕩蕩的渡江橋。空蕩蕩的汽車站。
父親的空白肯定是無法填補了。
后來,我又去了一趟揚州的灣頭鎮(zhèn),看了有許多植物的茱萸灣,現(xiàn)在的茱萸灣比當年破落的茱萸灣蔥蘢了許多。
很多植物。
我在許多植物中找到特別多種茱萸。
山茱萸。吳茱萸。草茱萸。
還有許多草茱萸科的植物。
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
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
遙知兄弟登高處,
遍插茱萸少一人。
這首詩也刻寫在那里。
講解員說了王維的“茱萸之謎”。王維的茱萸究竟是什么茱萸?灣頭鎮(zhèn)的人就來廣撒網(wǎng),反正不管是什么茱萸,茱萸灣的茱萸肯定有一種是跟著王維登高過的。
山茱萸有刺。
吳茱萸辛辣。
草茱萸矮小。
像三兄弟。
像父親的三個兒子。
它們的果實都是小小的紅果,紅色的,真的就像是糯米重陽糕上的三個紅點。
(龐余亮,作家,現(xiàn)居江蘇靖江)
責任編輯:張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