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20世紀上半葉,經(jīng)過清季“史界革命”洗禮的中國傳統(tǒng)史學快速轉向現(xiàn)代史學。伴隨域外史學理論與方法迅猛地傳入國內,中國史學界積極接納新說,并提出了不少新理論與新觀念,此舉可視為域外學說的中國回響。與主要依靠吸收外來思想而構建的新史學理論形態(tài)不同,陳垣、柳詒徵、劉咸炘、宋慈抱等人立足中國,從傳統(tǒng)出發(fā),亦曾在史學理論建設上有所作為。中國本位史學理論是指憑借中國本土學術資源,在學術立場、史學觀點、著述形式和話語系統(tǒng)諸方面,自覺地傳承傳統(tǒng),回應時代,具有濃郁中國傳統(tǒng)學術風格與神韻的史學理論形態(tài)。它雖不曾主導史學潮流,卻是今人繪制中國現(xiàn)代史學理論版圖時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中國近現(xiàn)代史學大致經(jīng)歷了一個求新求變求用的演進過程,若在古今關系的角度下觀察,往往給人一種拋棄傳統(tǒng)、跨越傳統(tǒng)的印象。然而,他們構建中國本位史學理論的靈感仍源于傳統(tǒng)史學,他們探討的許多問題也能在傳統(tǒng)史學那里找到源頭,他們撰寫的史學論著亦大體沿用舊有體例、語匯、文風,這些均表現(xiàn)出他們對中國傳統(tǒng)史學的賡續(xù)與認同。他們對域外學術,并非閉目塞聽;對舊史學,抱持一種自信與敬意。學界慣以“文化保守派”指稱上述學者。在某些語境中,“保守”總被涂抹上消極、落伍的色調,同時對立著一個“先進”的他者標準。需要強調的是,劉咸炘、宋慈抱等人并非一味贊美舊史學,中國本位史學理論不是傳統(tǒng)史學理論的現(xiàn)代復制品。他們不是在舊史學的王國里徘徊不前,迷失自我,而是對舊史學也執(zhí)行著自覺的檢討。只有中國本位,才有真正意義上的中國化。中國本位史學理論的提出,不是要刻意拔高它的學術地位,否定在域外學術刺激下中國現(xiàn)代史學理論取得的成就,也不是要簡單粗暴地強行回到傳統(tǒng)中去。中國本位史學理論的成績,從一個方面昭示著傳統(tǒng)史學在史學近代化進程中頑強的生命力,說明舊史學與新史學之間從未截然斷裂,而是始終血肉相連。如果說外部的推動是催生中國現(xiàn)代史學的重要力量,那么本土史學氣韻的內在延續(xù)則是中國現(xiàn)代史學之所以為“中國”的關鍵因素。新時代的中國史學工作者,仍在摸索,在建設,并將在這樣的學術回眸中找尋未來前行的方向與路徑,自本土構建本位,由本位走向自主。
關鍵詞:中國本位史學理論;形與神;陳垣;柳詒徵;劉咸炘;宋慈抱
DOI: 10.13734/j.cnki.1000-5315.2024.0711
收稿日期:2024-05-29
基金項目: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北京師范大學史學理論與史學史研究中心重大項目“中國近代史學與中華民族精神研究”(19JJD770005)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劉開軍,男,安徽宿州人,四川師范大學歷史文化與旅游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為史學理論與中國史學史,E-mail: lkjunshixue@163.com。
20世紀上半葉,經(jīng)過清季“史界革命”洗禮的中國傳統(tǒng)史學,雖然快速轉向現(xiàn)代史學,但中國史學理論領域的發(fā)展樣態(tài)卻并非單純劃一。一方面,伴隨著清末民初“東洋風與西洋潮的兩面糾纏和夾擊”葛兆光《自序》,葛兆光《西潮又東風:晚清民初思想、宗教與學術十論》,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2頁。以及隨之而來的“‘歐風美雨’的一卷天下”張廣智《域外史學在20世紀前期的中國回響》,《歷史教學問題》2012年第1期,第67頁。,域外史學理論與方法迅猛地傳入國內,中國史學界積極接納新說,也由此提出了不少新理論與新觀念,此舉可視為域外學說的中國回響。這些理論大多比較新穎,得學術新銳之接納,引領一時之風尚,影響甚大。另一方面,與主要依靠吸收外來思想而構建的新史學理論形態(tài)不同,陳垣、柳詒徵、劉咸炘、宋慈抱等人立足中國,汲取本土資源,從傳統(tǒng)出發(fā),亦曾在史學理論建設上有所作為。只是這些史家的聲音曾被遮蔽,甚至被覆蓋和遺忘,直到近年隨著當代中國史學主體性的崛起郭震旦《根植本土:當代中國史學主體性的崛起》,《文史哲》2019年第4期,第142-154頁。,非主流史家研究的深入,才逐漸被發(fā)現(xiàn)與關注。中國本位史學理論在20世紀上半葉雖不曾主導史學潮流,但它在某些區(qū)域或學術共同體中產(chǎn)生過不小的影響,也參與了當時的學術論辯,是今人繪制中國現(xiàn)代史學理論版圖時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一" 中國本位史學理論舉隅
中國本位史學理論是指憑借中國本土學術資源,在學術立場、史學觀點、著述形式和話語系統(tǒng)諸方面,自覺地傳承傳統(tǒng),回應時代,具有濃郁中國傳統(tǒng)學術風格與神韻的史學理論形態(tài)。它不同于域外學術對中國史學的強力形塑,是中國傳統(tǒng)史學理論在社會與文化轉型期的自我更新與嬗變。中國本位史學理論似乎還是一個不太常見的提法。因此,擇要舉出幾位代表人物及其理論概要,借此呈現(xiàn)20世紀上半葉中國本位史學理論之一隅,當是必要的。
眾所周知,陳垣以考據(jù)聞名于世。高明的考據(jù)家往往不止于埋首故紙堆中,而是常有理論創(chuàng)獲,陳垣即是如此。他提出的“校法四例”(對校法、他校法、本校法、理校法)、史諱學和史源學,均經(jīng)由具體的考證而上升到某“學”或某“法”,不限于考據(jù)技藝,而具有了理論品格。通觀陳垣的史學,從實證出發(fā),或得學術之類例,或究史料之源頭,幾乎見不到域外學術的印跡。“校法四例”是陳垣憑借整理《元典章》所發(fā)現(xiàn)的1.2萬多條謬誤衍脫,對“古籍竄亂通弊”作了一番探究,比一般文獻辨證“更進一層”陳垣《序》,陳垣《??睂W釋例》,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1頁。提煉出來的。史諱學也是如此。避諱是中國古代特有的政治文化現(xiàn)象。陳垣卻變避諱之流弊為研究古代歷史文化之工具,提出史諱學概念:“研究避諱而能應用之于??睂W及考古學者,謂之避諱學。避諱學亦史學中一輔助科學也?!标愒缎颉罚愒妒分M舉例》,陳智超主編《陳垣全集》第7冊,安徽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3頁?!妒分M舉例》8卷82例,雖以“舉例”為名,卻不以“舉例”自限,是通過舉例表現(xiàn)理論。書中如“避諱所用之方法”、“避諱學應注意之事項”、“避諱學之利用”諸卷多有理論色彩,“因避諱斷定時代例”、“因避諱斷定二人為一人例”、“因犯諱斷定訛謬例”以及“因犯諱或避諱斷為偽撰例”諸條,若去掉“例”字,幾與理論無異。
關于史源學是否可稱為理論,1946年6月23日,陳垣在致陳樂素的家書中已有定說,“史源學一名,系理論”陳智超編注《陳垣來往書信集》(增訂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0年版,第1146頁。。他進而指出,史源學背后的學術支撐,是“擇近代史學名著一二種,一一追尋其史源,考正其訛誤,以練習讀史之能力,儆惕著論之輕心。歷史研究法的史源學大概分四項:一見聞,二傳說,三記載,四遺跡。今之所謂史源學實習,專指記載一項??紝な吩?,有二句金言:毋信人之言,人實誑汝”陳垣《史源學實習課程說明》,陳智超編《史源學實習及清代史學考證法》,商務印書館2014年版,第1-2頁。。史源學的核心,是對文獻始終保持一種審慎精神,凡事必究其源,并在文獻探源和史料批判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問題,解決問題。陳垣撰寫的一系列史源學雜文,經(jīng)得起考驗,證明了這一理論的價值。
與陳垣同輩的史家中,在中國本位史學理論發(fā)展史上作出了卓越貢獻的當推柳詒徵。柳詒徵圍繞史學基本問題撰成的《國史要義》,是20世紀上半葉史學理論史上的一部杰作?!秶芬x》共10篇。其中,《史原》篇究史之起源,以禮論史,釋傳統(tǒng)史學重褒貶、講筆法之因由,駁“就史言史者之失”,申明“吾史之原,迄今日未失其功用也”柳詒徵《國史要義》,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13、26頁。,實為柳詒徵構建史學理論體系的邏輯起點;《史權》篇闡發(fā)古史之權高于一切以及史權隆替之跡;《史統(tǒng)》篇言說正統(tǒng)之義;《史聯(lián)》篇論史家剪裁與編纂之匠心,于紀傳體史書體裁的優(yōu)越性辨析深刻;《史德》、《史識》、《史義》三篇暢談子玄、實齋未竟之意,成一家言;《史例》篇表彰歷代史家以例修史、論史之幽隱;《史術》篇論史學功能,認為中國史學“以儒術為之主宰,乃以開發(fā)建樹此東亞數(shù)千年之世界”柳詒徵《國史要義》,第298-299頁。;末篇《史化》最為切近時務,體現(xiàn)了柳氏以史經(jīng)世的精神??傊秶芬x》包蘊史之起源、歷史編纂、古史家法、史家修養(yǎng)、史學與政治諸方面,出入經(jīng)史諸子,又貼近時代思潮,張揚“史為政宗”之意柳詒徵《弁言》,柳詒徵《中國文化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1頁。,“言史一本之禮”柳詒徵《國史要義·題辭·附熊十力函》,第1頁。,是一部自成體系的中國本位史學理論著作。
陳垣、柳詒徵之外,劉咸炘在構建具有民族風格的史學理論方面成就突出。劉咸炘在行輩上雖晚于柳詒徵,但二人實為史學同道。柳詒徵在《國史要義》中屢屢援引劉咸炘的觀點,多表贊同之意,即是一個有力的證據(jù)。劉咸炘在中國本位史學理論方面提出了八字真言“察勢觀風”、“史有子意”。王汎森指出,“‘風’是一個在近代經(jīng)新史學洗禮之后長期被忽視的史學觀念”王汎森《執(zhí)拗的低音:一些歷史思考方式的反思》,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20年版,第139頁。。在文明演進中,最具標識性的往往便是一時一地之“風”與“勢”,而要觀察“風”“勢”,則需憑借史識,這構成了劉咸炘史學理論的重心。劉咸炘還認為,古今典籍不外史、子兩類,因為“世間不過事與理。載事之書曰史,載理之書曰子?!卤厍笃淅恚肀刂谑?,子史亦不能劃斷也。史先而子后者,先實而后虛也。不論其世,必不能知其言也。荀卿長于禮,道家出于史,墨翟亦廣征百國春秋,未有不由經(jīng)、史而成子者”劉咸炘《淺書》,《推十書》(增補全本)己輯,上??茖W技術文獻出版社2009年版,第115頁。,甚至諸子亦是史,“子之言理,乃從史出,周秦諸子,亦無非史學而已”劉咸炘《中書》卷2《認經(jīng)論》附錄《道家史觀說》,《推十書》(增補全本)甲輯,第43頁。。此即“史有子意”。可見,劉咸炘重事理,以史統(tǒng)攝四部之學。他進而強調史書要有諸子之意,“即事見風,即實求虛,所謂史而有子意也”劉咸炘《治史緒論》,《推十書》(增補全本)己輯,第238頁。。在他眼中,《史記》就是一部有子意的史書。他曾指出,《史記》雖多“以人題篇”,實則“以事義統(tǒng)人”,“吾疏《伯夷傳》,所謂先將一代事羅于胸中而分篇說之,一事為一篇,或數(shù)事為一篇,旁見側出,數(shù)十篇書如一篇,非拘拘為一人立一傳,非拘拘為一人備始末,此其所以上承二經(jīng)(指《尚書》、《春秋》——引者),貌異心同,而有諸子之意”劉咸炘《治史緒論》,《推十書》(增補全本)己輯,第236頁。??梢?,他所謂的“史有子意”,是將子學引入史學,強調史學研究的思想性,發(fā)展了古代的“史意”論。這層意思,在20世紀上半葉中國史學理論史上,劉咸炘之外似無人論及。
劉咸炘的史學在20世紀上半葉已得到蒙文通、唐迪風(唐君毅之父)、彭云生等人的高度評價,連平生不曾謀面的陳寅恪、錢穆、梁漱溟也對他頗為推重,這從一個側面說明中國本位史學理論其時已形成一股不可小覷的力量。
尤當強調的是,陳垣、柳詒徵、劉咸炘三家并非孤立無援的學術個體,他們皆具有學派之規(guī)模與氣象。明乎此,對于評估中國本位史學理論在20世紀上半葉史學界的影響至關重要。在這一時期,陳垣執(zhí)教于輔仁大學、北平師范大學、燕京大學、北京大學諸名校,開設“史源學實習”、“史學名著評論”等課程,柳詒徵則在南京高等師范學校、東南大學、中央大學傳道授業(yè),學界素有“北陳”、“陳門四翰林”、“南高學派”、“南柳北陳”等說法。陳、柳二氏弟子廣布,他們的史學理論與觀念自然隨之播撒,自不待言。倒是名氣不如陳垣和柳詒徵的劉咸炘,其學說傳布情形尚需略述。無論是地域位置,還是學術宗尚,劉咸炘都很符合“邊緣”的標準,但“邊緣人群并非是完全沉默無聲,他們以各種形式的‘語言’宣稱‘我存在’”王明珂《反思史學與史學反思》,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46頁。。
劉咸炘終生不曾出川,其學說影響范圍固不及陳、柳,但雙流劉氏一脈自清代中期至20世紀三四十年代為蜀地學術望族,門生故交遍及蜀中。劉咸炘不僅在敬業(yè)書院、成都大學、四川大學任教,而且在家族開辦的尚友書塾中指導弟子長達16年。尚友書塾是傳統(tǒng)的書院式講學授徒之地,“學子大都為劉氏歷代門人之子弟、親友、故舊,或仰慕劉氏三代孝廉風范之士林子弟。其學生來源,不僅為成都附近郊縣,更有遠至省內邊遠州縣”劉伯穀、劉器仲《成都尚友書塾史述》,《蜀學》第2輯,巴蜀書社2007年版,第26頁。。書塾中的學問傳授以經(jīng)史為本,史部除“前四史”、《資治通鑒》外,還推薦閱讀《史通》、《文史通義》。書塾中的一部重要教材便是劉咸炘撰寫的《淺書》,書中多談“察勢觀風”、“史有子意”一類主張。劉門弟子多奉“察勢觀風”、“史有子意”為治史圭臬,尤以羅體基、李澤仁、陳華鑫、李克奇、賴天錫、劉開柳、楊致遠等能傳其學關于劉咸炘的弟子傳承劉氏學術,以“察勢觀風”之眼研究中國歷史與文化,可參見:劉開軍《衣缽相授:劉咸炘與弟子們的學術養(yǎng)成》,《史學史研究》2022年第3期,第49-56頁。,“請業(yè)諸生,論學諸友……皆文章相與傾慕而性道相與厚期”劉咸焌《祭鑒泉二十四弟文》,劉咸燡代擬,手抄稿。,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已隱約形成一個學有宗旨的學術門派??梢哉f,在尚友書塾內,劉咸炘構建起了一個完備的中國本位史學理論傳習系統(tǒng)。劉咸炘還以書塾為基礎,于1925年創(chuàng)辦了《尚友書塾季報》,“仿書院總集、學校雜志之例,印行季報,以發(fā)表一堂師弟研究之所得,期與當代學者共商榷之”《尚友書塾季報略例》,《尚友書塾季報》1925年第1卷第1期,第1頁。。由此而論,尚友書塾和《尚友書塾季報》就是一個傳播中國本位史學理論的重要陣地。
以上所述,只是20世紀上半葉中國本位史學理論史上的犖犖大者,雖僅及陳垣、柳詒徵、劉咸炘三家,但借此亦可略知中國本位史學理論之所指。至于中國本位史學理論的深層意蘊,則尚需探究其思想淵源、著述形態(tài)與話語系統(tǒng)。
二" 思想淵源、著述形態(tài)與話語系統(tǒng)
由于時代原因,中國近現(xiàn)代史學大致經(jīng)歷了一個求新求變求用的演進過程,若在古今關系的角度下觀察,往往給人一種拋棄傳統(tǒng)、跨越傳統(tǒng)的印象。然而,20世紀上半葉史家構建中國本位史學理論的靈感仍源于傳統(tǒng)史學。他們探討的許多問題,也能在傳統(tǒng)史學那里找到源頭,表現(xiàn)出對中國傳統(tǒng)史學的賡續(xù)與認同。
柳詒徵對《國史要義》的學術淵源已有自評,“根核六藝,淵源《官》、《禮》。發(fā)皇遷、固,踵躡劉、章”柳詒徵《國史要義·題辭》,第1頁。,表明他的史學理論根在六藝,源于《周禮》、《儀禮》,既要闡明司馬遷、班固的史學,又要追隨劉知幾和章學誠。從《國史要義》的內容和主張來看,柳氏所言不虛。陳垣從事史諱學的研究,深受以錢大昕為代表的乾嘉考據(jù)派的影響。正如他在《史諱舉例》序言中所追溯的:有清一代的史家,如顧炎武、錢大昕、王鳴盛、王昶、趙翼等人,“對于避諱,亦皆有特別著錄之條。錢氏《廿二史考異》中,以避諱解釋疑難者尤多,徒因散在諸書,未能為有系統(tǒng)之董理”,于是,他“為避諱史作一總結束,而使考史者多一門路一鑰匙也”,在自序末尾,他還特別注明“一九二八年二月十六日,錢竹汀先生誕生二百周年紀念日” 陳垣《序》,陳垣《史諱舉例》,陳智超主編《陳垣全集》第7冊,第3、4頁。按:錢竹汀,即錢大昕。。他對錢大昕再三致意,表明他的學術尊奉。若再追蹤陳垣史源學的淵源,會發(fā)現(xiàn)這原本也是中國傳統(tǒng)史學的優(yōu)良傳統(tǒng)。降至清代,史學家不僅史源意識非常明確,探索史源的學術實踐也相當豐富。浦起龍為《史通》作注,即聲稱“一依文返本,庶免舉事不原所出之誚”浦起龍《史通通釋》卷19《〈漢書五行志〉錯誤》按語,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517頁。。邵晉涵評論《宋史》,“大率以宋人所修國史為稿本,匆遽成編,無暇參考。宋人好述東都之事,故史文較詳,建炎以后稍略。理、度兩朝,宋人罕所紀載,史傳亦不具首尾,遂至《文苑傳》止詳北宋,而南宋僅載周邦彥等寥寥數(shù)人”邵晉涵《南江文鈔》卷12《宋史提要》,《邵晉涵集》第7冊,浙江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2065頁。。章學誠則稱:“一字片言,必標所出。所出之書,或不一二而足,則必標最初者。(譬如馬、班并有,用馬而不用班。)最初之書既亡,則必標所引者?!瓡胁⒁姡粩?shù)其初,陋矣。引用逸書而不標所出,(使人觀其所引,一似逸書猶存。)罔矣。”章學誠著、葉瑛校注《文史通義校注》,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349-350頁。趙翼在《廿二史札記》中嫻熟地運用追查史源的方法,考辨歷代正史參見:趙翼《廿二史札記》(王樹民校證,中華書局1984年版)卷9“《宋書》多徐爰舊本”條、“《齊書》舊本”條、“《梁書》悉據(jù)國史立傳”條,卷13“《北史》魏書多以魏收書為本”條,卷16“《舊唐書》前半全用實錄、國史舊本”條,卷21“薛史全采各朝實錄”條、“歐史不專據(jù)薛史舊本”條,卷23“《宋史》多國史原本”條。。陳垣頗重趙翼之史學,早在1903年,已將《廿二史札記》分作“史法之屬”與“史事之屬”,從中揣摩治史之道陳垣《廿二史札記批注·題記》,陳智超主編《陳垣全集》第13冊,第8頁。,留下了《廿二史札記校注》、《廿二史札記考正》兩部專書。不僅如此,陳垣講授史源學實習課程,使用的教材之一就是《廿二史札記》。由此而論,《廿二史札記》對陳垣史源學思想的提出無疑具有導引之力。
與陳垣的史諱學、史源學一樣,劉咸炘的“史有子意”也有跡可循。中國古代史家從司馬遷的“稽其成敗興壞之理”班固《漢書》卷62《司馬遷傳》,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2735頁。開始,形成了言理的傳統(tǒng)。劉咸炘“史有子意”更為直接的靈感,當來自章學誠評價鄭樵的話:“諸子之意,寓于史裁,終為不朽之業(yè)矣?!闭聦W誠著、葉瑛校注《文史通義校注》,第376頁。要知道,劉咸炘在學術上服膺的正是章學誠,所謂“吾族世傳文史業(yè),導師東浙一章君”劉咸炘《論學韻語》,《推十書》(增補全本)己輯,第106頁。。此外,劉咸炘撰寫《史體論》也淵源有自,用他的話來說,“言史體者,莫精于會稽章君”劉咸炘《史學述林》卷1《史體論》,《推十書》(增補全本)丙輯,第379頁。。可見,實齋之學正是劉咸炘中國本位史學理論的根基。
這一時期,為學風格與劉咸炘有幾分相似者,有浙籍史家宋慈抱。宋慈抱在學術上推尊晚清鄉(xiāng)賢孫詒讓(號籀庼),曾與梅冷生、周予同、戴家祥等人發(fā)起籀庼學會。宋慈抱熟知浙東史學,學兼文史,治史重義理。青年時代,他受冒廣生、劉紹寬等人賞識,與夏承燾、李笠、薛鐘斗等并稱“永嘉七子”。宋慈抱的史學代表作是《續(xù)史通》。顧名思義,宋慈抱的志向是要承繼《史通》,在史學上有一番作為。宋慈抱19歲時,王景羲指點他研讀《史通》等書,“如嬰孩得乳,樂而忘?!彼未缺А锻踝酉橄壬贡怼罚懂T風雜志》1934年第10期,“文苑”第6頁。。宋慈抱贊譽劉知幾,“以耿介拔俗之操,為博雅傳世之文,其行其學俱足稱也”宋慈抱《續(xù)史通·問劉》,《甌風雜志》1935年第21、22期合刊,“專載”第21頁。。不論是“我欲《史通》置座右,續(xù)伸高義日星垂”宋慈抱《秋興》,宋慈抱《寥天廬詩續(xù)鈔》卷上,民國年間印本,第17頁。,還是“考史家之獻,劉子玄《史官》及《正史》篇討核詳矣。今自《唐書》以后至《明史》之成,略述諸賢,用示多士”宋慈抱《續(xù)史通·考獻》,《甌風雜志》1935年第15、16期合刊,“專載”第1頁。,都明確表達了他要“續(xù)伸”《史通》之義。
史學論著的表現(xiàn)手法雖屬外在形式,但當舊式體例逐步被其時流行的章節(jié)體取代之時,仍然選擇用舊有的方式呈現(xiàn)自己對于史學的思考,則不能不說暗含著某種學術上的取舍。20世紀二三十年代,劉咸炘與宋慈抱的史學理論著作均不采用章節(jié)體,就是這樣的一種學術表達。
劉咸炘的《史學述林》、《文史通義識語》、《四史知意》三本論著均沿用傳統(tǒng)的編纂方式?!妒穼W述林》共5卷25篇。為了說明問題,茲羅列篇目如下:卷1有《史體論》、《史目論》、《史體史目二論補》3篇;卷2有《記注論》、《春秋》《〈國語〉論》、《〈唐史記序〉駁》、《〈南北史〉家傳釋非》、《通志私議》、《考信論》6篇;卷3有《〈史通〉駁議》、《劉知幾家學考》、《宋史學論》3篇;卷4有《考石文論》、《史學雜論》、《曾南豐〈雜識〉輯》、《〈八朝名臣言行錄〉評》、《編年二家論評》、《浦陽人物記》、《稗史》評6篇;卷5有《別史考遺》、《唐宋雜記論》、《唐語林》、《唐雜記目》、《史病論》、《〈華陽國志〉論》、《重修〈宋史〉述意》7篇,諸篇體例頗合章學誠“因事命篇,不為常例所拘”之說章學誠《文史通義》卷1《書教下》,第52頁。。以上25篇文章輯為1冊,名曰《史學述林》,可見劉咸炘對“史學”的理解?!段氖吠x識語》共3卷,前2卷抄錄《文史通義》原文,綴以按語,類似于舊時學人的讀史札記,末卷4篇為《提要》、《辨惑》、《別嫌》、《較新》,附錄有《章實齋先生傳》、《章氏遺書目錄》兩篇?!端氖分狻芬粫莿⑾虨匝凶x“前四史”的札記,每篇先錄原文,繼而摘錄諸家之說,以按語為斷,這樣的體例安排比章節(jié)體更為靈活和隨性。
宋慈抱《續(xù)史通》,原在《甌風雜志》《甌風雜志》1934年1月創(chuàng)刊,陳謐任總編輯,宋慈抱、孫延釗、梅冷生等任編輯,其辦刊宗旨為“闡揚先賢遺著,昌明故有永嘉學術,正俗解蔽而止于至善”(見創(chuàng)刊號“凡例”)。上連載,雖屬報刊文章,但亦效仿《史通》框架,分作內、外兩篇。內篇有《惜馬》、《斥班》、《尊歐》、《恨李》、《國志》、《晉紀》、《唐書》、《宋史》、《四通》、《學案》、《曲筆》、《浮詞》、《表志》、《紀傳》、《補述》、《方乘》、《載記》、《論贊》、《沿革》、《體例》20篇,外篇有《考獻》、《監(jiān)修》、《模擬》、《創(chuàng)造》、《因時》、《度德》、《損益》、《毀譽》、《注釋》、《評斷》、《問劉》、《詰章》、《點煩》、《辨惑》、《政治》、《人物》、《疑信》17篇。通觀全書,《曲筆》、《浮詞》、《論贊》、《點煩》4篇篇名直接取自《史通》,《表志》、《紀傳》2篇篇名則是合并《史通》之《表歷》、《書志》與《本紀》、《列傳》篇名而成,其余諸篇之命名也沾染了《史通》之風。
以上不厭其煩地羅列諸書之篇名體例,雖顯瑣碎,但從中亦可見作者之意趣。只需將上述論著的形式、篇名,與20世紀上半葉流行的新式史學通論、史學概論類著作,如羅元鯤的《史學概要》、胡哲敷的《史學概論》、李則綱的《史學通論》等稍作比較,便能感受到它們的確分屬于兩個不同的史學理論譜系。
話語既是學術的外衣,也折射學者的述學之道。20世紀上半葉,中國本位史學理論著述使用的語匯、文風,基本上延續(xù)了舊史學的概念與風格,同時也有一些發(fā)展?!秶芬x》中的篇名,如《史權》、《史德》、《史識》、《史義》、《史例》都是傳統(tǒng)史學的常見范疇;《史聯(lián)》、《史化》則是根據(jù)舊史學而有所創(chuàng)新。柳詒徵還是一位以民族固有語言文字闡發(fā)史學理論的高手。他論道家與史學之關系,這樣寫道:“夫黃老之術何自而來?由古史而來也。其術之大,可以君人南面。即為將相,亦可臨民柄國,名遂身安。觀《漢志》之言,可以知黃老之術即史術矣?!绷r徵《國史要義》,第311頁。1923年,柳詒徵的弟子劉掞藜在《史地學報》上連載《史法通論:我國史法整理》一文,分為《弁言》、《史學》、《史識》、《史體》、《通史》、《史限》、《詳略》、《史才》、《史文》、《史德》、《自注》、《史論》、《史稱》、《闕訪》、《史表》、《史圖》、《紀元》、《敘源》、《句讀》19目,語匯也多源于傳統(tǒng)史學。
1935年,宋慈抱作詩自述文章之道:“秉筆為文章,渾忘好與丑。駢也追庾徐,散乎宗韓柳?!彼未缺А兑液ト聲x郡承陳仲陶梅冷生招飲以詩答之》,宋慈抱《寥天廬詩續(xù)鈔》卷下,第26頁。原來,宋慈抱欣賞的是庾信和徐陵的駢文,韓愈和柳宗元的散文。此時,他正全力撰寫《續(xù)史通》。這就不難理解為什么《續(xù)史通》表現(xiàn)出濃郁的舊體文章格調了。宋慈抱指摘前史,筆端不加掩飾,頗似劉知幾,如批評《漢書》,“取材比遷史為多,得書比遷史較易,而剪裁刪削非其所長。其有軍國大事、帷幄密謀、亂臣賊子之所為、艷婦嬌妻之所誤,當時曲筆,異代可以昭彰;公庭微文,私家不妨顯豁。蘭臺反是,故遺恨尤多也”宋慈抱《續(xù)史通·斥班》,《甌風雜志》1934年第2期,“專載”第6頁。。《續(xù)史通》行文辛辣尖刻,若謂“休文《宋書》,數(shù)盈百卷。夷考宋自劉裕踐祚,劉準遜位,僅六十年。禮樂不足觀,政治無可錄。臣皆吠堯之杰,士多帝秦之雄。而百卷告成,成于一手者,何哉?蓋實事非多,浮詞盡錄”宋慈抱《續(xù)史通·浮詞》,《甌風雜志》1934年第9期,“專載”第29頁。。經(jīng)歷白話文運動之后,這類文章還基本保持著一種傳統(tǒng)史學的古雅之風。當然,這并不是說中國本位史學理論家們有意守舊,只是他們警惕于有朝一日白話文取代文言文,國人可能陷入“難通古書,自失先人遺產(chǎn),學何以進”劉咸炘《語文平議》,《尚友書塾季報》1929年第7期,第99頁。的境地。由此看來,話語既是形式,也關聯(lián)本體。這里說到對待“先人遺產(chǎn)”,則又關涉到如何看待域外學術與本國史學的態(tài)度問題。
三" 立場與態(tài)度
一般來說,思想立場往往決定學術態(tài)度,但學術問題繁賾曲折,有時又未必非此即彼、黑白分明,能夠簡單對應。在如何看待本國史學與域外史學方面,中國本位史學理論家群體內部雖存在個體差異,不盡相同,但總體基調尚屬明晰。
第一,對域外學術,并非漠不關心,閉目塞聽。
西學東漸,風潮強勁,在此情此景下強調本位、言說傳統(tǒng),似有自封之意和自大之嫌。然而,在中國史學史上從來不乏顛覆人們初步觀感的事例。最近兩百年間歷史的發(fā)展也一再證明,古與今的對話、中與外的交融才是文化與學術演進的常態(tài),生活于新舊交織時代的史學家,對域外的思想與學術自有一種會通中外的氣度。
中國本位史學理論也吸納新學。柳詒徵曾自述“旁覽域外”,呼吁“今人論史,尤宜比勘外史”,他還認可進化論,認為“近人治史,多本進化論,蓋緣西哲就生物之演變測人群之進步,而得此基本觀念。治吾史者,準此以求,亦可以益人神智”,面對國內史學界對舊史的懷疑,他曾援引斯賓塞《群學肄言》中的話說:“斯賓塞爾既深譏愛國之偏,又歷陳貶國之失,學者倘研閱其說,或亦可補劉、章、梁氏諸說所未備歟?!币陨弦?,參見:柳詒徵《國史要義》,“題辭”第1頁及第113、193、161頁??梢?,他不是墨守成規(guī)、拒絕西學新知之人。劉咸炘治學也注意吸收新學營養(yǎng),他不僅購買商務印書館出版的大量新學書籍,還托蒙文通、姚名達從北京代購新書關于劉咸炘請姚名達代購新書事,由劉咸炘哲嗣劉伯榖先生告知。1932年,劉咸炘病逝后,姚名達寫信給劉咸炘遺孀,并寄回劉咸炘放在姚名達處的購書款,姚名達的信函后因時勢動蕩而下落不明。;在他的閱讀書目里,不僅有經(jīng)史子集,還有《新史學》、《歷史哲學概論》,不只有孔、孟、馬、班,還有達爾文、甄克思、詹姆士、杜威、杜里舒、柏格森、克魯泡特金、稻葉君山;在他的藏書中,就有《東洋史》、《世界文化史》、《羅馬社會史》、《西洋史學史》、《歐洲思想大觀》、《西洋科學史》、《近世資本主義發(fā)展史》以及《布爾什維主義底心理》等書籍;讀他的文章,絲毫不會覺得他是因為不了解外部世界才堅守中國本位的學術觀念。
第二,對舊史學,抱持一種自信與敬意。
對本國學術的自信與敬愛是中國本位史學家的精神底色。近年整理出版的陳垣《中國歷史研究法批注》,為我們透視20世紀20年代初陳垣對待舊史學的態(tài)度提供了珍貴史料。當讀到梁啟超《中國歷史研究法》中的“近百年來歐美史學之進步,則彼輩能用科學的方法以審查史料,實其發(fā)軔也。而吾國宋明以降學術之日流于誕渺,皆由其思想與批評非根據(jù)于實事,故言愈辯而誤學者亦愈甚也”梁啟超《中國歷史研究法》,《飲冰室合集》專集之七十三,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99、27-28頁。,“舊史既不可得遍讀,即遍讀之亦不能養(yǎng)吾欲而給吾求,則惟有相率于不讀而已。信如是也,吾恐不及十年而中國史學將完全被驅出于學問圈外”的兩句話時,陳垣對前一句批下了“此何等語”四字,對后一句則以“久已十年”相回應陳垣《中國歷史研究法批注》,陳智超主編《陳垣全集》第22冊,第168、140頁。。如果說“此何等語”是委婉的詰問,那么“久已十年”則是明確的反駁,終歸是無法認同那些對傳統(tǒng)史學無情且缺乏學理的譏諷。
陳垣的認識在當時并非個例。柳詒徵也稱:“近人謂吾史都似聚若干篇墓志銘而成,蓋以《名臣碑傳琬琰集》、《耆獻類征》之類視史。若知史之镕裁輝映,迥與集錄碑傳殊科,不致發(fā)此論矣?!绷r徵《國史要義》,第119頁。柳詒徵的這番批評顯然也是針對梁啟超《新史學》里“中國之史,則本紀、列傳一篇一篇,如海岸之石,亂堆錯落,質而言之,則合無數(shù)之墓志銘而成者耳”梁啟超《新史學》,《飲冰室合集》文集之九,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3頁。按,梁啟超并不是依據(jù)《名臣碑傳琬琰集》等書作出舊史學是墓志銘這一判斷的,但這不妨礙柳詒徵反駁梁啟超的主張。,有感而發(fā)。柳詒徵比較中外史學之后,不是看到中國史學的不合時宜,而是發(fā)現(xiàn)了“吾史之美”,認為那些輕視傳統(tǒng)史學的人,不過是“徒以近百年間,國力不振,遂若吾之窳敝,皆受前人遺禍,而不知表章國光”柳詒徵《國史要義》,第113頁。,是“拾其新說,病吾往史,則論世之未得其平也”柳詒徵《國史要義》,第161頁。。類似的言論,在《國史要義》中還有不少,足證柳詒徵對傳統(tǒng)史學的敬意。1947年,年近古稀的柳詒徵在重版他的名作《中國文化史》時仍壯志滿懷地寫道,“吾往史之宗主,雖在此廣宇長宙中,若僅僅占有東亞之一方,數(shù)千祀之短晷,要其磊磊軒天地者,固積若干圣哲賢智創(chuàng)垂賡續(xù)以迄今茲,吾人繼往開來,所宜擇精語詳,以詔來學,以貢世界”柳詒徵《弁言》,柳詒徵《中國文化史》,第3頁。,字里行間洋溢著對舊史學的自信,對自我學術使命的期許。
生活于學術中心,與主流史學界交流頻繁的陳垣、柳詒徵尚且持這樣的態(tài)度,長期居于非主流史學圈層的史家,面臨舊史學被域外學說擠壓的局面,反應自然更為激烈。1917年,新文化運動興起之時,22歲的瑞安青年宋慈抱,發(fā)出了“歐化東漸,國粹中墜,莘莘學子,視舊法如弁髦”宋慈抱《墨庵駢文甲集·孫氏遺書總序》,1921 年印本,第24頁。的哀嘆。這種文化的焦灼感在他的詩文里亦有反映:“經(jīng)史湮淪脈望叢,不堪歐化異端攻?!彼未缺А洞饛堈疖幷伞?,宋慈抱《寥天廬詩鈔》卷四,民國年間印本,第6頁。在與浙東遙遙相對的西南,盡管此時蜀地還相對閉塞,但劉咸炘也與宋慈抱有著相同的感受。面對“西來之風,侵削華化”劉咸炘《史學述林》卷5《重修〈宋史〉述意》,《推十書》(增補全本)丙輯,第574頁。,目睹魯濱遜《新史學》的風行海內,劉咸炘感慨不已:“吾國人輕其家業(yè),好學而不深思,遂以為新耳。”劉咸炘《文史通義識語》卷下《較新》,《推十書》(增補全本)甲輯,第1119頁。宋、劉二人并不相識,也從無溝通,但他們不約而同地訴說了域外文化沖擊下傳統(tǒng)史學式微帶來的陣痛。凡此,皆可與錢穆“對其本國已往歷史略有所知者,尤必附隨一種對其本國已往歷史之溫情與敬意”錢穆《國史大綱》(修訂本),商務印書館1994年版,《書首語》第1頁。的名言相互發(fā)明,互為注腳。
學界慣以“文化保守派”之名指稱上述學者。在某些語境中,“保守”總被涂抹上消極、落伍的色調,同時對立著一個“先進”的他者標準。需要強調的是,劉咸炘、宋慈抱等人并非一味贊美舊史學,中國本位史學理論也并不是傳統(tǒng)史學理論的現(xiàn)代復制品。事實上,我們看到的是另一種景象,即他們不是在舊史學的王國里徘徊不前,迷失自我,而是對舊史學也執(zhí)行著自覺的檢討。劉咸炘作《〈史通〉駁議》“以糾其違”劉咸炘《史學述林》卷3《〈史通〉駁議》,《推十書》(增補全本)丙輯,第459頁。。即便是對章學誠,劉咸炘也撰寫《通志私議》以“補章先生之未足”劉咸炘《史學述林》卷2《通志私議》,《推十書》(增補全本)丙輯,第444頁。,并在《續(xù)校讎通義》著作中設《匡章》篇,“舉五條而匡正之”劉咸炘《續(xù)校讎通義·匡章》,《推十書》(增補全本)丁輯,第93頁。。宋慈抱《續(xù)史通》中的《問劉》、《詰章》二篇,專門檢討劉知幾與章學誠之不足,并指出《史通》“尚多遺恨”宋慈抱《續(xù)史通·問劉》,《甌風雜志》1935年第21、22期合刊,“專載”第22頁。,章學誠“顧名忽實,舍近圖遠”宋慈抱《續(xù)史通·詰章》,《甌風雜志》1935年第21、22期合刊,“專載”第24頁。。這些批評,既是中國本位史學理論家對于本國史學的深刻自省,也是對時代丕變下中國史學如何前行的有益思考。
四" 中國本位與中國化
只有中國本位,才有真正意義上的中國化。換言之,中國本位是中國化的思想基點與學術前提。如果這個看法可以成立的話,那么“中國本位史學理論”就具有豐富的時代意涵。這一研究取向與學者提出的重訪近現(xiàn)代學術史上“執(zhí)拗的低音”有幾分暗合,但也不盡相同王汎森所言“低音”,指“被新派論述所壓抑下去的聲音”,“被忽略而仍具有重要性的思維方式、觀念等”,提倡“省視被近代學術及思潮一層又一層復寫、掩蔽、遮蓋、邊緣化,或屬于潛流的質素”(《序》,王汎森《執(zhí)拗的低音:一些歷史思考方式的反思》,第1-2頁)。這是富有學術啟發(fā)性的論斷。筆者和王汎森都把劉咸炘作為一個重要的典型性人物加以分析,并有不謀而合之見,但“中國本位史學理論”與“低音”的意旨仍有差別。。
除了本文重點分析的陳垣、柳詒徵、劉咸炘、宋慈抱數(shù)人外,可歸入這一史家群體的還有張爾田、陳漢章、錢穆、劉掞藜等人。他們提出的“察勢觀風”、“史源學”等觀念與方法論,對今日之歷史學研究仍有或隱或顯的影響與啟迪,足以證明理論不曾過時,只是研究者更換了門庭。常言道“與時俱進”,但需明白“時”中有“勢”,而“勢”又賡續(xù)傳統(tǒng),哪怕是一度式微的傳統(tǒng)。唯有如此,“進”才有路。
“中國本位史學理論”的提出,不是要刻意拔高它的學術地位,也無意于將域外回響與本土延續(xù)對立起來、勢同水火,這既不符合學術史的事實,也不合乎筆者對于20世紀上半葉史學理論史的觀察。同理,研究中國本位史學理論,絕非否定在域外學術刺激下中國現(xiàn)代史學理論取得的成就,也不是要簡單粗暴地強行回到傳統(tǒng)中去(須知中國本位史學理論家不是復古主義者)。它只是表明從傳統(tǒng)史學的土壤中可以生長出新的史學理論之花,并結出歷史學的累累碩果。中國本位史學理論的成績,從一個方面昭示著傳統(tǒng)史學在史學近代化進程中頑強的生命力,說明舊史學與新史學之間從未截然斷裂,而是始終血肉相連。如果說外部的推動是催生中國現(xiàn)代史學的重要力量,那么本土史學氣韻的內在延續(xù)則是中國現(xiàn)代史學之所以為“中國”的關鍵因素。
中國本位史學理論的構建者走的是溫“故”知“新”的治學路數(shù)。劉咸炘、宋慈抱甚至沒有接受過新式高等教育,是在非常傳統(tǒng)的學術氛圍中靠研讀古代典籍成長起來的一代學者。這固然不能說是他們的優(yōu)長,但也不宜視為缺憾,或可算作這一史家群體的特點。畢竟,在20世紀上半葉留學生史家及其追隨者占據(jù)著大半壁江山的史學界,這些土生土長的史學家們保持了傳統(tǒng)史學的原汁原味。即便在國力衰弱、外有強敵的時代,他們仍不忘堅守中國史學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從傳統(tǒng)中汲取理論資源,并創(chuàng)造性地提出了一系列重要理論,堅信本土史學可以浴火重生;同時,他們還在中國本位史學理論指導下,撰著了一批達到一流史學水準的學術成果。因此,他們是20世紀中國史學史上不可回避的存在。
如果說梁啟超、胡適、傅斯年等人是取域外之火種,點亮了中國史學的殿堂,察覺到了舊史學的諸多缺憾,并努力以域外學說改造中國史學的話,那么陳垣、柳詒徵、劉咸炘等人則是取法舊史,旁觀新論,延伸著傳統(tǒng)史學的軌跡。這提示著研究者注意這樣一個事實:20世紀上半葉,在古與今、中與外、新與舊的史學思潮競爭中,史家的選擇并非唯一,而是在滾滾洪流中出現(xiàn)了明顯的分流。中國傳統(tǒng)史學的現(xiàn)代轉換之路是多元并進的,除了向西方看齊,還有繼承傳統(tǒng)和創(chuàng)新傳統(tǒng)。在激進與保守、中學與西學相互糾纏的史學景觀中,20世紀上半葉中國本位史學理論家群體的肖像,在近代史學史研究者視野中,曾一度變得模糊不清,但時至今日,又成了一抹揮之不去的光影。如今的研究者已意識到,正是因為立足中國,取法傳統(tǒng),借鑒域外,中國史學才得以生生不息,延綿不絕。
行文至此,想到1935年。這一年或可算作中國現(xiàn)代學術史上文化建設方略大討論的重要年份。是年初,曾因翻譯和介紹魯濱遜《新史學》而知名的何炳松,聯(lián)合陶希圣、薩孟武、孫寒冰等九人,發(fā)表了著名的《中國本位的文化建設宣言》,開篇就疾呼:“在文化的領域中,我們看不見現(xiàn)在的中國了。中國在對面不見人形的濃霧中,在萬象蜷伏的嚴寒中;沒有光,也沒有熱。為著尋覓光與熱,中國人正在苦悶,正在摸索,正在掙扎?!彼麄兲岢龅奈幕ㄔO方略是“不守舊;不盲從;根據(jù)中國本位,采取批評態(tài)度,應用科學方法來檢討過去,把握現(xiàn)在,創(chuàng)造將來”王新命、何炳松等《中國本位的文化建設宣言》,《文化建設》1935年第1卷第4期,第1、5頁。。近90年過去了,今時早已不同于往日。但那一代學人的宣言及其引發(fā)的爭辯,分明還殘留著歷史的余溫。新時代的中國哲學社會科學工作者仍在摸索,在建設,并在這樣的學術回眸中確立了中國文化建設與振興的方向與路徑:自本土構建本位,由本位走向自主。
[責任編輯:凌興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