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名、小字的準(zhǔn)確起源時代已不可考,取小名的習(xí)俗至遲在秦漢之交或西漢初期就有了,小字可能更晚些。關(guān)于小名與小字有別的記載最早可以追溯到東漢末的曹操?!度龂尽放嶙⒁恫懿m傳》曰:“太祖一名吉利,小字阿瞞?!笨紤]到這一時期史料所見絕少出現(xiàn)兩字名,且“吉利”二字觀之也并不正式,因而最有可能就是曹操的小名而非舊名。即曹操小名“吉利”,小字“阿瞞”。此外曹操之子曹沖字倉舒,死時年僅十三歲。按照《曲禮》中“男子二十冠而字”的規(guī)范,“倉舒”二字應(yīng)當(dāng)也是小字而非正式的字。
事實上,較嚴(yán)格區(qū)分小名與小字的行為可能僅限于南宋一代。唐代及以前的情況,如陸龜蒙《小名錄》所載來看似乎并不區(qū)分小名和小字。北宋并無傳世的《登科錄》原本可供查證,而元以后包括明清兩代的《登科錄》中都不再把小名和小字作為基本身份信息填寫。
《紹興十八年同年小錄》和《寶祐四年登科錄》的基本概況
《紹興十八年同年小錄》和《寶四年登科錄》是現(xiàn)存最早的兩部進士科登科錄,紹興十八年即1148年,寶四年為1256年。收錄于《四庫全書·史部七》的“同年小錄”和“登科錄”在排版上存在很大的區(qū)別。
中國國家圖書館所藏明弘治辛亥重刊本《晦庵先生同年錄》(即“同年小錄”)在排版上與四庫全書本“登科錄”相似,不同之處在于將家庭成員的基本信息放在上格的進士名字左邊。
但在內(nèi)容上,明清兩個版本的“同年小錄”并無區(qū)別,“四庫本”不載的小名、小字信息在“弘治本”中同樣沒有。如“第五甲第九十四人左慶延”無小名和小字、“第百十二人李時亨”無小字,這種情況是一致的。區(qū)別在于“弘治本”如某人無小名、小字是將這一欄空置;“四庫本”因為排版緊湊,有時注明“小字闕”,有時則略去“小字”欄而直接記載某人年齡。這可以用來比對“同年小錄”所載名字或小名、小字中出現(xiàn)單字時,不知是原文如此還是闕文。而“登科錄”則沒有這樣的條件。
此外,元人劉塤《隱居通議》卷31中收錄有《咸淳七年同年小錄》的“第一甲”前二人,其格式又有別于以上幾種(見下圖)。
以上登科錄形式的多樣化,除了受到古人傳抄、刊印排版過程的影響,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不同時代所使用的“登科錄”樣貌。
“同年小錄”所列進士共331人(包括特奏一名),“登科錄”所列進士共601人。其中,“同年小錄”中有1人缺字,7人缺小字,1人同時缺小名與小字;“登科錄”中有15人缺字,26人缺小名,123人缺小字,155人同時缺小名、小字,以及30人所有信息失載。由于這樣的情況存在,因此本文統(tǒng)計各種百分?jǐn)?shù)時分母并不都是331和601,在“登科錄”中常以571作為分母。但缺少的這些小名、小字并不一定是由于史料傳抄過程中的損失,相當(dāng)一部分情況應(yīng)當(dāng)是這些人本身就沒有小名和小字,這一點將在下文予以解釋。
南宋士人小名中的“稚氣”
小名與小字既然是人們童年時期所使用的名字,因而多表現(xiàn)出一股“稚氣”。筆者以“郎”“哥”“弟”“孫”“童”“兒”作為“稚氣”字,對兩部登科錄所列人名的小名、小字進行統(tǒng)計,其中“同年小錄”中有175人,占總數(shù)的52.9%;“登科錄”中則有104人,僅占總數(shù)的18.2%。且“郎”“哥”“孫”三字被使用得最為頻繁,分別占到各自被統(tǒng)計的一半以上?!巴晷′洝敝幸恍┦咳说男∶?、小字中甚至使用疊字,“稚氣”味道更濃:
朱伯雄,字少揚,小名振振,小字宜孫。
楊獬,字正伯,小名丑丑,小字武子。
王沂,字亨之,小名七斤,小字斤斤。
雍有容,字德裕,小名寶寶,小字陳寶。
許,字玉,小名,小字嵩。
鉤昌期,字應(yīng)辰,小名慶孫,小字慶慶。
但這樣的取名形式在南宋后期的“登科錄”名單中則一例都沒有出現(xiàn)。
此外,上文所列的“稚氣”名字所占比例可以明顯看出此類取名方式在一百年左右的時間內(nèi)趨于減少?!暗强其洝敝械?8.2%即使比起實際可能偏小,但與“同年小錄”中的52.9%比較而言都相去甚遠。這一現(xiàn)象陸游在當(dāng)時就已經(jīng)注意到:
今吳人子弟稍長,便不欲人呼其小名,雖尊者亦以行第呼之矣。風(fēng)俗日薄,如此奈何。
《老學(xué)庵筆記》寫于陸游晚年,紹興十八年(1148年)和寶四年(1256年)的舉子大多年齡在二十五到四十五之間,陸游的感慨正反映了這種社會變遷。不僅吳地的青年子弟如此,這種風(fēng)氣在當(dāng)時的南宋全境都有出現(xiàn)。年輕人不愿意旁人以小名、小字稱呼自己,一個重要的原因顯然是覺得這些名字幼稚,因此一部分士人的小名、小字開始表現(xiàn)出成熟化的傾向。
南宋士人小名、小字的成熟化
(一)單字小名的出現(xiàn)
小名成熟化的最直觀體現(xiàn)便是單字小名的大量出現(xiàn),如:
謝鴻,字可大,小名模,小字經(jīng)遠。
周習(xí),字少說,小名璨,小字子玉。
鄧冠,字以,小名昌,小字克大。
馬初,字太初,小名易,小字居正。
與諸多帶有“郎”“哥”“弟”“兒”,甚至采用疊字的小名相比,單字小名自然顯得正式且成熟。“同年小錄”中有單字小名者16人,占總數(shù)的4.8%;而在“登科錄”中,單字小名者達到91人,占到總數(shù)的15.9%,增長幅度十分明顯。這樣的單字小名滿足了青年士人們表現(xiàn)成熟的需求,但顯然不再適合長輩喊小名以表示親昵的愿望。單字小名的稱呼既然顯得生硬,便不如直呼行第,無怪乎陸游會有“風(fēng)俗日薄”之嘆。
(二)小字中出現(xiàn)行字
行字,即伯(孟)、仲、叔、季,以及元、長、次、幼、稚、少等,用以表示兄弟之間的排行?!抖Y記·檀弓上》稱周人“五十以伯仲”相稱;秦漢以后,人們常以“二十冠而字”時,將行字插入其中;此后,由于不同時代取字的年齡略有不同,排行字的年齡也會隨之變化。一般而言,某人獲得行字的年齡不會太小,因為夭折的兄弟通常不會計入排行。至南宋時代,士人開始將行字加入到小名、小字之中,特別是小字中出現(xiàn)行字的頻率尤其高,如:
章駒,字伯昂,小名孟駒,小字伯駿。
朱熹,字元晦,小名沈郎,小字季延。
王康年,字和叔,小名長郎,小字元用。
鐘文,字華叔,小名本然,小字原叔。
秦養(yǎng)浩,字孟高,小名推良,小字明仲。
據(jù)統(tǒng)計,“同年小錄”所列小名、小字中出現(xiàn)行字共32人,占總數(shù)的9.6%;“登科錄”中共出現(xiàn)64人,占到總數(shù)的11.2%。在這之中,一部分人小字中的行字與字中的行字一致,如章駒、鐘文。一部分人的行字出現(xiàn)上升,如朱熹由“季”升為“元”、秦養(yǎng)浩由“仲”升為“孟”??紤]到朱熹另有一字曰“仲晦”,最合理的解釋就是朱熹前面有兩個兄長先后去世,因此他才會由“季”而“仲”再到“元”,這也是南宋人取行字低齡化以后必然導(dǎo)致的結(jié)果。以上兩種情況都比較普遍,比較特殊且罕見的是王康年這一類,行字由“元”降為“叔”,這也許與家庭的合并或重組相關(guān),筆者在此不做過度猜測。
(三)以小名與小字作為名字
由于小名、小字的成熟化,一些士人遂在成年后將小名、小字的實意部分加以引申和擴充,以此組成新的名字;甚至直接把自己的小名、小字作為自己的名和字,如:
陸光之,字叔泰,小名定哥,小字定光。
譚方平,字圣則,小名方子,小字平甫。
曹慶龍,字子云,小名慶孫,小字景云。
陳紹南,字景修,小名斗南,小字景新。
毛文叟,字元質(zhì),小名文孫,小字元質(zhì)。
這種情況在“同年小錄”中只能見到零星幾例,而在“登科錄”中出現(xiàn)頻率異常高,約在60例左右,占比超過總數(shù)的百分之十。因此筆者推測,“登科錄”中之所以會出現(xiàn)26人缺少小名、123人缺少小字、155人同時缺少小名和小字的情況,除了史料傳抄過程中出現(xiàn)缺損外,更重要的原因恐怕是這些人由于名字與小名、小字重合,在當(dāng)時就沒有填寫小名、小字這兩欄。抑或說,他們的小名就是名、小字就是字。
(四)小名與小字的聯(lián)動增強
古人講求“名以正體,字以表德”,“字”本質(zhì)上是在“名”的基礎(chǔ)上發(fā)展出的另一個“名”,因此“字”與“名”之間往往存在密切的互動,所謂“聞名即知其字,聞字即知其名”。關(guān)于這一點前賢們已經(jīng)有相當(dāng)多的論述,筆者不再重復(fù)。對于小名、小字而言,由于其本來并不是正式的名字,就功能而言也主要是用來表示對孩子的祝福和寵愛,因此隨意性比較強。而在南宋時期的兩部登科錄中,我們可以看到大量士人的小名與小字也變得考究起來,形成了非常明顯的聯(lián)動,比較典型的例子如:
張溥,字德施,小名鳳兒,小字儀韶。
王滋,字必濟,小名韶哥,小字儀鳳。
兩人的小名、小字典出《尚書·益稷》:“簫韶九成,鳳凰來儀。擊石拊石,百獸率舞?!?/p>
周方,字易翁,小名介,小字方淑。
古人以“方介”為高尚的品行,《新唐
書·崔傳》:“,行方介,有器蘊?!?/p>
嚴(yán)艮老,字時翁,小名艮老,小字子山。
《周易·說卦》云:“艮為山”,故以“艮”與“山”相對。
童魁孫,字斗翁,小名魁,小字光大。
“魁星”,即北斗星中的前四顆星,故以“光大”對應(yīng)“魁”字。
此外,還有些士人的名與字之間雖然看不出明顯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但他們的名與小字之間的呼應(yīng)則一目了然。除了上面提到的嚴(yán)艮老,還如:
樊汝舟,字傳明,小字濟川。
洪斗南,字一甫,小名勝實,小字有輝。
這些都可以體現(xiàn)出南宋士人對自己小名、小字的重視,因而不再滿足于過去“稚氣”味道十足的取法。小名、小字的形式既然與名字逐漸重合,其作用自然也會隨之趨同并合并,因此元明清時期的“登科錄”都不再需要把小名、小字作為考生的一項基本信息來填寫。但由于長輩向孩子表示親昵的需要依然普遍存在,社會中必然還會出現(xiàn)這一類“稚氣”的小名、小字。且失去了南宋時代這種特殊文化氛圍的熏染,小名、小字的成熟化也不再受到人們的主流追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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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青島大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