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作為中國傳統譯論的重要組成部分，錢鍾書的“化境說”對構建具有中國特色的新時代翻譯理論意義重大。余承法新著《全譯求化機制論——基于錢鍾書“化境”譯論與譯藝的考察》在對前人相關研究全面細致梳理的基礎上，結合錢鍾書自譯和錢氏作品他譯語料的探討，論述“化”體現為全譯本質的五個基本特征，分析了等化、繁化、簡化、移化、換化、分化、合化等7種全譯求化單一機制，運用等化以外的6種機制組構成5類57種組合機制，進而構建了求化機制體系。“多維的研究視角、厚實的學術基礎、縝密的邏輯思維、小心的假設求證”是該書的四大特色?！暗取薄八啤薄盎薄皠?chuàng)”是翻譯特別是文學翻譯的理想追求和現實存在，是“化境說”的四大基本要素。在傳統譯論的深入挖掘、系統闡釋和理論發(fā)展方面，該書做出了表率，值得向翻譯專業(yè)師生和從業(yè)人員推薦。

［關鍵詞］ 錢鍾書；“化境說”；《全譯求化機制論》；求化機制體系

［中圖分類號］ H059" ［文獻標識碼］ A" ［文獻編號］ 1002-2643（2024）06-0126-06

Between “Correspondence”， “Similarity”， “Sublimation” and“Creation”： A Critical Review of Yu Chengfa’s On SublimationMechanism in Complete Translation

TIAN Chuanmao

（School" of Foreign Studies， Yangtze University， Jingzhou 434023， China）

Abstract： “Theory of Sublimity” proposed by Qian Zhongshu， as a significant aspect of traditional Chinese translation theory，" continues to generate insights in the contemporary era. The exploration of" sublimation mechanism is thoroughly examined in Yu Chengfa’s new monograph On Sublimation Mechanism in Complete Translation： Based on the Interactive Exploration of Qian Zhongshu’s Translation Though and Art of “Sublimity”. The book initiates by defining “化” （hua） as the core essence of complete translation， following a meticulous investigation of Qian Zhongshu’s selftranslations and translations of his works by others. It identifies and expounds upon 7 basic types of singular sublimation mechanisms in complete translation， which include equalization， amplification， simplification， transposition， substitution， division， and combination. It further probes into 57 multiple sublimation mechanisms in 5 categories and establishes a system of sublimation mechanisms. The book’s outstanding strengths lie in its exceptional multidimensional research perspectives， robust academic foundations， rigorous logical reasoning， and meticulous hypothesis verification. It serves as an exemplary contribution to the indepth exploration， systematic interpretation， and theoretical advancement of traditional translation theory， thus being worth commending for translation scholars， teachers， students and practitioners.

Key words： Qian Zhongshu; “Theory of Sublimity”; On Sublimation Mechanism in Complete Translation; a system of sublimation mechanisms

1.引言

隨著人類翻譯實踐活動走出書齋，發(fā)展成為規(guī)模愈來愈大的語言翻譯服務行業(yè)以及機器翻譯技術的不斷完善，翻譯現象更為復雜。不過，無論翻譯的形態(tài)、內容、手段如何變，但萬變不離其宗，這個“宗”就是譯文必須建基于一個“異語”的、“已經存在”的文本意義。無論這個文本意義多么“渺小”、多么“隱蔽”、多么蹤跡難尋，沒有它，翻譯就不成其為翻譯而是創(chuàng)作了。雅可布森（Jakobson，1959：232-239）的翻譯三分類以及斯坦納（Steiner，2001：1）的“理解即翻譯”雖然有助于拓展對翻譯現象認識的視界，但翻譯本質的探討似應回歸本源，回歸到雙語轉換這一基點之上。我們認為，“社會性”“文化性”“創(chuàng)造性”“歷史性”乃至“符號轉換性”都不是翻譯的最根本特征，因為文學創(chuàng)作及其作品改編為影視音像產品等也具有這些屬性。從現實主義的角度看，翻譯的根本屬性或曰本質是“語言轉換性”，沒有語言轉換發(fā)生，就沒有翻譯。語言形式轉換的結果是譯文與原文在形式上對應或不對應。無論對應與否，譯文既不能“露出生硬牽強的痕跡”，又要“完全保存原作的風味”（錢鍾書，2002：77）。余承法教授的新著《全譯求化機制論》（以下簡稱“《求化論》”）基于錢鍾書的“化境”譯論和譯藝，對“化”作為全譯的本質進行了系統、全面的探索，“對‘化境’進行探源、闡釋、明理、析例，既采取‘以錢解錢’，又運用‘以錢證錢’，聽其譯言，觀其譯行，賞其譯藝，揭示求化機制，探求‘化境’理論體系”（黃忠廉，2022：2）。筆者不揣淺陋，對《求化論》略抒己見。

2.“等”“似”“化”“創(chuàng)”各有其用

中外傳統譯論基本上都是全譯框架下的理論話語，對翻譯本質、標準、原則等的闡述大都圍繞“等”“似”“化”“創(chuàng)”，“等”“化”是理想主義的求索，而“似”“創(chuàng)”是現實主義之存在。翻譯離不開“等、似、化、創(chuàng)”，而這四者之間也無法割裂開來。

2.1 “等”之必要

傳統譯論中的忠信觀在現當代譯論中翻版為等值論，古代有佛經翻譯家道安，近代有泰特勒、嚴復，現當代有費道羅夫、卡特福德、奈達。圣哲羅姆翻譯《圣經》所堅持的逐字對譯是一種極端的“等”，摻雜宗教因素。何謂“等”？用求化論來表述，就是譯文和原文在“表-里-值”“語-思-文”上一一對應（余承法，2022：70-71）。例如《淮南子》中的“百川歸海而海不盈”，若用《圣經》中的“All the rivers run into the sea， yet the sea is not full”來翻譯，就能實現等值等效，這也告訴我們只有原語和譯語“思維同構”，才有可能實現“等化”（余承法，2022：76）。錢鍾書把“The thieves came as they had done before， and one of them crept in; when he came near the vessel， at once he was caught and held in the trap”譯為“二賊又來，一先蛇行，至于篋處，頓陷機中，無復脫理”（余承法，2022：138），讓我們看到不同文化確實存在“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思維方式共性。在微觀層面上實現“表里值”對等已屬不易，如上例中把“as they had done before”譯為“又”并移位到“來”之前雖然實現了語用價值和語里意義對等，卻難兼顧語表形式的完全對應。宏觀篇章層面完全的“等”幾難實現，只能退而求“似”。

2.2 “似”之需要

翻譯之“似”與“等”似乎矛盾，其實不然。“似”不是翻譯的理想，而是現實可能與結果，是無法實現“等”之后的妥協與直面翻譯現實。錢鍾書《意中文學的互相照明》自譯文（余承法，2022：48-50），幾乎句句都可納入“似”的范圍，如極似的譯文：“Everything the boy saw on the way was to him a novelty， and he asked his father about the names and uses of horses， cows， houses， etc.”→“一路上牛呀、馬呀、房屋呀，他都見所未見，向父親問個沒了。”很似的譯文：“The master looked very grave， saying： ‘Beware！ Tiger is the name of that thing. Anyone who approaches it will be eaten up clean！’”→“師……正色告之曰：‘此名老虎，人近之者必遭咬死?！陛^似的譯文：“Having never left the monastery before， the boy was insatiably curious and inquisitive even about the dogs and chickens.”→“沙彌見牛馬雞犬，皆不識也。師因指而告之曰：‘此牛也……馬也……雞犬也……’，沙彌唯唯?！?。錢譯多為極似、很似的譯文，這是求“化”譯文的典型特征。

2.3 “化”之功用

漢語“變化”一詞可謂道出翻譯之精要。“變”者，換易語言也；而易語可能使譯文“露出生硬牽強的痕跡”，扭曲甚至丟失“原作的風味”，故譯文須“去痕存味”“讀起來不像譯本”，此即“化”；“化”的主要功用在于消除翻譯中言意之間的矛盾，“得原文之意、存原文之味、成譯文之行”，實現“全譯主體與客體的融合”“原文保真與譯文求美”（余承法，2022：44，308）。從語言層面看，“化”體現為一種歸化的翻譯觀。上引錢鍾書譯文皆為地道的漢語，在語言形式上與原文并非亦步亦趨，而是多少有些捍格，屬于“狀變而實無別而為異者”。

2.4 “創(chuàng)”之作用

錢鍾書（2002：83）的“加油加醬”說、謝天振（1999：130）的“創(chuàng)造性叛逆”觀、許淵沖（2006：185-193）的“1+1=3”論、Kirsten Malmkjr（2020）的翻譯雙創(chuàng)論（creativity and originality）等，都說明翻譯特別是文學翻譯中“創(chuàng)”之存在和必要。錢鍾書用一個“訛”字來指稱翻譯中的創(chuàng)造性，包括積極的“訛”如添改潤飾和消極的“訛”如任意刪節(jié)、胡亂猜測（余承法，2022：308），前者可適度為之，后者應力避。例如許淵沖（2006：12）將“露滴牡丹開”譯為“The dewdrops drips， the peony sips with open lips”，就是譯者充分發(fā)揮想象以實現“音美、形美、意美”的一種創(chuàng)造性翻譯，“一種譯作對原作的客觀背離”（謝天振，1999：67）；雖然“sips with open lips”與“開”的意象不完全吻合，卻與原文語用價值一致，是一種藝術再創(chuàng)造。

3.《求化論》的特色與創(chuàng)新

羅新璋（1984：19）將中國傳統譯論的精髓歸納為八個字：案本——求信——神似——化境。錢鍾書的“化境說”是中國傳統譯論發(fā)展的巔峰，研究者眾，“闡釋、重釋、新釋‘化境’蔚然成風，但多為論文，且多為重復性、零散性探討，系統、深入的挖掘不多”（黃忠廉，2022：2）?！肚蠡摗纷裱耙藻X解錢”“以錢證錢”的基本研究思路構建了“求化”理論體系，通過歸納57種求化組合機制，使錢先生的幾乎難以企及的“化境說”具有了很強的實操性。

3.1 求化組合機制的系統總結

《求化論》以錢鍾書自譯文以及錢氏作品他人譯文為研究對象，結合實例對所劃分的等化、繁化、簡化、移化、換化、分化、合化等7種全譯求化單一機制一一進行探析，然后運用等化以外的6種單一機制組構成5類57種組合機制，進一步對實例進行抽絲剝繭、條分縷析、層層深入的分析，令人信服。以上7種單一機制由常見譯法如增減、伸縮、詞性轉換、正反轉換、詞序調整等演變而來，是常見譯法譯技運用到極致的表現，是化平凡為神奇。以組合機制中的6合機制為例，有這樣一句：“But the thief’s mother， when the body had been so hung， was greatly moved; she talked with her surviving son， and bade him contrive by whatever means to loose and bring her his brother’s body， threatening that if he would not obey her she would go to the king and lay an information that he had the treasure.”，錢譯為：“死者有母，痛子陳尸，幸一子存，促其善巧，速取尸歸。且恫嚇言：‘茍違吾志，將告發(fā)汝，坐窩主罪’?！背_文白夾雜的風格，錢譯確實精妙，堪稱化境譯文，運用了分化、繁化、簡化、移化、換化等手段，如“將threatening增譯為‘且恫嚇言’，將其后做賓語的間接引語換化為直接引語，將if he would not obey her譯為‘茍違吾志’，屬于簡化（減譯代詞he）+繁化（增加‘志’）”（余承法，2022：304-305）。其實，翻譯大師運用的還是增減、伸縮、轉換這些常見譯法，只不過用得恰到好處，這大概就是翻譯中所謂的“神乎其技”。譯技巧用就像寫作中的精當選詞，正確的譯法若能用在正確的地方，一般譯者的譯文也能臻于化境。那么，在翻譯實踐中如何做到將正確的譯法用在正確的地方？如何做到將譯技用得恰到好處？理論上將求化機制進行分解，是為了讓我們看得分明；實踐上這些機制是融合運用的，只有不斷地“學、思、得”（郁達夫，1984：390），才有可能將譯策譯法用得純熟自如，到達翁顯良（1982：35）主張的“見全牛又不見全牛，先見全牛而后不見全?！钡木辰?。

3.2 求化機制體系的構建

《求化論》的主要貢獻在于構建了求化機制體系（余承法，2022：307）。這個體系包括五個維度：“化境”的內涵、“化境”的實質、全譯求化原則、全譯求化過程、全譯求化機制?！盎痴f”是錢鍾書翻譯思想的集大成者，求“化”是核心，入“境”是結果；“化”體現為全譯的本質；全譯求化遵循語用價值優(yōu)先、語里意義次之、語表形式第三的三維一體原則；全譯求化過程按先后順序包括引“誘”（目的）、做“媒”（功能）、避“訛”（手段）、求“化”（操作）、入“境”（結果）、打“通”（理想）；全譯求化機制包括7種單一機制以及57種組合機制。這是一個完整、客觀、能操作、可驗證的全譯求化機制體系。

3.3 學術思想的創(chuàng)新

《求化論》中有不少精彩的觀點。例如作者將“化”定義為：“譯者為消除語際內容與形式之間的‘一意多言’式矛盾，得原文之意、存原文之味、成原文之形的雙語轉換過程和結果。這一定義跟‘化’的文字學原解（教化、變化）、哲學通解（漸化、化生）、美學專解（物化、化境）和錢氏自解（去痕、存味）一脈相通，落腳于化解雙語內容與形式之間的矛盾，貫穿于全譯行為的始終”（余承法，2022：43）。這一表述有助于讀者準確全面地把握錢鍾書的“化境”思想。又如，作者指出：“意似是求真，是極似的基礎和內涵，是譯文必須首先達到的最基本層次；形似是造美，是對意似的補充和外化，是譯文可遇不可求的更高層次；神似是譯文求真和造美的結晶，基于意似又寓于形似，居于統帥地位，是譯藝追求的最高層面”（余承法，2022：63）。作者用精辟的語言厘清了形似、意似、神似的關系，指明了全譯求化應遵循的原則。

4.《求化論》的不足與未來研究路徑

作者勇于自我批評，但在敢于批評他人方面稍有欠缺?！肚蠡摗匪x譯例有錢鍾書自譯和錢氏作品他譯。這些譯文不敢說都是化境譯文。例如培根的名句“Some books are to be tasted， others to be swallowed and some few to be chewed and digested.”，錢譯為：“書有只可染指者，有宜囫圇吞者，亦有須咀嚼而消納者”（余承法，2022：220）。此譯無論從選詞還是準確達意（如“few”）上看都要略遜于王佐良的譯文：“書有可淺嘗者，有可吞食者，少數則須咀嚼消化”，難稱入“化”譯文?！肚蠡摗吩诳偨Y全譯求化原則時說：“由于中外語言文字、思維方式、文化背景的諸多差異，漢外互譯很難做到真正的‘等值’‘等效’，必須反映全譯求化的內在規(guī)律——極似律，包括意義極似（意似）、形式極似（形似）以及二者基礎上的風格極似（神似）……”（余承法，2022：308-309）。全譯求化單一機制中除了等化，其他六種都會不同程度地改變原文形式乃至風格，因為風格在很大程度上是由語言形式體現的（傅雷，1984：548）。書中所引錢譯多為文言或文白夾雜的語言，而文言文的洗練與原文的平易在風格上不侔，故如何做到風格極似是求化譯者的一個挑戰(zhàn)。此外，書中個別觀點欠妥、缺乏證據或夾注支撐，如作者總結求化單一機制運用頻率的趨勢似乎有些想當然：“短語移化＞單詞移化＞小句移化＞詞素移化”（余承法，2022：143），這種結論若沒有大量語料的統計分析作為支撐就很難令人信服。不過，瑕不掩瑜，《求化論》在光大中國傳統譯論方面做出了非常突出的貢獻。

在結論部分，作者展望了“化境說”未來研究的四個“有待”：研究思路有待突破、研究方法有待完善、研究領域有待開拓、研究內容有待深化。除此之外，對“化境譯文”的內涵與外延、翻譯與創(chuàng)作的關系、翻譯與學術研究的關系等似需加以明確界定。作者似乎將書中所選錢譯和錢氏作品他譯語料都想當然地視為化境譯文。這一判定對求化機制的科學總結影響巨大。這些譯文若非皆為化境譯文，那么求化機制的探究價值就會打折扣，求化機制體系的構建就會受到影響。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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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楊彬）

基金項目：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中國翻譯理論發(fā)展史研究”（項目編號：20amp;ZD312）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田傳茂，博士，教授，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翻譯學、翻譯與跨文化研究。電子郵箱：tcm_316@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