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閑”是《莊子》中的一個重要概念。從其語義來看,“閑”由空間上的“間隙”及時間上的“閑暇”與日常生活中的“無”“無用”等意義衍生出內(nèi)心的自由及閑適狀態(tài)。從其意蘊來看,“閑”與“道”之間存在密切聯(lián)系,是得道之人的重要特征。從其美學意義來看,“閑”不僅是審美心胸的實現(xiàn)方式,而且是美學品格的表現(xiàn)形態(tài)和美學批評的建構(gòu)維度。
關(guān)鍵詞:莊子;閑;審美心胸;美學品格;美學批評
中圖分類號:B223.5" " " 文獻標識碼:A" " " "文章編號:1003-8477(2024)05-0158-06
“閑”是《莊子》哲學的重要概念之一,具有獨特的理論價值及美學意義。很多研究者結(jié)合對“游”“觀”“忘”以及“坐忘”等命題的研究,對莊子理論思想進行探討,取得了豐碩的成果,而對“閑”的深入分析和系統(tǒng)闡釋則稍顯不足。本文通過對《莊子》中“閑”的有關(guān)論述進行梳理,以更加全面把握莊子的哲學思想,并發(fā)掘其美學價值。
一、《莊子》中“閑”的語義闡釋
《莊子》中有十余處對“閑”進行論述??傮w來看,這些“閑”主要包括以下語義類型:
(一)基本義
從文字演變的角度來看,有研究者指出,《莊子》中的“閑”字實際上與“閒”有關(guān)。而“閒”字被很多學者解讀為:“從門月……門開而月入,門有隙而月光可入”。這里的“隙”,即“壁際也”,“凡有兩邊有中者皆謂之隙?!盵1](p589)由此可見,“閒”的本義為門縫或者間隙,指代空間上的“空隙”。因此,有學者在分析之后指出,“閑”的基本義是空間上的“閑置”,并逐步發(fā)展出時間上的“空閑”等義涵。例如,在《莊子·知北游》中,“孔子問于老聃曰:‘今日晏閑,敢問至道。’”[2](p607)其中的“閑”字,主要指的就是時間上的“安居閑暇”等。
(二)日常義
在日常使用中,“閑”字包含著“無”“無用”“無關(guān)緊要”等否定性意義。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面對激烈的社會動蕩,很多思想家主張維護周禮及其制度,而道家則采取“反其道而行之”的態(tài)度,認為這些主張“都是就事論事的具體的有限的方法,都是人們設定的非自然的功利目標。人們總是在為追求這些功利目標生活而忘記享有自然而然的生活過程本身”。[3](p12)因此,莊子中的“閑”具有否定性的意義,背離特定的思想觀念和價值準則。莊子在《齊物論》中提出“大知閑閑,小知間間”。[2](p48)這里的“閑閑”,指的是“寬裕也……夫智惠寬大之人,率性虛淡,無是無非……無是無非,故閑暇而寬裕也”。[4](p27)也就是說,莊子要求人們“不被納入統(tǒng)治階層所擬定的價值規(guī)格,為其奔逐,供其驅(qū)使”,[5](p18)從而表現(xiàn)出一種與當時社會主導意識相對立的“無”的生活方式及生存狀態(tài)。
(三)引申義
從其使用及發(fā)展情況來看,“閑”字的“間隙”“閑暇”等基本義與“無”“無用”等日常義逐步接近,因為空間上的“間隙”以及時間上的“閑暇”能夠使人們擺脫外物的束縛,從而獲得自由自在、自適自得的內(nèi)心感受。而“無用”或者“無關(guān)緊要”之類的判斷,體現(xiàn)出“對現(xiàn)實時空實體及其規(guī)則的否定和消解,也就是破除了人心對外物的執(zhí)著,不為外物所累”,[6](p124)這樣就能夠擺脫對于現(xiàn)實中各種事物的依賴,獲得心靈的解放與精神自由,因而帶給人們“自由”“自然”與“平靜”等體驗。也就是說,在莊子等人看來,人們?yōu)榱俗屪约旱纳硇摹伴e”下來,就需要將“無為”作為日常生活的處世準則,做到無事、好靜、無欲。在此基礎上,人們表現(xiàn)出對世俗生活的拒斥,追求淡雅閑靜的生活狀態(tài),“閑”逐步延伸到心靈以及境界等層面,表現(xiàn)為“隨興而發(fā)、興趣盎然、摒棄外務、沉滓心情而又精神高度集中的一種心境”,[7](p148)人們追求從容不迫悠游自在的人生境界,體現(xiàn)出精神自由和虛靜逍遙的生活狀態(tài)。
二、《莊子》中“閑”的思想意蘊
通過以上對“閑”的分析,我們認識到,“閑”在《莊子》中占有重要地位?!伴e”由空間上的“間隙”及時間上的“閑暇”等基本義,逐漸在日常生活中產(chǎn)生出“無”“無用”等否定性意義,進而引申出自由閑適的生活狀態(tài)和人生境界等含義,蘊含著豐富而獨特的思想意蘊。
(一)道之閑
“道”是莊子思想的核心概念,具有超驗性,不能被理性思維所感知。而“閑”表現(xiàn)出從容不迫的優(yōu)游閑適的自由狀態(tài),只有進入到“閑”的狀態(tài),人們才能把握“道”。莊子在《知北游》中指出:“無思無慮始知道,無處無服始安道,無從無道始得道?!盵2](p596)在這里,“無思無慮”“無處無服”“無從無道”正是對“閑”日常語義的強調(diào),“閑”是“體道”的重要前提。
第一,道在于自然。莊子所說的“自然”不是與“社會”相對的概念,而是強調(diào)“道”的特性?!暗啦贿`自然,乃得其性。法自然者,在方而法方,在圓而法圓,于自然無所違也。自然者,無稱之言,窮極之辭也。”[8](p65)也就是說,“自然”即事物的本然存在,是循道而行的狀態(tài)。莊子反對有悖于自然天性的行為,要求人們順應物性,“依乎天理”,做到自然而然。順應自然,回歸自然本性,這正是“道”的體現(xiàn)。而“道”的自然本性與“閑”具有內(nèi)在的一致性,“道”引導人們在紛擾繁雜的社會生活中消除是非、拋卻利害,始終保持“閑”的狀態(tài)。莊子在《天道》中強調(diào):“虛靜恬淡寂漠無為者,萬物之本也……以此退居而閑游,則江海山林之士服?!盵2](p364)在莊子看來,自然是“道”的重要特征,而虛靜恬淡則是世間萬物的本然狀態(tài),那些“退居閑游”的人,由于能夠擺脫世事紛擾,內(nèi)心處于平靜狀態(tài),因而能夠把握“道”。也就是說,在“閑”的狀態(tài)下,人們能夠任世間萬物的變化而順應自然,做到物隨其情,事隨其變,才能祛除心中妄念,使人的心靈得到安頓,精神獲得自由,生命的意義得以彰顯。
第二,“道”在于無為?!盁o”是道的本體,道家通過“無”來規(guī)定道,而“無為”則被看作是人們把握“道”的基本方法和日常行為的主要原則。就莊子哲學而言,“無為”被看作是調(diào)和人與自然、社會等矛盾沖突的重要手段。莊子對于“無為”的強調(diào),源于對天地萬物的體察。他在《知北游》中提出:“至人無為,大圣不作,觀于天地之謂也?!盵2](p601)在莊子看來,圣人之所以反對胡亂作為,要求順應自然,根本原因在于天地以“無為”而化育萬物。莊子所說的“無為”不是“不為”,而是超越“人為”,并因而與“閑”達到內(nèi)在的一致性。在很多學者看來,莊子強調(diào)的“無為”,實際上就是要求人們消除或者限制現(xiàn)實生活中的各種欲望,“無為”因此成為“閑”的重要思想基礎和文化表征。莊子在《刻意》中還對“無為”做了進一步的解讀:“就藪澤,處閑曠,釣魚閑處,無為而已;此江海之士,避世之人,閑暇者之所好也。”[2](p423)這些“江海之士”“避世之人”的行為體現(xiàn)出“閑”的生命樣態(tài),能夠在“無為”的狀態(tài)下感受到“天地之道”與“圣人之德”。
第三,“道”在于超越。有學者指出,以老莊為代表的道家體現(xiàn)出追求自由解放的超越精神,他們在現(xiàn)實生活中擺脫生死、是非以及名利等各種因素的束縛與制約,走向心靈自由的境界。人的生命是有限的,生與死是人們無法逃避的現(xiàn)實困境,故莊子在《大宗師》中提出:“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盵2](p195)出生與死亡是由“命”來決定的,生與死只是存在的不同狀態(tài),因此,莊子提出保持“安時而處順”的態(tài)度,超越對死亡的恐懼。而“是非”同樣是人們必須面臨的問題。在莊子看來,世間萬物就如同樂隊中的各種樂器,雖然功能不同,但都發(fā)揮著無法替代的作用。因此,所有事物的存在都自有“天理”,沒有是非對錯的區(qū)別。可見,人們只有做到“不譴是非”,才能超越是非,消除世間論爭。同時,人們在現(xiàn)實生活中還面臨著名利的誘惑。莊子在《讓王》中指出,追名逐利不過是“以隨侯之珠彈千仞之雀”。如果人們?yōu)榱俗分鹈鰴C巧之心,必然會遠離世間萬物之“道”,而真正的得志者“不為軒冕肆志,不為窮約趨俗”,[2](p438)謹守“閑”的本真狀態(tài),因而能夠達到“與道為一”“同于大通”的境界。
(二)人之閑
“人”是莊子哲學思想的重要主題之一, 莊子關(guān)于“人”的論述建立在“道”的基礎上,由“道”及人。由于“道”是世間萬物的本原,人作為宇宙萬物的一部分,應當以道為本,循道而行。而與道合一,順物自然,人就能夠達到自由閑適的狀態(tài),“閑”成為得道之人的重要特征。古人提出過“江山風月,本無常主,閑者便是主人”之類的觀點,所謂“閑者”“閑人”實際上就是得道之人,因為這些人順應天性,從容安行,自然能夠達到與道契合的狀態(tài)。也就是說,人們只有在“閑”的狀態(tài)下才能把握天地之道,“閑人”這種“自然安行”“悠然而往”的生活方式正是“道”的一種體現(xiàn)。
首先,身閑。身體是人的生命得以存在的基礎,眼耳鼻舌是人感受世界的重要生理器官,“身體通過耳目口舌等各種器官與外物聯(lián)系起來,建立了身體、心靈與世界的接觸,在這種接觸和交流中,人對世界有了初步的認識”。[9](p41)莊子重視借助身體感官來體驗“與道為一”的狀態(tài),他在《逍遙游》中就明確提出:“瞽者無以與乎文章之觀,聾者無以與乎鐘鼓之聲。豈唯形骸有聾盲哉?夫知亦有之?!盵2](p26)可見,莊子肯定身體感官的重要性,并認為只有從感官體驗出發(fā),達到“身閑”的狀態(tài),人們才能體認到宇宙大道。莊子在《外物》提出:“目徹為明,耳徹為聰,鼻徹為顫,口徹為甘,心徹為知,知徹為德……室無空虛,則婦姑勃豀;心無天游,則六鑿相攘。大林丘山之善于人也,亦神者不勝。”[2](p767)由此可知,莊子認為“虛空閑適”的“身閑”狀態(tài)對于人的生命存在具有獨特價值。而“身閑”主要指的是人們擺脫物欲、聲名、地位等所帶來的焦慮與不安,使得身體獲得舒適與自在的體驗。在呂梁丈夫蹈水的這則寓言中,呂梁丈夫之所以能在懸流湍急中“被發(fā)行歌”“游于塘下”,根本原因在于“長于水而安于水”。由于長期適應“水之動”所形成的感官體驗和身體記憶,蹈水男子在水流中既不刻意跟隨,又無須竭力對抗,因而在驚濤駭浪中從容自在,“與齊俱入,與汩偕出”,獲得不知其所以然而然的自由無礙的“身閑”感受。
其次,心閑。如果說“身閑”偏重生理層面的放松與悠閑,那么“心閑”則強調(diào)心靈層面的閑適、寧靜與平和,表現(xiàn)為人們依循天理本性所達到的無所為無所不為的淡然從容狀態(tài)。莊子重視“心閑”,主張人們不執(zhí)著于算計,不沉溺于智巧,并提出“心閑而無事”的觀點,要求人們以湛然虛空之心暢游于道的世界,實現(xiàn)生命的自由?!肚f子》以《逍遙游》開篇,關(guān)于“逍遙”,很多學者主張從情感及心靈的角度展開研究,認為逍遙游的主體是心靈。莊子還明確提出“乘物以游心”的觀點,有學者將其注疏為“夫獨化之士,混跡人間,乘有物以遨游,運虛心以順世”??梢?,莊子要求處理好“心”與物之間的關(guān)系,主張順應外物,而不沉溺于物。順應外物就能擺脫物的束縛,不沉溺于物就能做到閑靜自由而無所執(zhí)著。因此,“閑”傳達出“從容不迫、優(yōu)容瀟灑”的生活狀態(tài),蘊含著獨特的“高雅理趣”,表現(xiàn)為“隨興而發(fā)、興趣盎然、摒棄外務、沉滓心情而又精神高度集中”的人生態(tài)度。[7](p148)只有在安適足意的“心閑”狀態(tài)下,人們才能把握世間萬物之“道”,而不會被外物所牽絆。
最后,神閑。“道”作為世界的本源與依據(jù),具有超越時空的性質(zhì),人們很難借助于邏輯思維來把握。但由于人自身蘊含著“道”的屬性,因此能夠體悟“道”并能進入“神”的境界。有研究者指出:“莊子的主要思想,經(jīng)老子的客觀的道,內(nèi)在化而為人生之境界,與客觀化之精、神,也內(nèi)在化而為心靈活動的性格?!盵10](p345)可見,“神”與“道”相關(guān),是人的一種獨特生命狀態(tài),能夠引導人們超越現(xiàn)實生命的局限,從而逍遙于天地之外。因此,“神”對于人的生命存在具有特別重要的意義,莊子重視“神”的安養(yǎng),在《刻意》中提出“養(yǎng)神”的概念:“純粹而不雜,靜一而不變,淡而無為,動而天行,此養(yǎng)神之道也?!盵2](p429)“純粹”強調(diào)不與外物相混雜,而“靜一”則要求擺脫對于名利的執(zhí)著,可見,保持虛靜恬淡的狀態(tài)乃是“養(yǎng)神”的根本要求:“其神純粹,其魂不罷。虛無恬淡,乃合天德?!盵2](p426)而“閑”是人們“實現(xiàn)了對世俗功利的自覺超越,達到天人物己之和諧,并表現(xiàn)為內(nèi)心完滿自足的平靜與自由”。[11](p10)由此可見,“養(yǎng)神”實際上就是要使“神”保持“閑”的狀態(tài),順任自然,回歸虛靜,即“神閑”?!肚f子》中塑造了至人、神人、圣人等形象,這些人實際上都是得道之人,他們能夠做到“無己”“無功”“無名”,就是把己、功、名等都完全放下,因而淡定從容,與道合一,“無所待而游于無窮”。得道之人由于處于“神閑”的狀態(tài),他們依乎天道而順乎自然,因而能夠達到自由的境界。
三、《莊子》中“閑”的美學意義
“閑”在莊子思想體系中占有重要地位,對人們的審美活動產(chǎn)生重要影響。有學者提出:“‘閑’無用的價值義涵以及相應的自然平靜心理義涵直接切中審美的超功利性,而且比‘道’‘無’等范疇更具體更有針對性地指向?qū)徝酪庾R的發(fā)生機制、審美風格的意境格調(diào)以及藝術(shù)創(chuàng)造的體式技法。”[12](p5)因此,《莊子》中的“閑”有著重要的美學價值及意義。
(一)“閑”作為審美心胸的實現(xiàn)方式
有研究者指出,道家首先提出審美心胸理論,而莊子被看作是審美心胸的真正發(fā)現(xiàn)者。[13](p119)在莊子看來,為了實現(xiàn)對“道”的觀照,人們應當摒棄對于利害得失及生死禍福等的考慮,排除紛亂世事的困擾和日常生活的計算。為此,莊子提出“心齋”“坐忘”等主張。其中,心齋被看作是實現(xiàn)心靈自由的主要方式,而達到“心齋”的前提就是人們的內(nèi)心要保持虛靜的狀態(tài)。在《人間世》中,莊子對“心齋”進行了解釋:“若一志,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耳止于聽,心止于符。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盵2](p129)由此可見,與“祭祀之齋”等追求功利性的目的不同,“心齋”的突出特征是“虛”,同時要借助于“氣”來感應,這里的“氣”實際上就是“空靈明覺”的虛靜狀態(tài)。而關(guān)于“坐忘”,莊子在《大宗師》中提出:“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謂坐忘。”[2](p226)這就要求人們消除“由生理而來的欲望”,擺脫各種“知識活動”。只有拋棄生理欲念,忘掉智識機巧,人們才能與“道”融通,達到“澹然無極”的自由狀態(tài)。
莊子這種對“道”的觀照實際上就是一種審美心胸。有研究者明確提出:“以審美觀照來說,如果觀照者不能擺脫實用的功利的考慮,就不能發(fā)現(xiàn)審美的自然,就不能從有限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中把握宇宙無限的生機,就不能得到審美的愉悅?!盵13](p116)而保持“閑”的狀態(tài),則成為審美心胸產(chǎn)生的重要前提,“在藝術(shù)創(chuàng)作過程中,主體心靈處于超功利審美的狀態(tài),也即‘閑’的狀態(tài),這是進行藝術(shù)創(chuàng)作非常重要的規(guī)律”。[7](p151)對于藝術(shù)創(chuàng)作來說,藝術(shù)家的內(nèi)心只有處于“閑”的狀態(tài)下,才能準確捕捉到審美對象的神韻。因此,西晉時期的郭象就明確提出“神閑意定”的觀點:“內(nèi)足者,神閑而意定”,而郭象的這一觀點來源于莊子“解衣般礴”的故事,一位畫家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不拘禮節(jié),卻被認為是“真畫者”。莊子借助于這則故事強調(diào)藝術(shù)審美主體應當保持“瀟灑釋然”的“閑”的狀態(tài),才能創(chuàng)作出真正有價值的藝術(shù)作品。南朝劉勰在《文心雕龍》中提出“入興貴閑”的命題,認為審美主體在閑逸充盈的心態(tài)下會激發(fā)起審美感興,從而體驗到“徐紆從容的氣度和悠遠空靈的意境”。[14](p82)陸機、鐘嶸、司空圖、蘇軾、郭熙、王國維等人也對審美心胸理論進行不同程度的闡發(fā)。這表明,“閑”是審美心胸的突出特征和實現(xiàn)方式,審美主體從世俗智巧中解脫出來,獲得悠遠閑淡的心境,從而進入到審美感興的狀態(tài)。
(二)“閑”作為美學品格的表現(xiàn)形態(tài)
莊子強調(diào)擺脫世俗生活中各種欲望、是非的束縛,追求“閑放不拘”的精神境界,并逐漸衍生出“閑放”“閑野”“閑淡”“閑曠”等范疇,形成“閑逸淡遠”的美學品格,對中國的審美觀念產(chǎn)生深遠影響。
“品”由原初義“三”引申為“眾多”之義,進而產(chǎn)生出標準、種類以及品秩等意義,并逐漸用于人物品評等方面?!案瘛庇衅犯?、格調(diào)等含義。古人從對人們德才倫理等的品鑒逐漸轉(zhuǎn)向藝術(shù)審美領(lǐng)域,對藝術(shù)家及其作品進行鑒別和評價。在很多研究者看來,“以品論詩”的重要意義不在于對藝術(shù)家進行簡單分類,而是要在對藝術(shù)作品進行鑒別的基礎上,建立起審美規(guī)范,明確特定的美學品格。有研究者對“品”進行深入分析,明確提出:“‘品’本身即包含榜樣、規(guī)格之意;自美學范疇看,品的含義之一則應指標舉具體的審美范式與明確提出審美標準,即在鑒賞中確立規(guī)范和理想?!盵15](p36)張懷瓘把先秦到初唐之間的主要書法家劃分為神品、妙品、能品等次,而黃休復則提出神、逸、妙、能四格,并把“逸品”看作是四品之首?!耙萜贰备拍畹奶岢?,對中國古代藝術(shù)創(chuàng)作產(chǎn)生出重要影響。逸品被認為“是文人意識崛起在繪畫批評上的反映,它反映的是一種禪風大熾、隱逸之風隆盛的文化底流,同時,也是水墨畫興起之后所推動的新的藝術(shù)趣尚”。[16](p261)“逸品”不僅僅是一種藝術(shù)風格或者創(chuàng)作技巧,更重要的是藝術(shù)家在藝術(shù)作品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高逸品格?!耙萜贰弊鳛橐环N“趣尚”,體現(xiàn)著獨特的美學品格。唐代皎然把“逸”概括為“體格閑放”,將“逸”視為具有獨特審美內(nèi)涵的藝術(shù)法式,并明確把“逸”與藝術(shù)家“閑”的狀態(tài)聯(lián)系起來,強調(diào)自由閑適的主體精神,蘊含著獨特的審美趣味。而“閑逸”的概念在南朝時期就已出現(xiàn),“閑逸”肯定藝術(shù)家“心平氣和的自然與淡泊”狀態(tài),并表現(xiàn)出“世俗的自在和生命的天真”,[11](p217)蘊含著“不經(jīng)意、不講法、簡淡、真樸、空靈的虛性審美,核心精神就是自然無為,這是審美主體心靈之高度自由的對象化體現(xiàn),是藝術(shù)之至高審美品格”。[11](p218)可見,作為美學品格,“閑”體現(xiàn)出獨特的審美趣味,并且把藝術(shù)家的人格修養(yǎng)與精神境界看作是決定藝術(shù)價值的首要因素。
(三)“閑”作為美學批評的建構(gòu)維度
在莊子看來,“道”作為宇宙的本體,人們無法借助于概念、判斷、推理進行闡釋,而只能通過去欲棄知等進入無己虛靜的狀態(tài),才能體道明道。莊子這種強調(diào)直覺感悟的體道方式,要求欣賞者直接感受、理解和領(lǐng)會藝術(shù)作品的情感及內(nèi)涵,對中國美學批評的審美判斷及感知方式產(chǎn)生深遠影響。中國美學批評偏于表達主觀感受,重視從直覺印象出發(fā)把握藝術(shù)作品的意蘊,產(chǎn)生詩話、筆記、序跋等“閑評”式批評形態(tài)。有研究者指出,“閑評”原本是沒有特定內(nèi)容的無關(guān)緊要的談話,后來發(fā)展成為感悟體驗式的美學批評,“不僅以其閑談的形式、特有的趣味成為文人的普遍愛好,更成為中國古代一種獨特的論詩體裁定格在古代文學批評史上”。[17](p138)在“閑”觀念的影響下,注重直覺感悟的批評方式已經(jīng)成為我國美學批評的重要類型。
首先,批評主體追求自由閑適。在一些美學批評中,批評主體保持著“閑”的狀態(tài),多采用隨筆、漫談等方式,“不是嚴肅正經(jīng)的崇論宏議,而是隨便親切的漫談雜話,語氣輕松,文筆平易,順手拈來,信口說去,隨意收住,給讀者以一種不拘形跡,優(yōu)游自在的印象”。[18](p682)也就是說,這些美學批評在看似隨意閑散的狀態(tài)下,傳達出獨特的審美體驗。其次,批評方式注重直覺體驗。莊子在對“道”的論述中,提出“真知”的概念。有學者指出:“莊子所謂真知即體道之知,即對道的直觀體認,但體道必須摒除一般的知覺思慮?!盵19](p162)與現(xiàn)實生活中的知識不同,“體道之知”反對科學分析,拒斥邏輯實證,講求直覺體驗的感知方式。莊子關(guān)于“真知”以及“閑”的論述,對美學批評有著重要啟示。有學者指出,中國美學批評“以不破壞詩‘機心’為理想,在結(jié)構(gòu)上,用‘言簡而意繁’及‘點到而止’去激起讀者意識中詩的活動,使詩的意境重現(xiàn),是一種近乎詩的結(jié)構(gòu)”。[20](p9)因此,表現(xiàn)出重經(jīng)驗而不重理論、重情感而不重邏輯的傾向,從具體直觀的經(jīng)驗出發(fā)去體味藝術(shù)作品的言外之意。最后,批評內(nèi)容強調(diào)個人感悟。以個體體悟的方式對藝術(shù)作品進行欣賞,這是“閑評”的一個重要特征。有研究者指出,中國美學批評追求“高妙玄遠,不落跡象,寥寥數(shù)語,點到為止。從而給讀者留下廣闊的再創(chuàng)造的想象空間,讓他們以自己的生活和審美經(jīng)驗以及對作品的具體感受去豐富和領(lǐng)悟作品的美學底蘊”。[21](p125)這種批評方式看似缺乏嚴謹分析,但是卻飽含著批評者的個人經(jīng)驗,體現(xiàn)出鮮明的美學意識。可見,“閑評”作為中國傳統(tǒng)美學批評的重要形態(tài),在只言片語中蘊含深刻見解,引導人們深入把握藝術(shù)作品的內(nèi)蘊。
《莊子》中的“閑”具有豐富的文化內(nèi)涵。從其語義來看,“閑”由空間上的“空隙”以及時間上的“閑暇”逐漸衍生出“無”“無用”等否定性意義,并在此基礎上引申出精神自由以及心靈超越等美學意涵。從其思想意蘊來看,“閑”是體道的前提條件,也是得道之人的主要特征?!伴e”具有獨特的美學意義,對后世的審美心胸、美學品格以及美學批評等產(chǎn)生深遠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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