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之后,銀杏漸黃。
寂靜的深夜,時而聽見窗外“嗒”“嗒”一兩聲,那是銀杏從枝上掉落,像雨點般砸進草叢。
明日晨光熹微中,就能挎著小籃,在小區(qū)草叢里撿拾新鮮的銀杏果了。
白果,是成都人對銀杏的愛稱,銀杏熟了,從枝頭落下,暗黃色的果皮上溝壑縱橫,像一張老人的臉,臉上還泛著一層白霜。
成熟的白果最初隱藏在綠葉間,在葉縫中閃現(xiàn)著誘人的金黃,站在樹下仰望,樹上累累的碩果很像一串串桂圓。并不是所有的銀杏樹都結(jié)果,銀杏又稱為“公孫樹”,爺爺種樹,孫子得食,幸運的是,我家窗前就有一棵老銀杏,足足有四層樓高。
我挎著小籃子,在小區(qū)里的老銀杏樹下?lián)焓鞍坠?。白果的果肉肥厚多汁,破裂后,散發(fā)出一股腐乳般的臭味。我拾回滿滿一籃子白果,屏住呼吸,飛快地將果肉刨盡,再將果核洗涮數(shù)遍,腐臭的氣味才漸漸飄散。
雪白的果核被果漿染成深深淺淺的黃色,就像一枚枚金色的小橄欖,晾干后放進冰箱里存放起來,可以吃一整年。
青城山有一道名菜,叫白果燉雞。燉熟的白果有一股清香,黃澄澄的,又軟又糯。
當白果鼓足勇氣從孕育呵護她的枝葉間縱身一躍,去尋找新的生存空間時,銀杏終于卸下重任,漸漸變黃了。
銀杏葉就像一張張青色的小扇子,一抹淡黃色,從邊緣開始,一輪一輪地向葉脈中心暈染。大雪節(jié)氣后,刺骨的北風(fēng)將銀杏葉浸染為絢麗的金黃,就像一夜間滿城綻放萬樹繁花。
銀杏在初冬街頭掀起一場轟轟烈烈的傾城之戀。成都有許多著名的銀杏景點,如錦江邊的百花潭、華西壩,一環(huán)路邊的電子科大老校區(qū),城西還有一大片區(qū)域,老地名就叫“白果林”。
深秋去白果林,小街上,金黃的銀杏葉鋪成了一張厚厚的地毯。
我剛參加工作時,單位就在白果林。初冬寒冷的早上,騎著自行車,穿過濃得化不開的白霧去上班;中午霧散了,看自行車的老頭、賣菜的小販都被太陽曬得懶洋洋的;傍晚下班后,和同事踩著金黃的銀杏地毯,步行十多分鐘,去逛最近的一座百貨商場。商場旁邊有一座博物館,是永陵,古色古香的門樓籠罩在暮色中,兩道鑲滿乳釘?shù)募t漆木門緊閉著,顯得十分神秘。
我膽子小,雖然經(jīng)常從永陵經(jīng)過,卻從沒想過進去參觀。
多年之后,我作為記者,在成都文物考古研究院采訪考古發(fā)掘領(lǐng)隊謝濤,他在龍泉驛區(qū)十陵街道發(fā)掘了一座大墓——后蜀宋王趙庭隱墓。他跟我談起永陵,聽說我從沒去過永陵博物館,從未有機會仔細欣賞永陵王建墓棺臺勒腰石刻的二十四伎樂浮雕,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
于是我鼓起勇氣,決定去探一探永陵。
那天,我約了一位好友,她帶著正在上高中的女兒,我們?nèi)艘黄鹱哌M永陵王建墓,墓室狹窄,燈光昏暗,王建石像端坐正前方,面對墓門,他面前的石棺臺三側(cè)像連環(huán)畫一般雕刻著若干幅深浮雕,都是束著高高發(fā)髻的女子端坐鼓樂,但不太看得清楚。
當時,站在墓室當中,我一定是很緊張的,那晚我竟做了噩夢,后來再也不敢去探古墓了。
我還是常常從永陵前經(jīng)過,發(fā)現(xiàn)博物館旁建了一座小游園,正中立起一座奇特的雕塑,兔首龍身,龍身團作圓,連著一塊方形底座。這是按照比例放大的前蜀皇帝王建的謚寶。小孩子們被大人牽著后領(lǐng),踩著金黃的銀杏葉,繞著雕塑蹣跚學(xué)步。老人們坐在石凳上下象棋。
唐朝末年,戰(zhàn)火紛飛,一個身材魁梧的武夫在黃巢之亂中護衛(wèi)唐僖宗有功,自此發(fā)跡,在唐昭宗時他已占據(jù)了整個四川及陜西、甘肅、貴州的部分地區(qū),被封為蜀王。唐滅,這個名叫王建的河南人在成都自立為帝,國號蜀。
這個皇帝屬兔。
王建墓是中國首座科學(xué)發(fā)掘的帝陵,其最為世人所矚目的,是二十四幅伎樂浮雕。當代藝術(shù)家為她們譜寫了交響樂,將她們描繪成工筆畫,還有能工巧匠將她們變成了美麗的蜀繡。
謝濤之所以會提起石刻二十四伎樂,是因為2010年他在龍泉驛區(qū)十陵鎮(zhèn)發(fā)掘了一座大墓,從墓室中清理出許多破碎的陶片。經(jīng)過長達數(shù)年的拼對修復(fù),二十四伎樂再次穿越千年時光顯現(xiàn)于世人眼前,這次,她們不再化身面貌已經(jīng)模糊的石刻浮雕,而是搖身一變,化為眉目含情、眼波流轉(zhuǎn)的28尊彩繪貼金伎樂陶俑,其中包括23名女樂和5名男樂。
女樂們仿佛剛從花間詞中款款走來,增之一分則太胖,減之一分則太瘦;腰如束素,齒如含貝。女子柳葉般的細眼中流露出盈盈笑意,一個耍鼓的女孩嘴角還有兩個小小的笑窩,嫣然一笑,令人百看不厭。
她們手持不同的樂器,正在表演,也許這情景就曾發(fā)生在花間詞中的那座水堂里,水堂西面畫簾垂落,“琵琶金翠羽,弦上黃鶯語”。
墓室里發(fā)現(xiàn)的那塊砸碎的墓志銘也在實驗室中被拼合了,近3000個文字,透露了墓室主人的身份:后蜀權(quán)臣趙廷隱。
趙廷隱在中國歷史上并不是無名之輩,《資治通鑒》中就有記載:“甲申,蜀主以趙廷隱為太傅,賜爵宋王,國有大事,就第問之?!?/p>
這里所稱的蜀主,是后蜀“帝二代”孟昶。
這個故事講起來有些曲折,王建創(chuàng)立的前蜀傳到兒子王衍手中,就被后唐西川節(jié)度使孟知祥滅掉了。孟知祥也打算在成都當皇帝,有一天傍晚,他盤算著這件事,在成都街頭晃悠,見一老人推著一輛小車經(jīng)過,便上前問道:這車能裝幾袋?推車人說:最多兩代。果然,孟知祥建立的后蜀傳到他的寶貝兒子孟昶手里,就被宋太祖吞并了。
雖然沒能將帝業(yè)發(fā)揚光大,孟昶在成都卻是一個家喻戶曉的風(fēng)流人物。
小時候,我家訂了一份報紙,叫《蓉城周報》,我老早就知道,蓉城就是成都,可為什么成都叫蓉城?
“古時候,成都是一座巍峨壯麗的城市,四面圍著高高的圍墻,圍墻外面還修了很寬很寬的護城河?!?/p>
頭發(fā)花白的外婆坐在藤椅上,我趴在她的膝頭,仰頭看著她。橘黃色燈光下,外婆長滿皺紋的喉嚨就像一個滿是褶皺的布袋子,一抖一抖,將那些陳酒一樣的故事抖落出來。
“護城河有多寬?比螺溪河還寬嗎?”螺溪河是我家鄉(xiāng)唯一的一條河流。
“當然比螺溪河還寬,騎馬都躍不過去,”外婆做著手勢,“要過護城河,得讓守城的士兵從高高的城墻上放下一座吊橋。”
“為什么要修那么高的圍墻,那么寬的護城河?”
“因為蜀國皇帝有一位非常美麗的妃子,大家都稱她花蕊夫人?;ㄈ锓蛉俗≡谝蛔芷恋膶m殿里,她的宮殿建在水波粼粼的摩訶池上?!?/p>
“摩訶池有多大?”
“摩訶池很大很大,從隋代就有了,湖邊種著垂柳?!?/p>
“花蕊夫人有多美?”
“比芙蓉花還美!”
我們小學(xué)校園有兩株芙蓉樹,長在石砌乒乓臺的兩頭,也不知是何年何月種下的,佝僂著腰,似乎頗有一些年紀。綠油油的葉子像巴掌一般又肥又大,長滿了絨毛。滿樹綠葉就像一頂碧綠的帳子。夏天可以站在樹下躲陰涼,秋天綠葉叢中開出碩大的花朵,像繡上去似的。芙蓉花的花瓣繁復(fù),顏色有深有淺,變幻無窮,每一片花瓣都微微卷曲著,像起伏的波浪,又像被風(fēng)吹動的流云。
“花蕊夫人住在宮殿里做什么?”
“寫詩,花蕊夫人寫了很多很多詩。她寫得累了,站在池上向四周眺望,四面都是高高的城墻,她覺得太單調(diào)太無聊了,悶悶不樂。于是皇帝孟昶下了一道命令,在成都城墻上種了很多很多芙蓉樹。夏天,芙蓉茂密的樹葉將城墻裝扮得綠油油的;秋天,芙蓉開花了,一直開到冬天,城墻上繁花似錦,從此以后,人們就把成都叫做芙蓉城?!?/p>
這就是“蓉城”的來歷。我不禁想象,當成都高高的城墻上種了很多很多芙蓉樹,一棵連著一棵,樹上都開滿了大朵大朵的芙蓉花,花蕊夫人站在摩訶池上的宮殿里,一眼望去,綠波浩淼,從池上連接到天上。
晚上,外婆睡著了,我在臺燈下畫花蕊夫人。她肯定比掛歷上環(huán)繞著祥云的仙女還美!她的手臂上挽著隨風(fēng)飛舞的七彩飄帶,她身上穿的錦緞衣裙有芙蓉花那般變幻無窮的顏色,她說出的每一句話都像唐詩一般悅耳動聽。
外婆給我買過一本詩集,薄薄的,巴掌大,印著一首首給兒童讀的五言或七言詩,每一首都只有四句。其中一首便是花蕊夫人寫的:“君王城上豎降旗,妾在深宮哪得知。十四萬人齊解甲,寧無一個是男兒?!?/p>
這是故事的尾聲,被孟昶所倚重的趙廷隱病逝后,宋太祖的大軍攻來,孟昶竟毫無還手之力。孟昶和花蕊夫人,還有那些美麗的伎樂,全被虜?shù)搅吮彼位蕦m,做了階下囚。多年之后,花蕊夫人想起這件傷心事,眼淚忍不住又掉了下來。孟昶不是負心人,卻還是傷了花蕊夫人的心。這是一個悲傷的故事,孩提時代的我并不懂。
后蜀時,有一名眉山小尼,姓余,生得聰明伶俐,跟隨師父進宮,留在了花蕊夫人身邊。她對蜀宮中的一切都感到新鮮好奇。有一天大熱,孟昶與花蕊夫人宿于摩訶池中清涼臺上,湖上微風(fēng)吹動帷幔,小尼姑暗中偷窺,只見花蕊夫人斜倚玉枕,釵橫鬢亂。夜至三更,庭戶無聲,小尼姑熱得睡不著,輾轉(zhuǎn)反側(cè),怕被師父責怪,便悄悄起身,見孟昶與花蕊夫人依偎在水閣欄邊,遙望夜空中,疏星渡河漢,池上玉繩低轉(zhuǎn),金波閃爍,映照著花蕊夫人如夢似幻的面容,她聽見花蕊夫人柔聲嘆到:“不知西風(fēng)幾時來?”孟昶卻心情甚好,緊握柔荑小手,低聲吟唱:“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
一晃80多年過去,已是北宋中期,這天早上,小尼姑醒來一照鏡子,只見銅鏡中眉如霜雪,臉上溝壑縱橫,不覺嘆了一口氣,打水洗完臉坐下,食了一碗白果燉粥,剛打開經(jīng)書,卻見眼前來了一個聰明伶俐的小娃,對寺院中的一切都感到好奇,東摸摸,西看看。老尼一時有些恍惚,對小娃說,我像你那么大的時候,跟隨師父入宮,在花蕊夫人跟前,也是像你這般好奇。老尼瞇縫著眼睛,依稀又看見那對風(fēng)華絕代的璧人,緊緊依偎在水波盈盈的摩訶池上,孟昶緊握花蕊夫人的纖纖素手,低吟淺唱:“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老尼低聲吟唱著那首詞,那首她這一生反反復(fù)復(fù)吟唱過無數(shù)遍的詞,小娃看著她,只覺她所吟之詞甚美,卻不明所以。
這個聰明的小娃便是7歲的蘇軾,40年后,他被貶在黃州,忽然想起這首詞,冥思苦想,卻只能憶起開頭兩句:“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老尼早已不在人世,蜀主孟昶的這首《洞仙歌令》恐怕就要失傳了,東坡居士嘆口氣,攬起桌上銅鏡一照,那個粉雕玉琢的小娃已經(jīng)鬢染霜雪,不覺暗嘆流年,暗中偷換。
高中時,我讀到了蘇軾為孟昶續(xù)上的這首《臨江仙》,想起花蕊夫人的這則故事,感覺又為這首詞增添了更多旖旎的色彩。
芙蓉花從秋天開到漫長的冬天。立冬以后,我喜歡坐公交車由東向西,從萬里橋到百花潭,馬路旁長著高高的銀杏樹。第一片銀杏葉被染黃的時候,枝條還是綠油油的;第一枝銀杏葉變黃的時候,整棵樹還是郁郁蔥蔥的。銀杏的絢爛需要時間醞釀,最開始,綠中泛著一點黃,接著,一瓣連一瓣,一枝接一枝,一樹連一樹,像接力賽似的,錦江邊金燦燦的銀杏,熱烈得讓人目眩神迷。
南宋陸游也喜歡這條道路,那時沒有公交車,他總是騎一匹瘦馬。
“當年走馬錦城西,曾為梅花醉似泥,二十里中香不斷,青羊?qū)m到浣花溪?!?/p>
他眼中只有梅花。當最后一片銀杏葉從枝上跌落,蠟梅花就開了。今年這條“尋香道”上的梅花開得特別熱鬧,最初是蠟梅,接著是宮粉梅、朱砂梅、綠萼梅……枝頭不見一片葉子,全是花,像爆發(fā)一樣,嘩啦啦地開了,有單瓣的,有重瓣的,宮粉梅會換妝,像美得不夠似的,開著開著,就變成了白梅。
“蜀王故苑犁已遍,散落尚有千堆雪?!?/p>
陸游入蜀后,曾多番探尋后蜀王宮遺跡。伊人已去,蜀宮故苑仍舊怒放著冰肌玉骨的梅花:“蜀王小苑舊池臺,江北江南萬樹梅?!彼€訪到兩株古梅,虬枝鐵干,“兩龍臥穩(wěn)不飛去,麟甲脫落生莓苔”。
2019年初,成都文物考古研究院院長顏勁松時任成都市文廣旅局文物保護與考古處處長,他要前往成都北郊磨盤山調(diào)研和陵的維修保護情況,邀我去采訪,我想起探永陵做噩夢的經(jīng)歷,惴惴不安,但和陵不可不去。和陵是后蜀開國皇帝孟知祥與福慶長公主的合葬墓,1970年在成都北郊被發(fā)現(xiàn),是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我隨顏勁松一行人走進一個清靜的小院落,順著長長的甬道走下陵墓,起初有些害怕,但看見文物工作者都在認真地研討墓室滲水、石刻風(fēng)化、微生物病害、蟲害等問題,恐懼也就漸漸消散了。打量四周,這座陵墓看起來比王建墓略大,主墓室與東西兩耳室都修筑了高高的穹頂,在成都十分罕見。
五代之后,成都不再有帝陵,到了明朝,朱元璋將兒子們分封到全國各地做藩王,在成都留下了規(guī)模浩大的明蜀藩王陵墓群。
明蜀僖王陵被譽為“中國最完整最精美的地下宮殿”,我早就想去一探究竟,但一個人不敢去,今年春節(jié)前的一天中午,我在成都考古中心門口碰到白鐵勇,他拎著一只看起來很沉的鐵匣子,正要去明蜀王陵博物館做測繪,我便與他同行。
白鐵勇是成都文物考古研究院空間考古實驗室負責人,他是寧夏人,高個子,標準的國字臉,細長的眼睛、高高的鼻梁,好像都是按照標準的空間位置安裝的,就像他做事情給人的印象,一絲不茍。
汽車沿著蜀都大道橫貫成都,出了三環(huán)路,右側(cè)是水域面積約3000畝的青龍湖濕地公園,汽車順著一座天橋在空中一扭,拐上一條蜿蜒曲折的林間小道,停在一片空地上。下車,穿過一片盛開的蠟梅林,就見一座青瓦紅墻的中式建筑,鑲著乳釘?shù)募t漆木門上方懸掛一副豎牌匾,寫著“僖王陵”三個大字。
蜀王陵博物館的地面建筑正在維修,電線被全剪斷了,我跟在白鐵勇身后走進僖王陵狹長的甬道,沿著臺階一級級往下,就要走進遮著琉璃屋檐的朱紅墓門了,眼前愈來愈黑,我心中愈加遲疑,想起多年前探永陵后做過噩夢……我悄悄轉(zhuǎn)身,躡手躡腳地溜了出來。
外面是明亮的藍天,纖薄透明的蠟梅花開得正盛,清風(fēng)拂來陣陣幽香,我心里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來都來了,不進去看看嗎?”白鐵勇的聲音忽然在身后響起,嚇了我一跳。
工作人員找來幾只蓄電筒,勉強可以照明。
我只好硬著頭皮,跟在白鐵勇后面,走下30多級墓道臺階,在暗淡的日光下,看見一座精美的墓門。
厚重的紅砂石門梁上遮著綠釉琉璃屋檐,掩映著精美的石雕仿木斗拱,屋脊上還站著幾頭脊獸。石門兩側(cè)裝飾著豪華的撇山影壁。
邁入地宮,前庭正中石臺上豎立一碑,電筒在石碑上映照出一個個圓圓的光斑,碑上的文字顯現(xiàn)出來,清晰可辨:
“王諱友壎……嘗患風(fēng)疾,既愈矣,九年復(fù)作,遣人馳奏。上亟命醫(yī)往視。閱月,復(fù)奏疾加。特遣太監(jiān)昌盛以御醫(yī)盛起東馳視。既行而噩音至矣……”
迄今為止,在成都發(fā)現(xiàn)的幾座蜀藩王陵中,這座蜀僖王陵發(fā)現(xiàn)的故事最為奇特。
1979年,石靈鄉(xiāng)中學(xué)擴建,將部分山梁鏟平后,挖了一個10多平方米的石灰池,石灰池中加入生石灰后,就要灌注清水,但怎么也灌不滿,挖開一看,石灰池底下竟然有一個洞。
一個盜洞,打穿了一扇古墓頂部的青磚砌筒拱券。
這座小山梁,當?shù)厝朔Q作朱家大梁子,位于成都平原以東與龍泉山脈過渡的緩丘地帶。學(xué)校老師想起此處一直流傳著皇墳的傳說,心中一動,立即上報文物主管部門。這份熱心,保住了一座精美的地下蜀王宮殿。
電筒的光柱射向墓室拱頂,光斑停留處,就是讓蜀僖王陵重現(xiàn)世間的盜洞。“這盜洞開得可真是地方,地宮凈空高度將近7米,跳下來還不摔折了腿?盜洞下卻正好是石門背后的琉璃門樓,竊賊手中很可能有墓室的圖紙。”博物館一個小伙子說。
蜀僖王朱友壎是明朝第三位蜀藩王。
明洪武十五年,朱元璋親自下達了在成都修建蜀王府的詔令,要求就在后蜀王宮的城垣上建造,還叮囑官員說,不要著急,慢慢修。經(jīng)過九年營造,巍峨壯麗、規(guī)模宏大的蜀王府,終于在成都中心聳立起來。朱元璋的第十一子、19歲的蜀王朱椿從南京啟程,在1840名軍士的護送下浩浩蕩蕩奔赴蜀地就藩。
威震西南的蜀王府,儼然就是一座縮小版的皇宮。
蜀王府的宮墻高達二丈九尺,宮城外環(huán)繞流水潺潺的護城河,宮城四面分別有端禮門、體仁門、廣智門、崇義門,還另有一道東華門。宮墻外環(huán)繞著皇城,長史、儀衛(wèi)司,典寶、典膳、典服、典儀、良醫(yī)、工正、奉祠、審理八所,以及廣備倉庫、左護衛(wèi)俱,錯居皇城蕭墻內(nèi)外。
2016年春日的一天,我在成都文物考古研究院發(fā)掘的東華門遺址,看到了明蜀王府的磚砌河道,那河道十分規(guī)整,連轉(zhuǎn)角都是直角,青磚河堤外側(cè)又加固了一層紅砂條石。河道折向一方池,池中有青磚砌筑的方臺,當年臺上可能建有一座精致的水榭樓閣。
為了成為這座巍峨壯麗的蜀王府的主人,蜀獻王朱椿的繼承人之間爆發(fā)了激烈的嗣位之爭。
永樂七年,蜀獻王尚在位,嫡長子朱悅燫就去世了,朱椿非常傷心,竟將為自己營造的地宮給世子使用。1970年,在成都北郊鳳凰山發(fā)現(xiàn)了朱悅燫墓,非常豪華,而朱椿的陵墓至今沒有發(fā)現(xiàn)。
嫡長子去世,庶長子華陽王的機會來了,然而朱椿在悲痛之余,竟效仿他的父皇,將嗣位傳給了嫡長孫朱友堉。華陽王朱悅爠素來放肆,如今眼看煮熟的鴨子飛了,如何咽得下這口氣?就做出各種過場(四川話,表示刁鉆花樣)來表達自己的不滿,蜀獻王大怒,打了他一百大板,還要捆到朝廷治罪。最后還是朱友堉拼命幫他求情,蜀獻王才放了他一馬。
朱友壎是蜀獻王的第二個嫡孫。宣德七年,他方才24歲,正在德陽快快樂樂地做羅江郡王,忽然傳來他的哥哥蜀靖王朱友堉逝世的噩耗,一紙詔命,一封金冊,他就扶搖直上,入主成都的蜀王府。
我們可以想象有一天,年輕的蜀僖王登上城樓眺望,遠方雪山迤邐連綿,他忽然想出宮轉(zhuǎn)轉(zhuǎn),向南出宮城端禮門,過護城河,再過皇城南門欞星門,跨過金水河上的拱橋,只見守護在橋頭的兩尊面目猙獰的石獸以及兩根石表柱甚是威嚴,他微微點頭,頗為得意。再往南,便是民居,是煙火人間,市井繁華的所在。
那一天,蜀僖王在400余名文武官員、侍從護衛(wèi)的簇擁下策馬出城,好不威風(fēng)。傍晚回到蜀王府。過了端禮門,進入宮城,眼前又有一門,是承運門。進入承運門,是他理政的承運殿,東西有廡殿;承運殿后,還依次有圜殿和存心殿;過了存心殿,眼前一道紅墻,紅墻之后才是他的寢宮,進了寢宮,又有鱗次五重。
然而,蜀僖王在氣勢恢宏的蜀王府里只當了兩年主人,就因舊疾復(fù)發(fā)一命嗚呼,享年26歲。
微風(fēng)故為做嫵媚,一片吹入黃金罍。
他死后的隨侍隊伍依然威風(fēng)凜凜。蜀僖王陵出土了400多尊彩釉陶俑,將軍們披戴盔甲,足蹬長靴;文官頭戴烏紗帽,帽檐上插著翅管;侍衛(wèi)們手里分別持圓盾、方盾、矛、劍;仆從拱手而立,手搭紅巾……
電筒的光柱向墓室四周照射,后殿內(nèi),石棺床上空空如也。
陽光從墓門探進來,將前殿嵌立的那塊《大明蜀僖王壙志》碑長長的影子投射在墓室內(nèi)。
陵墓外,紅墻下,蠟梅花恣意開放,散發(fā)著陣陣清香。
在明蜀藩王的陵墓中,再也見不到二十四伎樂的幻影,據(jù)說她們當年隨孟昶被俘,進入北宋宮廷教坊,南宋末年,又隨宗室南遷泉州。她們一直忘不掉孟昶,如今,泉州古樂南音仍將孟昶奉為鼻祖。
不知蜀僖王巡游時有沒有見到過后蜀別苑中留下的那兩株虬枝鐵干的老梅,那樹上的梅花,總是絢極一時,卻又紛紛飄墜。
有明一代,一共有十世十三個蜀藩王。1988年文物部門建立“明蜀王陵”博物館,將蜀藩王陵墓群一并保護起來,包括蜀藩王陵、王妃墓,和數(shù)量龐大的太監(jiān)墓。但是當初發(fā)現(xiàn)蜀僖王陵的時候有一個遺憾:因為條件有限,只對早已不復(fù)存在的陵園建筑做了簡單的地面調(diào)查,沒能仔細測繪。
這一次,白鐵勇受邀尋找陵園的確切范圍,他站在繁花正盛的蠟梅樹下,將手里的鐵疙瘩打開——這是目前世界上最先進的全站型電子測距儀,能夠自動跟蹤目標,向外發(fā)射激光,激光碰到物體之后折返回來,一去一返,得到精確的三維點云數(shù)據(jù),利用這些數(shù)據(jù),重新繪制蜀王陵的測繪圖。
白鐵勇不僅能繪地圖,還會看地圖,他從地形上判斷500年前的蜀僖王陵園與現(xiàn)在并不一致,陵園四角不是方角,而是圓角,于是他在衛(wèi)星云圖上重新標注出蜀僖王陵園原來的定位。
我也不再僅僅是探訪者了,我和考古隊員們一起扛著鋤頭和鐵鎬,拎著石灰袋,穿過蠟梅林,越過道路,穿過樹林和草地,借助RTK找到定位,打下記號。我們在青龍湖公園里穿來穿去,最后定位的蜀王陵的范圍,遠遠超過了現(xiàn)在的蜀王陵,規(guī)模之大,令人瞠目結(jié)舌。
明蜀僖王陵的實際范圍究竟有多大?年輕的考古隊員程立文摩拳擦掌,準備立即展開勘探,尋找蜀王陵的歷史建筑遺跡。
【作者簡介】汪蘭,生于 1980年4月,成都雙流人,畢業(yè)于四川大學(xué)新聞與傳播專業(yè),碩士;現(xiàn)居成都。