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基于CFPS 2010—2020年的調查數據,借助相對分布法分析我國家庭財富極化的變動趨勢,并借助分位數回歸和Oaxaca-Blinder分解分析了財富分布結構變化的內在成因。結果表明,考察期內我國家庭財富極化存在擴大的趨勢,且財富的極化主要是從中等水平轉向下尾部,存在嚴重的下層極化。分階段的分析發(fā)現,財富的極化以2010—2018年為主,2018年以后財富分布的極化現象明顯減弱。
根據財富極化微觀成因的分解發(fā)現,低財富群體稟賦結構的改善能夠有效抑制下層極化,而上層極化的緩解主要來源于系數效應的作用。2018年以來,家庭收入的提高、農村人口減少以及人口受教育水平的普遍提高都減弱了財富向下極化的趨勢,財富的城鄉(xiāng)差距和教育回報抑制了財富的向上極化。
從城鄉(xiāng)內部的分解發(fā)現,教育回報對財富極化的作用在農村家庭并不顯著,健康水平則是影響農村財富極化的重要因素。研究的政策啟示在于財富調整政策應該關注到中產家庭的脆弱性,增加中低財富家庭的財富積累途徑,促進中產階級的壯大和穩(wěn)固;抑制財富向下極化的趨勢應該強調低財富群體稟賦結構的優(yōu)化,而減弱上層極化應該注重對財富差距和財富回報的調節(jié)。
關鍵詞:財富極化;相對分布;結構效應;成因分解
中圖分類號:F12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149(2024)04-0070-14
DOI:10.3969/j.issn.1000-4149.2024.00.034
一、引言
黨的二十大報告強調“中國式現代化是全體人民共同富裕的現代化”,在推進共同富裕的進程中,要“規(guī)范收入分配秩序,規(guī)范財富積累機制”。過去幾十年的高速發(fā)展,中國的家庭財富得到了迅速積累,但在財富積累過程中財富差距也持續(xù)擴大,對經濟社會的持續(xù)發(fā)展和共同富裕目標的推進均產生了不可忽視的影響。近十多年以來,全球經濟增長放緩,貿易保護主義抬頭,我國經濟形勢和就業(yè)形勢不容樂觀,作為國民經濟支柱和家庭財富最主要構成的房地產行業(yè)也經歷了較大幅度的波動,家庭財富的積累機制和財富分布格局發(fā)生了深刻變化。現有關于財富分布的研究主要圍繞家庭財富的不平等問題進行,認為我國財富不平等程度在世界范圍內已經處于較高水平,同時對財富不平等的來源、成因、演變路徑進行了深入分析[1-6],但是學者們極少對財富的極化現象進行特別關注。
極化與不平等是兩個不同的概念,人們通常所說的“貧富分化”就是一種極化現象。不平等關注的是個體間的差異,是收入或者財富的分散程度;而極化是收入或財富分布中的群聚現象,不只是分散程度或者集中程度,而是群體內部的集中程度和群體之間的分散程度。極化現象表現為整個分布中形成兩個或多個群體組內同質且組間異質的群體[7]。這種“群聚”的結果是群體內具有較強的認同感,而群體間可能存在一定的對抗性,因此極化也更容易導致社會沖突[8-9]。財富的存量特性使得財富比收入更容易出現極化問題,財富極化的加劇對社會穩(wěn)定和經濟發(fā)展存在嚴重的消極影響。
黨的二十大報告強調要“擴大中等收入群體”,就是要降低極化程度、構建“橄欖型”分配結構,這也是我國推進共同富裕的關鍵路徑。然而,關于極化問題的研究大都著眼于收入分配方面,而對財富積累過程中家庭財富的兩極分化問題缺乏關注。學者們對收入極化的研究表明,不平等指標均不能有效測度極化,極化與不平等的變化也并不總是一致,甚至存在背離的現象[10-12]。那么,近年來我國家庭財富分布的極化程度和趨勢如何?家庭財富的極化是低財富群體的群聚(下層極化)還是高財富群體的集聚(上層極化)?這些問題都需要從學術角度給予更多關注,探究其背后的微觀成因,并提出防范社會穩(wěn)定風險的相關措施。在推進全體人民共同富裕的背景下,這一研究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
二、文獻回顧
學術界對財富極化的研究幾乎空白,但關于收入極化已經取得了豐富的研究成果,為財富極化的研究提供了方法參考。極化的測度指標大體分為兩類:一類是基于極化指標的傳統(tǒng)方法,包括研究多極化的ER指數和分析兩極分化的WF指數;另一類是基于收入分布的非參數核密度估計方法,比較有代表性的是漢考特(Handcock)和莫里森(Morris)提出的相對分布法[13]。傳統(tǒng)指標中ER指數是埃斯特班(Esteban)和雷(Ray)基于認同感和疏遠感提出的離散形式的極化指數[7],杜克羅斯(Duclos)等將其拓展為連續(xù)的DER指數[14],阿拉爾(Araar)進一步給出了DER指數的分解方法,從人群和收入構成項目的角度進行極化的分解[15]。
沃爾夫森(Wolfson)提出利用中位數來測度兩極分化的W指數,可以有效反映兩極分化造成的中產階級中空,也即通常所說的兩極分化[16]。
福斯特(Foster)等進一步提出FW指數,通過觀察整個收入分布距離中位數的變動情況來測度收入的極化[17]。很多學者用傳統(tǒng)方法對我國居民收入的極化進行了測度和分解[9,18-19]。羅楚亮在分析收入極化時對我國居民財產分布的DER指數也進行了測度和分解,發(fā)現我國居民財產分布的極化程度要高于收入分布,2002—2013年期間財產分布極化現象有所加劇,其中房產和金融資產對財產極化具有非常重要的影響[9]。
傳統(tǒng)的極化測度方法可以從總體上對收入或財富的極化程度進行測度和描述,研究也可以根據收入和財富的構成項目進行極化來源的分解,但是現有研究缺乏對極化微觀原因的分析。因此學術界開始探索用非參估計的方法來拓展極化的研究,相對分布法是其中比較有代表性的一種方法。相對分布法可以將收入分布的變動分解為增長效應和結構效應,測度收入極化的總體變動,并直接觀察不同分位數的詳細變化,區(qū)分收入極化的方向。國內也有少量學者采用相對分布方法考察收入的極化趨勢[20-21]。
克萊門蒂(Climenti)等進一步拓展了該方法,將相對分布與無條件分位數回歸方法相結合,結合收入差距的Oaxaca-Blinder分解方法,進一步探討了不同分位數水平上極化變動的微觀機制[22]。萬海遠、陳基平借助該方法分析了2013年以來我國收入極化的最新變動和成因[12]。
本文借助新近拓展的相對分布方法對我國家庭財富極化的變動趨勢及其內在成因進行分析,相較已有文獻,本文的創(chuàng)新之處在于:①基于CFPS 2010—2020年的數據,追溯我國家庭財富極化的總體變動并進行“增長—結構”效應的分解,對極化的詳細過程進行觀察,探究其變動方向;
②考察上層極化和下層極化的不同特征,通過稟賦效應和系數效應的分析提出抑制上層極化和下層極化的不同政策方向;③傳統(tǒng)極化指數以事實描述為主,本文將極化特征歸因到家庭的稟賦變量上,對不同財富組極化的內在成因進行深層次分析,有助于為財富調整提供更多的政策參考。
三、研究方法
1.相對分布法及其結構效應分解
考察家庭財富分布的極化特征需要對不同時點的財富分布進行比較,考察其概率密度函數形狀和位置的變化,相對分布法就是對兩個分布間差異進行比較的一種有效手段。相對分布直接關注兩個分布間的差異而非單個分布的特征,可以定義為一個分布(對比組)的結果在另一個分布(參照組)中呈現的相對等級的分布。
設Y0為參照組連續(xù)變量,F0(y)為其累積分布函數,f0(y)為其概率密度函數;Y為對比組連續(xù)變量,F(y)為其累積分布函數,f(y)為其概率密度函數。定義隨機變量R為Y對Y0的等級轉換函數:
R=F(y0)(1)
R為Y對Y0的相對分布,R的相對累積分布函數為:
G(r)=F(F-10(r))(2)
其中,r是分位點,將比較組的收入分布按照參照組收入排序,就可以定義相對密度函數,即比較組收入在參照組收入分位的相對密度:
g(r)=f(F-10(r))f0(F-10(r))=f(yr)f0(yr), 0≤r≤1(3)
其中,
g(r)表示在參照組的r分位的yr處,比較組的概率密度是增加了(g(r)gt;1)、減少了(g(r)lt;1)還是沒變化(g(r)=1)。當比較組的相對密度g(r)在低分位和高分位的收入區(qū)間大于1,而在中間分位小于1時,則表明存在“中間小、兩頭大”的演化趨勢,存在兩極分化的現象。
相對分布法假設整體的增長并不會導致極化,但比較組相對于參照組的收入或財富水平存在整體的增加或減少,會直接影響g(r)的大小。為了消除這種影響,需要對相對密度進行增長效應和結構效應的分解:
g(r)=f(yr)f0(yr)=f0L(yr)f0(yr)×f(yr)f0L(yr)(4)
其中,f0L(yr)=f0(yr + ρ),是參照組密度函數f0L(yr)向右平移ρ個單位得到的概率密度,ρ為比較組和參照組的中位數差距。從參照組到比較組,第一步是平衡增長導致概率密度曲線f0(yr)平移至f0L(yr),這部分變化為增長效應;第二步是在中位數保持不變的情況下財富結構的變動使得密度曲線從f0L(yr)變?yōu)閒(yr),即結構效應。分析收入或者財富是否趨于極化,可以直接觀察結構效應曲線的相對密度變化情況,當高低收入區(qū)間的相對密度大于1、中間收入區(qū)間的相對密度小于1時,就表明比較組人群更多地集中在高低收入區(qū)間,中等收入者出現缺失,收入趨于極化;反之亦然。
2.財富的相對極化指數
除了對相對密度曲線形狀的觀察,基于相對分布還可以生成相對極化指數(MRP)來對比較組相對于參照組財富分布的極化變動程度進行衡量。
MRP=4n∑ni=1ri-12-1(5)
其中,n為組數,ri為中位數調整后參照組收入小于比較組第i分位收入的人口比例。MRP的取值范圍是[-1,1],取值為負代表極化程度減弱,取值為正代表極化程度增強,取值為0代表沒有變化。
為了進一步測度中位數兩側收入的變化,MRP還可以進一步分解為上層極化指數(URP)和下層極化指數(LRP),分別表示總體極化的變化中來自高收入群體和低收入群體的變化。URP和LRP的取值范圍也是[-1,1]。
URP=8n∑ni=n/2 + 1ri-12-1(6)
LRP=8n∑n/2i=112-ri-1(7)
3.基于Oaxaca-Blinder方法的極化來源分解
除了比較不同時點極化程度的大小,極化變動的成因也是學者和政策制定者關注的問題。
克萊門蒂等將相對分布方法與無條件分位數回歸相結合,用Oaxaca-Blinder方法把不同分位點的差異分解為稟賦效應、系數效應和交互項,以考察各分位點自變量對收入極化變動的影響[22]。假設比較組在r分位點的收入為Ctr,參照組經過加法平移后在r分位點的收入為C0r,兩者的差值Δtr即為收入分布的結構效應,它可以分解為三個部分:
Δtr=Ctr-C0r=ΔtX + Δtβ + ΔtI(8)
其中,ΔtX為家庭稟賦特征變化引起的財富變化,即稟賦效應;Δtβ為系數差異引起的財富變化,即系數效應;ΔtI為稟賦效應和系數效應交互所引起的財富變化。根據Oaxaca-Blinder方法,可以將r分位點的財富差異分解為:
Δtr=∑Kk=1(Xtk-X0k)β0rk + ∑Kk=1(βtrk-β0rk)X0k + (αt-α0) + ∑Kk=1(Xtk-X0k)(βtrk-β0rk)
(9)
等式右邊的四項分別為r分位點的稟賦效應、系數效應、截距項和交互效應。其中稟賦效應是由于家庭特征、家庭稟賦結構性變動所帶來的財富分布變化;系數效應表示特征回報差異所帶來的財富分布變化,可歸結為制度因素或者其他不可觀測因素的影響。
經過加法平移后,參照組和比較組的財富中位數保持一致,即Δt0.5=0。極化表現為高低財富的聚集,中間財富分布減少,如果比較組的極化程度更高,則當rlt;0.5時,比較組的分位數收入小于參照組,Δtrlt;0;當rgt;0.5時,比較組的分位數收入大于參照組,Δtrgt;0。所以結構效應在高低分位的表現不同,稟賦效應和系數效應也有不同的含義:中位數以下的稟賦效應和系數效應為負表示下層極化得到加強,中位數以上的稟賦效應和系數效應為正則表示上層極化得到加強。
四、家庭財富極化的實證測算
1.描述性統(tǒng)計:財富分布與財富差距
本文家庭財富的數據來源于中國家庭追蹤調查(CFPS)。CFPS調查涵蓋了全國25個省/市/自治區(qū),提供了個人、家庭以及家庭關系的豐富信息。本文依據CFPS 2010—2020年共六輪的調查數據開展中國家庭財富分布的測算。經過數據整理和剔除無效樣本后,六個調查年度的樣本家庭數量分別為14096、12773、12860、13030、13059、10024戶。家庭財富指標采用家庭凈財富,包括土地、房產、生產性固定資產、金融資產、耐用消費品五項 其中土地價值根據農業(yè)收入來估計,假設農業(yè)收入的25%來源于土地,而土地的收益率為8%;房產價值根據受訪者回答進行估計,由于部分產權的比例無法確定,部分產權的房產也按照全部產權來估計。
說明:為了清晰顯示不同年份核密度函數的差異,這里略去了核密度函數200萬元右側的部分。
本文首先通過核密度估計和洛倫茲曲線觀察家庭財富的整體分布狀況。由圖1可知家庭財富呈右拖尾的非對稱分布,2010—2020年期間核密度函數整體向右移動,表明家庭財富水平整體呈遞增態(tài)勢;核密度函數的峰值更低、圖形更加扁平,說明家庭財富的分布更加分散,財富差距有所擴大;密度函數最左側負資產家庭的占比有所提高,峰值右側的中、高資產家庭的占比也有所增加,從中可以初步判斷在此期間我國家庭財富的不平等程度和極化程度都是有所擴大的。圖2的洛倫茲曲線可以看到家庭財富的整體不平等程度是比較高的,最低20%家庭的財富占有率幾乎為0,而最高10%家庭的財富占有率約在50%以上,洛倫茲曲線與45°絕對平均線相差較遠。
表1提供了財富水平和財富差距的主要指標,2010—2020年期間,我國家庭財富水平得到了較大提高,同時財富差距也處于高位。財富均值從2010年的29.89萬元增長到2020年的78.79萬元,中位數從11.24萬元增長至28.6萬元。需要注意的是,2018年之后財富均值的增長態(tài)勢縮小,只實現了略微增長,而財富中位數更是出現了下降,說明2018—2020年期間我國居民家庭財富積累比較乏力,甚至出現了財富縮水現象。
在財富差距方面,財富基尼系數區(qū)間為0.65—0.70,泰爾指數區(qū)間為0.84—1.06,不平等程度有所波動但一直處于高位;而反映兩極分化程度的FW指數和DER指數則存在擴大趨勢,在2012年之后一直處于上升趨勢。可見財富不平等與財富極化的程度并不完全一致,傳統(tǒng)的不平等指數并不能捕捉財富的極化變動,有必要通過財富的極化測度對財富差距指標進行補充,完善關于財富分布的研究。
2.財富相對分布及其結構效應分解
財富分布的變動可以分解為增長效應和結構效應。2010年的財富分布經過平移達到與2020年相同的中位數,這個變化就是增長效應;平移之后再繼續(xù)經過財富分布形狀的變化得到2020年的財富分布曲線,即為結構效應。結構效應就是研究期內純粹的財富分布結構的變動,反映了財富增長的非均衡性。如果較低財富的群體財富增長較慢,較高財富組增長較快,則都減去平均增幅后,就會出現最高和最低財富組的比重上升,相對密度大于1,而中間財富組的比重下降,相對密度小于1,即兩極分化程度加強的現象。
圖3繪制了2010—2020年期間財富分布變化的總體效應、增長效應和結構效應,從中可以看到,相對于2010年的基期,2020年家庭財富的相對密度在80分位以下都小于1,在80分位以上大于1,說明以2010年的標準來衡量,2020年低財富家庭比重明顯下降,高財富家庭的比重大幅增加,財富水平整體增長,我國家庭財富隨著經濟社會的發(fā)展得到了有效積累。但是,如果不考慮增長效應的巨大影響,將很難捕捉到財富分布形狀變化所揭示的極化趨勢,導致對財富分布形勢過度樂觀的估計。
在分離出增長效應的影響后,結構效應相對密度函數形狀的變化揭示了財富兩極分化的趨勢。在20—80分位區(qū)間,財富分布的相對密度小于1,中等財富水平的人口比重是下降的,而10分位數和90、100分位數位置的相對密度大于1,說明較高和較低區(qū)間的人口比重有所上升。也就是說,2010—2020年期間,財富分布的兩極分化程度有所加重,尤其是財富水平低于10分位數的家庭比重大幅增加,存在嚴重的向下極化;同時財富水平高于90分位數的家庭比重也明顯增加,同樣存在向上極化的現象。
圖4進一步對比了不同時期的結構效應,可以看到2010—2012年、2012—2014年、2014—2016年以及2016—2018年期間的結構效應相對密度都呈現類似的分布,即10分位處和最高90、100分位處的密度函數大于1,而中間分位處的密度函數小于1,最低10%的低財富家庭比重明顯增加,最高20%的高財富家庭比重也有所提高,而中等財富家庭比重降低,存在“中產階級消失”、財富兩極分化的情況。而2018—2020年期間的財富相對密度沒有體現出明顯的極化趨勢,各分位點的相對密度都接近1,財富分布結構沒有明顯的變化。
3.家庭財富的相對極化指數
基于財富相對分布的結構效應,本文進一步測算了各階段的財富極化指數,包括平均極化指數和下層、上層極化指數,如表2所示。2010—2020年五個階段的平均極化指數均大于0,表明財富分布整體上存在極化的趨勢,其中2010—2018年期間的平均極化指數均統(tǒng)計顯著,而2018—2020年期間的平均極化指數統(tǒng)計意義上不顯著,且絕對值較小,說明2018年以后,我國家庭財富的結構變動比較微小,財富的極化趨勢有所緩解。進一步地,2010—2018年的財富極化主要是向下的極化,下層極化指數的取值較大,顯著性水平也較高,這與相對分布圖的結論一致。這一結論說明家庭財富的極化更多是從中等水平轉向下尾部,大量中產家庭面臨階層下滑的風險,所以財富調整政策應該關注到中產家庭的脆弱性,同時構建低財富家庭的財富積累機制,以促進中產家庭的壯大和穩(wěn)固,優(yōu)化財富分布結構。
五、財富分布演化結構效應的分解
1.不同群體的結構變動差異
財富極化是以社會分層為基礎的貧富分化,社會分層的本質是資源在不同群體中的分布[23],包括經濟資源、職業(yè)資源、聲望資源等。參考克萊門蒂等的做法[22],本文根據社會分層相關理論,控制家庭的城鄉(xiāng)、地區(qū)、收入等家庭特征和戶主的年齡、婚姻狀況、教育水平等個人特征變量作為稟賦變量,進行不同分位點上的Oaxaca-Blinder分解,以考察每個分位點上財富分布變動的情況并進行稟賦效應和系數效應的分解。
需要說明的是,由于式(9)是基于中位數的分解,低財富組和高財富組的系數含義是不同的,如果低財富組的系數為負,說明報告期與基期相比,相同分位點上的財富水平有所下降,低財富家庭的比重上升,極化程度增強;反之如果高財富組的系數為負,則說明該分位點上的極化程度在下降。進一步通過區(qū)分稟賦效應和系數效應,可以分析財富極化的異質性影響,理解極化變動的實際原因。稟賦效應體現了家庭稟賦的結構性變動對財富分布的影響,比如城鄉(xiāng)結構、家庭結構、人口教育結構等因素;而系數效應體現的是不同稟賦人群之間財富差距和財富回報的變化對財富分布的影響,比如城鄉(xiāng)差距、地區(qū)差距、教育回報等。同樣地,低財富組系數為負表明下層極化在擴大,高財富組的系數為正表明上層極化在擴大。
根據相對密度圖和相對極化指數的測算結果,2010—2018年期間,我國家庭財富的極化程度一直在加強,而2018—2020年期間這一趨勢得到緩解。因此分兩個階段來考察2010—2020期間我國家庭財富不同分位點的結構效應,如表3所示。
根據表3,2010—2018年期間,下層極化效應中10—30分位的分位數差異顯著為負,表明這部分家庭財富存在向下的極化趨勢,而上層極化效應中60—90分位的分位數差異均顯著為正,存在很強的向上極化趨勢,家庭財富的兩極分化程度不斷加強。而2018—2020年期間,下層極化效應中只有10—20分位的差異顯著為負,其他分位數的差異均不顯著,財富分布變動的結構效應不大。綜合來講,2018年以后我國家庭財富的兩極分化趨勢整體上得到了有效抑制,特別是財富向上極化的趨勢得到了緩解,但是也要注意到20分位以下的群體仍然存在向下極化的趨勢,存在社會分層和階層分化的風險。
進一步對比稟賦效應和系數效應的分解結果,可以看到兩個階段的稟賦效應相似,而系數效應有較大差別,說明系數效應的改變可能是2018年以后財富極化減弱的原因所在。2010—2018年和2018—2020年兩個階段中,稟賦效應都普遍抑制了下層極化,系數效應則擴大了下層極化。考察期內低財富家庭的稟賦結構得到了一定程度改善,但其財富增長仍落后于其他群體,導致整體存在向下極化的趨勢。再觀察50分位以上的上層極化,2010—2018年期間,稟賦效應和系數效應都普遍促進了上層極化,帶來高財富群體的持續(xù)固化。而到了2018—2020年期間,高財富組的系數效應均顯著為負,對財富分布的上層極化體現出抑制作用??梢?018年以后財富上層極化的緩解主要來源于不同群體間財富差距的縮小。
由此可見,低財富家庭的稟賦結構較差,積累財富的方式和手段有限,抑制下層極化的政策應該更多強調低財富群體稟賦結構的優(yōu)化。這與我國多年來堅持的精準扶貧、鄉(xiāng)村振興戰(zhàn)略是一致的,通過對底層家庭的物質幫扶和政策支持,從教育、健康、收入等方面全面改善其稟賦特征,增強其財富積累能力,可以抑制財富的向下極化。而減弱財富上層極化的政策不應該簡單考慮高財富群體稟賦特征的降低,應該注重對財富差距和財富回報的適當調節(jié),高財富群體占據大量的社會資源,擁有更多的投資渠道和資產配置選擇,財富分布的調節(jié)應該規(guī)范市場中不合理的過高回報,促進各項生產要求公平競爭,如此可以緩解財富的向上極化。
2.結構變動的來源分解
根據控制變量在不同分位上稟賦效應和系數效應的分解結果,可以進一步分析財富極化變動的微觀成因。表4分別以10分位和90分位為代表列出了各控制變量的稟賦效應和系數效應。根據表4的分解結果,在下層極化的稟賦效應方面,2010—2018年期間,家庭收入和戶主教育水平的結構變動抑制了下層極化,城鄉(xiāng)結構、家庭規(guī)模、婚姻狀況和健康狀況的結構性變動則促進了下層極化。2018—2020期間城鄉(xiāng)結構變化的效應由促進轉為抑制,高中學歷人口的增加也有效抑制了下層極化,而家庭規(guī)模和健康狀況的促進效應不再顯著。
在系數效應方面,2010—2018年期間抑制的因素有城鄉(xiāng)差異、收入差距、婚姻狀況和教育回報差異,促進的因素有地區(qū)差異和性別差異,2018年以后,地區(qū)差異由促進轉為抑制,但是城鄉(xiāng)差異和教育水平的差異轉而促進了下層極化。
在上層極化中,2010—2018年期間城鎮(zhèn)家庭比重、家庭收入、家庭規(guī)模、男性占比以及大專以上教育水平人口比例的增加都促進了上層極化,2018—2020年期間稟賦效應的變化并不大。而系數效應方面,2010—2018年期間財富的城鄉(xiāng)差距、性別差距以及教育回報差距都加強了財富分布的向上極化,2018年以后,各類財富差距有所縮小,轉而抑制了財富的上層極化,但是財富水平的地區(qū)差距開始呈現出對上層極化的增強作用。
綜合來看,2018年之后,雖然整體還存在下層極化,但是城市化發(fā)展中的農村人口減少以及人口受教育水平的普遍提高都優(yōu)化了低財富家庭的稟賦結構,對下層極化存在抑制效應;城鄉(xiāng)差距和教育回報差距的縮小有效抑制了上層極化。此外,收入的稟賦效應和系數效應都顯著為正,稟賦效應為正說明考察期內家庭收入得到了持續(xù)提高,這種提高減弱了財富的下層極化,但也加強了上層極化,根據個體財富積累的動態(tài)方程[24],這與低財富組收入的較快增長和高財富組較高的儲蓄率有關。而系數效應為正說明家庭收入對財富的影響系數變大,即收入分布與財富分布的相關性有所增強,根據相關理論,收入與財產分布的相關性越強,儲蓄對擴大財產不平等的影響會越大[25],所以財富的上層極化趨勢在收入的作用下有所增強。
3.城鄉(xiāng)內部極化因素的分解
我國一直以來存在突出的城鄉(xiāng)分割現象,人口流動和城鎮(zhèn)化發(fā)展一定程度上緩解了財富的極化現象,但城市家庭與農村家庭在財富積累和資產配置上仍然存在較大差異。本文繼續(xù)分析城鄉(xiāng)內部的財富極化成因,表5是分城鄉(xiāng)的分位數回歸分解結果。收入在城市和農村家庭對財富極化存在相似的影響,都是抑制了下層極化而增強了上層的極化,家庭規(guī)模、戶主年齡等因素都對城鄉(xiāng)財富極化存在一定的作用,城鄉(xiāng)內部極化成因的差異主要體現在教育水平和健康水平兩個方面。
戶主受教育水平的提高對城鄉(xiāng)財富的向下極化均體現出一定的抑制作用,其中城市的作用集中在大專及本科以上組,而農村的作用則體現在高中和大專組;教育回報的提高也緩解了城市財富的下層極化,但對農村家庭的財富極化不存在顯著影響??梢娹r村居民整體受教育程度低、教育回報低,更需要通過加強教育投入、提高教育回報來抑制財富的極化。
戶主健康水平在農村的財富極化中作用顯著,自評健康水平的降低促進了財富的下層極化,系數效應方面健康的財富回報也抑制了財富的向上極化。這一方面說明農村人口的健康水平較低,對家庭收入獲得和財富積累存在較大影響,另一方面也說明我國農村的社會保障水平較低,醫(yī)療支出對農村家庭來說仍然是沉重的負擔,會影響到家庭財富的積累。
六、結論與建議
本文基于CFPS 2010—2020年的調查數據,利用相對分布法比較不同年份的家庭財富分布狀況,研究不同分位點的極化變動規(guī)律,并通過分位數回歸的Oaxaca-Blinder分解對家庭財富分布變動的微觀成因進行了分析。
主要結論包括:①2010—2018年期間,我國家庭財富分布的兩極分化程度有所加重,尤其是財富水平低于10分位數的家庭比重大幅增加,存在嚴重的向下極化;2018年之后,財富的極化趨勢得到緩解,但中等財富群體仍然面臨階層下滑的風險,存在向下極化的趨勢。
②考察期內稟賦效應普遍抑制了下層極化,系數效應則擴大了下層極化。低財富家庭積累財富的方式和手段有限,難以實現財富的有效積累,抑制下層極化的政策應該更多強調低財富群體稟賦結構的優(yōu)化。2018年以后財富沒有繼續(xù)上層極化源于系數效應的抑制作用,減弱財富上層極化的政策更應該注重對財富差距和財富回報的適當調節(jié),規(guī)范財富積累機制,促進財富分布的合理化。
③從財富極化微觀成因的分解發(fā)現,城市化發(fā)展中的農村人口減少以及人口受教育水平的普遍提高都優(yōu)化了低財富家庭的稟賦結構,對下層極化存在抑制效應。而在高財富群體中,城鄉(xiāng)財富差距和不同教育水平財富差距的縮小有效抑制了上層極化。此外,考察期內收入的提高持續(xù)減弱了下層極化,但也加強了上層的極化。
④從城鄉(xiāng)內部財富極化成因的分解發(fā)現,極化成因的城鄉(xiāng)差異主要體現在教育水平和健康水平兩方面,教育回報對財富極化的作用在農村家庭并不顯著,而健康水平則是影響農村財富極化的重要變量。
本文的研究結論具有重要的政策啟示。首先,我國家庭財富的下層極化比較嚴重,極化變動更多是從中等水平轉向下尾部,所以財富調整政策應該關注到中產家庭的脆弱性,促進中產階級的壯大和穩(wěn)固。其次,抑制下層極化的政策應該更多強調低財富群體稟賦結構的優(yōu)化,而減弱財富上層極化的政策更應該注重對財富差距和財富回報的適當調節(jié)。基于此,本文對抑制財富極化、優(yōu)化財富分布提出以下政策建議。
第一,持續(xù)推進收入分配制度的優(yōu)化,繼續(xù)堅持“提低、擴中、限高”的收入分配政策。拓寬低收入居民的增收渠道,擴大中等收入群體規(guī)模,努力縮小收入差距,促進中低財富家庭財富的積累,充分調節(jié)過高收入,通過規(guī)范收入分配秩序來縮小財產分配差距。在初次分配過程中提高勞動力報酬的比重,避免收入過度向資本傾斜,防止資本無序擴張。完善稅收制度,增強對資本所得的征稅,遏制財產性收入的不平等。
第二,深入城市化發(fā)展,優(yōu)化公共支出結構,著力提高低財富群體的稟賦結構。提高城市化發(fā)展質量,促進農民工融入城市發(fā)展、成為新市民。推進農業(yè)現代化經驗,加強農民技能培訓,培育高素質農民。統(tǒng)籌城鄉(xiāng)社會保障制度,加強兜底性民生建設。推動基礎教育階段資源的均等分布,完善高等教育階段的助學金、助學貸款制度,保證低財富家庭的教育機會和教育質量。
第三,抑制高財富群體的財富擴張,緩解財富的上層極化。消除資本市場壟斷,促進各類生產要素的公平競爭,使其獲得合理報酬。完善金融產品體系,拓寬中低收入居民的投資渠道,增加低收入和低財富家庭的財富積累途徑。適時開征遺產稅,增加財富的代際流動性,降低家庭財富繼承導致的財富不斷向上聚集以及階層固化的風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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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Polarization of Chinese Household Wealth Distribution:
Measurement and Analysis Based on Relative Distribution Method
WANG" Jing1, DONG" Riyu1, GAO" Yanyun2
(1.School of Economic and Management, Taiyuan Normal University, Jinzhong 030619, China;2.School of Statistics, Shanxi University of Finance and Economics, Taiyuan 030006, China)
Abstract:
Based on CFPS data from 2010 to 2020, this paper analyzes the changing trend of household wealth polarization by the recently-extended relative distribution method; meanwhile, it analyzes the internal causes of the change of wealth distribution by the quantile regression and Oaxaca-Blinder decomposition method. The results show that the polarization of household wealth in China has an expanding trend, where the polarization of wealth is mainly from the middle level to the lower end, being a serious polarization of the lower level. The phased analysis found that the polarization of wealth was mainly from 2010 to 2018, where the polarization of wealth significantly weakened after 2018. The analysis of micro causes of wealth polarization shows that the improvement of endowment structure of low wealth groups can effectively suppress the lower polarization, while the alleviation of upper polarization mainly comes from the effect of coefficient effect.
Since 2018, rising household incomes, a declining rural population, and a general increase in the level of education of the population have weakened the downward polarization of wealth, while the rural-urban wealth gap and returns to education have suppressed the upward polarization of wealth. The decomposition within urban and rural areas reveals that the educational returns is not significant in rural households, while health is an important factor of rural wealth polarization. The policy implication of this paper is that wealth adjustment policies should pay attention to the vulnerability of middle-class families, increase wealth accumulation channels for low- and middle-income families, and promote the growth and stability of the middle class. To restrain the downward polarization of wealth, we should emphasize the optimization of endowment structure of low-wealth groups, while reducing upper polarization should focus on regulating wealth disparities and returns.
Keywords:wealth polarization;relative distribution;structural change;factor decomposition
[責任編輯 武 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